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梅
农妇李春花的丈夫叫蒙太月,以缝制老寿鞋为生。蒙太月长得怪,背脊拱出一块骨头,像只大挂钩,人说他来世时没有变成全乎人,他从不夜行,小孩子见他会吓哭,是村子里一片阴霾的风景。蒙太月的手,女人一样纤细,俊秀,指甲壳泛着贵太太的光芒,粉红揉着紫色,像抹了一层九月霜。十八里叉,乡亲们认定蒙太月是文化人,排名全乡第一。蒙太月的寿鞋,端庄,大方,有将军的气度,勇士的干练,还有跋涉漫漫长路的韧劲,绕过地狱,到得天堂,气派得像国家干部。
十年前,蒙太月被县文化局评为民间艺人,老蒙家几百年传下的寿鞋样儿,也请到省里参展,拍成电影,封为民间殡葬文化的“活化石”,县里送来的证书,蒙太月裱成扁,神气活现地挂在堂屋,只有李春花不屑地对儿子蒙红说:“这是你老祖宗的遗产,去跟你爸爸做一辈子寿鞋吧!”
蒙红斜了一眼母亲:“这是艺术!文盲!对牛弹琴!”
春花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过长着棉花和小麦的土地。驼背也没有妨碍春花生下一对儿女。蒙红是小的,为了父亲这双寿鞋,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蒙青是大的,是个坛子(女儿),在城里学美术。蒙太月晓得,再大的民间艺人也难以征服无知无畏的李春花。
头天傍晚,村东头老齐婆的儿子报来准信,说老齐婆大口大口吐血,吐出六个字:“我要蒙家寿鞋。”死人的事,是天大的事。人轰轰烈烈地来,想风风光光地走,活人都是这个心愿。
李春花大清早放了鸡笼,以东风八级的速度跑到十八里叉供销社开的农家超市。春花即不会做鞋,也不会绣花,她就是蒙家组织生产资料的采购员。她从怀里摸出温热的红票子,换回棉线、丝线、蚕丝线、化纤线、金丝线,将蒙红的旧书包里塞得鼓鼓囊囊,像搂着一个炸药包。走到街头,再扛上一匹黑布,这是做寿鞋的面料。
李春花肩背手扛往家赶。春风吹得十八里叉草香四溢,小麦地窜出两只追逐的花狗,梨树在授粉,由着风儿像四处张扬的小媒婆,顾盼流萤。春花黑汗水流地跑进家,抽半瓢井水灌进肚,洗一把脸,这才听见院子外鸡飞狗跳的声音。
春花喊:“太月,大早撵得鸡飞狗跳,发神经哪!快把鞋帮打好浆,晒上,老齐婆要老,点名要你的老寿鞋。”
蒙太月机灵地伸着腿踩鸡子的脚,踩了十好几下,才踩住一只小母鸡,反剪着鸡的翅膀,拎着小鸡冠,提到后房,抹了脖子。
春花见到小母鸡,它已放完血在地上板命。蒙太月捧起半碗鸡血。春花说:“太月,你杀鸡做什么?它还在生蛋,你见鬼了,把蛋鸡杀了?”
蒙太月瓮声瓮气地说:“不杀只鸡赎罪,么样能给老齐婆做寿鞋?都是你养的婊子女儿害的。”
春花大声还嘴:“你养的女儿才是婊子!”
