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江南风》 > 2018年第4期 搜索:

反 哺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8-09-17

□范鲜红

“哇……哇……”婴儿一声接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撕碎了黎明前的暗纱,吓得屋檐下的几只春燕叽叽喳喳乱叫冲出了泥窝,惊得仍赖在天空的几颗星星眨着眼儿躲了起来。

周王氏正提着一捆纺好的棉线来到樊口街换布,忽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循声一看,一家客栈门前的石街上放着一个破棉花篮。她走近篮边,只见篮子里一小床破包被里包着个奶伢。大概是感觉有人过来,婴儿停止了啼哭。她轻轻拨开包被一看,我的个娘呃,是个女伢!心一下欣喜得咚咚猛跳,抬头惊惊张张环顾四周,天刚蒙蒙亮,周围不见人。她顾不上换布,提起地上的破篮子颠着双小脚急匆匆往回跑,心里既紧张又兴奋,真是喜从天降啊!她生下了两个伢,儿子启全刚两岁,老二是个女伢。女儿都是赔钱货,生下的女儿一般是被别的人家抱去做寒毛子(童养媳)。周王氏生下女儿才两个月,就被伢她大姨抱去做寒毛子养,害得她的奶子经常胀痛难忍,只得将奶水挤丢了。正愁给儿子启全抱个寒毛子媳妇回来养,冇想到不费一滴油盐就捡了个回来。

樊口是百里长港及两边的樊湖地区水系的入江之处。为防长江连年水患,当时的国民政府组织当地百姓在长港入江处开挖月河,修建两道水闸,在樊口筑起一条大坝。樊口,当地人也称坝上。沿坝堤下的长江边,停靠着许多上至川陕、下至江浙来往的货运船只,坝上成了这片地区的货物集散地,樊口也变成繁华的小镇。上下船货物的唯一搬运工具就是人挑肩扛,樊口附近湾里的劳力除了耕种家里几亩田地,就是靠到坝上挑箩挣钱养家。

月河岸边,离樊口不远的一处高墩上住的都是周姓人家,人称周家墩。沿月河岸边的高处是地、低处是田、洼处是一片月湖。因一般人家田地不多,地里大多种的是一季棉花一季麦,田里大多种的是糯谷,用糯米做米泡挑到外地换更多的杂粮回家当主食。农闲时男劳力一般都到坝上码头挑箩,赚些工钱补贴家用。

周王氏是周家墩出了名的恶婆娘,三天两头为丢鸡丢鸭与左邻右舍打骂吵架,闹得全湾不安,人称她王老子。而她男人周从义则是树叶落下来怕打破头,更是吃她屙的屎。这不,急匆匆她前脚刚进门,正撞上拿着根扁担出门的男人,劈头盖脸骂道:“你个老杂种说好去坝上挑箩,么还冇走?”

男人没敢正眼看她,连忙侧身出门。

“回来!”她大声喝止道。男人立马站定,转身看她的脸,刚才还乌云密布要打雷下雨,忽然间又云开雾散。“你也不问问老娘给你捡个么宝贝回来?”

男人看见堂客(妻子)阳光就灿烂,赶忙过来和她一起抱起棉花篮中的伢儿,她解开伢的包被笑着说:“是个女伢,给启全做寒毛子养好不好?”

“好!”男人憨甜地笑答。解开伢的小褂,贴身穿了件绣着朵莲花的红兜兜,下面夹了张纸片,上面写着:小女叶氏,出生于民国十五年四月十五日辰时。

夫妻俩掐着手指一算,呀!伢出生才十四天。“老杂种,给伢起个么名字?”

看到伢心口上绣的那朵鲜艳的莲花,他双眼一亮,“我看就叫莲花么样?”

“要得,这个名字好听!”她甜蜜地笑着点头,急忙捋起衣襟露出一双胀鼓鼓的大奶子,“我胀得受不了,得赶紧喂小东西吃。”说着一把将奶头塞进怀里莲花的嘴里。小莲花大概也是饿迫了,小嘴一把咬住奶头贪婪地吸咂起来。

周从义痴情地看着小莲花吃奶,周王氏冲了他一句:“看你个苕样子,还不赶紧去挑箩!”

周从义这才缓过神来,连忙拿着扁担出门,可他两眼的余光还留在周王氏胀鼓的大奶子和莲花粉嫩的小脸蛋上。

周王氏的奶水把莲花养成个胖乎乎的瓷娃娃,不到一岁就会说话,两岁就能背很多古诗词,三岁断了奶头就牵着牛绳跟哥哥放牛,四岁以后哥哥上学了,她就单独开始放牛。

“哎哟!”莲花被一阵细竹杆抽醒,疼得直叫唤。

“叫你个懒狗婆,太阳晒破屁股还不去放牛!”周王氏边打边骂。莲花赶紧翻身下床,双手护着头冲出了门。

莲花昨夜纺线到五更才睡,一觉没醒就被婆婆打出去,她跑进牛圈把水牛牵到牛粪凼边。

“尿!尿!屙屎屙尿!”她一边叫唤一边牵着牛围着牛粪凼转圈,唤牛把屎尿屙在粪凼里。然后她又转身进柴房,拿了根草要和一把茅镰又回到牛身边,左脚踩在牛角上、双手抓住牛背脊上的鬃毛,水牛会意地往左上一扬牛角,她右脚乘势往地上一蹬便骑上了牛背。莲花四岁开始放牛,跟牛已经五年多。只有牛最听她的,一声叫唤、一个动作,牛都跟她配合得十分默契。

莲花骑着水牛刚出湾头,后边也有几个小伙伴骑牛追了上来。他们一路穿过一片金黄色的麦地,走在绿油油的水稻田埂上。后边的大牛朝她喊道:“莲花姐,你看我站在牛背上牛走跶不倒。”

“那算么本事,看我的。”她也站在牛背上,用鞭子抽了一下牛屁股,水牛撒腿奔跑。她一双小脚就像被牛背粘住,两手抓住牛绳,身体直挺挺地站在奔跑着的水牛背上,吓得正在田里拔草的幺叔朝她大吼:“快下来!莫摔下来跶死了。鬼撮的,还是个细女伢,这皮么得了。”回应他的是牛背上传来一阵阵铃儿般脆亮的笑声。

经过稻田,放牛娃们把牛赶到月湖边的湖畈上,这里已经有几个邻村的小伙伴把牛赶来了。湖面点点小荷初露,湖畈上绿草绵绵,湖堤上长满成片的茅草、野蒿,荆棘丛丛。几棵东倒西歪的老杨柳吐出串串嫩绿的枝条,树上架着几个大喜鹊窝,喜鹊们有的飞入草丛抓小虫,有的站在树梢上喳喳欢叫戏闹。牛群在湖畈上吃着青草,孩子们丢下牛群拿着茅镰割堤上的柴草。当割到一棵歪脖柳树下时,大牛对莲花说,“我想上树捡鹊窝的蛋,你来帮我一把好不好?”

“这矮的树还上不去?你等着,我上去捡,捡回来我俩分。”莲花说着脱下破布鞋,光着脚丫爬上树。她爬到树上朝鸟窝里看了看,又看到树上几只小喜鹊围着窝边飞转,便摇了摇头从树上退了下来。一不小心,裤腿被树杈挂破个口子。

“你么不捡蛋唦撒?”大牛不解地问。

“窝里是空的。”她低头答着便拿起茅镰又去割柴。

“打柴架啦!”邻村李家湾的李石生唤伢们围过来玩打柴架的游戏,大家每人抱着刚割的一捆柴跑过来一字排开。每三个人从自已一捆柴中拿出一把柴,在离前方约两丈远处将三把柴搭成架子,然后轮流用手中的茅镰向前方柴架上丢去。谁先打倒柴架子,那堆架着的柴就归谁拿去。这不光要手劲把茅镰丢得远,关键是要砸得准,将柴架打倒才能赢得到架着的柴把子。一些输光了一捆柴的伢就赶紧又去割,割来一捆就接着赌。大家一直玩到日头偏西,便各自收捆手中的柴准备回家。莲花手气好,赢了两大捆,李石生却输得一根柴不剩。莲花忙将自已赢的柴抱一捆给他,“石生,你空手回家肯定会挨你伯(爸)的打。”

李石生他伯给人家当长工,将他也带上给东家放牛混个嘴巴子,正愁回去不好交待,看着莲花送他柴感激地说,“还是莲花姐好,明天我多割些还你。”

“哪个要你还,你只回去莫挨打就好。”莲花说着将捆好的柴放到牛背上,放牛伢们背着柴、赶着牛各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莲花回家系好牛、放下柴,一进门迎接她的就是周王氏手中竹杆的抽打,“你个细货好逞能哈!听幺叔说你站在牛背上跑,哪里还象个女伢?要是落下来跶死了老娘就白养了,看我不打死你个贱货!”

莲花痛得惨叫,边用手挡着打来的竹杆边往门角落躲闪。周王氏抓住她的衣领将她又从门角摔到堂屋中间,忽然发现她裤脚破了个洞,更是怒气直冲,“你的裤子么样又破了?”

莲花吞吞吐吐哭泣说,“上……上树挂破的。”

“么事啊?反了!反了!一个女伢还上树,你还要上天啦!”说着她跳起脚来更用力抽打。这时,挑箩收工回家的男人周从义上前一把拦开。

“你个老杂种还护着她,看你养的好女儿,她站在牛背上把牛赶倒跑,上树把裤子都挂破了,还象不象个女伢样?”周王氏骂着又要赶拢来打。

周从义边拦边冲莲花喝道:“跟老子跪倒!这还了得,难怪你妈(妈)打。给老子背《三字经》、背《女儿经》!”

莲花跪在地上边抽泣边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背完又接着背《女儿经》。

莲花自幼聪明口齿伶俐,哥哥启全放学回家温诵先生教的《三字经》,她也学会念,周从义比对亲儿子还宠爱她。女孩不能上学,他闲时就教莲花认字读经,经常给她讲一些古典戏文和教化人的故事。不到八岁,她不仅从她妈那里学会了缝衣纺线和家务活、从她伯那里学会了做一些农活,还能认字读书,给放牛娃们讲些从她伯那里听来的戏文故事。

背完书后,哥哥启全也放学回家了。伯叫她赶快去灶堂烧火帮妈做饭,她连忙起身一头钻进灶堂。等饭熟一家人围在桌上吃饭时,她又不声不响坐在纺车前纺起了棉线。吃完饭,哥哥从锅里捡了两个闷熟的大苕递到她面前,她摇了摇头。伯吃完饭,右手拿着根火捻子,左手端起水烟壶坐在她旁边,点着烟吸了口说,“一天冇吃东西,你快吃吧。不是我说你,一个女伢比儿伢还皮,你爬上树去做么事?”

