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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 联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8-09-17

□刘莲珍

这天早晨,许苹照例在急促的闹铃中醒来,长长地伸个懒腰,四脚八叉地拉扯着被岁月日渐僵化的身体。就在这个拉扯的过程中,记忆陡地从浑沌的大脑里复苏,她倏地停止了四肢运动,颓然瘫在床上:出事了,出大事了,闺蜜程洋洋失联了!

昨天局里通知要检查第二季度实绩档案。许苹是办公室文员,每天做些上传下达收收发发迎来送往的杂事,外加堆积木一样码些计划总结之类的程式化的官样文档,日子过得平淡寡味,每一个日子似乎都可忽略不计。许苹绞尽脑汁地从这些可有可无的日子里打捞所谓的“实绩”,这时,闺密程洋洋的短信来了,很长,几乎满了屏,这可不是程洋洋的风格。程洋洋几乎不给她发短信,有事电话或微信直入主题,连称呼都省了,偶有短信也是三言两语,一般是约会的时间地点,比山寨人家A2,清怡阁323,都是餐厅、茶厅的房号,一个地名,几个数字,简捷明了。许苹初看短信以为程洋洋被盗号了,再细看,吓了一跳:苹,你看到这则短信时我已离开,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这么做实属情非得已。你借我的钱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连本带息打到你的账号。不要找我,你找不到我。道声珍重,不言再见!

许苹本能回拨程洋洋的手机,关机!再拨,还是关机!她慌忙上QQ、微信疯狂呼叫,头像一直是黑的,纹丝不动。这怎么可能?她是跟我开玩笑吧?许苹连忙给程洋洋的前夫杨子打电话,对方说他们已有几个月没联系了。许苹苹一下子哭了:“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呜呜呜……”杨子一点都不惊讶,不慌不忙地安慰她:“别急,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她胆子肥得很,谁知又在玩什么新花样?!”许苹“啪”的一声挂了电话,洋洋早已不是他的女人,当然不关他屁事!许苹顾不上愤怒,飞快地在手机里翻着电话,突然发现,除了她和扬子,程洋洋在这座城市里竟然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或者是她对这个经常厮混在一起的闺蜜根本不了解?许苹再一次把短信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里面提到的钱确有其事,她是有10万元在程洋洋那里,但不是借,是投资的。程洋洋开了个典当行,她出10万元入股,怎么成借了呢?所谓借,意味着无论赔与赚,本息照还,而入股,则是风险共担。这是当初说好的,一向精明的程洋洋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迷糊?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事?对了,“情非得已”!短信里说“情非得已”!什么叫情非得已?难道她是被人挟迫?想到这里,许苹打了一个冷颤,迅速冲向对门的派出所。

年轻的女警察看了她的短信后,把程洋洋的名字输入户籍档案里搜索,抬眼告诉许苹:“你这朋友早在半年前已被列入监控对象,感谢你给我们提供的这条重要信息!”“为什么?”许苹懵了:“你们为什么要监控她?”女警察说:“对不起,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女警察公事公办的表情让许苹恼怒,但她极力忍住,挤出一个笑脸,讨好地说:“那拜托你了,一定要快点找到她,她很可能正处在危险中,说不定已经出事了!”说出 “出事” 这两个字时,她的眼里又禁出不住涌出了泪。

这个早晨显得格外燥热。许苹恍恍惚惚下床拉开窗帘,天低沉沉的,似要下雨。许苹转身看看手机,才6点43分,按惯例陈益民这个时候应该正在卫生间洗漱。他单位有早餐,每天早晨7点30前到食堂过早,他是自己开车上班,7点准时出门。许苹单位也有早餐,但得踩着点去,她一般不去那里过早。她不想让自己的生活有太多的约束。她离单位近,步行只需20分钟,她每天早晨比丈夫晚半小时左右出门,左点右点都没关系,反正不赶饭,也不打卡,单位对她这样的半老同志不太苛求,迟到早退个一二十分钟一般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不过她也很自觉,再怎么纵容自己也就在这一二十分钟之内,达成默契似的。一般情况下,她洗漱时丈夫准备上班了。她在主卫洗漱,丈夫在客卫,即使两人在洗漱时间上有交集也不会撞面。从早晨到晚餐前两人更像两个合租的房客,悄无声息地各自上班,下班。只有晚餐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几句白天发生的事,或者家里新近有什么应酬,算是这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有时没什么可聊的就看电视。餐厅里装有电视,似乎是从几年前搬进新家时就保持着进门开电视的习惯,谁先回谁开,两人很是默契。许苹有时奇怪地想,这电视不像电视,而像他们的接头暗号,或者活动道具。她跟陈益民不像是夫妻,而像两个特工,在电视声音的掩饰下,各自开展行动。吃过晚饭,一人洗碗,一人拖地。收拾完毕,许苹钻进书房,看看报纸杂志什么的,偶尔也从书柜里翻本书出来读一读,但只是偶尔,而且很少一本书读完,就又去看刚来的新报纸杂志。她感叹自己快堕落成不读书的一类人,尽管这样她还取笑陈益民,“一年只读一本书——《大众汽车说明书》!”陈益民很多年前就不读书了,连报纸杂志也不读,总之凡是纸质的字都不看,除了现代家居用品说明书。他一般吃过晚饭径直去卧室,半靠在床上拿着手机,或对着股票K线图皱着眉头嘀嘀咕咕,或对着搞笑的段子一个人压低了声音笑,遇到合眼的会反复播放——此举多次被许苹嗤之以鼻,所以他只好憋住自己吃吃地笑。大约夜里十一点左右,许苹回卧室睡觉,这时身边的陈益民很可能已发出均匀的鼾声。如果没睡觉,他会自觉地放下手机跟许苹一起入睡——不然后面会有一连串不休不止符。每隔那么几天,两人心照不宣地开展一次双人活动。似乎这才是两个特工要执行的任务,前面都是铺垫。所谓执行任务,自然程式化,很套路,能证明两个特工都很敬业很称职,起码形似。中年夫妻能够做到形似已经很不错了,神似是年轻时读的小说中的故事。好多男人都节外生枝夜不归家了,许多女人也已杂草丛生心旌摇曳了,而他们还能做到步调一致同栖同息,已经很不错了,是的,很不错了。