骂得没意思。这个“婊子女儿”是他们夫妻两人于20年前恩恩爱爱生下的,她就是在城里学美术的蒙青。蒙太月不再应战,倒开水,烫鸡,拔毛。他提溜着鸡在开水里翻几下,蹲下身,瘦长的手指一点点褪去羽毛,那是穿针走钱的手指儿。春花看着柔美的指头,说:“太月,我来,你去浆布。”
春花拉了几下蒙太月,蒙太月赌气,春花乞求说:“你快去浆布,老齐婆快老了,今晚还得给她赶寿鞋。”
蒙太月还是固执地拔鸡毛,春花又说:“太月,你不要误了正事。老齐婆要老,圈里的大母猪要产仔,一群鸡仔要出窝,忙过这阵,我就去把宝贝女儿捉回来。”
蒙太月拦住话,“什么宝贝女儿?她就是个……婊子。”
春花不言声。蒙太月端着小碗,四处喷洒鸡血。做寿鞋的,见不得脏东西,鸡血是辟邪用的。
入夜,蒙太月先睡了,也不算睡,就是躺,躺着看屋顶,屋顶上只有一片石灰粉的天,白茫茫的。蒙太月痴痴地看,眼睛瞪着,不眨,不闪,傻子似的。等到天黑透,星星都打瞌睡了,蒙太月突然爬起来,神情肃穆,庄重地点上油灯,轻巧地打开抹着黑漆的大柜子。柜子吱了一声,一股神秘的气息,小河般流淌开来。春花说那是死亡的味道,平日里她不许开柜,挂了一把铜锁。蒙太月一样样拿出:锃亮而泛着幽黑光芒的剪刀,湿水的刷子,生锈的锥子,一把粗粗细细的钢针,全散开来,平静如水地等待着。蒙太月从左至右幽暗地审视一番,他们在褪尽了漆,斑驳陈旧的长条桌上,与蒙太月对视,心心相印。蒙太月这时候才可以给老齐婆做寿鞋。
蒙太月做殡葬寿鞋是有讲究的。浆布的小麦面,在西边村头,只有小半亩。相传,这是蒙太月的祖辈最先开发出来的,奇特的地,据说这块地上的小麦打出的糨糊,粘而稠,亮而香。一般的寿鞋是用布缝的,底子垫上两层,做个样子,蒙太月做寿鞋的布上过浆,做出来的鞋挺括,有型,有款,底子铺着麻衣,针脚细密,像天上的星星,每一针都有轨迹,这轨迹是祖传的,走三万里也不打脚。据说到了晚上,浆晒好的布,能发出咝咝的响声,好像一个贪婪的人吸吮着万物精华;再据说,把做好的寿鞋放在黑暗里,有缘的人,能听见寿鞋嗞嗞的声音,好像一朵花正在张扬地开放,蒙太月的寿鞋会唱挽歌。这块小麦地谁都不争,说是玉皇大帝下过红头文件,许给他老蒙家的。
蒙太月做鞋时,要关上电灯,点上小油灯,这是蒙家祖先传下的规矩。十八里叉老人不能赶热闹,因为蒙太月只能在夜里做寿鞋,一夜只能做出一双鞋,像人的生命,只能来一次,也只能死一次。
蒙太月做寿鞋的第一道工序是洗浴。水是春花先烧好的,倒进铜油木盆,盆子放在院子里,头顶着天空。他脱干净,干瘦的屁股悄悄墩进盆里,水漫出来,月亮也漫出来。他拈着油腻的毛巾在身体横搓竖搓,刷刷刷响,搓到皮肤暴出一条条潮红印痕,像被死神抽过无数鞭子。蒙家祖宗说,人活世上,总得做点这样和那样的坏事,想穿鞋走阴间,做鞋人先要代他受过。
这是蒙太月最庄严的洗礼。
洗净。上香。先上给玉皇大帝,天地国亲师,再上给蒙家祖宗。蒙太月虔诚地把香燃好,恭敬跪下,嘴里念念有词。这词,也是祖传的,相当于咒语。香燃到三分之二,他才直了膝盖,踮起脚,小心翼翼把香炉边供奉的银质顶箍捧下来。这是蒙太月的镇家之宝。
发着银色光芒的顶箍,被蒙太月捧在手心,他闻一下,那上面各位祖先留下的气味,可以净化心灵。他捧着顶箍子走到桌前,坐下,伸出食指,虔诚穿上。这手指便在油灯里,泛出青色略带微红的光,映衬他的脸,他似乎游离人间,眼睛失神,嘴唇颤抖,好像站在奈何桥上张望,舍不下生前事事。他寂寞地穿针,翘出的兰花指,似有兰花的幽香,悠然在油灯下乍开,散了满屋,原本窜着,跳着的火苗儿,便像一只睡去的蝴蝶停住飞翔。蒙太月穿好针线,放在油灯旁,再打开花样箱。花样箱已经旧得没原形。他往花样箱里看几眼,只为寻找一点灵感。给老齐婆做双什么样的寿鞋呢?他想了一会儿。春花不管这些,睡了。
