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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守望的那片稻田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8-05-04

□刘凤玲

自从垴里搭了个打铁铺,我就有很郁闷的感觉。老远就能听到铁锤声音,咚咚的响,心里好烦。一股讨厌的怪烟味,强行钻入我的鼻孔,渗透我的胸腔。

打铁铺的门口,能看到红红的火苗,在火炉里笑着,笑出一阵阵热浪,扩散到整个垴。一个头发黄黄的女人,默默的拉着风箱,手一伸一缩。铁钻旁,二个男人脸上的汗洙,黄豆般的滚落。矮小秃顶的,右手拿钳,钳一块烧红的铁,左手拿一把铁锤,与对手有节奏的敲打。高个子挥舞着大锤,脖子上搭一条灰蒙蒙的白毛巾,他时不时偏着头,拿脸去就黑不黑白不白的毛巾,揩搽脸上的汗滴。

铁锤下的铁板,在他们咚铁打铁的的响声中,便有了刀的雏形,不,是大刀的样子。刀尖的一角向上翘着,沿着刀尖下来,拉出一条长长的刀轫。刀背,有一道厚厚的脊梁。在反复锤打下,铁板的红色褪尽,变成铁灰,变成浅蓝,最后变成浅白。

 我只有赶猪收粪时,才到垴里来,经过打铁铺门口,这头蠢猪总要低下头,鼻子哼哼的,在地上找些什么。我踢着猪屁股,赶紧离开这里,我不喜欢打铁铺,不喜欢它的声音,讨厌它的气味,担心刀会伤人,还因为它的到来,侵占了全村的纳凉点,抢走这块没蚊子,有凉风的聚居点。是它,让我们欢乐的童年少了许多怀想。晴朗的夏夜,卷曲在竹床上,仰望苍穹,数着星星,听来顺哥的评书。那哒哒嘣的鼓板,把我们带到封神榜,与神仙对话,穿越赤壁古战场,感受历史的沧桑。如今一切都变了,变得不可思议。以前收工后就在家里忙的父亲,现在吃完饭就出门,家里百事不问,开会去了。这个会开了二十多天,还没开完。母亲越来越神秘,天没黑就要我们兄妹回家,拴上后门,搬来又长又重的栗树凳子,牢牢地抵在门拴上。

家里,只有一张竹床,下了二扇房门,搁在长凳上,在堂屋搭上临时的床,才挤下一家人。母亲点上一根长长的艾草烟把,蚊子是没有了,我们的眼睛却不能睁开,泪流不止,呼吸都很困难。母亲吹了灯,坐到我们旁边,拿着蒲扇,轮流地给我们兄妹扇风。再热再难受,都不能吭声,否则,母亲就会神秘的说,莫吱声,木本村的探子来了。

探子是做什么的呢?白天,军哥木本的老表,提了一罐汤,来看望瘫在床上的外婆,却被他的大外婆,我们叫张娘的,拦在大门外。说哪里是看外婆,分明是木本村派来的探子。可怜十多岁的老表,外婆没看到,一罐汤摔得一地破碎,还挨了二棍子,哭着跑回家了。

朦胧中,听到蒲扇拍了一声响,伴着母亲激动的声音。我是不晓得么事,我只晓得,你这是个人英雄主义在作怪。你搞清楚点,这是全村的事。我不可能为了做英雄,一个人冲到木本去吧?父亲显然被激怒了,声音一下提高了几倍。你忘了?我们那天围湖田,他村里一下来了那么多人,准备打架。湖在我们家门口,围田关他们屁事?大家还是听了兴叔的话,以不出事为原则,都忍了,回家了。前天,他们又搬来炸药,炸了我们三亩五的田埂,这不是寻衅闹事么?农庄村也跑来鬼扯,也是为了湖田,堂堂的新塘林村,总不能因为怕事,就被四邻围攻吧?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村与村,跟国与国,是一样的道理。我跟你说呀,今天开会,全村统一了意见,木本有狠再来闹事,我们就要打。如果有人劝阻,男的,全家赶出新塘林,女的,打回娘家去,终生不让进新塘林的门。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多嘴,以免惹火烧身。