闺蜜程洋洋没有丈夫,没有家,现在失联了,除了自己,可能都没人去关心她在哪儿,在干嘛,有没有危险。想到这里,许苹突然对现在的生活感到非常满足,对丈夫陈益民充满了感激。她衣服没换就到客卫找他,想叫他今天早点回来,她要做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可客卫没人,客厅客房厨房都没人,看来他今天提前上班了。一般他进企业调研或者上省城开会时都会在7点之前出门。

许苹收拾完上班时迟到了10分钟。主任很客气地请她这两天准备一下机关半年工作总结。她答应下来,顺带请个假。她把闺蜜失联的事说了,她要想办法去找。这位年轻的主任本来对她这个半老下级就尊重有余,一听这事忙说:“去吧去吧,这可是大事,总结的事缓一缓不要紧的。”

许苹直奔程洋洋的典当行,尽管昨天已给她的一个员工联系过,对方说典当行在一个星期前就关门了,但她还是想亲眼去看一看。果然大门紧闭,她徒劳地敲着冰冷的防盗门,这时走来一个肥胖的女人,警惕地望着她,说:“你是谁?”许苹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我是一个顾客,请问这家典当行什么时候关门的?”胖女人“呸”地一声狠狠地吐出一颗瓜子壳,说:“一个星期了,还欠着我一个月房租。我天天催天天催,前天还说三天后过来交钱,昨天开始就关机。这女人肯定跑路了!”

跑路?许苹脑子里轰的一声。经常在网上看到某某某借钱或者非法集资跑路的消息,似乎就在不久前,许苹跟程洋洋一起吃饭时谈到本市有个女人高息集资“跑路”。“这女人可把亲戚朋友给害惨了!”许苹感慨道:“不过也不能全怪她,这些人要不想贪便宜也不会上当的!”许苹现在想起,当时好象是她一人自说自话,程洋洋说没说什么,她一点记忆也没有。难道她当时就准备“跑路”?

可一点迹象也没有啊!就在程洋洋失联的前两天,许苹下班路过一个新开张的小肥羊火锅店时还给她发了位置,约她一起去涮羊肉。程洋洋是吃货中的劳模,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她不知道的,周边城市的美食也在她的搜索范围。说走就走的好吃之旅随时可能发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久而久之,许苹也加入吃货行列,并自觉地帮她搜索。程洋洋当时在微信中很爽快地答应了,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反正许苹没有听出异样来。如果硬要找异样的话,是当时没有立即赴吃,而是约定到周末。马上到约定的时间了,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走掉?

离开胖女人,许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迈着沉重的脚步,她慢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到银泰广场,她一抬头:嗨!我真是糊涂了!程洋洋不就住这楼上吗?兴许她只是玩个恶作剧,这会正在家蒙头大睡呢!她经常晨昏颠倒的。电梯出了故障在检修,许苹一口气爬到了22层,重重地靠在门上摁了门铃,一屁股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这时,门开了!许苹腾地站了起来,跟屋里的人扑了个满怀:“你个死女人……”话未落音她又触电般弹了回来,面前不是程洋洋,是个男人,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对不起!”许苹想肯定敲错门了,准备离开。“你是找程洋洋的吧?”男子问。许苹转身疑惑地望着他:“你是谁?”男人说:“她欠我50万,我撬了她的门!”许苹怒目而视:“你怎么能这样?”男人愤怒了:“那你说我能怎样?这套房子早就抵给银行了,我撬进来又有什么用?”男人像问她,更像在自言自语。许苹突然对他有些同情,什么都没说,默默离开,隐隐约约听到背后男子的声音:“我们都被她忽悠了……”

是吗?可我跟她三天两头见面,经常腻在一起,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这个从上大学就在一起腻腻歪歪20多年的闺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许苹沮丧地回到单位时已近下班时间。同事们陆陆续续去食堂吃饭。她恍恍惚惚跟着人流走。政府食堂像个大集市,饭点是各路消息传播的黄金时段。许苹也偶尔加入其中,但现在没心情,便选择一个角落坐下。刚一坐定,听到有人喊她,是档案局的黄大姐:“姜局长情况怎么样?”“哪个姜局长?”许苹有些漫不经心。这个时候人类怎么样都跟她没关系,她只关心程洋洋哪儿去了。“招商局的姜局长啊!今天一上班就被带走了,你老公没跟你说?”黄大姐瞪大眼睛望着她。

许苹一下子愣住了。草草吃了几口饭,许苹出了食堂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拨陈益民的手机,关机。可能正在午休吧,待会儿再打。