莲花边吃边答,“树上有个喜鹊窝,明天是我妈的生日,我想上树把窝里的蛋捡回来给妈和家里尝尝腥。”

周从义捏火捻的手开始颤抖,紧接着问,“你捡的蛋呢?”

“我爬到鹊窝旁,看到一只大喜鹊正在孵蛋,又看见两只小喜鹊站在窝边的树枝上,嘴刁着小虫儿要来喂孵蛋的大喜鹊。”莲花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我不忍心下手捡蛋,就从树上下来了。”

周从义抖着捻子点着烟猛吸了一大口,心中的感叹随着烟雾吐了出来,我平常总爱给她讲些“三十二孝”典故,伢这是深受感化了啊!周王氏正收捡桌上的碗筷,听完莲花讲上树的经过,赶紧回厨房将一摞碗筷丢进锅里,眼泪掉进洗碗水里一滴一个窝。

天刚刚发亮,莲花一头子从床上翻起来,她穿好衣裳到牛圈把牛牵到牛粪凼边转屎尿。周王氏也出门来到鸡笼边,打开鸡笼把鸡鸭放出来。一只大白鸭摇摇摆摆走到幺叔家大门口叫了几声,“嘎、嘎、嘎!”幺叔家麻花鸭应声跑了过来,两只鸭结伴一起,幸颠颠欢快地朝门前的河里跑下去。莲花望着两只鸭的背影,脸蛋上露出羡慕的微笑,它们真是幸福的一对。这两只鸭每天都是天亮一起下河抓鱼虾吃,天暗时一起上岸各回各家鸡笼。天上黑,周王氏站在鸡笼前喂陆陆续续回来的鸡鸭。可等到天全黑下来,所有鸡鸭都进笼了,还是不见大白鸭回来。于是去问隔壁幺婶家的麻灰鸭回来没有,幺婶说回来了。她急着叫出男人和莲花房前屋后、河边树林到处找了个遍也冇找到。晚上睡在床上她越想越感觉不对劲,我家的鸭和他家的鸭在一起从来冇分开过,怎么他家的鸭子回来了,而我家的鸭子么就不见了?一定是他家把我家的鸭子捉去阴倒杀了,于是她一五更就翻起床坐在门口叫骂。骂丢鸡丢鸭是她的常事,周从义也没理她的碴,挑起担箩筐往坝上去了。

她坐在自家门口还嫌骂得不解气,又跑到幺叔家大门口对着他家跳起脚来破口大骂,“强盗婊子养的,盗我屋里鸭子吃的去死,吃了断子绝孙,吃了死人发火!”

幺叔气得冲出门直问,“你骂哪个盗你家的鸭子?”

“就是你屋里盗去的,婊子养的,盗我的鸭吃的去死!”她对着幺叔脸上骂,幺叔气得两手直发抖,忍无可忍照她脸上狠狠地甩了两个大嘴巴,打得她嘴角鲜血直流。这下可摸到了老虎的屁股,她一下冲进幺叔家见东西就摔,边摔边骂。幺叔实在气不过了,又上前踢了两脚,将她一下踢倒在地,她睡在地上直滚直撞。由于她平常为点小事就爱跟人吵骂,湾里不仅冇得一个人过来劝阻,还觉得幺叔打得解气。她摔累了、骂累了,就睡在堂屋赖着不走。莲花心里清楚,她如果去劝妈不仅劝不回,反而会要挨顿臭骂,便一路小跑到坝上找她伯。周从义深知堂客的禀性,回来后也冇找幺叔打闹,只劝她回家算了。她不仅不听劝,反而还大骂男人是臭死无用的东西,堂客被人家欺负连声都不敢做、气都不敢吐。周从义见无法劝回,便叫莲花到王家大湾把细舅请来劝。王家大湾是长港一带湾头最大、势力最强的一个大湾,周王氏的细弟是湾里有名的狠徒。一听说姐被人打了,他赶到周家墩幺叔家来斗狠,不问青红皂白抓住幺叔狠揍了一顿。不仅打折了他的手脚,还硬逼着幺叔在周王氏面前下跪赔礼,赔偿一只鸭钱和药费,买一串大长鞭炮放着送周王氏回家。周王氏这一架打出了风头,玩足了挺。从此,她在周家墩看见哪个不顺气想骂就骂,谁都不敢搭腔。

麦到小满一夜黄,家家户户收割忙。不到两天,靠港地的一遍金黄的麦子全放倒了。幺叔的手腕被细舅打折,肿得不能拿镰。幺婶做事又摸得,全湾只剩下他家亩把地的麦子还没割完。莲花割完自家的麦子回来,提着全家人的一篮子脏衣裳到河边去洗。她放下篮子,感觉尿来急了,忙钻进河岸边的篦麻林子里去解小手,一蹲下便闻到一股子尸臭味,便朝发出臭气的地方看了看,一只白绒绒的臭鸭子睡在棘丛里。她解完小手,边穿好裤子边走近棘丛,发现鸭尸边有个黄鼠狼洞,就随手折断根树枝将鸭子拨翻过身仔细一瞧,我的天啦!这就是我家的白鸭呀,那鸭腿上的红线线还是自已亲手系的,肯定是叫黄鼠狼咬了吸干血死在这里的,心头顿时比塞了只臭白鸭堵得还难受。返回河边洗衣时,她拿着手中的棒槌狠劲捶打石板上的脏衣服,捶得污水向四周喷泻,可无论怎么用劲捶洗也总觉得洗不完心中的悔恨,洗不清幺叔家所受的冤屈啊!

晚上莲花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起床不声不响拿着镰刀来到幺叔家的麦地拼命割麦。这麦子要不敢紧收割,一变天下起雨就会烂在地里,不仅半年的劳作全白费,一家人张着大口盼麦熟、接不着口粮日子还怎么过?

五更天时,幺叔和幺婶拿着镰刀去地里割麦,走到地头一看,一地的麦子快割完了。两口子惊诧地跑到割麦子的人前,“莲花,我的伢么会是你呀?”

听见幺婶一叫,莲花丢下镰刀双脚一齐跪在两口子面前,“幺叔幺婶,你家冇偷我家的鸭,是我家冤枉你家,害得你们好惨,我替我伯我妈给你两个朗嘎(老人家)赔罪!”说着边哭泣边一个劲地磕头。

幺婶一把将她拉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泪脸朝天地喊道,“苍天啦!她周王氏何德何能修得这么个活菩萨啊!”

幺叔流着眼泪心里着实感叹,伢那天站在牛背上跑被他看见,他是怕她摔着,回家路过她家门口碰到周王氏,顺便多了句嘴,冇想到害得伢遭周王氏一顿毒打,又不敢过来劝阻。伢到头来不但不记恨,还起半夜来帮他家割麦,给他们下跪赔罪,这样懂事的伢天底下哪里去找哇!

“轰——!轰——!”小日本的飞机一阵接一阵在天上丢炸弹,樊口街坝上被轰炸得火光冲天。周从义挑着担箩筐拼命往家里跑着叫喊着,“日本人打过来啦!快跑哇!”

全村人赶紧跑进湾头的一遍树林里、草丛中躲藏。周从义吓得两腿发抖,向大家说樊口街上的房子都炸塌了,炸死好多人。莲花急着问他街上二伯家么样了,他直摇头说各人都光顾逃命,冇来得及往他家去看。周从义的弟弟在樊口街上开了个炭场,老母亲、两个侄儿和大侄的寒毛子媳妇都跟两口子过。街上炸得这么乱,也不知弟弟一家么样了。

夜色降临,天地间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人们纷纷回到家中,各自关门闭户不敢出来乱窜。

“咚咚咚!”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周从义敢紧开门。大侄儿一下扑跪在他面前哭喊,“大伯呀!我伯我妈在炭场被炸死了,我奶叫你快带人过去,帮忙把他俩尸首抬回来。”

周从义顾不上悲痛,赶紧叫来后屋大房的堂兄周从仁、三房的堂弟周从礼幺叔。幺叔虽然与从义家有过结,但兄弟亲、姐妹亲、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得知堂弟两口子炸死在炭场,也是悲痛不已。堂叔伯兄弟三人带上湾里几个劳力去樊口炭场,将两人的尸体抬回周家墩。兵荒马乱的,也没能举办太大的葬礼,草草将两人安葬在月河岸边的祖坟场里。

头七刚过,为躲避战乱,周从义的老母亲就带着两个侄儿和一个寒毛子媳妇从樊口搬回周家墩老屋。三间老屋原是周从义父母建的,由于弟弟一家住在樊口,这三间房一直是周从义一家住着。如今母亲带着侄儿们搬回,他就得让出一间半给他家住。堂客周王氏哪里肯容留下家里一下住进这么多人,将他们搬进屋里的东西一件件扔到门外,堵在大门不让老少四人进屋。后屋大房的堂兄周从仁实在看不过眼,就把他们接到自己家暂住。周从义劝了几天还是拗不过堂客,只得去王家大湾请伢的细舅来帮忙。细舅虽然是个狠徒,但也是个赤胆仗义的明理之人。细舅来家拉着周王氏的胳膊从大门往屋里拖,“姐,你么能这样做人啦!亲娘是你的亲婆婆,三个小的是你的亲侄,三间房是爹爹婆婆做的,你凭么事不让他们进屋住?你让姐夫么样在湾里做人?你让弟弟我么样有脸进周家墩与你家来往?”

周王氏自知理亏,只得让他们从周从仁家搬回来。周从义的老母亲由于小儿子儿媳的离去而太过悲痛,再加之大儿媳周王氏为搬家的事怄气闹心,没几天就病倒了床。临断气前唤来三个小的跪在大伯周从义面前,拉着周从义的手托咐道,“从义呀,三个小的就交给你了,你无论么样也要把他们带大成人,莫让你兄弟断了香火呀!”