父亲滔滔不绝的说完,鼾声就在黑暗中响起,母亲叹息一声,也没声音了。

从大哥串联回家。学校停了课,大哥就成了家里的厨娘。空闲时,他用一手好看的毛笔字,写了很多毛主席诗词在墙上。这二天,大哥二哥去湖里挖藕,我就想试一下自己的手艺。平常,大哥都是一面煮粥,一面教我读诗词。煮白粥,一升米加六瓢水,我也记在心里了。煮菜粥,少加一些米。我洗了一些藕,加了点盐,早晨的粥,得到了一家人的表扬。中午,我更加上心了。早早的到菜园去,找到一个冬瓜,茄子豆角被南洋风收光了,只有辣椒还有几个,也许是经常泼水的缘故。韭菜还有,它是不怕热的。在外婆家吃过,韭菜炒辣椒,那个香味,我也想试试。一切准备就绪,开饭时的一阵惊呼,让我受宠若惊,父亲一再表扬我,说做事肯动脑筋,能把穷日子过好,就是本事。餐餐咸菜稀饭都吃怕了。

父亲笑起来很和蔼,看我的眼神充满慈爱,我不知道哥哥们,为什么要怕他。为了让父亲多呆在家里,让他能帮母亲做点家务事,我决定再露一点本事。我摸着父亲的下巴说,我给你背首诗吧。父亲微笑点头,背吧,我今天高兴。我背对着墙,读到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时,只见父亲呵呵的笑个不止,母亲伏在桌子上,不停地抽搐,大哥笑着手指向我们,这个家伙,学得真像。我一回头,三哥光着上衣,高高挺着大肚子,双手反剪在背后,正配合我的诗,做一些自创的舞蹈。二哥拍着他的大肚子,二人扭在一起。父亲很开心,都有进步,这些天不在家,你们学会了好多,不错不错。

门外有人喊父亲,是明哥,他满头大汗,语气急速的说,你还在屋里笑,木本把泗水河松柏坳都打平了,马上打到新塘林来了。父亲马上变了脸,谁说的?中午站岗的怎么没发现?明哥说,是你端叔说的,他刚从木本回来,他一直反对打架的,应该不会说假吧?父亲沉吟半天,还是穿上草鞋,跟明哥一起走了。母亲只是愣愣的望着,动了动嘴角,却没有吱声。半天才说一句话,今天是七月初一啊。

父亲与明哥到打铁铺时,村里的人都拿好了武器,准备出发了。父亲进去什么都没有,自言自语,打了这长时间,还不够用。就把屋角早备好的二扁篓鹅卵石,系在腰间,随大家出发了。

烈日当空,野外一丝风都没有,事发突然,大多数人都没有戴帽子,每个人的汗都刷刷的流。直到鸿福林,可以清楚地望见木本村,旷野里,没看到一个人影。大家一致认为,被牛经纪骗了。有人主张冲到木本去,有人建议去找牛经纪,还是当支书的雪哥冷静,叫大家先进樟树下凉一凉,看一下木本的动静,至于找端爹,打铁还怕冷了?鸿福林是新塘林村的一片山,满山樟树,种了好多年,有二人合抱那么粗,是新塘林的风水宝地。樟树叶四季长青,遮天蔽日,热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进去了都大呼到了仙境,不愿意出来,干脆在里面就地而眠,睡个午觉,留一个人站岗。

此时,报信的端爹,正坐在大山顶上喝酒,真正的坐山观虎斗。他一面喝一面想,这由他一手导演的这一架,会不会打起来?结果会怎样?想去劝阻,又不知如何自圆其说。怪只怪木本欠子皮不讲信用,差钱不还,还要掏出钱来气我,有钱,不还你,又能怎样?你新塘林人有么狠?叫你不围湖田,就不敢围,炸你田埂炸就炸了。说话时抖动着下巴,一副不屑的样子,当时就想勒他的人。

要不是姐姐嫁到木本,去年又把女儿给她做媳妇,我也不会阻拦新塘林跟木本打架,无故的得罪了好多人。但是,真的打起来,又有几分担心,毕竟木本有那么多亲人,四个血脉相连的外甥,他们要是参战怎么办?当新塘林人对他的假情报信以为真时,他又急着往木本跑。在路上, 他碰到了给他送饭菜的小外甥,他叫外甥赶快回家,告诉几个哥哥,关上门,不许出来,刀枪不长眼,新塘林马上打来了。接过饭菜,也不回家,无事人一样坐到山上。打开提篓一看,有酒有肉也有菜,女婿卖肉的,女儿嫁过去,餐餐有肉吃,当初的选择还不错。心事解决了,喝酒。这么半天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肯定打不起来。也在山上睡了一觉。