许苹回单位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便开始着手搜集半年总结材料,这一忙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她这才想起给陈益民打电话。还是关机!是不是没电了?先回家再说吧。她在超市买了一块肋排、一些八角桂皮和一些青菜。陈益民喜欢吃五香味的糖醋排骨。买单的时候想起好久没认真做过菜了,这次要做隆重点,又转回去买了条财鱼和两块老豆腐,财鱼豆腐汤也是陈益民爱吃的,只是差不多半年没沾过,她嫌麻烦。两人单位都有食堂,午餐都在外解决。晚餐自己做,以清淡为主,或青菜面条,或稀饭馒头青菜。食堂的饭菜花样很多,味道也不错,但常吃也会腻,不过腻了也会继续。日复一日里,什么东西会常新不腻?没有!晚餐是寡淡了些,但符合合理膳食原则呀。许苹很理直气壮地把这种单调的日子过到了哲学和生命科学的层面。不过关于吃饭问题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过程都是许苹在心里自说自话的,陈益民从来都不发表意见,无论是言语上还是情绪上,都是无可无不可,她也就没必要多此一举去解释什么了。

许苹把三菜一汤端上桌时天已黑下来了,敬一丹正在主持焦点访谈。许苹看看电视上的时间,19点43分。陈益民早该回了,如果有应酬或外出没赶回来会打电话的,今天怎么回事?许苹有些生气地拨他的手机,居然还是关机!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想起中午黄大姐的话,心里打了个寒颤。她慌乱地在电话机旁找到招商局电话号码薄,翻到办公室杨主任的电话快速拨过去。心怦怦直跳,语气是变了调的平静:“杨主任啊,我是陈益民家的许大姐,陈益民手机可能没电,关机了,请问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杨主任明显意外:“我今天没看到他啊,是不是下企业了?要不我来问问。”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两天单位出了点事有些乱。”一会儿,杨主任回了电话:“许大姐,刚刚我问了他负责联系的几家企业,都说没去啊!省里、市里这几天也没会议通知啊……”他也觉得蹊跷。许苹强迫自己要镇定、冷静,她有条不紊地给在上大学的儿子、所有亲戚和她打听得到的他的朋友一一打了电话,很随意的查岗的口气,反馈的信息是:今天没有联系他。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丈夫陈益民也失联了!

许苹急匆匆换鞋准备出门报警,又觉得不妥,成人失踪24小时才能立案,现在才20点18分,就算他凌晨出门也还没到24小时啊。这么急着报警要传出去对陈益民影响不好。他可是官场中人。可能真是手机没电了才联系不上的,这要在以往没电话的时代不很正常吗?兴许他忙什么事去了,一会儿忙完就回了。这么想着,许苹就把自己摁在门口换鞋的沙发凳上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电视上正在滚动播放新闻,客厅饭厅厨房的灯都亮着,桌上的饭菜还是五颜六色,只是不再冒气了,渐渐地没有了温度没了生机。许苹背对着门口木然看着这一切,这时电视里播出一则消息让她屏气凝神:某航班!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顿时显得诡异起来。她用颤抖的手从包里摸出手机重拨陈益民的手机,还是关机!她重新拨,不停地拨,撒气似地拨,直到扔了手机放声大哭。

第二天上午派出所一开门,许苹就在小叔子两口子陪同下进去报案。值班的还是上次接待许苹的那个年轻女警。她用怪异的眼神望着许苹:“咦,你不是前天来报过案吗?两人是不是同时失踪的?”“不是!”许苹有些气愤地说:“前天是我女友,今天是我老公!”女警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埋头记录,没再说话。

许苹突然被女警激怒了:“你凭什么说两人同时失踪?你、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没什么意思。”女警见她这架式,收回了先前的暧昧,赶紧解释,并诚恳向她道歉:“对不起啊!”

“对不起有屁用?!你明明就是有意思的!人民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你凭什么居高临下任意揣测你的服务对象?凭什么凭什么……”许苹不依不饶地指着女警大喊大叫,引来一群办事群众围观,几个警察过来劝阻。许苹被小叔子两口子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并送回了家。

躺在床上,许苹渐渐冷静下来。闺密和老公,他们俩,前后失联……什么意思?究竟有没有什么意思?“两人是不是同时失踪的?”这个命题像一根刺陡地插进她的喉头,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前天晚上,许苹在被子里哭诉了程洋洋失联的事,将短信内容一字不漏地复述给陈益民听,希望丈夫告诉她该怎么办。陈益民还是那种无可无不可的口气:“不过10万块钱,丢就丢了。”这天大的事面前,他怎么能这么冷静地落脚到钱上?难道她是为了那10万块钱吗?她特别委屈,突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异常陌生,冷淡,冷漠,冷血,让她特别厌恶,她一分钟都不想跟他呆在一起,恶狠狠地背过身去,眼泪止不住地流。

现在联想起来,陈益民的反应有点不正常。他跟程洋洋是熟悉的,而且很熟悉,程洋洋几乎每个周末都要上她家来蹭饭吃。程洋洋来时一般都是她陪聊,陈益民做饭。其实也没刻意做什么菜,程洋洋却吃得很欢,也很会来事:“姐夫做的饭就是好吃!”她常常嘴里包满了饭菜当着她的面向陈益民发嗲。但每每弄得许苹心里不是滋味时,她又大大咧咧地说:“你要不是我最好的闺蜜,这好的男人我早下手了!”一句话咽得她只能把醋意一同强吞下。