周从义双脚跪在母亲的床前哭应,“妈,你朗嘎(老人家)放心,侄儿们就是我的伢,再苦再难我绝不会丢下他们,一定要对得起你朗嘎和我地下的兄弟。”

周从义当着母亲是这么答应的,也是这样做的。送走母亲后,他将两个侄儿送到湾后的学校,跟着自已的儿子启全一起读书,大侄启明的寒毛子媳妇玉香跟着莲花学做家务和一些农活。大侄启明老实乖巧又听话,读书认真,先生喜欢。小侄启亮可真不让人省心,三天两头逃学,拿着个弹弓满湾乱窜,跟着湾里的一群野伢钻林子打鸟抓鸡,先生上门劝他退学。周从义实在拿他冇得办法,找到湾里一位相好的二哥,托他带上启亮到长港下游的三十二担湖畈上给人放牛。三十二担这地方不仅是田多,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湖畈草场。启亮早晨把牛群赶到草场后,一天都无事可做,落得个自由自在好不快活。实在是玩得无聊,他就拿着砍刀砍树回来做枪做刀,边放牛边舞刀弄枪地玩耍。一天晚上,他乘二伯睡着时偷偷溜进灶堂,将自已用木头做的假盒子炮手枪抹上黑锅灰,又将自已涂得满脸黢黑,轻手蹑脚出门去,躲进离牛棚不远处路边的草丛里。蹲了大约一个时辰,路上终于见有一个人背着麻袋往这边走过来。等那人一走过,他突然冲出草丛,用木盒子炮顶着人家后背喝道,“不许动!”

那人吓得一下跪在地上求饶“好汉饶命,我身无分文,只有这一袋子苕,好汉要就拿去。”

他低头正要提袋子,借着月光,那人见他嘴唇边连胡子都冇长,断定是个细裸伢,便乘空扑上去抱住他的双脚往地上一摔,狠狠骂道,“你个细裸日的不行正路,才十多岁就干这种打家劫舍的恶事。说!是哪家的野种?”

启亮这下可玩出大祸,慌忙答道,“是前面那个牛棚跟二伯放牛的。”

那人抓住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一直将他押到牛棚边喊道,“有人吗?快出来!”

二伯迷迷糊糊从棚子里钻了出来,“是哪个,有么事?”

那人将启亮往他面前一推,“老兄啊,看你养的好伢,这点小就敢拦路抢劫!”说完扭头就走。

二伯惊诧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启亮,真不敢相信他能干出这种事来,连连呵斥道,“这淘神的伢我么管得了,么样管得了!”于是连夜把启亮送回周家墩。

从来不打伢的周从义,一听二哥说完送回启亮的原由后,当即叫来大侄启明,两人将启亮捆绑在屋边的大桑树上轮流抽打。周从义边打边咬牙切齿地喊,“周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劣种!再不管治你,我么样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兄弟呀!”

启亮被打得遍体鳞伤,在树上绑了一天。上黑时,湾里有两个一起玩的小伙伴来看他,见家人正在屋里过夜(吃晚饭),他便让伙伴们偷偷解开绳子,一口气冲出了湾头,怀着满腔的仇恨离开了周家墩。

玉香从小在樊口跟着启明和启亮一起长大,做家务活冇得话说,可做农活却是一件也拿不上手,经常遭婆婆周王氏的打骂。麦收刚过,莲花和玉香扛着锄头去薅棉花地。莲花教玉香怎样握锄头,如何锄掉麦茬桩子和杂草。玉香头次薅地,不一会儿就感到手臂酸软,双手打起了一串血泡,由于手掌疼痛,有的麦茬桩和草冇薅干净;有时不留神锄头一弹,便碰断了几棵棉花苗。莲花却薅得又好又快,玉香远远地掉在后面。

周王氏收拾完家务,扛着锄头也到地里来薅地。当她看到玉香薅的那行棉花苗,就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用锄头柄往玉香身上边打边骂,“你个贱货薅的地跟狗啃的一样,麦茬和草冇挖掉不说,把棉花苗倒挖断不少,老娘恨不得一锄挖死你个败家子!”

莲花看见婆婆打得玉香满地打滚,赶紧跑过来挡着婆婆打玉香的锄头柄,“妈你莫再打了,她头一回薅地,是我冇教好,要打就打我吧。”

“你个小婊子也不是东西,老娘连你一起打!”说着婆婆的锄头柄雨点般打在莲花身上。

看到莲花为护自已挨打,玉香一把从地上翻起来抱着她哭喊,“莫打我姐是我冇薅好地,你莫打我姐呀!”周王氏也打累了,将锄头往边一丢,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拍打着大腿嚎道,“白养了两个毛狗精,我真是作了恶呀!”

腊月,大雪封门,周家墩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忙着做米泡、泡团、泡果和泡糕。做完后便挑到外地去换稻谷、玉米、干苕片子等杂粮回来备春荒。一大早,莲花和玉香怀揣着两个大熟苕、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一人挑着一担米泡和果类冒着风雪出了门。她俩踩着冰雪分头到田地多的湾子换些杂谷,换完稻谷已是中午。俩人肚子也饿了,便在村头的大树下歇下担子,打开筐里用破棉被捂着的米泡,看看还剩多少冇换完。泡果的香甜气味冲到鼻孔,呛得饥寒难耐的她俩口水直咽,玉香不由自主伸手想抓一把,莲花忙照她的手背拍了一下,她吓得赶紧将手缩回,只得从怀里拿出两个冷苕啃完。莲花也吃了个冷苕,留着个大的舍不得吃。吃完后,俩人一起又到前面的湾里换了些玉米,接着进到山里人家换些干苕片。直到天黑,她俩跑了近百户人家,终于将一担轻轻的米泡换成一担重重的杂粮。

天又黑又冷,人又冻又饿,担子越挑越重,返回的路又远又难走。走到路边的一个草堆旁,玉香饿得直喘气,莲花扶她靠在草垛上,把剩下的最后一个大苕递给她,她不要,“我吃了,你吃么事?”

“姐还有,快吃吧。”

等玉香吃完,她俩又接着往家里赶路。已是下半夜,离家还剩下几里路程,莲花突然两眼冒绿花,两腿擅抖着一下瘫坐在雪地里。玉香赶紧上前扶住,“姐你么样了?你把苕给我吃了肯定是饿的。”说着伸手到筐里要抓干苕片给她吃。

“放手。”莲花拉住她的手臂不让抓,“这可是一家人备春荒的口粮。”

“这冰天雪地、深更半夜的又冇得人看见,你就吃几块哪个晓得撒!”玉香抓住苕片的手就是不放。

莲花一手往上指,一手指着胸前劝她说,“放下吧,天看见,心晓得。”

玉香无可奈何,只得松开抓着苕片的手。就这样她俩走一段、歇上一口气,两个寒毛子前面的路啊,好长、好黑、好艰难啦!终于挨到了家门口,前脚一跨进门槛,莲花便一下晕倒在堂屋地下。

芒种忙打苞,夏至谷放刁。夏至时节,早稻纷纷出穗,人们忙着拾粪、绞水草给晚季田备肥,等早谷一收割,就将积的肥料洒到田里,作为晚秧的底肥。莲花下到齐腰深的河水里,拿着对竹杆插进河边的水草里,然后扭着一双竹杆把水草绞成一堆拖上岸边。玉香将一堆堆水草抱到河滩上,周王氏用钉耙把堆着的水草扒开晾晒。

“姐,你身边的河水么是红的?”玉香看见血水从莲花腰身处溢出染红了一遍河水,惊恐地问道。

莲花只觉得要屙尿,可就是憋不住,一股热呼呼的血糊团从下身涌了出来。周王氏听见玉香喊问,也马上跑过来看,“莲花快上岸来!”她意识到这可能是莲花月经初潮,如不禁水,不仅伤了身子,还会影响以后的生育,她可早就盼着抱孙子。接着她又对莲花吩咐,“莫怕,这是女人头一次来身子(月经),往后每个月都会来一次,赶快回去换上干衣裳,洗净下身再找一块干净的旧布片垫好就可得了。”

莲花点头上岸往家走,看着她圆滚滚的后背,跟牛尾巴样长的粗辫子,周王氏心里甜甜的,还是老娘的奶水会养伢,这个细货从小就被我养得比男伢还结实健壮,屋里屋外粗细活都会做,从来就冇见她得么病痛。

儿子启全和侄儿启明读完湾里的私塾学校后,周从义就一直带着他俩学种庄稼,家里只剩下小儿子启旺还在读书。两个书童已变成两个会种庄稼的后生。这年正月十八,老俩口便张罗着给儿子启全和莲花办了喜事。过完年的正月初八,又招呼侄儿启明和玉香成了家。两对小夫妻都十分恩爱,对二老也很孝顺听话。次年开春,莲花生下个宝贝千斤,起名春草。莲花的心思是不求女儿大富大贵,但愿她象春天的绿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抗拒一切灾难的生命力,健康茁壮成长。

这年棉花收成特别好,除留下一些纺棉线还堆下好几担。听说江西那边卖棉花的价钱很高,周从义便叫启全挑担棉花进江西卖。真如所愿,启全从江西卖出了棉花,带回了一摞银元,还给宝贝女儿换了根银箍子,给莲花换了对金手镯,一起交给母亲周王氏手上。

“莲花过来,把银箍给春草戴,手镯你拿去戴吧。”婆婆将两件首饰放到莲花手上说。

“个女伢,戴么事银箍子。我这双粗糙大手戴上金镯子做事,湾里人还不笑落了牙,还是你朗嘎收倒吧。”

“男人给你买的东西,么样说也是一片心,你让我收着,这说的是个么鬼话。”婆婆脸一垮,反喷她说。

莲花只好拿着首饰回房,放进梳妆台抽屉上了锁。想到丈夫为自已和伢买的这些贵重东西,心里泛着阵阵甜蜜。她想自已有手镯而玉香却冇得,么样总不是味。便找到周从义,“伯,我有首饰而玉香却冇得,怕外人说你朗嘎偏心呢,你能不能让启明也挑担花到江西去卖?”

周从义点点头,“你说的也在理,我明天就让启明进江西。”

启明挑着担棉花进了江西。可几天后,他却空着两手回来。周王氏气得大骂,“冇得用的东西,启全能卖得了,你为么事就空手回?”

启明哭着说,“我挑担花路过江西井岗山,碰到下山的土匪抢劫,他们抢了我的棉花,我乘他们不注意,冒着性命跑出来。”

“鬼才相信你的话!”周王氏顿时心生怀疑,是不是启明个杂种把花卖了,将钱扎私不拿出来。从此,她心里总有个结,隔三叉五指桑骂槐地骂小俩口。

这天,几年不见人影的启亮提着几包糕点突然回家来了。刚满三岁的春草在门口玩耍,看到生人来,马上跑到草棚去喊,“爹(爷爷),屋里来人啦!”

周从义正在草棚里打草要子,听到孙女叫他,就丢下手中的要棍出来一看,原来是启亮站在门口。好几年不见这个劣种,总算是有个好么好身的人回来了,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气也消了一大半,回头对春草说,“快叫细爷(小叔)到屋。”

启亮笑着对春草说,“看细爷给你买的大饼饼。”春草一看见有好吃的,连忙上前拉着启亮的手走进门。

启亮把糕点往大桌上一放,便双脚跪在周从义面前哭泣,“伯,儿小时玩皮不知天高地厚,让你朗嘎怄气操心实在对不起。”

周从义爱恨交加,“起来吧,这么多年外面到处都不太平,想到你我这心里哪天不吓得打颤啦!”