小孩子回家,把消息全村一喊,新塘林打来了,快关门躲起来呀,大枪大炮打来啦。 木本人都在睡午觉,听小孩扯着嗓子的鬼叫,都骂他无聊放狗屁。但亲眼见到欠子皮和他舅赌狠的人,相信这是真的,麻雀不喳空言,他舅临走时说过,你木本人给我等倒的。经过商量,还是作点准备好,如果这个屁是真的,我们也不那么被动,毕竟是我们村那几个无聊的人,惹事在先。

木本的支书听取了大家的意见,马上派人到村口观察,一有情况,放铳为号。其他人,回家穿好衣服,拿好武器,就是不打,也当是一次演习。没听到铳响,众人嘻嘻哈哈,拖拖拉拉的,带着过年玩灯舞狮的心情,军演来了。

新塘林人在树林里睡了一觉醒来,木本还是没人出现,一些人都笑着骂端爹,把他那些贩牛损人的过往,说笑了一回,便准备撤退。一抬头,嗬,好多人正往这边涌来。前面,一人手举大旗,上写四个大字,木本必胜。他们步伐整齐,右肩上都扛着武器,随着他们一步步走近,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右臂上都系了一根红布条。新塘林人看得热血喷涌,狗日的,还这么正规,果然是训练有素呀,我要你木本必胜,大家准备好,坚决给他个本木倒置,木本大败。

此时的太阳,快偏西了,照在脸上,还是有些烤人。鸿福林是新塘林与木本的分界点,他们原打算从这条路上转一圈就回家的。到了鸿福林,看到一片树荫,走在前面的年轻人,都起哄地奔向树荫下。新塘林人看到他们这么一冲锋,便是火上浇油,早就怒火中烧的合哥,不等支书下令,提手就是一铳。伴着一声惨叫,木本一个人的左眼鲜血直流,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一下乱了阵脚。勇敢的,往树林里冲,怕事的,往回跑。最先钻到树林的小伙子,二十来岁,一来就与生哥接上了火。小伙了一阵冒力,哪是四十岁生哥的对手,打了几个回合,他拔腿就跑,追到树林外,生哥奋起一捅,刀尖从侧面捅到他的脖颈,稍一用力,气管就断了。这是三兄弟共同拥有的一个儿种,平时,六个父母把他娇惯得无法无天,今天,二个叔叔跟在他身后,叫他回去,他偏要打前冲,这一倔强,就丢了性命。等二个大人气喘吁吁的赶上来,侄儿已倒在血泊中了。二个叔叔伤心痛哭,悲愤填膺,把侄儿抬到木本的地界,又哭了一场,便交待其他人抬回家,兄弟俩又卷土重来,决心替侄儿报仇雪恨。

树林里还有人打斗,外面二边的铳在近距离的响着,喊叫声,怒骂声,场面混乱。有的人越战越勇,有的人且战且退。当木本兄弟返回树林时,公社武装部赶到了,部长向天响了三枪,用大喇叭喊话,停止械斗,停止械斗,违反者一律就地正法。一些早就想撤退的人,一阵啊呵呵各自往回跑。父亲急忙转身时,脚上的草鞋绳子松开了,他蹲下系绳子时,腰上的二篓鹅卵石,有一篓下蹲时穿透了旁边的树桩,挂在上面拉不出来。正是这个时候,复仇的二兄弟冲过来了,新塘林的人已经走光,只有父亲一人蹲在地上,二把仇恨的钢刀在父亲身上一阵乱砍。已经退出树林外的四伯,在人群中没有看到弟弟,说了声不好,快救人。合哥与父亲情同父子,也急忙转身,看到二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刀,父亲已无还手之力。大骂一声,狂奔过去,二兄弟见来者不善,调头就跑了。合哥背起父亲,四伯在后面托举着双脚,总算捡回父亲一条命。