这么熟悉的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找不到了,他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也要唏嘘一番,他怎么会那么淡定呢?唯一的解释是他什么都知道了,或者说他本身就是同谋。他们俩合起伙来玩她!是不是他们早就暗渡陈仓了?有人说,闺蜜是最危险的动物,她以最安全的姿态潜伏在你身边,麻痹你的斗志,最后悄无声息地挖你的墙角。难道程洋洋就是这种人?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

程洋洋这个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上世纪90年代就能在大学校园里怀孕,然后不顾一切地从京城下嫁到这坐江南小城滨江市。那个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男生就是许苹的高中同学兼老乡杨子。杨子当时追的是许苹,他们同在京城上大学,他每个周末去看许苹,经常遇到室友程洋洋。程洋洋是地道的北京人,据说父母离婚各自成了家,留给她一套两居室。京城的这套两居室能给她足够的优越感,但她似乎不以为然。房子离学校不远,她从不显摆,还跟大家一起住宿舍。只是在杨子去找许苹时,她很善解人意地把其他舍友邀她家去做饭吃,给他们留单独空间。但后来不知怎么的,被她邀到家的不是室友而是杨子单独一人,这两人很快住到了一起。为这事许苹一点也不生气,不仅不生气,还有点庆幸加感激。她压根儿就不喜欢杨子,明确拒绝多次都未果,她都有点厌烦了,幸好有程洋洋喜欢他,她终于可以脱身了,而杨子也有台阶下了。所以当别人等着看她跟程洋洋的闹剧时,她笑着说谢谢,两人从此成了最铁的闺蜜。

程洋洋在大三下学期怀孕了。那个时候大学校园还不允许结婚生子,许苹劝她把孩子打了,她坚持要生下来,而当事人杨子态度是由着她们俩。在这个三角关系里,自始至终他都是由着她们俩折腾。这样,程洋洋大四退学了,挺着个肚子到了滨江待产,跟杨子乡下的父母住在一起。但在临产前出了意外,程洋洋大出血,大人保住了,孩子没了。

一年后,许苹和杨子毕业回到家乡。杨子跟程洋洋结了婚,许苹是伴娘。程洋洋娘家没有人来,结婚前一晚她是在许苹家住的。许苹按理说跟杨子交往的时间长多了,但从亲疏上算是程洋洋的娘家这边的人。程洋洋娘家的情况连许苹都不清楚,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绝对隐私,程洋洋不愿说,许苹也不多问。她只知道程洋洋后来把京城的房子卖了,很决绝地离开了多少人向往的皇城。房子很卖了些钱,她用这些钱在滨江买了一套两居室,刚够住,剩下的全给了杨子开了公司,做当时热门的房地产。

仅仅三年后,程洋洋和杨子离婚了。据说是因为杨子染上了赌,欠了一屁股债,公司也成了空壳子,只有那套当初就写在程洋洋名下的房子归了程洋洋。程洋洋欲哭无泪:“我要再不撤,栖身之地都没了。”许苹一边感叹杨子的堕落,一边夸她做得好。

“我现在只有你这个亲人了。”刚离婚时的程洋洋显得非常脆弱,她搂着许苹声泪俱下:“在滨城,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她从来都不提她的父母,这让许苹对她多一分怜惜,完全把她当个亲妹妹。她的家对她全方位开放,她的任何事包括与丈夫之间的床笫之欢都无巨细地与她分享。

是不是自己的不设防引来了母狼的觊觎?许苹陷入了对往事的艰难打捞中,脑袋开始嗡嗡嗡作响,同时伴着剧烈疼痛,像马蜂窝被捅,有几百只马蜂在脑壁上横冲直撞。此时对于许苹,两个最亲密的人联袂背叛,尽管是疑似,其愤怒也已完全替代了对两人下落的担忧。

必须找到这两个人!与陈益民在一起近20年,与程洋洋交往的时间更久,许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他们俩。

这两个人已经不是单个的两个人,而是一起制造阴谋的同伙!这已经不仅是单纯意义上的寻找,完全可以算侦察了。

许苹像个老练的侦察员,张开敏感的触角进入高度紧张又不乏亢奋的状态。

可许苹还没从丈夫和闺蜜的关系中理出个一二三来,又陷入另一个黑洞中。

在一家商城门口,许苹听到有人喊她,是档案局的黄大姐。黄大姐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商城舞台背后,凑近她的耳朵说:“陈局长为人厚道,即使有事肯定也是被牵连的,不会大到哪里去了。”

许苹像没听清她说什么,愣愣地望着她:“什么?”黄大姐看她那个样子,肯定是急糊涂了,忙安慰道:“别急,吉人自有天相,陈局长不会有事的。”说完便拍拍她的肩,走了。

黄大姐说什么啊?她肯定知道什么,许苹后悔没拦住她问清楚。

恍恍惚惚回到小区门口,见招商局的杨主任在门卫处登记,他来这儿干嘛?正准备打个招呼,杨主任看到了她:“许大姐,您可回了!我们李书记来看您来了!”许苹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有一个秃顶的男人。

李书记问起陈益民的情况,表情沉重又不失和蔼。许苹眼眶一热,眼泪又止不住地涌。“许苹同志,你也别太难过,要对老陈同志有信心,组织上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许苹听这话怎么有些别扭?下一句是不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们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怀疑老陈是畏罪潜逃?