通常蒙太月做鞋会根据故人的性格、秉性、还有梦想缝制,如果不认识这位故人,蒙太月也不会贸然做鞋,他不惧风雨,赶去面见故人,在永世不再醒来的故人身边坐上一时半刻,还会把死人的脚抚摸来抚摸去,好像那双脚有通向天堂的开关。他摸个一时半刻,鞋子就有了。所以他做的寿鞋有灵气,据说有的死人穿上他的鞋子,硬帮的身子一忽儿就能绵绵软。
蒙太月用这双神奇的鞋夺取了十八里叉第一艺术家的美名。
蒙太月的产量不高,却名声远播。村主任来找过多次,要开发成品牌,办布鞋厂,蒙太月拒绝了。他的鞋是用心和血煅造出来的,不能跟生产挂钩。
蒙太月的寿鞋不讲价,给多少拿多少,全在各人心。所以蒙太月一个月做一双寿鞋只相当于收了一百斤黄豆。这个账是春花算的,底价。蒙太月的心只有神灵,不管收钱的事。
老齐婆是蒙太月熟悉的婆婆,她因为一生爱好而迫不得已爱吹牛皮,吹嘘她的女儿,嫁到城里当工人,后来下了岗,明明是下岗,她吹成下海;她四儿子养的种猪更是被她吹得神乎其神,说十八叉的母猪都是她家的“猪二奶”、“猪三奶”依此类推。蒙太月认为老齐婆的鞋得是最漂亮的,最灿烂的,就算走到死神面前,她也当之无愧地吹嘘,说她驾着宇宙飞船而来。
蒙太月想了几分钟,拿不定,又看看花样箱,祖宗留下的鞋样落满苍凉,就算那时候到省里参展,拍电影,蒙太月也没舍得将这一盒宝贝贡献出来。
鞋样子用油布夹着,精致、冷酷,风霜依旧。有的鞋样至少保存了几百年,这宝贝请到故宫博物院才能算安息。
蒙太月挑出几个鞋样。父亲和父亲的父亲讲过许多鞋样的故事,每一个鞋样都是一条生命创造出来的,蒙太月最先爱上的不是做鞋,而是鞋样的故事。
他的眼睛停在一份鞋样上,这是用构树皮制成的纸雕刻出来的,精细而永恒。记得父亲的父亲将他抱于膝上,指着这份鞋样告诉他,这是祖宗们给皇宫里的格格剪的寿鞋,格格就是皇帝的女儿。
祖辈流传说,这位穿蒙家寿鞋的格格只有11岁,冰清玉洁,为了给格格缝制这双寿鞋,蒙家所有嫁进来的女人,全部赐死。只有蒙家比天堂还干净,皇上才肯赏脸。这一脸,让蒙家吃上几百年寿鞋饭。
无从考证哪位格格穿着蒙家寿鞋淌过血水河,但从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严肃和虔诚来看,这就是蒙家寿鞋的身价。
又说日伪时期,日本鬼子山田大佐的女儿病死了,鬼子宪兵队也来索过寿鞋,蒙太月父亲的爷爷在刺刀威逼下做成一双仿格格寿鞋,是双小寿鞋,日本女鬼子穿不进去。老爷爷连夜带着家人坐马车逃了三天三夜,逃到十八里叉,才保住全家人性命,也保住了蒙家寿鞋。格格的寿鞋样,是蒙家规格最高,最珍贵的鞋样,从不外传。
这些鞋样的故事也在民间殡葬业流传。蒙太月子承父业时,父亲将这份鞋样传于他,只有拿到这份鞋样,才算蒙家寿鞋正宗传人。后来,不少有钱有势之人,老了母亲死了老婆或丢了女儿,来求这双寿鞋样子,蒙太月不给。蒙太月解释说:“不是我不给,是故人身份不配,做这一行,就要配着人,配着天神地气才能安心走好。冒犯不得。”
有一次,来了个男人,扔一块金砖在蒙太月现在这张桌子上,求格格的寿鞋,蒙太月头都没抬,生怕金砖脏他的手,用糊面浆的棍子夹起金砖,说:“莫莫莫!这是做寿鞋的,沾不得世俗,只要是命,有钱的,没钱的,有势的,没势的,在我手上,都要画等号。”
说不动蒙太月,那有钱人就来说服春花。春花把那金砖拿在手里掂来掂去,眼放绿光,爱不释手。死亡是件忌讳事,格格就是格格,冒犯不得。春花双颊流满热泪,依依不舍地把金砖还了。那个晚上,春花把枕巾哭湿了,哭一夜,骂一夜:“死人,我就不信做双格格的寿鞋老天就不打雷了?一块金砖吃喝蒙家一辈人,老娘种棉花,做营养钵,打农药,摘桃子,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蒙太月你瞎了狗眼还有两个洞咧,怎么连金砖也看不见哪……”
蒙太月在油灯下苦思冥想,老齐婆要七朵莲花,这鞋面得宽泛点,老齐婆还要蒙红绣上花,这老齐婆,还真会打算。