当年启亮离开周家墩后,就跑到县城流浪。他先是到城外北门河码头去给人扛包,由于身子骨太嫩实在吃不消,便满城每条街都跑,见着店铺就问收不收勤杂工。终于碰上一家糕点铺正缺人手,他便顶上这个缺。他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活计,每天一早就起床把店作坊几个大缸挑满水,帮助师傅们淘米洗麦、推磨磨面。晚上收工后,将作坊和店铺打扫得干干净净才休息,看到手头的杂事不等吩咐就会主动去做。老板见他勤快灵光,心里很喜欢,便拿几件自已穿不上的旧衣裳给他换洗,每月也给他点零花钱。这天,他带上几个零花钱到街对面裁缝店去补自已的破裤子。进店铺子一看,卖布的掌柜原是在樊口街上开裁缝店的李师傅,他们是老街坊。

“李大伯,这个铺子怎么会是你家开的?”启亮惊诧地问。

李掌柜一看启亮进门,“伢,么是你呀?”接着叹了口气说,“唉,樊口街上的店铺被鬼子的飞机炸光了,我带着你银月姐东躲西藏,直到鬼子投降后才到这里开了个店铺。”然后他又问启亮,“你在哪里做事,到我店里来是想做衣裳?”

启亮难为情的拿着破裤子,“我哪舍得做衣裳,这条裤子屁股磨破了,找到这里来想补补将就穿。”

“嘿,你这伢还晓得细家哈。我带你去后屋厢房,让你银月姐给补好。”李掌柜说着带上启亮穿过走道,对着后屋厢房叫道,“银月,看哪个来了?”

银月开门愣了一下,接着惊喜地说,"这不是启亮?快进屋,快进来。"

李掌柜忙转身说,“启亮你在这里补衣裳,我要到前面去招店去了。”

两个劫后余生的童年伙伴,如今突然在此相逢,不禁百感交集,互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银月说那年鬼子的飞机不仅是炸毁了她家店铺,她妈和她新婚不到一个月的男人都惨死在炸弹里,自已的腿也被弹片炸伤。父亲带着她到处找医生治腿伤,伤口治好了,脚却落下了终生残疾。银月抬起泪眼拉着启亮的手问,“你呢,这些年过得么样啊?”

启亮说起失去的双亲和奶奶也是泣不成声,又说大伯大妈如何虐待他,把他吊在树上毒打,如今身上还留着累累伤痕。两个苦命相怜的伢说诉着竟然控制不住,紧紧抱在一起嚎啕痛哭。从此后,启亮得空就来裁缝店里坐坐,有时带上些糕点,拿件把破衣服来补。一来二去,两人一日不见心里就像猫抓。

清明节这天,李掌柜一早就回老家上祖坟,按当地习俗,女孩不能回娘家上祖坟,银月就留下看店。启亮自然是不敢回周家墩的,便来到裁缝店让银月给他做条裤子。银月只得关上前面的店门,带他到后厢房给他量身扯布。厢房是银月给客人裁衣缝制的加工间,房间的中间拉着布帘,一半当作裁缝间,另一半放着张床铺。一来为省下房租,二来她经常缝得很晚也方便休息。银月掩上门,拿着皮尺给启亮量腰围。面对着启亮,她从后腰往前拉皮尺时,胳脖擦着启亮腰上的肌肤,顿时两手发抖,满脸羞得彤红。启亮的身体立即像电击一般,一股奇异的纯属女人身体散发出的柔香,从银月的头发冲进他的鼻孔,跟吹气球似的将全身一下吹得膨胀鼓硬。他就手一把将银月抱进怀里,她抬起两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两张饥渴的嘴唇贴在一起贪婪地用力吸吮。银月是经过男女风情的女人,两人急不可耐地相互解扯对方身上的衣服,他俩就像两条赤溜溜的水蛇紧紧缠在一起,倒进内间的床铺上。

启亮迫不急待想娶银月,又为手头缺钱而犯难。想起当年奶奶将自已托咐大伯,应该不会空手相托,于是硬着头皮回来找大伯。周从义得知他想娶的是个丧夫的残疾女人,回拒他说,“你一个四肢健壮的未婚后生,去找一个死了男人的残疾女人当堂客,不怕别人耻笑?”

“她有手艺,而且人也好,我是娶定她了。我奶把我托给你,你朗嘎不能不管。”启亮回呛说。

“我管的是给你明媒正娶一个黄花闺女,体体面面地招呼你成家,你找这么个女人,人家都会说我把侄儿不当儿,口水都要把老子喷死了!不要说冇得钱,就是有你也不能办这桩丢人现眼的婚事,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呀!”

见大伯硬是不答应给钱,启亮气得立即起身离开了家。走到湾头时,看见前面的玉香挑着担粪筐在路边捡牛粪,便上前喊了声,“细姐,你捡肥呢。”

玉香抬头一看,“哟,是启亮!你么时回的,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启亮便把回来找周从义商量婚事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说,“说到底,我们都不是他亲生的,就是不想给钱。”

玉香劝他,“你也不能这样想,伯说的也有他的道理。不过说到钱,家里应该还转得过来,大哥前些时挑花到江西去卖,还给侄女春草买了个银箍子,给莲花姐买了对金手镯子呢。”

“么事啊?有钱给孙女和媳妇买首饰,我成家他一个子都不帮,心好狠啊!”启亮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双拳握得咯咯响,恨恨地扭头就走。

抢割完早稻,必须赶在立秋前把晚秧插完。在这双抢时节,人们都是忙得两头不见亮。湾里只要是能走得动路的,无论男女老少都到田里忙活。有奶伢的媳妇们,把吃奶的伢放到田头树荫下的摇窝里下田插秧,湾里空无一人。周从义家男人都在秧田扯秧、挑秧送到田里,周王氏带着两个媳妇在田里插秧。七月的正午,太阳像火球,把田里的水晒得滚烫。莲花先到靠田内老坎边最热的地方插,对着太阳烤,没有一丝儿风,汗水流得莲花睁不开眼,可她连擦把汗的工夫也冇得,手插得比鸡啄米还快,不一会儿,最热处一畦秧就插到头。正要返回另起一畦来插,看到婆婆跑到玉香插的那畦,“个冇得用的贱货,你插的秧像鸡抓的,前面插下去后面秧放了鸭子,么事都不会做!”骂着就赶拢去把玉香打扒在泥田里,糊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水。莲花急忙跑过来扯开玉香,“妈你莫打她,我来教她插。”

莲花将玉香拉到田边的小水沟里,捧着沟里牛脚印凼的清水给她洗净脸,擦了擦身上的泥,两人又到田里插秧。莲花教玉香插秧时不要性急,不能五个手指抓着秧就往泥里按,秧插得像鸡抓的东倒西歪。左手分秧要均匀,一棵秧只能抓三到五根秧苗,右手拿秧时食指和中指把住秧蔸子,大母指捏住秧根茎,三个手指把着秧棵树着往泥里插,这样秧才能插得又直又稳。玉香很快就学会了,跟着莲花慢慢插了起来。

当莲花插完田里最后一棵秧时,标志着周家的双抢农忙结束。一家人拖着疲乏的身子摸黑回家,草草吃了碗南瓜面籽团便各自倒床休息。

第二天莲花早早起床洗完脸,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梭子梳头,忽然发现梳妆台抽屉上的锁被人撬开,拉出抽屉一看,里面的银箍子和一对金手镯都不见了。她立即叫醒男人启全,两人忙翻箱倒柜到处找,连马桶角落、床铺底下都反复找了个遍也冇找到。见双抢农活已忙完,周从义天冇亮就带着大侄启明到坝上挑箩去了。启全喊来母亲到房里,指着被撬开的锁,“妈,昨日我家进了强盗撬开锁,把银箍和一对金手镯都偷走了。”

周王氏大吃一惊,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简直就象丢了她的命,恶声吼道,“还不跟老娘快找!”

她首先怀疑偷东西的不是外人,肯定是玉香。让她男人启明挑花去卖却空手而回,看到莲花有金手镯而她两手空空心生疾恨,就偷偷做起这龌龊事来。想到这里,她转身去一脚踢开玉香的房门破口大骂,“你个臭婊子,是不是你昨夜偷了你姐的首饰?还不敢紧交出来!”

玉香正在收拾床铺,见婆婆突然踢门进来吓了一大跳,“我昨夜睡得动都冇动,么样去盗我姐的东西唦?”

见玉香不肯承认,周王氏气得 像疯了一样,随手抽了根蚊帐杆照玉香身上一阵猛打。玉香跪在地上对天发毒誓,“我要是偷了首饰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听见打骂,莲花赶忙冲进玉香房里拉开婆婆,“妈,这肯定不是玉香做的。”

“你个苕婊子,夜里困得像死猪,东西被人盗走了还反过来帮强盗数钱!”说着一把抓住玉香的衣领,将她拖到屋边的大桑树下,找来麻绳把玉香绑在树干上狠劲抽打。玉香被打得浑身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后屋大房周从仁看着心痛,实在不忍心便过来劝阻周王氏,“她二弟媳呀,你莫冤枉伢,都打成这样就算了吧。”

“要你个老东西做好人,她盗的首饰肯定是你家帮着藏起来了,你们交出来便罢,不然老娘坐在你家门口一天骂到黑!”周王氏此时就象疯狗样的见人就咬。她忘不了当年玉香家从樊口搬回她不让进门,是周从仁接到他家住几天后,在弟弟的劝导下她才让搬回。从此玉香对他家心怀感恩,与他家来往亲密。对此周王氏早已怀恨在心,原本她就怀疑玉香偷去藏在他家,这下他前来劝阻,正撞在她的气头上,遭一顿臭骂。

周从仁见不但冇劝下,反而招来无端大祸。转身返回自家,把大门狠劲一关,再也闭门不理。

周王氏毒打玉香还嫌不解气,硬逼着启全找来一张大白纸,在纸上写下:“我叫玉香,是个强盗女人,偷了家里的首饰,我有罪!”玉香的背上贴着大白纸,被婆婆牵着捆住的双手满四乡里游唤。

周从义和启明从坝上挑箩回来,见堂客牵着捆住双手的玉香,立刻问清原由。从未打过堂客的他,顿时气得上前狠抽了周王氏两个嘴巴,“真是丢人现眼,出祖宗八代的丑哇!”