李书记根本不是来看她的,是代表组织找她谈话的!那么这个李书记肯定是纪委书记了。许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才黄大姐说那样的话。她有些激动地说:“李书记,陈益民出走顶多是个人感情问题,跟工作无关,更跟贪腐无关!请你们注意你们的言行!”许苹特别注意用了“出走”一词。在大是大非面前,个人感情恩怨当属人民内部矛盾,必要时甚至可以当做对外反击的武器。这一点许苹拿捏得住。

许苹的反应明显让来者感到意外,但李书记不愧是老纪委,他及时绕道而行:“个人感情?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出走?上哪儿了?”

发现自己的话被人抓住了尾巴,许苹顿时警觉地盯着对方。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杨主任见机行事,说:“那许大姐我们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正打算出门时,防盗门响起钥匙扭动的声音。三人同时定在了门口!

“妈!怎么回事?”儿子陈辉进来了,看这阵式,以为母亲遭劫了。杨主任一行趁机走了。

许苹见了儿子就抱头痛哭,陈辉拍打着母亲不断抖动的肩膀说:“妈,别着急,我爸会回来的!”

许苹告诉他刚刚那两人的来意,陈辉挥了挥拳头说:“我爸那么胆小,连别人送个小孩子玩具都不敢收,怎么敢贪污呢?这些王八羔子趁机毁我爸的名声!再来我揍他们!”

陈辉说的玩具是一台小霸王学习机,他上小学时有个客人来家里,带了一台小霸王,他高兴坏了,客人一走就拆开玩。陈益民回后,呵斥他将学习机还原,退给人家。那时陈益民是个很有实权的小科长,但他们家没得到过任何实惠。

这样一个较真到迂腐的人会贪腐?许苹不信。她以二十年的夫妻名义担保,不信她会贪财。但他会不会贪情,这个保她不敢担。如果强行要把“道貌岸然”这个词用在陈益民身上,“道”和“岸”下藏的绝不是钱,多半是情。想到这里,许苹满腔的恨又回来了。

几天后,许苹接到派出所电话,心怦怦狂跳,是不是陈益民有消息了?比起没消息,她更怕听到坏消息。“陈辉是你儿子吧?你快来领人吧!”许苹赶到时,看到儿子在瞪着眼睛喘粗气,脸上还有擦伤,像被人挠的。“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娘们打架,丢人不丢人啊!”警察不屑地说。

回家后,陈辉气愤地问许苹:“你知道那两个女人说什么吗?她们不认识我,我在面摊吃早点时听她们议论招商局的事,说局长副局长贪污腐败,都畏罪潜逃了。还说陈副局长跟小三一起跑的,这不胡说八道吗?妈,你说她们该打不该打?”

许苹脑子轰的一声,一阵晕眩。她踉踉跄跄站起来:“我去找他们理论!”儿子拦住妈妈:“你找谁啊?”

是啊,她找谁去?谣言这东西就像旋风,你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来,要吹向哪个方向,一阵风过了就过了,你要硬去分出个东西南北来,反而越刮越猛。可谣言又不是空穴来风,说陈益民涉贪还情有可原,他们局长不是出事了吗?发散性思维一下自在情理之中。但小三之说从何而来?程洋洋!这个名字从她脑子里迸出来时,她迅速做了相关链接,一直链到几天前招商局来人时情急之下她说的那些话。难道谣言竟是从她这里传出去的?许苹禁不住打了个寒襟。

 派出所又来电话了,通知许苹去一趟,这回是陈益民的消息。

许苹在儿子的陪伴下去了派出所。还是那个年轻的女警察,表情有些尴尬地喊来专案警察,说:“陈益民家属来了。”许苹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警察表情沉重地说:“昨天我们接到云南警方的消息,他们在昭通的一个车祸现场发现了陈益民的身份证和手机,这场车祸造成一死一伤,目前死者身份无法确认,请你们……”不等警察说完,许苹已一阵晕眩,一个趔趄,被身旁的儿子陈辉扶住。

许苹母子迅速收拾行装,跟着两名警察上了去昆明的高铁。一路上,许苹不吃不喝,不停地念叨着一句话:“你怎么能走呢?你们的关系还没跟我说清楚,你怎么能走呢?……”

辗转到昭通时,许苹已没一点力气,几近瘫软,由儿子陈辉搀扶着上了当地来接站的警车。在医院太平间门口,陈辉紧紧地捏一下妈妈的手,说:“妈,您在外等着,我去看。”许苹立了立身子,平静地说:“我们一起进去!”母子俩在警方的陪同下亦步亦趋地进了太平间。掀开白布的一刹那,陈辉一声尖叫:“不是的,不是我爸!”接着他抱住许苹喃喃道:“妈,不是我爸,不是我爸!”而此时,许苹的身子已经从儿子的怀抱中下坠,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只要你回来!我不管你跟谁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你回来!……”

滨江的警察很快带来消息:死者身份已经查明,系无业人员,曾因偷盗入过狱。经推测,陈益民的身份证和手机为死者偷窃所得。不久,陈益民的手机已修好。警方将他近日的通话记录一一打出,请许苹母子去辩认有没有熟悉的号码。号码不多,许苹看到的全是陌生的数字,包括主叫和被叫。这说明陈益民已经换卡,而且这个号是自失联那天起才启用。显然,陈益民是有意失联的。