蒙红的手,十八里叉找不到第二双,虽然身为男儿,手却细嫩如青葱,打他记事起,他最爱在油灯下陪父亲做寿鞋,父亲的手在油灯下霜似的白,飞针走线时翻飞的兰花指,父亲在他眼里美如天仙。父亲的圣洁,父亲的端庄,是神灵指使,教不会,学不来,只能意会,只能修炼。春花不让蒙太月带他,说这行当给鬼打工,又不挣大钱,她的儿子应该做个货郎。春花说不管用,蒙太月没来得及正式带蒙红,蒙红已经会做鞋了。蒙太月活着,蒙红根本没有机会给死人做寿鞋,或者说蒙红还没有超越阴界的气度,蒙太月说:“给死人做事,讲究多。凡事都要心有敬畏。怕,不是敬畏,不怕就没得敬畏。你修炼不到家,不懂,不懂就做不好。”蒙红不信。
前湾里死了张爷爷,蒙太月还在沐浴时,蒙红打开柜子,拿出家当,拈好钱,穿上针,操起剪刀剪出一个寿鞋样,飞针走线缝好一只寿鞋。蒙太月还在月光下洗涤。据说张爷爷生前娶了三个老婆,有两个喝农药死了,张爷爷的命要多替他抽几下。蒙太月晚了点。
那天,奇怪地干燥,风里夹着沙子,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蒙红悄悄地做鞋,他要让父亲惊喜。蒙太月洗好,背上都搓出红道道,像娃娃们画的小蝌蚪。上好香,一摸顶箍不见了,心里一紧,往屋里看去,只见蒙红低头纳着鞋底,胸前已滴落大片鼻血。
蒙太月说:“儿啊,使不得!张爷爷欠下两条人命,他还不想走咧,你怎压得住他?”
蒙红这才看见胸前的鲜血,如一丛火红的迎春花。蒙红惊呆了,惊慌不已,“父,是……天,太燥。”蒙太月皱起了眉,摇摇狭长的头,板板眼眼地说:“莫怪天。做寿鞋,没有巧,只要心,心生敬畏。唉,这得慢些体会。信则有,不信则无。”蒙红点头,对父亲似是而非的话语佩服得五体投地。
父亲见他有信,便正式带着他做鞋。他做,他看。蒙红渐渐荒了功课,蒙太月不管。有一次,十八里叉上湾水村死了个小姑娘,蒙太月做寿鞋,黑面的,小姑娘穿得却是花衣裳,搭配不当,爱漂亮的小姑娘突然睁开眼睛,好说歹说闭不上。蒙红脱下小姑娘的鞋,三下五下绣了一朵粉荷花,穿鞋前,蒙太月要清场,他抚着小姑娘的脚,上下搓揉,搓着揉着,那小姑娘的眼睛便闭上了,等到穿上绣花鞋,她眼睛已经笑出了两条缝,煞是好看。
从此,蒙红的名声传出来。蒙太月的寿鞋,绣上蒙红的荷花,机缘天成。死去的女人们,移着莲步远走,带着格格风采。从此,格格鞋样,也再没有人强要。蒙太月很放心。
蒙太月给老齐婆剪好鞋样。打一辈子赤脚,干一辈子农活,老齐婆的脚是又宽又平的,走路时才忽忽生风,才豁达地喊出:“我要绣花鞋。”
这脚,是蒙太月最爱看的东西。隔两年村里要挖一次防洪排涝渠,男人们赤着脚,在泥里踩来踩去。休息时,自家的女人会送水,送汤,送饼。男人喝着糖水,排着坐,并着脚,这便是蒙太月最惬意的时候。他挨个儿看赤脚,只需看一眼,这脚便刻在心里,一生一世都抹不去。谁走了,意外的,注定的,不用报尺码,蒙太月只问哪一次去挑过什么渠,就清楚了。后来,只要蒙太月去挑渠,没有人敢打赤脚。再后来,村里取消蒙太月的劳力,连工地也不让他去了。更奇的是春花,死也不和他在一个盆里洗脚,甚至两人同床共枕二十年,春花日复一日地坚持穿袜子睡觉。
蒙太月把纸鞋样贴在浆好的黑布面上,剪刀咕咕咕地划破黑夜。油灯跳几跳,是春花掀蚊账掀来的一点风。蒙太月神仙一样地说:“不要动,会伤我。”
春花缩回头,重又躺下。蒙太月说得是真的,以前春花也不信。有一次,江水湾有个女人死了丈夫,车撞死的,请蒙太月做寿鞋,当时蒙红不想上学,正和春花拗劲,日里拗夜里拗,春花气极,对蒙太月破口大骂,蒙太月正全神贯注纳鞋底,三魂渺渺,七魄茫茫,猛不丁吐出一口鲜血,春花上前扶住,“你……你……你有大病。”蒙太月严肃地回了两个字:“放屁!”
星光闪烁,夜风东闻闻,西嗅嗅,像个好吃的婆娘。下半夜,蒙红一骨碌爬起来,兴奋地说:“听!打鞭了,老齐婆死了!”