莲花赶紧乘机解开捆着玉香手上的麻绳,玉香一挣开手便发疯似的往河下冲去,扑通一下跳进河水里。莲花紧追其后,一把抓住玉香的后衣,亡命地将她往岸上拖 。拖上岸后,玉香死死抱着莲花撕心裂肺地哭喊,“姐呀!你就让我去死吧!我哪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啊!”

莲花也跟着放声大哭,天好黑啊!两个寒毛子凄惨的哭声,回荡在月河两岸漆黑的夜空里。莲花拍打着玉香湿漉的后背哭劝,“妹呀,你千万不能就这样背着一身又脏又臭的名声走啊!一定要咬牙活下去,一定要等到洗清冤屈还你清白的那一天啦!”

玉香用力点头,对姐也是对自已,“对!我就是死也要等到那一天!”说着她的嘴唇被牙咬得鲜血直流。

经周王氏如此一打闹,婆媳再也很难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周从义把全家叫在一起宣布分家。启明和玉香小俩口一家单过,继承去世的父亲应得的一间半房,按人口分得些田地和粮食。周从义也只能分得一间半房,带着一家六口人过日子。

春耕时节,犁耙水响。启全本打算一早去犁田,可是没想到昨夜突然肚子屙,一夜屙了十多次。他刚下床就感觉四肢酸软,头晕目眩,一头又躺倒在床上。周从义由于多年在坝上挑箩爬江码头,双腿落下坐骨神经痛,也是无法下水田。莲花找来一些大蒜头让启全吃,吃了一天也不见好;婆婆又倒了些腌大蒜水让他喝,但喝了两天也没止住启全的肚子屙,反而发起高烧。婆婆怀疑儿子身上有巧(中邪),让周从义去李家湾请来驱邪的马脚。马脚来后,在屋里每个角落点香烧驱邪的符咒,念着咒经把鬼赶到堂屋中间,又烧了几张黄符咒。然后拿了一张旋网在堂屋一撒,把烧过符咒的灰罩在网里慢慢收网,把网底的符咒灰收拢捧进一个陶罐里,再用黄符咒纸封住罐口,一路念着经文送到湾边的坟地里埋起来。

邪驱了,鬼也捉了,但启全浑身仍然高烧不退。周从义慌忙连夜跑到樊口街医馆请来医生,看到启全是急性肠炎而引发高烧,医生给他一连注射两针链霉素后,背着药箱回了医馆。医生走后,启全的肚子屙是止住了,可能是用药过量他感到胸闷呕吐,不一会儿浑身剧烈抖动起来。最后他大吼了两声,两眼一翻再也不动了,莲花抱着他死命地哭喊也没能把他喊醒。

那天上午正要出殡,莲花怀孕不到两个月,因过度悲伤一下昏倒在地,玉香一把将她抱进房间,招呼躺在床上昏迷的莲花。老俩口也因丧子之痛几天粒米未进,病倒在床上。抬灵柩的八仙准备起棺,这时必须有儿孙翻柩的仪式。棺材盖上放着一木蒸笼米饭,由死者的儿孙翻上柩,用手抓着米饭按进嘴里,两手边用力拍打棺盖边大喊:伯发啊!爹发啊!在喊声中八脚一齐大吼抬起灵柩上路。而没有子孙只有女儿的死者,只能由女儿从灵柩下面钻过后,八仙抬起上路。可怜的启全,只有唯一的幼女春草为他披麻戴孝,启明和启旺哭泣着一人牵着春草一只小手从灵柩下钻过。还不满四岁的春草,双手捧着父亲的灵位,满脸泪水地哭喊着走在灵柩和送葬队伍的前面,湾里人看到这一惨状都是悲痛不已,很多人则流着眼泪背地痛骂周王氏,只怪这个婆娘作恶过度,将灾难降临在伢的头上。只可怜莲花么这样命苦,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断了,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啊。

农时不等人,冇得男人日子还得过,田还得犁。冇等头七过完,莲花便驼着犁赶牛下田。女人用牛,百里长港从未见过。正在犁田的男人停下牛、很多人站在田埂上看莲花用牛。莲花给牛套好龙套,可她不知如何开犁,犁头一会儿钻到泥里太深,牛在前面拉不动;一会儿犁头又钻出泥面上滑,犁不进泥土。莲花扶着犁急得直掉泪,看着她犁田的人们摇头叹气,“唉,女人用牛,真是作孽呀!”

这时,正在自已田里耙耙的大牛停下来,走到她的田里。他把牛赶到田中间说,“莲花姐,开犁先要从田的中间犁出第一条犁沟,接着就贴着这条沟绕着犁,一直犁到田边为止。手扶犁把要平稳,掌握好犁头的深浅。如果扶手太向左用力了,犁头就会一直往泥土深处钻;如果太向右用力,犁头就会钻出泥面犁不着土。”

大牛边教边犁,莲花一路看着。她怕耽误大牛耙田,就要让自已试试。可她一扶上犁还是掌握不稳犁把,犁的泥沟深的深、浅的浅。大牛说,“这犁田的活看上去简单,但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掌握得了。这样吧,我俩换工,我帮你犁田,你去帮我耙田。你只要站在耙上,赶着牛把犁好的土耙细就行。”

这倒是个两不误工的做法。从此,需要犁田时,她就去跟别人换工耙田;需要耖田,她就去跟人换工插秧,让别人帮她耖田。

小暑节己过,早稻粒满开始泛黄。可是老天爷却不给人情,大雨倒着头落,十多天都不肯停。月湖水漫过堤埂,眼看到手的早谷就要被淹,人们纷纷下水抢割未熟透的早稻。莲花顾不上身怀六个月的身孕,带着十多岁的小叔启旺,冒着倾盆大雨,下到近腰身的水里抢割浸泡在水中的稻谷。抢割完后,将一抱抱稻谷从水里拖上岸捆好,再将一担担湿漉漉的草头往家里挑运。启明和玉香挑完自家田里的草头,也赶来帮他们挑运。玉香见莲花腆着个大肚子挑着草头,怕她摔倒在泥地上出事,跟在她身后小心照应着。前面田埂路中间被挖断了一条放水的田缺,必须跨过缺口才能往前走。莲花右脚使劲一蹬,左脚随即跨了过来,不料脚底一滑,便连人带担子重重地一下全摔倒在泥埂上。只听她“唉哟!”一声惨叫,玉香在后丢下担子一把上前将她抱起来,急着喊问,“姐,你摔得么样啊?”

莲花只觉肚子一阵阵剧痛,下身血水直泻。玉香赶紧喊来后面的启明,背起莲花往家里飞跑。没等进屋躺下,一个赤溜溜的肉团团随着奔泻的血水从她的两腿间滑落下来。玉香赶忙找来破布给莲花擦洗身体,用破棉片子包着血糊糊的肉团嘶声痛哭,“姐呀!我苦命的姐啊!”

洪水退尽,农时已过。立秋后赶插下田的晚稻长得稀稀拉拉,田里的稻谷连麻雀都不够吃,成遍良田几乎绝收。为筹来年度春荒的口粮,湾里的劳力不顾天寒地冻,都下到月湖里破冰挖藕。湾里的女人从来不用牛,更不会下湖挖藕。莲花却拿着藕锹和藕插铲,扛着扁担绳子,跟着湾里男人后面下了湖。她看到一块空泥地,便挽起裤腿用藕锹铲除冰碴,双脚往水里一站,腿肚子就像刀割似的刺痛,浑身冷得直打寒颤,牙齿冻得咯咯响。越怕冷越冷,她一咬牙赶紧挖泥围凼,浇干凼里的水,一刻不停地挖泥往凼外扔,不一会儿就挖出一身汗来。当她挖了个簸箕般大的泥坑时,便用脚往泥坑深处踩探看有没有藕,没探到藕就继续挖。从来没挖过藕,她根本不晓得如何才能挖出藕来,一天挖了三个藕塘,却只挖了几根藕带。眼看天快黑下来,男人们大担小担挑着藕各自上岸回家。她却蹲在藕塘里急得直掉泪,怎么挖这么大的藕塘就是不见藕呢?

“莲花姐,天要黑了,快上来回家吧。”大牛挑着一大担藕捆经过坑旁喊她。

“回个鬼的家,我挖了一天才挖几根藕带,回去吃么事?”

“嘿,哪有女人下湖挖藕的,你不会挖么样能挖出藕,快上来我教你挖。”

大牛放下担子,将手伸向泥坑中的莲花拉着她爬上来,“不是所有空地方就能挖出藕,你要找一块荷叶杆子又嫩又细密成遍的地块往下挖,才能挖到藕。”

“是这样啊,我这一天白挖了,你快带我去找找看哪里有藕。”

“天都黑了,明天下湖我再来帮你找吧。”大牛说着解开自已的藕捆捡一些藕给莲花。

莲花坚持不要,“大冷的天,你挖得累死的,我么能要你的藕。”

“挖了一天,你空着两手么样进家门,明天多挖些还给我不就是的唦。”见大牛这样说,莲花满心感激地领了他这个人情。

莲花在大牛的指点下,终于摸到了一些挖藕的决窍。每天挖的藕虽然没有男人们多,但总算没空手回家。

今年的雪比往年下的早,小雪刚过,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湖里的藕差不多被人挖光了,湖面上堆积的大小泥墩被大雪覆盖,形成了一遍大小不同的洁白山包,全湾只有莲花提着挖藕的工具下了湖。她虽然挖了一些藕,但仍然担心接不上明年开春的口粮,只得用藕锹扒开湖泥上的积雪继续挖。在白雪皑皑的湖面上,在成群的雪墩里,一切生灵都躲藏起来。唯独只见一位身穿泥糊糊的破棉衣、头戴一顶破斗笠的年轻寡妇,一铲接一铲地从藕塘里向坑外摔泥浇水。

整整一个冬天,一家人吃的都是莲花挖回的藕来掺些杂粮,连藕带藕蒂都不舍得丢,磨细做粗饼充饥,总算省下几担谷子和一些杂粮供度春荒。

十一

清明刚过,莲花洗完一家冬天换下的衣被,将一根绳子拉在桑树枝和一棵枣树中间晾晒,心里却愁着家里买油盐的钱。看着眼前的大桑树正在吐嫩叶,忽然灵机一动,这么多桑叶能养好多蚕啦,把蚕茧卖了就不愁买油盐的钱了。想到这里,她便去樊口街上买回两张蚕种。接着,找来一些竹篾将几张旧晒垫补好,铺在后房搭好的架子上以备养蚕。

谷雨将到,蚕种变成绿色,莲花将蚕种贴肉窝在身上。约窝了两三天,一些蚕蚁子开始蠕蠕地动了,于是她从贴身处取出放进蚕房。经过头眠二眠蚕蚁在蚕箪里都在蠕动,样子非常正常健壮。