“要不要我们把机主这几天联系的号码都查一下?”滨江警察很热心。“好好好……哦,不用不用不用!”许苹先连连点头后又不住地摇头。每个号码的另一端可能会联着另外一个世界,甚至是一个巨大的秘密或者雷区。陈益民为什么会选择失联?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昭通?是他一个人还是……?这一切都是谜,同时可能也是一个雷。许苹渴望揭开谜底,又不愿踩到雷,或者说不想。刚刚在太平间的那场虚惊,让她体验了亲人死而复生的大悲大喜,一切恩恩怨怨瞬间云淡风清。活着就好,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许苹现在唯一想做的是找到他们,陈益民和程洋洋,无论他们是不是在一起,做没做什么,她都可以选择性遗忘。只要他们能安全地回到她的生活中,她就不计前嫌,然后重新规整秩序。对,是秩序。生活需要秩序,秩序需要各种各样的规则作为保障。程洋洋明显是缺乏规则意识才会把秩序打乱,不仅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还秧及池鱼,把闺蜜家也搅混了。许苹认为,如果陈益民跟程洋洋有事的话,程洋洋一定是主犯,陈益民充其量算是从犯,而她自己也充当了帮凶的角色,这同样也是规则意识缺乏造成的。是她毫无节制地纵容了程洋洋的放肆,才使秩序一时间出现了混乱。但她坚信,只要重新规整,拨乱反正,一切都还会回来的。

许苹决定回家等。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一个人如果刻意要失联,如同针入大海,你是找不到的,唯有等,把一切交给时间。

许苹提前一周上班了。当时是电话请的假,许苹上班后第一件事是补请假手续。找领导签字时,在昏暗的走廊看到黄大姐,她远远地迎上去笑着喊:“黄大姐好!”黄大姐眯着眼看清是她,愣了一下,慢半拍回了句:“你好!”正欲跟她说话,许苹已蹬蹬蹬离开了。

许苹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主动揽活加班。主任几次劝她有事早点回家没关系的,她都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我得把请假的时间夺回来!”

这天回家时已是华灯初上,走到楼下一排柳树下,她停住了脚步,靠在一块打磨过的石头上抬眼往上看。一层层的窗户里大都亮起了灯,色彩大同小异,那个桔色的是自己的家,二十八层,不用数她就能一眼定格。早晨出门时她有意把客厅的灯点亮,把它设置成等她的信号灯,并想象着灯光里有等她的人,就像从前一样。

程洋洋每次在许苹家蹭过饭,喜欢下楼来消食,两人沿着柳边的小河一遍遍地走,累了便坐在石头上聊天。那个时候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这优雅的小区里有自己四居室的大房子,房子里事业有成的丈夫正在洗碗,身边有二十年的闺蜜陪伴,还有这妖娆的睡莲在小河里静静地开放……

短信的嘀嘀声将许苹从美好的回忆中惊醒。是银行账户收入提醒,提示进账123700元,从一个陌生的账户转入的。程洋洋!许苹一下子想到是她“连本带利”还给她的钱!她迅速拨她的号,关机!重又打了一遍跟她可能有联系的人,大都鄙夷、愤怒地声讨,跑都跑了还能上哪儿找人?!有的劝她“财去人安宁”。

许苹回头再打给杨子,让他帮忙分析下此时她最有可能在哪儿。杨子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能掐得到她在哪儿!我被她害苦了,能饶过我就谢天谢地了,还管她在哪儿!”接着一顿恶吐:“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染上赌的吗?完全拜她所赐!我公司刚有点起色时,她就怂恿甚至是逼迫我抽出资金去澳门投资地下博彩,后来被当地政府端了,投资血本无归,我的公司破产,她不甘心,执意要扳本。她名下的那套房子早已抵押给了银行,她的豪赌生涯和奢华生活都是房屋抵押贷款还有忽悠别人的钱维持的,那个典当行不过是忽悠人的幌子……”

许苹有些明白为什么程洋洋说是借她的钱而不投资了,这足以说明这个闺密不坑她的钱,仅这一点就让她感动。她告诉杨子自己刚刚收到那笔钱的事。杨子也有些意外:“谁知道又是拆了哪面墙来补你这面墙的?!”末了还是那句话:“她的胆子肥得很!”

杨子的这最后一句话一下子启发了许苹。像程洋洋这种不同凡响的女人一定会剑走偏锋。警方正在到处找她,这个时候她最可能呆的地方一定是最不可能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她已抵押出去并被债主争相抢占又无奈离开的那套两居室。

也许是紧张的缘故,门铃显得格外刺耳,许苹小心翼翼按了一下,便贴着防盗门等回音。没有动静。正要失望离开时,隐隐听到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门开了一半,许苹折身而进,被眼前的白衣女子吓了一大跳。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仅开着一盏微弱的灯。许苹看到一张褪去容妆褪去血色的脸,裹在一身纯白的睡衣里,在暗夜的微光里显得有几分瘆人。

多少年了,许苹已经习惯了精致妆容的程洋洋。程洋洋曾说过,叫她不化妆出门等于是光了屁股见人。不至于吧。许苹抗议,你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是光了腚到处跑没羞没耻了。那不一样!程洋洋说,天下有两种女人不化妆,一种是懒女人,一种是自信的女人,你属于后者。许苹呵呵笑着说:“你就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程洋洋说:“是羡慕嫉妒恨!”“此话怎讲?”许苹心里喜滋滋的,希望程洋洋进一步解读,却被她轻易地跳了过去。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程洋洋似乎话里有话,话里藏话,没想到这藏着的话在现在她无心听取时呼拉拉向她抖了出来:

“你当然不需要化妆,因为你什么都是现成的。而我,却要一刻不停地精心包装自己,把最美的一面拿去取悦于人,换来安身立命的生计、永远在别人家的爱情和自我安抚的存在感。从上大学起,我就是你的陪衬。你是红花,我是绿叶;你是女一号,我是群众甲,最后干脆当了你的替身。我的男人是你不屑一顾的,我的家寄居在你的城市里,我的孩子夭折在你的城市里;而你,总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地晒你的幸福,成功的老公,懂事的儿子,安稳的工作和安逸的日子,我要强忍内心的酸楚不停地点赞。是的,我爱上了你的男人,我还勾引过他,但他不为所动,甚至根本不拿正眼瞧我,就像当年你对杨子一样,看不上就是看不上。这让我很不甘,凭什么你们两口子就是瞧不上我们两口子?你们就高我们一等吗?我不服气,我拼尽全身的解数,想要否定这个命题。结果,只能说我运气欠佳——你赢了!但你也别太得意了,你的男人并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我经常在你家滑开他的手机。哦,你们两口子还真是一对奇葩,手机都不设密码!我看到这个连话都不跟女人说的一本正经的男人,在微信里跟许多女人打情骂俏柔情蜜意!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太过自信了,自信到以为幸福都一成不变地掌控在自己手中。你忽略了一切都会变,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何况那只鸭子或许只是过期变质的样品,至于什么时候变质的你根本不关注,因为你压根儿就不需要鸭子的食用价值,你需要的只是它的象征意义。有它,证明你的日子很光鲜很富足……”

程洋洋的嘴像关不住的闸门,不停地泄洪,而许苹早已被滔滔洪水淹没。她幽幽起身,木偶一样朝门的方向一步步挪去。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停住了,回过头来问程洋洋要账号:“那笔钱你先还别人吧,我不急!”

“不!”程洋洋决绝地说:“别人的我不急,在钱与情两者间,我愿意选择欠钱。你懂的!”

陈益民回来了。

许苹还没从被程洋洋扰乱的思绪中理挣扎出来,收到一则短信,显示的是一个久违的名字:老公。许苹的心怦怦直跳,手哆哆嗦嗦地在名字上点了几下才点开。“我回家了,你回来的时候买点排骨,我想吃糖醋排骨。”陈益民以一种再家常不过的口吻交待,像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午上班出门,下午正常下班,下班之前给她发个短信交待些什么。而事实上,这一天是他失联第18天。

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办公室人都没走。许苹极力平复自己,用颤抖的手回复了两个字:“好的。”然后有条不紊走到走廊的窗前给儿子打电话:“你爸回家了!”她的声音肯定颤抖得厉害,儿子没听清楚,或者他听清楚了只是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急促地重复了一句:“你是说我爸回家了吗?”“嗯。”许苹兀自点了点头,便不知再说什么。“你不要跟他吵,相信他,肯定有苦衷。”陈辉大人似的交待。许苹突然眼眶一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子懂她的委屈,懂她的无助。可一切都已发生,吵又怎样?不吵又怎样?她作了一个深呼吸,仰望天空,将眼眶里的泪强行转了回去。

许苹精心挑选了几根肋排,然后去买配料,茴香、花椒、大料、桂皮、丁香,这五香一样都不能少。又有条不紊地去买了一条财鱼和两块老豆腐,就像18天前的那个黄昏。她还要做财鱼豆腐汤,都是老陈爱吃的。

走到楼下,许苹习惯性地仰望自家的窗户,桔色的灯亮着。今天,这盏灯名副其实是为她点亮的,灯下也有等她的人,确切地说,是等她做饭的人。

进门换鞋时听到餐厅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已播到国际新闻了。陈益民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主卫的门关着,热水器在轰轰作响,这会儿他肯定在洗澡。许苹轻轻吁了口气,做贼似的钻进厨房。她有些恼自己,做贼的应该是他陈益民而不是她啊?!她该理直气壮地骂他、打他,甚至撕破他的脸!看他怎么见人,怎么媚女人!

取出排骨,重重地扔进水池,把水笼头拧到最大,一遍又一遍地冲洗,伴着自己哗啦啦的泪水。此时,池子里躺着的不是排骨,是屈辱的自己,她要拼命洗掉屈辱!陈益民出来了,径直走到许苹身后,迟疑了一会,说出三个字:“对不起。”声音不大不小,宛若平常一句话。

“别说了,回来就好!”许苹憋着气尽量不让这几个字走鼻腔,她不让陈益民听出她在哭。

陈益民不喜欢她哭。刚结婚那阵子一吵架,许苹就用哭来示弱。女人的眼泪可以将男人的心泡软。许苹以为男人都吃这一套,但不久,仅仅是不久,这招不仅不灵,还会让事态恶化。许苹的泪水成了汽油,能将陈益民的厌烦和怒火越燃越旺。许苹把这归纳为“不懂”。在一个不懂自己的人面前,你的梨花带雨跟鬼哭狼嚎有什么两样。其实更深入的挖掘是“不爱”,但这个也太深入了。许苹不想上纲上线,都一起过日子了,有必要那么凌厉吗?