武装部那刺耳的三声枪响,我们在三里外的家里,听得真真切切。母亲把我们兄妹都拉进屋,不仅抵上了后门,连大门也抵得紧紧的。母亲搂着妹妹,拉着我,三个哥哥围绕在周围,母亲不停地用发抖的声音,喃喃的重复祈祷。八太祖哎,您老站起来呀,保佑新塘林的人呀,八太祖哎。我们大气不敢出,惊恐,无助,不知所措,一切好象凝固了。

天渐渐黑了,门口有走路的声音,没有一个声音,走进我家的门。我们期待着父亲快点回家,平安无事的回家。母亲揩了揩眼泪,起身去厨房,点亮了煤油灯。大哥说去看看情况,开了大门,三个哥哥一路挤出门去。我赶紧拴上大门,生怕黑暗中有什么钻进来。

不一会,听到一阵脚步声,一直响到我家门口,我快步开了门,进来的是福叔和细叔。母亲惊愕的望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短暂的沉默后,细叔告诉母亲,父亲出事了。灯影下,母亲二点眼泪一齐滚落,我和妹妹都哭了。细叔牵着我,母亲牵着妹妹,摸黑向垴里走去。

垴 里有很多人在动,煤油灯闪烁着,打铁铺的声音消失了,有人摇着扇子,有人在窃窃私语,一些人围了一个人堆。我钻了进去,看到一张竹床仰放在地上,父亲就躺在上面,全身是血,双目紧闭。大哥低着头,正在往父亲嘴里喂水,端碗的手在微微抖动。二哥三哥眼泪汪汪的站在旁边。母亲拨开人群,只瞄了父亲一眼,身子一歪,差点倒在地上。几个大人扶着母亲,有人很快端来了竹床,让母亲躺着。父亲的竹床很快被人抬走,大哥哭着喊了二声母亲,呜咽着追随父亲而去。给父亲打过止血针的医生,又来给母亲掐人中。我们跪在竹床旁,声声呼唤着母亲,围着的大人也泣不成声。良久,母亲才呼出一口气,珠泪滚滚,强坐起来,大声哭诉着。父亲生死未卜,就算活过来了,母亲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将如何过?众人劝停了母亲,都同声责骂端爹,不应该无中生有,胡说八道,坏心坏德,活生生的几条人命,都是他的罪过。一些年轻人,拿着砖头跑到他的家里,门上一把锁,便砸了他的瓦,踢了他的门,门口的盆盆罐罐打个稀巴烂。接着,就有警车开进村里,全村开会,连夜带走好多人。

这一晚上,母亲没有熄灯,外面的脚步声狗吠声,响了一夜。母亲眼神惊骇,每一阵脚步声,都让她心惊肉跳。早晨醒来,屋里只有我和妹妹,找到垴里,打铁铺已经拆了,三三两两的一些人,表情古怪,交头接耳。凝神细听,才知道昨天这一架,木本死了二人,重伤了三人,新塘林村,只有我父亲一人重伤,几个轻伤。杀死那个儿种的生哥,半夜服毒身亡,丢下五个女儿 ,和一个刚满十岁的儿子。

正说着,二个穿制服的过来了,说话的人马上四散走开。这几天,村里都有公安局的身影,他们走东家,串西家,时不时的召集全村开会。从打铁铺打刀开始,到统一决定打架,开了几次会,每次会的内容,哪些人参加,哪些人发言,说了一些什么,都一一查问,记录在册。全村人心惶惶,参战的更是提心吊胆,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村里只准进不准出。三天后,所有问题都清楚了,我村一些主战分子全部抓捕。我的父亲被砍了十三刀,因流血过多,连夜辗转几个医院,才被金山医院收下。一个月后,父亲能够下地了,也被日夜守卫在门口的公安带走。二十天左右,判决书下来了,雪哥合哥判了二十年,端爹二十五年,父亲五年,还有一些二年一年的。