莲花架着梯子爬上桑树,采摘一担桑叶。经过"大眠"后的蚕宝宝一天就吃了个精光,个个是生青滚壮。于是她又上树采摘几担叶子铺上去,蚕宝尖出的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蚕房立刻充满着“萨萨萨萨”的响声。不多一会儿,那篾垫上立刻全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莲花单是上树摘叶上叶就忙得透不过气来,一连几天几夜没合眼。蚕宝宝终于停止吃叶,渐渐身体变白变短了,几天后纷纷爬上稻草扎的把子头准备做茧。

经过这一阵子日夜劳作,总算是有了满意的收获。莲花挑着担雪白的蚕茧进了樊口街的收茧铺,卖得六块银元。她用一块银元在副食店里买些油盐,怀揣着五块银元挑着担空筐又走进一家布匹店。她想给春草扯块红花布做一件褂子,也想给自已扯块蓝仕林布做件上衣。她身上穿的褂子补丁摞补丁,湾里大姑娘小媳妇笑话她身上的褂子是买布的样品,各种花色的布块补丁都有,买布时要选布的花色样品,就在她穿的褂子上挑选,说的臊死人。可是当她的手伸进怀里掏钱买布时,那五块银元捏在手心好像有千斤重,实在舍不得拿出来。正值春荒时节,这钱可比命贵啊。于是一咬牙她恋恋不舍地退出了门,挑着担空箩筐走出樊口街,带着收获的喜悦快步走在月湖堤上。湖面一遍嫩绿的荷叶丛中,点缀着刚刚冒出的朵朵莲花,桃红粉艳、亭亭玉立、清香沁肺,顿觉心旷神怡。

周家墩村头路边有一间低矮的破茅屋,住着的是从小跟莲花一起放牛的李石生一家。李石生的堂客是周从义相好二哥的女儿,二哥常年在三十二担给人放牛,女儿从小送给樊口街上一户人家抱养。突然有一天,这户人家要将二哥已有十四岁的女儿送到妓院去卖,正好被正在坝上挑箩的周从义撞上。周从义忙丢下担箩赶到几十里外的三十二担,找到正在放牛的二哥一起赶到妓院,垫出自已的银两帮二哥当天就把女儿赎了回来。过了两年,二哥就把李家湾的李石生招到周家墩做上门女婿。小俩口在湾头搭了间茅屋,开了一块湖荒田耕种过日子。去年遇着百日大水,他家只从水里抢割些未熟的早谷。一冬一春连扁谷磨的米糠都快吃完了,他们只好到田边地头挖野菜,采榔树叶掺在糠里填肚子。莲花回湾时路过他家门口,看见他堂客正拿着破簸箕播米糠。不到三岁的儿子瘦得皮包骨,睡在一张破芦席上,两只眼珠翻着,肚皮一消一鼓喘着气,屁眼门吊着个红箩卜大的毒子,上面粘着灰土,这是因为细伢吃糠菜拉不出屎震出来的毒子,莲花看着心里就像刀剜样痛。这时,李石生提着一篮子刚摘的榔树叶回来。莲花对他说,“石生,伢再吃这样的糠粑就活不了命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儿子,李石生干涸的眼眶潮湿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唉,有么法子啊!”说完两串滚烫的泪珠流在他黑瘦的脸上,就像两个大大的惊叹号。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看着这位面临儿子生命绝境而绝望的父亲,莲花流着泪从怀里掏出刚卖蚕茧剩下的五块银元递给他,“快到坝上买些米回来,度命要紧啦!”

这时,正在播糠皮的女人赶过来。夫妻二人一齐跪在莲花跟前,捧着五块银元的手擅抖着,感激地失声哭泣道,“莲花姐,你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观音啊!我李石生就是今生还不了,来生做牛做马也要还上你的恩情啦!”

十二

解放军打过长江,驻扎在樊口。派工作组到各村发动群众斗地主、除恶霸、搞土改、分田地。一天夜里,一群民兵拿着枪突然闯进周从义的家里抄家,把全家人赶到大门外。民兵们从家里抄出金条、银元、棉花和稻谷。其实,那些银元和金条是周王氏姐姐存放他家的。她姐是有名的富户,见妹夫周从义为人厚道可靠,让他做担保人,替她用这些财物放贷给有偿还能力而又急需用钱的人,从中给她赚些利息。周从义帮姨姐放了一部分,但也有些急用钱的人找他担保借贷,考虑到其并无偿还能力,他便不敢担保借钱,这样一来就得罪了未借到钱的人。

抄完家,村委会立即开会登记清算。凭从周从义家操出的这些家财,再加之周王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恶妇,不知多少家、多少人受过她的欺凌而忍气吞声,对她恨之入骨。因此,他家被定为必须铲除的地主恶霸。

这天,全村在周家墩小学操场上召开批斗大会。主席台搭在小学大门前,台上坐着土改工作组陈组长、村委会主任周从仁、民兵连长周大牛、委员有幺叔周从礼和李石生。大会开始,陈组长台前讲话,“乡亲们!我们今天召开批斗大会,大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欠债的一律销毁。现在就把恶霸地主周从义、周王氏押上台来!”

周从义和周王氏头戴着广播筒似的、又尖又高的白纸帽,胸前挂着写有他们的名字、并用红笔画着叉的大白纸牌,身上被五花大绑,几位民兵持枪把他们押着推到台上,面朝台下的群众低头跪在台前。幺叔第一个站起来冲到他们身边,愤怒地指着周王氏,“就是这个恶婆娘,那年她家鸭子不见了,硬赖是我家偷的。”说着撸起衣袖,“朗嘎们看看,我这只手就是被她兄弟打断的。这还不算,她还硬逼着赔她鸭钱和药费,要我这个五尺大男人在她这个臭婆娘的小脚前下跪赔礼呀……”

“打倒恶霸周王氏!”一位民兵举拳愤怒高呼,台下群众也跟着齐声高喊。一些人还将死鸡死鸭、臭鸡臭鸭蛋往周王氏身上、脸上砸,“还你的臭鸡臭鸭!看你这个恶婆娘还骂不骂,狠不狠!”

一阵骚乱过后,又有几位村民拿着借据和契约上台,其中一位指着周从义控诉,“那年我找周从义担保借债,一年后无力偿还,狠毒的周从义硬逼我卖房卖地还钱!”说着用腿照周从义的后背猛踹。另外几人则举起手中的借据单向台下大声问道,“这是地主剥削我们的冤枉债,大家说该不该还?”

“不还!不还!”台下一阵附和吼声。一位民兵将他们手中的借据和契约收在一起,划着火柴当场烧成灰烬。这时,坐在李石生旁的陈组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石生,你要拿出阶级立场,该你上台了。”

开会前,李石生曾向工作组说过借莲花五块银元的事。陈组长说她家是地主,不光不能还钱,还要上台控诉。李石生说莲花是寡妇,他不愿去控诉。陈组长批评他阶级立场有问题,教他说寡妇就是寡富,寡妇有钱。见李石生还是坐着不动,陈组长硬将他拉到台前高声说,“下面,由李石生委员控诉!”

石生内心痛苦地挣扎,满头汗珠直流,实在难以启齿。身边的陈组长两眼象锥子似的紧盯着,他只好张开干裂的嘴唇,“寡妇……寡富,寡富有钱。那年春荒,我借了莲花姐五块银元……”

“大家说,地主家的钱能不能还?”陈组长不等石生往下说,接住话茬问台下。

“不能。”台下只有几个人应答。

玉香看着身边站着的莲花问,“姐,真有这事呀?”

莲花点头,“那是我给他度春荒的,原本就冇打算让他还,何苦再提这事。”

民兵连长周大牛听到台下的喊声直冒火,咬牙在心里骂道,李石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总有一天鬼都不会饶你!

十三

第一场批斗大会结束后,工作组觉得这只是个开头。要进一步发动群众,将斗争和土改运动引向深入。他们走村串户找群众访贫问苦,了解得知周从义的小侄周启亮、大侄媳妇玉香最受周家虐待迫害。便动员两人提高觉悟,敢于站出来揭发控诉万恶的地主恶霸。启亮得知后,带上一对金手镯和一只银箍子赶回来。原来,他那次回来找周从义没讨到钱,便怀恨在心。路上又碰见玉香,听她说家里买了金银首饰,更是心生报复。于是乘双抢农忙湾里无人之际,偷偷潜回家中,盗走了金银首饰。他拿到当铺当出钱,与银月结了婚。待两人赚到钱后,又将首饰赎了回来。这次回家,他不仅要将这些首饰交给政府,更主要的是作为揭发周从义的重要铁证。

第二场批斗大会即将开始。傍晚,学校操场上空密布着厚厚的乌云,没有一丝儿风,操场闷热得象个巨大的蒸笼。人们不断地摇着手中的破蒲扇,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水。主席台两边的大柱上高挂着两盏大煤油灯,成群的飞蛾围着燃烧的灯火,不断地发出啪啪声响,灯下散落下一大遍被烧死的飞蛾。

主持大会的陈组长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周从义和周王氏夫妇又被五花大绑跪在台前。这时,周启亮上台冲到周家夫妇面前,国仇家恨一齐涌上心头,怒不可遏地指着被绑跪在地上的他俩,“大伯、大妈,想不到你们也有今天啦!当年我伯我妈被日本人炸死,奶奶拖着我们逃难回来,你们霸占我家的房子,堵住大门不让我们老小进自己的家门啦!周从仁大伯见我们无依无靠太可怜,把我们老小四口接进他家安顿……”启亮哭泣着说不下去,转身扑跪在主席台坐着的周从仁面前连连磕头喊道,“从仁大伯!侄儿永远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呀!”

周从仁立即上前拉起启亮,“伤心的伢,这是大伯我该做的,你这样做大伯我可经当不起呀!”

启亮擦了把眼泪继续说,“我们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可等着的就是整天挨打受骂,把我赶到三十二担放牛。那年你把我抓回绑在桑树上足足打了一天啦!我逃跑时才只有十三岁,在外流浪受尽人间磨难,好不容易混大成人。你们侵吞我家全部家产,我回来向你讨要一点成家的钱,你不但一分不给,还将我赶出家门。你说家里冇得钱,可你哪来的钱买金银首饰?”启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对金手镯和一个银箍子高高举起,“睁眼看看吧,这就是你们剥削的罪证,我要当面交给政府!”