蒙太月在寿鞋上挽好最后一个结,两根指头带着针头的线,轻轻一扯,像拉断一根琴。蒙太月说,“瞎说,老齐婆老了,不能说死了。”蒙红吐舌嬉笑。不一会儿,门开了,老齐婆的儿子哭丧着跑来,“婆婆老了!婆婆老了!”
老齐婆的寿鞋已摆在桌上,像两条既将远航的帆船,鞋帮挺括,有型,有款,鞋面开口很低,有些张扬,老齐婆的儿子看着寿鞋,说:“像我妈!”
按老齐婆遗言交代的,这双精美的寿鞋只能算个半成品。蒙太月不接客,也不送客,面无表情说:“我睡了。”
蒙太月躺在春花身边,油灯一跳一跳,那是蒙红年轻的呼吸冲的,他给老齐婆的寿鞋绣花。春花眼睛瞪着,蒙太月说:“天亮就去找,我到城东,你到城西,一定要把那个小婊子找回来,吊在后屋打三天!”
春花和蒙太月分头要找的“小婊子”就是他们的女儿蒙青。
话说一年前,春花的弟弟李国华带回一个城里女人。李国华前一个老婆死了,他仗着姐姐春花要蒙太月做一双格格寿鞋,蒙太月不干,两家人从此结下梁子。
李国华去城里打工,在餐馆炸臭干子,认识了在美术学院做大锅饭的厨娘黄千秋。黄千秋告诉他,她有后台,是美术学院的教授,姓王,叫王尔蓝,大画家,收她做了干女儿。
黄千秋长得很一般,长条脸,尖屁股,圆规脚。她说自己年轻时做过画家的模特儿。李国华的嘴巴惊得合不拢,她补充道:“是穿衣服的模特。”她后来改了行,王画家教她画过几天画,但是她没有天分,也不勤奋,但这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画画也是个老费钱的活。她就此投身美食行业,从年轻时的服务员干到如今大锅饭的厨娘。如果不是老了,离过两次婚,就算从天上掉下来一万次,这个学过艺术的女人,也砸不到李国华头上。
李国华没见过艺术家,见面前站着一位过气的模特儿,不禁用手摸了一下,城里女人的水滑,冰凉,幽幽地沁着他的手心。黄千秋说:“你还真有点探索精神呢!”
李国华立即下决心将黄千秋娶回家,娶黄千秋他只有一个想法,出一口恶气,在民间艺人蒙太月面前。
李国华闪电结婚,婚礼上他大声宣布:“黄千秋是王大画家的女儿,她的画参加过群众艺术展。”众乡亲一阵喧哗,鸡骨头嚼得满地,从此十八里叉就不止蒙太月一个艺术家。十八里叉乡亲也第一次将他们的艺术家分出档次,李国华的黄千秋算正宗,获艺术家称号;蒙太月只是民间艺人,艺人与艺术隔了一千座大山。
蒙太月失去好声名,并不气馁,依然一心一意做寿鞋,点着小油灯,神圣如祀奉一般。可是,随着蒙太月艺术家称号的丧失,蒙太月的寿鞋也受了连累,随行就市,一百斤黄豆的标准已达不到。这并不影响蒙太月和着心血锻造寿鞋。只是春花的心猫抓似的难受,十八里叉第一的地位被三手女人抢走,这女人还算自己的弟媳妇,相当于内讧。春花苦闷得要死。
苦闷时,春花提出,到上海打工,提灰桶也比做寿鞋挣得多,蒙太月至死不从。春花又提出,去温州做旅游鞋,可以学到新的做鞋技术,蒙太月还是至死不从。春花最后买了两张开往北京的火车票,要带蒙太月到北京去做响当当的北京牌布鞋,那可是蒙太月的专业,他去一定是大师傅。蒙太月说:“我死也不会离开祖宗的黑柜子。”
春花什么办法也没有,她的目光便停留在女儿蒙青身上。
蒙青已经二十岁,身高1米7,天生的模特儿身材,皮肤水渍渍,像刚从湖里抽出来的嫩白藕梁。蒙青小时候爱画画,她的鸡画得好,院里的小鸡,林里的山鸡,还有田里偷嘴的母鸡都画得好。有一年,小蒙青去乡里参加绘画比赛,她画的大公鸡,获一等奖,有一位穿着水滑,梳包菜头的老师问她:“你还能画什么?画给我看看。
”蒙青说:“老师,我只会画鸡。”老师“哦”了一声,说:“画鸡也可以成名,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蒙青画鸡。一样有出息。”
蒙青回家把话学给母亲听,春花把没有来得及引火的鸡画,奖状一样贴在堂屋。鸡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她们母女的希望,看得见,摸得着。蒙青深受鼓舞,听说画鸡会有大出息,她每天都要画只鸡,堂屋里贴满了,就到东厢房,西厢房,两间小拖屋去贴,就剩蒙太月的黑柜子没有贴鸡,蒙太月不许。春花也深受鼓舞,她养了一院子鸡,每天清晨,农家小院里鸡飞狗跳,一片欢腾。
蒙太月反对过,说画鸡肯定当不了艺术家,春花就骂:“死东西,连自己的女儿也嫉妒!简直就不如鸡!”
