□朱兴桓
1977年10月21日,新闻媒体播发全国恢复高等院校招生考试的消息,当天上午我从鄂城县化肥厂宿舍的大喇叭耳闻此事。此前的一年多时间,大喇叭如影随形为我们提供了一些重大新闻:周恩来总理去世,天安门事件,唐山大地震,毛泽东主席去世,粉碎“四人帮”,邓小平同志复出。条条令人震撼,件件牵动人心,而恢复高考又是一条引发全社会广泛关注的重大新闻。
恢复高考如此突然,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文革结束,百废待兴,人心思治,但两个民生问题十分突出,一是百姓的穷,二是年轻人的出路。
此时国民经济处于崩溃边缘,凡人琐事便能窥见全社会物质财富匮乏的窘状。化肥厂东的新庙是一个自然资源条件不错的地方,但当年作为“一大二公”全省典型实行公社级大核算,弄得一个壮劳力日收入三角多。当时鄂城流传着“新庙不为Lo,拣块破布换洋火,新庙不Lo效,男的没香烟,女的没肥皂”,以至于“新庙的”成为“不行”的替代词。在化肥厂门前常遇新庙农民掏粪队伍三五成群从城内过来,箢箕的干粪上裹着拣的包菜叶,包菜叶带回家洗干净再派上用场。一次有个农民被拴在电杆旁,是因偷厕所的粪。听闻善良的农民为生计如此遭孽,我内心很是不平,但蓦然联想家乡里牛粪当柴禾,拣劣质烟蒂卷烟抽,又见怪不怪了。工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每月40元左右多年不增的工资基本“月光”,购手表、自行车靠“邀会”。有个双职工的工友,胡子浓厚刮胡刀片消耗快每片一角钱又舍不得买,特地向同事打招呼其用废的刀片莫丢了给他再利用。更不说“半边户”是如何精打细算了。
年轻人的出路是许多家庭的痛,牵动整个社会。红卫兵在文革初激起的虔诚冲动,随着广阔天地的磨练逐渐消退,“老三届”趋向现实,而“新三届’视下乡为畏途。农村人并不情愿城里伢在村子里分去本来不多的一杯羹,有的还得留心放养的鸡鸭,防备被他人猎取为打牙祭的食材,巴不得这些惹不起的客早些打道回城。从71年起,招工推荐工农兵学员年年有,但这有的成为公社大队官员分肥的资源。“农民的儿子快快长,长大了去开港,干部的儿子快快长,长大了进工厂”,“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有个干部以为读书像他当官一样只要脑子转会忽悠就行,其子文化底子差,却硬塞进大学念物理,读成了神经病。一方面反对资产阶级法权,另一方面“走后门”大行其道,群众内心不平,情何以堪?
民生问题的解决非一日之功,思想政治上正本清源尚需时日。复出不久的小平同志自告奋勇管教育科技,他审时度势高瞻远瞩,选准以恢复高考为突破口,以非凡的气魄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下出拨乱反正的第一手妙棋。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人们带着特殊时代印记。“老三届”离别课堂11年,韶华已逝,或是谈婚论嫁或已为人夫妻。突如其来的高考喜讯,如同天外飞来的馅饼砸得曾有“大学梦”者措手不及。我似乎也有这种感觉,须臾间便有跃跃欲试的念头。10月底,我拿着单位介绍信到城关镇教育组报考,但报考过程并不顺利,几天后教育组工作人员说我不符合规定,我虽是“老三届”,但属超过25岁的初中生,而规定25岁以上只能是“老三届”高中生有资格报考。年龄少报两岁或是报“老三届”高中生,两者择其一就行,这使我为难了,还好几天后调整为25岁以上可以同等学历报考。
离高考仅一个多月,我还得照常上班。要通过复习弥补所受教育不足的短板,在考试中“跳起来摘桃子”实在不易,必须在穷日落月中追得师半功倍。我注意强化对概念、公式、例题的理解性记忆,重点突击可得分的知识点,巩固学过的,抢学新的。下班后,两位室友腾出安静的环境,我把复习资料摊开在床上,沉入复习之中。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虽已错过了读书的最佳年龄,但深入进去脑子还好用,每模拟做一份试卷,随之增强一份信心。