工作组多次动员玉香,可她就是不答应上台控诉公婆。当她一眼看到启亮手中举起的首饰时,突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莲花和几个姐妹一把将她扶住唤醒。她睁开两眼一把甩开扶着的几只手,发疯似的冲到台上指着启亮,“你这个天收的,害得你姐我好惨啦!”接着咬牙指着周王氏,“妈,狠毒的婆婆啊!你现在看到了吧?我不承认盗了首饰你硬不相信,把我绑在树上打够了还不算,你就像拖着一条要死的狗样让我身贴白纸游乡。我无脸见人跳河自尽,可姐把我从河里救上来,要我一定要活着等到洗清冤屈的那一天。老天有眼,我终于盼到啦!感谢苍天!感谢苍天啊……”玉香双脚跪地叫喊着,不停地朝天磕拜。乌云中突然一道闪电,远处传来轰隆的雷声,这该就是苍天对这位可怜的寒毛子的回应。

“打倒地主周从义!”

“打倒恶霸周王氏!”

台上台下一遍呼吼,这吼声将人们的愤怒推向高潮。民兵们用枪托捅打在周从义和周王氏身上,台下的砖头和石块不断向他们头上和身上飞砸过来。看着己经头破血流仍然被民兵们打得在地上打滚的周家夫妇,莲花不顾一切地冲到台上,一把扑在周从义身上哭求民兵们,“别再打我伯,他腰腿已残快不行了,你们打我吧,我替他顶罪。”

看到莲花替周从义挡着民兵们打来的枪托,玉香一把扑在周王氏身上哀求,“莫打我妈,她有罪,打我吧,我替我妈顶罪!”周王氏反身一把护抱着玉香,满脸淌着悔恨的泪水,“我的儿啊!你就让他们打吧,我该死啊!就是把我千刀万剐也解不了老娘我对你的悔恨啦!”

打红了眼的民兵们,用枪托使劲向莲花和玉香身上不停地捅打。

“住手!”民兵连长周大牛紧握拳头用力猛捶面前的大桌,向打人的民兵厉声骂道,“老子日你妈!她俩都是寒毛子,是我们的穷苦姐妹呀,凭么事打她们!还不敢紧跟老子把她俩拉下去!”

民兵们一拥而上拉开她们,两个寒毛子在他们手中拼命挣扎着哭喊,“莫打我伯!莫打我妈!你们打我呀……”

“轰隆!”一声劈雷炸响,震憾着樊川大地;一道闪电划破会场,将所有惊愕的面孔照得雪亮;两个寒毛子凄惨叫哭声,被吞蚀进雷霆闪电之中,淹没在漆黑的夜空里。倾刻间,苍天被两个寒毛子的哀嚎感动得暴泻倾盆的泪水,冲散了批斗会场,冲刷着人们各自的灵魂!

十四

解放军继续南下后,部队应征新兵补源。工作组陈组长找到民兵连长周大牛布置征兵任务,“周连长,你把各村青年摸个底,看有多少想当兵的。另外你看能不能找到有文化的女青年,部队也很需要这样的人才。”

“有哇!我湾里就有一个。”大牛不假思索一口爽快地答道。

陈组长惊讶地读着大牛的脸,很快他明白是谁,“你说的是叶莲花?”

“是啊,她能读会认,我们从小一起放牛,她经常给我们讲些好听的戏文,要是到部队,她一定会有大用场。”大牛兴奋地说。

陈组长坐下点燃一支喇叭筒卷烟,吸了一大口,“你讲的很对,我们通过在群众中调查,发现全村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同情莲花。她出生十四天就被周家捡回做童养媳,十九岁就死了丈夫,经常遭婆婆打骂虐待可从不抱怨。她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你也看到在那天批斗会上,她竟然不要命的扑在周从义身上替他挨打。同志啊,难道我们把她的这种举动仅仅理解为觉悟不高?”

听着陈组长提起那天莲花姐妹挨打的事,大牛心痛得泪水在眼圈里打转。陈组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不能让她受家庭的牵连,一定要让她走上一条光明的革命大道。快去把她找来,我要好好做做她的动员工作。”

“是!”大牛激动得两脚跟啪地来了个立正,转身冲出了村委会大门。

莲花从河里挑担水爬上岸,将担子歇在堤上的柳树荫下,用手擦了把脸上的汗水。这时,大牛正兴冲冲地跑到面前,“莲花姐,陈组长要我来找你。”

“陈组长找我做么事?”

大牛急忙将陈组长想动员她去当兵的事说了一遍,莲花听着两眼开心地笑成一条缝,脑海里立刻浮现解放军女兵们的英姿。心想,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这么个天大的好事竟然落在自已身上,从此将要彻底改变一生的命运啦!她激动得拿着扁担的手直发抖,“大牛哇,姐真的不晓得么样谢你!你等着,把水挑回家我就来跟你去见陈组长。”

望着她远去的欢快背影,大牛随手摘下片柳叶含在嘴里,身体靠在杨柳树干上吹起乡间小调。他和莲花从小一起放牛,俩人就象亲姐弟。他十分敬重和崇拜她,好像她什么都晓得、么事都会做,湾里的放牛娃都喜欢和她一起玩。

河堤的柳树距莲花家不过百来米,可大牛却在树下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莲花回来。急不可耐的他,只好径直来到莲花家找她。进门一看,本已患有坐骨神经腰腿痛的周从义,经两次批斗后已打得遍体鳞伤,躺在床上呻吟;五岁的孙女春草端着小木盆站在母亲莲花身边,莲花用棉布蘸着盆里的盐水给周王氏清洗脸上和身上的伤口。

见大牛进门,莲花忙招呼他坐下,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大牛,你的好心姐领了,可姐没那个好命啦。看看这样一个家,我哪能抛得下呀。”

“莲花姐!”大牛急了,一下站了起来,“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会后悔一生的!”

莲花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含着眼泪说,“哪个不晓得往亮处走啊,可我这一走,这个家只能等死。我的身子走上了光明大道,进入人间天堂,可我的魂魄却掉进了万丈地狱,阎王爷也不会饶过我呀。”

十五

土改的第二年就是搞复查,对于漏划成分的要重新补划;对于确实成分划得过高的,也要纠正过来。李家湾李石生曾卖过长工的那家,因土改清查不彻底被划为上中农,经过复查重新划为地主成分,没收其家产房屋,乡里将房屋分给李石生。石生一家便从周家墩破旧的茅屋,搬回李家湾原地主房东的大瓦屋里。乡里复查工作组也对周从义家抄出的家产进行认真核实,金条和银元的确不是他家所有。他家应有的家产只有两担棉花、两担稻谷、四斗田地和一间半瓦房。按这些家产来衡量,将他家划为地主成分明显过高。工作组召开村委会,专门研究周从义家阶级成分如何重新划分的问题,陈组长让大家发表意见。

“我认为他家最高也只能够上个下中农成分。”大牛首先提出意见。

此话一出,会议室一遍沉静,好半天也没人再吭声回应。陈组长点了周从仁的名,“你是村主任,你到是说说意见表个态呀。”

“要是真的把他家改划为下中农,那个恶婆娘周王氏怕又要跳出来,连我家屋顶都要捅破。骂我们不该整她斗她,我不被她骂死也得气丢半条命。”

“那还用说,到时候我剩下的一条半胳膊怕也保不住啊!”幺叔紧接着说。

“是啊,不划他家地主,周家墩怕是冇得安静日子过了。”其他人也附和说道。

李石生坐在屋角闷声不语,心想那五块银元现在要是让他还,他真还一下子拿不出来。陈组长最后说,“根据大多数同志的意见,周从义家地主成分不作改变,家产该没收的没收、该退还的退还。”

“我还有话说。”大牛没等散会又对大家说,“叶莲花是他家的童养媳,总不能将个受苦受难的寒毛子也划成地主吧?”

“大牛这个问题提得对,我们新政府既不放过恶人,也不能冤枉了受苦人。大家说说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陈组长接着征求大家的意见。

“这事不难,让莲花娘俩跟他们家分开单过,把她划为贫农如何?”幺叔向大家提出新想法。

“同意!”大家齐声应道。

根据村委会的一致意见,陈组长让大牛去向周从义家传达村委会的决定。这个结果对莲花娘俩无疑是一种解脱,但分家却是相当艰难。公公周从义一身伤痛,婆婆周王氏也是疾病缠身,唯一的小叔子启旺仅仅才有十三四岁,如何让他撑起这个家。一大早,莲花提着全家的脏衣服下河去了。周从义起床拄着拐棍,找来几块土砖、和好一些泥巴,在柴棚间给莲花娘俩垒灶台。莲花洗完衣服回来,看见周从义就要砌好的灶吃惊地问,“伯,你这是做么事?”

“分家吧,村里决定的,我们不能违抗啊。”周从义糊着泥灶墙低头说。

莲花转身拿了一把挖锄,三下两下把刚要垒好的灶台推倒,“分个鬼的家!”

看着刚砌好的灶被莲花堆倒,周从义急得两手直搓泥,“伢,你么这样不识好歹,人家村里是为你娘俩指条活路哇!”

“不分家就活不成?我们活,这个家还活不活命?”

“这是村里的决定,我们的死活不用你管。”周从义又把推倒的砖捡起来重新砌灶墙。

莲花一把抓住周从义的一双泥手,“伯,求你别把我们分开,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呀!”

周从义无奈一屁股坐在一块土砖上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伯我真是不忍心牵连你们啦!不分家你就得跟着我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这顶帽子比大山还重,它将压得你一生在人前抬不起头哇!”

莲花安慰他说,“我不怕,头不光是长在颈上,其实是长在心里。人前低头冇得么了不得的,心里的头一定不能低下,这是做人的本份。伯呀,这都是你从小教给女儿我的呀。”

周从义被她劝得无言以对,其实他对这个媳妇看得比亲生女儿还金贵。记得有一年来了位算命先生给她算命,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要把莲花当女儿养,这伢八字命很硬,等大了要嫁出去。不是他不听忠告,莲花从小聪明可爱,知书识理,屋里屋外更是一把好手,实在是舍不得她离开这个家,还是让她和大儿子启全成家,结果启全不幸早去,正应验了算命先生的话,他心里一直痛悔不已,是自已害了伢们啦!