蒙太月的心牵挂寿鞋,管不起这事,他就不管,反正他的桌前坐着蒙红,眼巴巴爱着寿鞋。后来蒙青中考惨败,母女俩才幡然醒悟,鸡不是考试的范围,仅会画鸡是没有出路的。
蒙青回家哭了几天,不吃不喝,从听那个包菜头老师讲画鸡有出息,到中考败北,理想用了八年时间破灭,那至少是一万只鸡瓜子给挠破的。
春花杀了鸡,炖好汤安慰女儿:“再不画鸡了,我们把全院的鸡杀个干净,再把全村的鸡杀了,全乡的鸡也杀了。”
话是这么说,可春花的心揪得比蒙青更痛,如果让她碰到那个包菜头老师,她要脱了鞋,用鞋底刷他的耳刮子。
蒙太月叫春花给蒙青买个高中读,多读点书,到嫁人时,价码高一点。春花骂开了:“你卖姑娘啊!样样只考二十分,现在买了也考不上大学,买个屁买!”
秋后,学校都开了学,蒙青整天里哭哭啼啼,叫人不得安生。春花以一双免费的寿鞋,托一个故人的亲戚,为她联系上一所职业高中,那里有个美术班。蒙太月喜出望外,这个哭闹的小祖宗终于走了。他的寿鞋事业有关神灵,要的是安静和干净。
蒙青开始正规地学习美术,可是,她已经形成自己的思维定势,想画就画,随心所欲。她画的鸡,被教美术的钱老师鄙得一钱不值。他们讲究线条的运用,讲究色彩,讲究布局,讲究留白,就是不讲死活。这天,蒙青勇敢地站起来,说:“钱老师,你画了一只死鸡。”钱老师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以后,只要钱老师上课,蒙青就得罚站。依她画鸡的经验,和钱老师讲的理论隔了十万八千里。蒙青认为,他们之中必定有一个人是错的。她与钱老师斗,钱老师是强势,但蒙青屡败屡斗。
教师节学校放假,蒙青回家了。正好头天晚上,邻村的老村长老了,请了一双寿鞋。蒙太月诚心诚意做了一个晚上,天麻麻亮时,鞋成了功,蒙太月睡了。没想到蒙青一大早溜进家门,见新做的寿鞋,二话不说,偷走了。
蒙青买来彩纸,把寿鞋方方正正包好,将这殡葬鞋送给屡斗屡胜的钱老师。在教师节里收到学生的礼物,自是欢天喜地,钱老师拆开来看,竟是一双精致的寿鞋,那鞋竟在钱老师拆开包装纸时,发出嗞嗞的响声,唱着挽歌咧!
可惜这么精美的艺术品,蒙青不晓得怜爱,当做报复工具,钱老师气极生恨,竟也不认得。钱老师甚觉晦气,当下去庙里求来几道符,有的烧成灰就着生水喝了,有的贴在家门板上,柜子上,饭桌上,连办公桌的抽屉里也贴了符,那精致的寿鞋被他请的道士烧成了灰。不久,蒙青被学校开除。
蒙太月落了寿鞋,大病一场。去乡卫生院挂了几天几夜吊瓶,方才好转。春花骂蒙青:“你真舍得送礼,蒙家的寿鞋是无价之宝,你送给那个画死鸡的!他配吗?呸!”
蒙太月说画鸡没出息,但承认蒙青的鸡画的就是好。这样春花与蒙太月达成一致,只要有机会,一定要给蒙青铺一条艺术之路。
一晃几年过去,蒙太月没有找着机会。蒙青一直孜孜以求,画鸡不断。她是被开除回家的,村里人都看她不起。春花也闷着一口气。她鼓励女儿把画的鸡拿到集市上去卖。蒙青听母亲的话,去了,但鸡们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乡亲们说,满院里跑着活鸡不看,买个死鸡回去贴着算什么?不如买束假花咧!蒙青迷茫极了,她说老师画的是死鸡,村民说她画的是死鸡,活的鸡养在院子里,咯咯嗒地跑,这艺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就在这个时候,春花的弟弟李国华娶回教授、画家的干女儿黄千秋。春花的心思立即活络了。托黄千秋把蒙青画的鸡带给教授画家看一看,指正指正,说不定教授心里一热,要收蒙青为徒,也是可能的呀!