消息传来,一直哭了几十天的母亲,病倒了。她不吃不喝,高烧不退,不肯就医。几天后,母亲嗓子哑了,脸肿得象葫芦一样光亮。大哥喊来外婆和姑姑,母亲还是咬紧牙关,滴水不进,一心等死。任凭我们兄妹啼哭,母亲总是不抬头。晚上,大哥熬了一些粥,舀一碗米汤,姑姑拿来的红糖,加了一些,用汤匙一面搅,一面轻唤母亲起来,语气强硬的说,没有父亲的家,确实很难,就算是死,你先喝完儿子孝敬你的这碗米汤,也是我们母子一场。母亲挣扎着坐起来,我们兄妹齐刷刷的跪在地上,一齐哭喊,母亲喝了米汤吧,不要丢下我们,我们不做没娘的儿。大哥趁机掏出一个小瓶,把里面的小丸子摇得嘣嘣响,对母亲说,你若不活,我们兄妹都准备好了,随你而去。说完,佯装地去厨房。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一把抱住大哥,声嘶力竭地大哭,我们一齐起来,母子六人相拥着,心贴着心,脸挨着脸。母亲终于喝了粥,答应大哥明天就看病,我们都笑了,这是父亲出事以来第一次欢笑。

再难,有母亲才有家。

感谢姑姑导演的这场戏,我们兄妹用真情的演绎,终于给了母亲重生的信心。

母亲喝了医生开的中药,一个星期就慢慢好了。大哥收了几件衣服,拿了床薄被去河口大闸,顶替父亲炸石头去了。母亲站在门口,目送大哥远去,真的实现了前天的诺言,再也不哭了,因为她养了一群好儿女,她发誓做一个坚强的女人。母亲变了,我们也变了,从此,放学后,二哥放牛砍柴,三哥收粪,饭归我煮。

因天干,晚谷没有收成,生产队决定,所有稻田全部种油菜。这是个大工程。一百多亩田,犁,耙,耖,轮流用牛不说,还要分中沟,厢沟,土肥磷肥,浇水,好多手脚。二个月,全村人天天早出晚归,男女老少都以种油菜为主要工作。

油菜忙完,就挖苕了。新塘林的山地很多,都种苕,都说苕是半年粮。一个一个的小山包,全部开荒种苕。起苕很快,先扯了苕藤,用牛犁,男人在前面赶牛掌犁,一串串红通通的苕,破土而出。二个女人提着土箢捡,四五条牛,半天就犁完一面山坡,要出几千斤苕。下午,苕地就种小麦,小麦抢播完,就分苕。别的事情,母亲不怕,但挑苕回家,有点难度,坡陡路窄,二边荆棘满布,筐筐篓篓的会拉拉扯扯,稍不留心,就会摔跤。母亲只把离家近的,挑回家吃新鲜的,路远的,一律晒成苕干。月亮地里,全家出动擦苕片,在空旷的野外,秋风吹,秋虫鸣,母亲的歌声,和我们的笑声,在旷野回荡。这温馨的场景,总在记忆里缓存。

春三月,地里的小麦郁郁葱葱,环绕全村的油菜田,花开似锦,树上的刺槐花,洁白馨香,新塘林,象一块金镶玉,在春色里明媚。一个省报记者,不知怎么来到我村,拍了几张照片,发在党报上,新塘林便大出风头。一批批领导前来考察观光,还调来挖机,把坑坑洼洼的机耕路,修得平平整整。到油菜收割时,一大桶一大桶喷香的菜油,被装上大车全部拉走。往年人平四两油,今年分了六两。

分油第二天,母亲得到一个消息,大哥在工地说错了一句话,吹了三天广播筒。细屋的单身汉春来,是团支部书记,是他添油加醋上报的。母亲崩着脸冲进他家时,他老娘正在灶下烧火。母亲一把提起那个老妇人,她哎哟哎哟直问什么事,什么事?母亲重重的把她往地上一放,咬着牙说,你儿做的好事。他把我儿拉去吹广播筒,是欺负他父亲不在家?你儿怕是不晓得吧?他老子是为整个村子的事去坐牢的,问哈你儿,打架时他躲到哪里去了?当个团支书就阳奉阴违,告黑状,是个男人做的事?欺负我的儿,老娘一把火烧了他的狗棚子。拿起火钳,作势要夹出灶里的火,老妇人再三赔礼,好话说尽,母亲才回家。吃饭时,把父亲喝的酒,喝了大半碗。