77年冬天是个难得的暖冬,老天似乎格外眷顾这群久违教室的考生。高考日前一天,我们到县一中熟悉考场和安排。77年高考的总分400分,语文、数学、政治、理化或史地各100分,理科文科分别选考理化或史地。高考日(12月中旬,具体时间忘了),我在厂食堂喝碗粥后,啃着包咸菜馒头奔向考场。金黄色的阳光泻满大地,校园暖烘烘的,只有路边的枯草,散落飘零的黄叶映衬季节的更替。考场四周用红布带拉了警戒线,几个警察来回走动,在校园的树丛中、台阶上、草地里许多考生还在“临时抱佛脚”。入考场后我注意到一个教室坐满50名考生,两人共用一课桌,合坐一条凳。考生年龄大的30岁,小的16岁,还有刚放下襁褓婴儿的赶考母亲。试卷纸质好,是中央高层指令调用印《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新闻纸。而稿纸则是很粗糙的再生毛边纸,国家大考用纸折射了当时物资缺乏之困。
77年高考试题很贴近考生实际,反映当时教育的状况,若对照现在高考题的题量、难度,确实太简单了。湖北省语文作文题《学雷锋的故事》写起来不会走题,一般记叙拾金不昧、扶老帮幼、义务劳动等,考后互相逗笑满街好人好事挤破脑壳。数学卷涵盖初高中,最简单化简,为初一教材内容,做对可得1分,但还是有考生不会做。其余两门考卷的难易程度大致相当。即便如此,第二天下午考第四门时教室中空荡荡的少了一半,许多考生已提前弃考。在整个考试中我显得很淡定、轻松,不仅我无“穿草鞋或穿皮鞋”之虑,还在我有感于能参考就是一种意外收获,所以发挥正常。数学考得还要好些,其中的求极值和解对数方程两题30分,所涉内容归高中数学范围,我不曾在课堂学过。我读书时对数学兴趣较浓学有余力,曾触及过这方面知识点,在备考中又“蜻蜓点水”突击了一下,幸运的是在考试中“一矢中的”把这两题30分全拿了。考完数学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满怀期待返回工作岗位,大约一个月后,我接到高考预选通知。77年高考不公布分数线,也不告知考生的高考成绩。因为高考已经预选,78年春节回乡间老屋,家中的节庆气氛又增添了新的欢快元素。大年初一家人把盏言欢中预祝我录取第一志愿。78年3月预选的考生陆续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迟迟没有信息以为落榜开始考虑再考,不久却意外的收到录取通知书,但并不是我填报的志愿。去上学还是投入四个月后的高考,我深感纠结。父亲的一席话打动了我:“读书不要带功利色彩,你现在能上学属机会难得,更何况带薪呢,说不准政策突变你又考不成了。”几天后我打起背包离开工厂走进教室。在填报学生登记表时才知道我考了257分,比分数线高出大几十分,按成绩完全可满足我填报的三个志愿之一。知晓招生情况的相关人透露,如小两岁录取的情况不会这样。还有个有趣现象,77年取得预选资格的大城市考生录取的机会要大些。以校舍紧张为由,在扩招中按就近走读专招这些人,几个月后也不走读了。坊间传闻,这条规定是北京的“老三届”知青努力争得,所有大城市的考生伴着沾光。半年后78年的高考招生政策趋向合理完善,国家高考制度步入常态。
历史是面镜子。77年恢复高考是一件意义重大深远的事情,对于我们这批四十年前的亲历者更显得弥足珍贵。恢复高考的意义不限于教育考试选才,其巨大作用是以此为第一抓手开启了思想政治上拨乱反正的第一步,此后的一年更为世人瞠目结舌又令人叹服的几件国家大事接踵而至,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夯实了思想政治基础,中国由此进入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而77年恢复高考制度延续至今,仍被全社会公认为是公正公平有效的制度。在纪念恢复高考四十年的时候,我们一定得为小平同志的政治智慧和非凡气魄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