十六

“伯,不好啦!你快回去。”李石生正在地里扯棉花杆,女儿急冲冲跑来喊他。

“出么事了?把你慌成这样。”他赶忙过来问道。

“我哥躺在床上发高烧,不停地说胡话,妈让我赶来叫你快回去。”女儿急喘喘地说。

李石生一听,拔腿就往家里跑。他儿子跟位篾匠师傅当学徒,昨天跟别人家做篾活很晚才回来,么一大早就犯病了呢?进门一看,屋里堂客请来位马脚,说是昨夜他在回来的路上撞上邪。马脚在堂屋大桌上放上一碗水,将三根筷子竖在碗中间的水里,一只手扶着筷子,另一只手捧着碗里的水从筷子上头往下浇。浇一下问一个已去世的先人的名字,如果不是撞上问到名字的人,筷子就倒下;如果是,筷子就立在碗里的水中不倒。

“是撞到爹(爷爷)了吗?”马脚浇一捧水问了一声,筷子倒下了。

“是撞上奶了?”筷子又倒了。

“是撞上周启全了?”马脚问罢,只见三根筷子在碗里的水中直立着动都不动,全家人都愣苕了。马脚说,“这伢昨夜在路上碰到莲花死去的男人,吓着了。”便分咐李石生在天黑时端着茶叶米,带上香和黄裱纸钱,在儿子昨夜回来的路上点香焚纸,洒上茶叶米。然后跪拜祷告,乞求周启全的亡灵保佑儿子平安。同时还特意交待李石生,在做完祭拜回来的路上,千万不能再回头朝身后望,碰见人也不能打招呼,一路径直回家关上门。

按照马脚的吩咐,李石生天一黑就去儿子回来的路上做完祭事,起身就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路上他汗毛直树,吓得直哆嗦。其实,他内心比谁都怕周启全的魂魄找上。他的堂客是启全的父亲周从义垫出银两从妓院赎回的,启全的堂客莲花又拿了五块银元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他是欠下启全家上下两代人的恩情债呀!可自己不光不还钱,还在批斗会上控诉莲花姐是寡妇寡富,寡妇有钱!批斗会后,他觉得周家墩的人总拿异样的眼神看待他,自感无颜面见人。正好乡里在李家湾给他分了房屋,他赶紧携全家离开周家墩搬回老家。李石生一路寻思着,忽然听到脚后跟嚓嚓乱响,他不能也不敢回头往后看,吓得加快脚步跑起来,可是越跑后面的响声就越大。跑到门口他便一头撞开大门倒在堂屋地下,裤子全尿湿了,口中直吐白沫。堂客慌忙扶起他来一看,裤腿上拖着一根枯荷叶。一定是在回来时他不留神,裤腿被路边枯荷杆的刺扎上,枯荷叶被他拖得一路乱响。

儿子的病好了,李石生却疯了。从此,他整天乱唱乱叫、瞎哭苕笑、经常骂喊,“还我家的债!忘恩负义的畜生!”边骂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撕得精光,拿起家里的东西便乱摔乱砸。吃饭时,堂客给他端来一碗白米饭,他将米饭往地上一倒,自己却冲到门口边牛粪凼里用碗铲牛粪,大口大口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白天,李石生穿着又破又臭的烂衣服,脸上脏得看不清鼻子眼睛,满湾乱跑乱唱。有时碰上一群放学的伢们跟在身后,捡起地上的石头往他身上边扔边叫,“疯子!疯子!”他被石头砸得鼻青脸肿,就转头追着学生伢,学生伢吓得到处躲,等他不追后又跑出来捡石头砸他,一路逗着疯子玩。春草也跟在伢群里放学回家,但她从不去逗疯子,只是觉得他好可怜。说来也怪,疯子见到春草从不打她,两眼慈爱地笑着不停地夸赞,“女伢长得真好看,真逗人痛。”有时突然跪在她面前哭道,“你是活菩萨,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但要是见到自己的女儿放学回来,李石生就一把赶上去扯女儿的衣服抱着她,“堂客,我要跟你上床困醒!”吓得女儿到处躲。可怜的女儿从此不敢与他碰面,羞得没脸见人。在一个黑夜里,她悄悄跑出门,拿着一根麻绳在屋后的一棵大树上上了吊。

这个疯子把整个家、整个李家湾闹得不得安宁。实在冇得办法,儿子只好找来一根铁链将他锁起来,关进一个牛棚里。从这以后,李家湾的夜空里经常传出铁链与牛棚栏杆的撞击声、疯子的嘶叫声。等到有一天忽然觉察到叫声停止了,大家赶到牛棚一看,李石生已经离开了这个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的苦难人世。

十七

经过土改和复查,周从义一家除了留下一担稻谷,其它家产全部没收并被扫地出门,被遣送到滚龙山开荒种地。

滚龙山是周王氏娘家王家大湾的祖坟山,山边住着十多户王家细湾的人家,大湾与细湾本就同宗同祖。按辈份,湾里年青人称周从义为姑父,叫周王氏姑姑,对他们一家非常客气亲热。队长王道诚带着湾里几个劳力上山割回茅草、砍回竹子和树,帮姑父一家在湾子一头搭盖一栋三间房的茅草屋。把家安顿下来后,莲花带着十五六岁的小叔子启旺进山开荒。在山坡上、坟空间挖一些荒地,种上小麦、玉米和黄豆。绕着山脚下的是湖,他们又在湖边围着山脚挖出块水田。水田面积有一亩多大,弯弯的绕着山头,远远望去很象一把巨大的箭弓,他们就把这块田起名为弯弓子。没有耕牛,他们就用铁锹翻土,用锄头和耙子把泥土扒细;没有水车,就用藕铲从湖中向田里浇水、用水桶往田里挑。看到莲花不分昼夜辛勤劳作,湾里无人不赞叹这个年青寡妇真是铁打的,又能做、又吃得苦,哪家要是娶上她不愁往后过日子。

这天正午,正当叔嫂二人顶着烈日埋头往田里浇水时,队长王道诚驼着自家的一驾水车过来。他将水车架在与湖水相连的田埂上嚷他们,“莲花表嫂,你们别浇了,这个午时头从哪里浇起,把人热死了。”

“老表啊,真是难为你了!”莲花和启旺来到道诚架好的水车旁,三人拿着车水镐套在水车把子上,道诚和莲花站在水车两边,启旺站在莲花的下手,三人一起将水车拉动转了起来,湖水哗哗向田里直灌。道诚一边车水一边开心地看着对面车水的莲花,莲花心里溅起甜蜜的水花,脸上荡漾着羞涩幸福的笑容。

不一会儿,弯弓子被灌得满满的,三人也累得满头大汗。“差不多了,我们休息一下吧。”莲花说着放下车水镐,招呼道诚和启旺到山边一棵树荫下乘凉。

“真不明白,你们家才一间半瓦房,不到四亩田地,么样就打成个地主呢?”道诚边擦汗边说。

“唉,还不是怪我那个恶妈,把湾里人都得罪光了。”莲花接着说,“我也不明白,你家担把多的田地,三间大瓦房,怎么还划个贫农?”

道诚哈哈一笑,解释道,“我家田地多不假,可我伯死的早,就我一个十多岁的劳力要养十来口老小,庄稼做不起来,家里也是穷得经常吃不上饭,所以就是贫农撒。”

王道诚家过去是当地有名的大户,老太爷在乾隆朝是州府的正八品修职郎。官虽不大但衙门大,出门办差就是代表巡抚。听说有一年鄂城和大冶两县令为争地界,当着他的面争吵就要动手打起来。他当即一个县令踢三脚,按照巡抚的指派就将这事判处了。原先樊口以下很多田地都是他家的,他爹(爷爷)从小娇生惯养不会农事,加之人长得个头矮小,出去收租不但收不到,还被一些佃农赶回来。这样一来大遍田地就流落了,家很快衰落下来。俗话说大船烂了三担钉,他家虽然有田地和房屋,但父亲体弱多病,不到四十来岁就得了哮喘病逝。他是长子,十多岁就担起这个大家。这么多年,他招呼弟弟们成家、妹妹出嫁,光顾着操劳家务和庄稼,已经二十大几,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成个家。看到为养这个地主一家拼死拼活日夜苦做的莲花,他从心底里萌生一种同命相怜之感和爱恋之情。

道诚指着弯弓子水田对启旺说,“细老表,这块田靠山边老坎处高,靠湖边处低,要用耖子把田耖平才能插秧。”说着就回去赶牛来耖田。

启旺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半劳力,犁田、耙耙、打滚都行,但用耖子他还没学会。道诚边耖田边教跟在身边的启旺说,在田的高处时要将耖子柄往后压,让耖齿把泥土抄起来,然后往田的低处赶,边赶边将耖柄往前推提,让泥土一点一点推移到田低处,来回往返将田耖平。

就这样,道诚得空就到莲花家田地里来,帮他家搞田、犁地、下种、施肥,成了莲花家的大半个劳力。这年,老天爷风调雨顺特别给人情。经过他们一年的辛勤劳作,到年底喜获大丰收,打下的粮食堆在堂屋和房里地上到处都是。

全家正愁无处存粮,恰在这时来了位篾匠。他进门将肩上的工具放下,送了两顶斗笠放在桌上,然后跪在周从义和莲花面前,“周家爹(姥爷)、大舅娘,我是李石生的伢。我伯欠下你家两代人的恩情债,他为这愧疚得一口痰堵在胸口不能出来,就得了疯病。可他即使发了疯也时刻记着你们的恩情,临死还嚷还债、还债!他被我关在牛棚里,死得好惨啦……”

李篾匠哭泣着从衣袋里拿出一大把钱,递到周从义面前,“常言说父债子还,这债做儿的理应来还。这是我这些年给人做篾活赚下积攒的一点钱,也不晓得这些钱够不够,要是不够,我就给你家做几天篾活来顶工钱看能不能。”

听完他的哭诉,周从义和莲花己都是潸然泪下,周从义一把上前将他拉起来,“伢呀,你有这份感恩的孝心就足够了,这钱我们一定是不能收的。”

莲花也接着说,“就是啊。你伯从小心实,也是穷怕了,我们都能体谅。不过,你说帮我家做几天篾活,我们可是求之不得。你看这粮食堆得无处放,你就是不来我也要去找。”

就这样,这个年青的李篾匠在周从义家整整做了三天,编了几担箩筐、几担花篓和一组堆粮食的篾围子。他将对这家两代人的感恩、对父亲的深切怀念和内疚,全都随着手上一根篾条一根篾条地编织进了一屋子的篾具里。

十八

腊月二十八,启明和玉香带着儿子克文到周从义家吃团年饭。看到家里谷满屯、粮满仓,别提多高兴。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年饭,大人们带着春草和克文到外面玩鞭炮,玉香就拉着莲花在房里叙私房话。

“姐,跟你商量个事。我湾里二狗成天好吃懒做又爱打堂客,前不久夫妻离了婚,现在他堂客单过。我想把她说给启旺你看如何?”

“好哇!我正为这事着急,托人给他说了几头亲,人家嫌我家成份太高都冇说成,要是能把她说给启旺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莲花欢喜地赞同说。她俩又把这事跟全家商量,一家人都非常满意。



版权所有: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地址:湖北省鄂州市政府综合楼5楼    联系电话:027-53083195    电子邮箱:820909596@qq.com
Copyright 2022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2023000720号
关注微信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