有一件事最让母亲烦恼,就是二哥放的牛。这是全队脾气最坏的一头牛,爱用牛角触人,爱打架。见人就触,特别是穿红衣服的小孩,我就差点死在它的触角下。见牛触,似乎每头公牛都有爱斗的恶习。它们一见面,仿佛几世的冤家,非要触个你死我活。头抵着头,怒目圆睁,嘴里发出一阵阵的吼声,四只脚不停交换着力点。一开始,孩子们都觉得好玩,围成一圈拍手呐喊,喽喽哈喽喽哈,黄牛跟水牛触角。二条牛开始是打倒好玩,但被放牛伢这么一怂恿,越来越有劲了,角打角,嘣嘣的响,红了眼珠,有的眼睛还会流血,八只脚不停地盘旋,场面惨烈,再打下去就会死牛,有见识的长者,气喘吁吁的赶来,顺手撕下一块破布,蘸了一些柴油,点上火把,烧。不知是火烧得牛皮痛,还是受不了柴油烟的气味,总算有一头牛先停止了打斗,认输而逃。那死不认输的肯定会追,一直追到精疲力尽,跑了几里路,才被大胆的人扯开。

几乎每次牛打架,都有我家的牛,而在后面追赶的,肯定也是我家的牛。牛一打架,就有人来巷子骂街,其实就是骂我家。柯嫂是最爱骂人的,她的癞子儿大二哥几岁,经常打二哥,她还是来骂。母亲最见不得她了,说她个傻婆娘,总不理她。傍晚,她又在巷口骂,越骂越难听。母亲叫来队长,叫来长老,平静的告诉大家,牛不养了,讨米不要这几个工分。人为公家的事去坐牢,我的儿挨他儿的打是常事,只怪他的老子傻。牛是队里的,凭么理由骂我家呢?今天当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再骂我是不客气的。队长和长老自然说直话,小孩打架你家赢了,牛就是打死也是公家的,再这样瞎骂,二家的牛就对换。输了理的柯嫂,挨了老公几巴掌,哭哭啼啼的回家了。

父亲五年刑满释放回家,我们都是大孩子了。那天,方圆十多里的林姓族人,纷纷赶赴新塘林,来迎接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整个村子,也停工一天。从我家巷子里,到垴里,到细山口,都站满了人。当父亲带着去公社迎接他的队伍,出现在村口时,一封大鞭炮马上响起。父亲的脸色很白,精神却很好,他激动地与每个人握手,仿佛远方归来的将士,亲切而又热情。那些人又尾随父亲,沿路握手,走进巷子,走进我家。整条巷子七八家的长凳,都端来了,还是不够坐。开水烧了一锅又一锅,桌子上的大簸箕里,一包包的红糖白糖和鸡蛋,已经堆得很高了,还是有人排着队的往上加。父亲异常兴奋,而且健谈,象个演说家。从准备打架到打架的过程,从牢房的规矩到听来的趣闻轶事,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听众们面带微笑,时而有人提问,时而哈哈大笑。有人提起父亲的神力,能把几百斤的石磙,在手上翻花,是方圆几十里的奇闻。父亲谦虚的摆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不行了。已经过了饭点,大哥才摆桌子,那些难得空闲的人们才回家。之后的几天,每天晚上都有一些人,饭后来我家坐到深夜。三天后,父亲就去生产队里出工了。

不久,公社来了通知,修筑前湖大堤,围湖造田。这个规划了几年的设想,今天终于实施了。前湖大堤,用二年时间修建完工,父亲的身影,也在大堤上穿梭了二年。墙壁上各种名目的奖状,便是对父亲最大的嘉奖,这是父亲又一个引以为豪的话题。大堤修好,又挖了一条连接太阳港和太子湖的大港,建了一个大型排灌站,为周围村落的防涝抗旱,作了保障,更为湖田的划分,有了一个明确的楚河汉界。

湖田,为新塘林村增加了二百多亩耕地面积,那些被湖水浸泡多年的泥土,吸收了太多的营养,禾苗长在它的怀抱,不需要施肥,根根谷穗一尺多长。自然,新塘林又成了粮食丰产现场,上交的粮食任务,比附近的村子,高出一大截。