李国华为了报复那一次蒙太月对他的怠慢,嘱咐黄千秋一定要办成这件事,只有办成这事,蒙太月才会在他面前低下艺术大师般高贵的脑袋。他想好了,叫蒙太月请餐酒赔礼道歉,去前妻坟头打挂鞭。
黄千秋一手拿着蒙青的鸡画,一手提着春花捉的活鸡,去找画家王尔蓝。其实,黄千秋就是王画家从前的保姆。王画家的老母亲瘫痪在床时,一直请黄千秋照顾,老人家去世时走得急,家里没有亲人,是黄千秋给老人送的终。就这样,黄千秋成了王画家的恩人。为了报恩,王画家收她为义女,介绍她到学院食堂帮厨。其他的学画画之类的,都是黄千秋给自己脸上贴的金。
黄千秋送来的活鸡,画家没有收,说他改吃素了。画的鸡,王画家看在感恩的面上,翻看了几幅,象征性地评了一下,说的都是好话。黄千秋信以为真,不知深浅地提出来收蒙青为学生,王画家不允,说:“大学生、研究生都带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带她?就算鸡画得有点像鸡,美术又不是画画。”
黄千秋夹着画怏怏地回来。事没办成,李国华已经在蒙太月面前夸下海口,下不来台面。黄千秋就想出叫蒙太月去送钱,说她在干爹家里住的时候(其实就是当保姆的时候),经常看见有人往画家家里送钱,有的要考研究生,有的想获奖,评职称,总之,她异常神秘地向李国华推出一个词叫“潜规则”,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意思是说,当演员的想演个主角,要做婊子才行,当女干部的想当个领导,也要做婊子,明白吧!简言之,就是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人。”李国华沉下脸,“蒙青是姐姐的女儿,我和蒙太月有怨,但害不得蒙青。我们只能出钱。”黄千秋连说:“知道知道,你外甥就是我外甥。”
李国华把话捎给姐姐春花,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人,要不然就不要做梦。蒙青在一边听到了,惊喜万分:“妈,出人,是不是叫我去他家做保姆呀?你就让我去吧!”春花嘴里暴出两个字:“屁话!”春花牙一咬,从存折上把蒙太月近几年做寿鞋攒的钱全取出来,出钱,拚他娘的一口气!
春花带着蒙太月一起去了王画家的家。春花提着鳄鱼商标锈成铁屑的黑皮包,包里装着八千元钱。她右手紧紧护着包,命令蒙太月务必走在她左边,不让人靠近她的皮包。蒙太月去见教授,刻意穿了一身新衣服,黑色的,对襟衫,宽裤腿,像从坟头里扒出来的老学究,背着手,昂着头,提着气。春花揣着钱,蒙太月揣着心,一颗心加一叠钱也办不好这事,那是老天不帮忙。
踏进教授家,黄千秋先到,她主人样招呼着。教授的客厅里挂着扎黑纱的女人相片,看来教授死了老婆。教授没起身,半睡在竹木躺椅上,眼微张,嘴微闭,赤着一对脚,瘦长瘦长的,一只往左倒,一只向右歪,特颓废。春花像几天没食,饿得直不起腰的果子狸,可怜兮兮地呆坐在教授对面的沙发上。蒙太月也在黄千秋的引导下落坐一旁,并着腿,吃力做出异常在乎的样子,在画家脸上、身上寻找突破口。突然,他的眼睛睃到教授的脚,像侵略者从碉堡里探出火焰枪,即刻喷出两把火红的火焰,灼灼伤人。教授的瘦脚不知,左边和右边交换一下歪倒的方向,这刹那间的换动,刺出一根钢针,捅穿他的心。他怔怔在盯着教授的脚,春花和王画家谈着蒙青,春花拿出钱,放在茶几上,王画家不要钱,不爽地塞给黄千秋。春花使眼色叫蒙太月开口,男人说句好话重一些。可是蒙太月痴痴地望着画家的脚,画家的脚指头在塞钱给黄千秋时动了几下,像一群小精灵跳了半曲舞蹈。两边推来让去,画家有点烦,欠起身子,那脚也拖到竹椅下面,顷刻间就要钻进拖鞋。蒙太月急喊:“慢!”