对不起。陈益民说了“对不起”。就这不痛不痒的三个字就已经缓解了许苹的憋屈。说出这三个字已经很不容易了,结婚20年来,他从来都不认错,只有一次例外,但很快就被他隐秘地收了回去。那次为什么吵已没一点印象,记忆犹新的是吵过后许苹收到了陈益民发过来的三个字的短信:对不起。她顿时对着手机屏幕泪奔。真想把这几个字抠下来裱起来珍藏,再憋屈时拿出来疗伤。可当晚临睡前想再拿出来慰藉自己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条短信居然不见了!她把当天所有短信都翻出来一一清理,结果是,那条短信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许苹才知道,那天陈益民满仓的股票涨停,人一高兴就变得格外宽容大度,他就是在那种情形下冲动地给她发了那三个字。当然这是她从他晚餐时得意洋洋谈股票的神情中捕捉的。但他没有提发短信的事,当然更没提删短信。在她做饭时,洗澡时,甚至上厕所的瞬间,拿起她的手机删掉那条短信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正如程洋洋所说,她的手机没有密码,她这个人都没有密码,别说对他,对任何人都是不设密的。程洋洋说陈益民的手机也没有密码,但他不设密跟她不设密是不一样的,她是因为没有秘密,而他是因为对她毫无顾忌,或者说她这个人无需顾忌。“我想吃糖醋排骨。”失联18天后的这个平静的陈述句足以证明。

程洋洋说她自信,其实陈益民更自信。他的自信跟她的不一样,她的是无知者无畏,而他的是所向披靡唯我独尊,起码在她面前是这样。发那条短信是一时冲动,删掉短信其实是对一时冲动的修正,他要收回他的宽容,他不用说对不起。“过了就过了,一家人有必要分个对与错吗?”他的行为有强大的理论支撑,当然,理论的来源也是他自身。他就是这么强大。

而这一点恰恰得到了程洋洋的大赞。“一个字:酷!”她还对这个赞作出进一步解读:“男人就是要有这种血性!不象杨子,唯唯诺诺的,像得了软骨病!”她是打心眼里欣赏姐夫。程洋洋表达观点从来都不掖着藏着,这也是许苹跟她姐妹多年的根基。吐嘈时许苹可把这种赞美理解成对她的安抚,但现在想来其实是一种觊觎。她的觊觎也表达得坦坦荡荡,只是许苹感觉太迟钝。不,是她太过自信,自信得自以为是。

许苹不怪程洋洋,岂止是不怪,还要感谢她,是她让自己懂得敝帚自珍。女人是男人的一面镜子,能照出男人的成色,反之亦然。陈益民起码人前人后都是光鲜的,属中等偏上的那种,这反衬了许苹的中等偏上。这是许苹的逻辑。说自信也好,自以为是也罢,总之这样中等偏上的生活让她很满足。她不愿打破,尤其是还有人惦记。有人惦记的敝帚就是金帚,是她终其半生婚姻磨砺出来的,她要不珍惜不等于前面的日子白过了?

许苹一五一十地端出了糖醋排骨、财鱼豆腐汤、一个清炒小白菜和一碟花生米。不用招呼,陈益民几乎是踩着她端菜上桌的点从卧室出来。他主动到厨房端出两双碗筷,算是一种协作吧。然后从壁柜里拿出酒杯,倒了一小杯酒。

一般她认真做饭时陈益民是要喝一口的,算是对她劳动成果的认可。今天是他的一个平常日子,自然没有例外。他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再咂一口酒。许苹勺了一碗财鱼汤埋头喝。两人都不说话,似乎嘴都在忙着跟食物热烈交流,只剩下咀嚼的声音。气氛有些尴尬。

几乎在同时,两人把目光移向电视机,原来是道具没到位!陈益民起身打开电视按钮。热热闹闹的声屏顿时让两人放松起来,他们开始专注地盯着电视,认真地喝酒吃饭。

晚餐时间持续不长,陈益民喝酒加吃饭的时长,跟许苹吃饭的时长基本相当。这也算一对老夫老妻的默契吧。

饭后一人洗碗一人拖地。陈益民离开餐桌去卫生间洗拖把,许苹收拾碗筷。突然,在餐桌边缘放牙签盒等杂物的缝隙里,许苹发现了一张纸,一张写了字的纸。她拿出来细看,是陈益民的留言:“感觉好累,想让自己消失些日子。请了年休假出去走走,时间大约三周以内。不用找我,到时我自会回来。”时间是18天前。

许苹顿时石化。18天了,她多少次吃饭抹桌,怎么就没发现这张字条呢?要早看到字条还会像小丑一样报警像疯子一样到处找人吗?警察要是知道有字条存在怕是要控告他们滥用警力吧。他妈的没事折腾什么?想让自己消失些日子,这就是他妈的失联的理由?他妈的你是天王老子啊想消失就消失想回就回啊?!

许苹一连用了几个“他妈的”痛骂着撕掉了字条,当然是在心里爆的粗。陈益民端着拖把到客厅时,碎纸片已经进了垃圾篓。

许苹后来知道还有类似一张字条被封锁在招商局局长的办公桌上,那是陈益民的年休假条。招商局长在陈益民失联的当天被“双规”,其办公室被封。陈益民差点因为无故旷工多日被组织处理,是这张假条救了他。

一张字条,从里到外一笔勾销了陈益民失联的那18天。

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看报纸玩手机,吃饭睡觉。日子重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回到了从前。

真回到从前了吗?偶尔,许苹会为这个问号憋的慌。她想找个人说说话,想来想去,还只有程洋洋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天傍晚,许苹一反常态地改变每天固化的行程,径直来到程洋洋的家。按门铃,没动静;敲门,没动静;小声呼喊,没动静;打手机,没动静。

许苹这才意识到,程洋洋又一次失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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