湖田面积大,泥脚深,人畜一下田,真的是长途跋涉,稀泥淹到大腿上,人成了矮子,牛变成了船。最可怕的是牛蚂蟥,它藏在泥巴深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叮住你的大腿。一旦让它叮住,拉,只会让它越叮越紧,越叮越深,尽管撕心的痛,也只能等它成了一根透明的红管子,它才会自动滚落。还有一个就是抱谷,四方四正的一块田,男老货在田埂上捆,女人们将割好晒干的稻禾,一抱一抱的,一步步淌着没入大腿的稀泥,送到田埂上,捆成谷草头,男人们再挑到一里多路的稻场上。炎天暑热,纹风不动,一担草头一百几十斤。汗水,渍了眼睛,透过上衣褊,点点滴滴,洒了一路。每个人都努力的赶上前面的人,又不能让后面人超越,强忍着肩膀上压掉的一层皮,在汗水下灼痛,拖着疲软的腿脚,一步步挪到稻场。找到自家的水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的一阵猛灌。轻松地再走回田头,重复着这一路的折磨。摸一下,脸上的汗水,结晶成了沙粒,走在前面的黑上衣,背上已画了白色地图。还笑他,回家用褂子煮菜粑,现成的盐。

白天, 一望无际的稻田,被肩挑脚走的运回来了,晚上,是打谷子。先是敲谷,三人一组,自带工具。带凳子的,掌捆,二个拿棍子的,轮流敲打。饱满的谷粒,一打就落,半饱的,赖在草上,再铺在稻场上,用牛或拖拉机辗压。二样的谷子,是要分开晾晒的,打下来的谷子,交公粮,辗下来的谷子,是分给社员的口粮。

湖田种了二年,就包产到户了。父亲这下可高兴了,做梦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赶上这么好的政策。三个哥哥相继成家,大哥如愿当了老师,二哥开车跑运输,三哥开了个砖厂。父亲能调动的,只有妹妹和我二个兵。在父亲的指令下,没有农闲和农忙,三百六十五天,除去过年过节,三百六十天,都是天亮而作,天黑而息。在父亲的字典里,农民都是做的命,睡到大天亮的,都是懒人,怕热怕晒的都是没用的人。只有不停的做,才对得住这些田地,对得住政策。

粮食上交的任务分到了各家,交粮的规矩不能变,一大家的任务不是个小数目。三个嫂子只是农忙来帮忙,主力还是我们父女三人。抢插抢收的季节,没有哪天不是被父亲喊醒。起来啦起来啦,畈里都是人,把这几天忙完再睡哟。农活,哪有忙完的那一天?何况是父亲当队长?早谷栽完了,地里的苕要栽了,芝麻要种,棉花红苕芝麻都要锄,地里没忙完,谷子又黄了。收了早谷栽晚谷,收了晚谷栽油菜,一年四季,没有哪一天,是父亲想不出来事做的。每天晚上,我都想,明天不起来了,可早上,父亲的喊声,便是起床号。

 双抢是最考验当家人的,谷子收,打,晒,既要抢时间又要抢天气,天晴是天晴的事,下雨是下雨的事。稍有不慎,就落后人家好多不说,还耽搁了季节。晚上,父亲叫我明天随他去公社交公粮。一大早,拖拉机开到稻场,父亲把已晒了三天,昨天打包好,又盖了几层稻草的谷子,抱上车,码好。父女俩坐在谷堆上,晃悠悠的到了粮管所。粮管所的柜台内,坐着一个波浪头,一个马尾辫,她们正在学唱霍元甲的主题曲。我喊了几声,马尾辫才施施然起身,拿起一根竹竿,娴熟的对着蛇皮袋一捅一拉,竹竿的尖钩上有几粒谷子,她丢一粒到嘴里,嘣一下,漠然地说,没晒干,还要晒。父亲满脸堆笑,你再看看,我已经晒三天了。马尾辫摔一摔马尾,潇洒地扬了扬竹竿,晒八天也没用,我说没干就没干。父亲叹了口气,从拖拉机上卸下蛇皮袋,再一包包解开,在水泥地上,父女俩赤着脚,一遍遍的踢着谷路,爆晒在太阳下。她们下班吃饭时,早餐店里的二个剩馒头,父亲吃一个,我吃一个。二点钟,上班了,波浪头说,收了,扇电扇。我一铲铲的铲在箩筐里,父亲沿着小踏步,一箩一箩的扛上一人多高的电扇斗里。看着这个怒吼的铁家伙,我想起小学课本里,刘文彩收租的斗。扇完,装上粮店统一的麻袋,过秤,来时三千四百斤谷子,只有三千一百斤了。父亲的白衬衣上,是一道道黄印子。卷叠好空袋子,把地上的谷装好,已经五点半钟了,父女俩一人驼着一袋谷,姗姗地向五里外的家走去。

包产到户二年后,好多人利用农闲,到城里打工,一比较,种一年的田,除去农药化肥和上交,还不够一二个月的工资。先是年轻人,后是中年人,纷纷抛弃了田地,到城里发财去了。父亲这下当地主了,村里别人不种的田地越来越多,从还任务到取消任务,父亲干劲十足。我姐妹先后出嫁,父亲还种了五亩多田,说只要农忙时,你们帮我几天,你们兄妹都不用买粮食了。我们都劝他少种些,父亲只是笑笑,谁也劝不了他。母亲说,他这是要还你们小时候欠的饭。我们心里酸酸的,同时又耽心着父亲的身体。没想到,还是出事了,父亲的脚摔断了。我们去医院,父亲一声声的哼着,脚,高高的吊在吊架上,脸色惨白。我想起他出狱时的脸,也是这样白,可是,那个口若悬河,英雄气概的父亲,已变得沉默寡言,满脸褶皱了。

田,父亲是不能种了,他的脚好以后,也只能在旱地里劳作。麻油菜油和苕,一季收成下来,都像上交一样供应我们兄妹五个。那一片湖田,早就挖了鱼塘,放了几年鱼苗,等鱼长大了,每年都淹水。现在种田不用上交,还有粮食补贴,电排站早就名存实亡,无人打理了。看着那些抛荒的良田,父亲心痛不已,只能感叹世道变了,人性懒了,总有一天,还是要欠饭吃的。

去年,村里把几百亩湖田,加上所有抛荒的田,全都种了湘莲。夏天,一望无际的碧绿里,探出一朵朵红白荷花,结成一只只小莲蓬,新塘林村第一届荷花节开幕了。广告策划做得好,省市电视台,网站,自媒体,朋友圈,争相播报,把这些年,被媒体冷落的新塘林村,又推上了潮头。城里的,乡里的,从四面八方,从很远的地方,开车,坐车来了。那些在外面打工的,过年都不回家的,都赶回来了。

父亲脸上难得有了笑容,内孙外孙也回家了,侄女带回了男朋友,儿子带回了女朋友。吃饭时,一大桌菜,孩子们像小时候一样,闹哄哄的笑着,相互调侃,说起当地流传的笑话,木本打架,现世。父亲问,谁是木本?几只手一齐指向小伙子,是侄女的男朋友,一个长相儒雅,深得父亲喜爱的孙女婿人选。父亲的脸马上垮下来,小伙子正在举杯敬爷爷,看到父亲突变的脸,和举起又放下的酒杯,脸一下绯红,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还是儿子明白他外公的心思,撞了撞父亲的胳膊,指着女朋友问,你说她是哪里人?父亲迷茫的望着一口普通话的女孩,摇了一下头。女孩甜甜的一笑,举起手中的雪碧,抿了一口,脆脆的喊声外公,您是不是不喜欢木本人?马上改为家乡话说,我也是木本人。这一下,好几个人愣住了。儿子解释说,我从小就知道外公的心结,与木本打架的事,已经过去了几代人,您老何必记在心里?他指着女朋友说,要记在心里,不肯原谅的也是她家。儿子稍作停顿,像是吊大家的胃口,接着说,她爷爷就是被新塘林打死,还找不到凶手的那个人。她爸爸那年只有八岁,是老爷爷把他养大,后来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才有了她一家的城里人。我第一次去他家,她爸就跟我谈了这个事,还笑着说,是那次打架,改变了他的命运。父亲再次沉默了,闷着头喝了一杯酒,就离了席。

父亲一个人,拄着拐杖,站在垴的最高处,望着湖的方向,默默的沉思。我站在父亲身边,像小时候一样依着他,他看出我的心事,轻声说,你进去吃饭吧,我不会插手年轻人的事,只要他们过得好。一回头,母亲拉着二对年轻人,都笑吟吟地过来了。儿子抱着外公,举起相机,大家一齐耶了一声。留下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旁边有四个大字:木林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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