只见蒙太月将驼背扑过去,把画家的脚轻轻抱上竹椅。画家刚开始有点惊奇,茫然地看着驼背,轻浅地感觉有一片柔美的手指,抚过他的双脚,软得如蚯蚓爬过,如昆虫散步,过电一样,被一个神秘的力量托起来,通体舒畅。画家惊叹:“真是百年一遇的好手!” 蒙太月很专注,什么都听不见,痴痴抚摸着,自言自语:“真是百年一遇的好脚!”给这双脚做寿鞋,才是民间艺术家的享受。蒙太月扳开画家的脚趾头,脚面上青筋隐现,隐一点好,半含娇羞,这才是上等的脚。蒙太月忘了凡尘,像在簸箕上清点活泼可爱的小鸡娃,一只只扒着脚趾头,扒了整整十三回,数了整整十三只,左边六只,右边七只。只记得祖先们讲过十二只的,十四只的,蒙太月有幸遇到天生十三只脚趾,这要写进蒙家寿鞋历史,他终于超越祖宗了。
画家见过大世面,没有动,像处女的初夜,又想又怕。蒙太月把十三脚抚摸一阵,双手捧起来,顺着脚的曲线上下绕几个来回。画家闭上双眼,十分享受。蒙太月的脸色好神圣,激动得差点说出一句,我给您做双寿鞋吧!但蒙太月祖上有规矩,不给活人做寿鞋。画家刚做六十大寿,脸色红润,精神百倍,老农民长成他这样,挑一百斤担子不喘气,这不是咒他早死嘛!没有职业道德。蒙太月死死把这句话咬在舌头里。
蒙太月的心怦怦乱跳,如果不是领口收得紧,恐怕心脏已经跳出来了。他压制着激动,沉吟着,舍不下,放不开,像捧着千年奇宝。春花暗地踢了他一脚,蒙太月才从愣怔中醒过来。画家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是?做寿鞋的……老蒙家的?”
蒙太月文绉绉答:“正是。”
画家眼放光彩:“久仰!久仰!蒙青是您的女儿,我收我收!我求您赐一双寿鞋,可否?”
蒙太月听此言悲喜交集,咬在舌头的那句话差点拱出来,他问:“谁?老了。”
王画家像打了兴奋剂,说:“没有。我要收藏,真正的民间艺术品啊,我要收藏!”
春花连说:“好好好!”一百斤黄豆换个画家,值得多!她向蒙太月使眼色,蒙太月的脸沉得像刚淬火的铁疙瘩,摇摇头,把那句咬在舌头的话吞进肚,说:“蒙家寿鞋不给活人做。
”
画家眼珠瞪得如牛蛋,说:“我知道,只有你手上做的时候才有,世上只有一双。可以看到,不能拥有。要不然怎么叫宝贵呢?世上没有流传,才是可惜。我见过一面,终生念想。艺术品啊!难得!难得!”
蒙太月说:“蒙家寿鞋只有两个去处,一个进棺材,一个用火葬,不可活生生在地留在阳间,那是催命。这事,祖上口口相传,万万不可。”
王画家听言不放弃:“蒙先生,先祖父去世时也托人请了您的寿鞋,出殡时,先祖父穿上请的鞋,脸含笑,身发软,火化前我无意间碰了先祖父的寿鞋,一碰那鞋就磁磁地响,像歌声。您提条件吧,尽管提,我应。”
蒙太月摆摆手,站起身,掷地有声,说:“蒙青虚岁二十,可嫁人,这学画的事就算了!”
蒙太月往外走,春花也拉不住。王画家不放弃,穿好鞋子,跟上去,一路好说歹说,一直把蒙太月说到车站,一直说到车开动,画家还在说。春花气得两眼泪汪汪。蒙太月抱拳作揖:“说破天,也是千金不换。”
原来是求画家去的,却成了画家求蒙太月,以前觉得画家不好求,没想到蒙太月更不好求。黄千秋气得咬碎银牙,和李国华找上蒙太月的门,当着众乡亲扬言,与蒙太月前世无缘,今世更无缘,就算死了打赤脚走夜路,也不认这个臭姐夫。蒙太月也放狠话,说:“黄千秋,阳间有你这样的烂女人!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人!我呸!”两家怒目相对,宣布断绝往来后,李国华最后发出很诗意的狠:“好啊,蒙太月,你就把那亲情连根拔起吧!有本事谁都莫求谁!”
正当黄千秋夫妻与蒙太月将亲情连根拔起时,蒙青找来了。
蒙青的美丽继承了蒙太月的阴柔之美,二十岁的姑娘像刚刚抽穗的小麦儿,清香扑面。黄千秋与李国华在水华街上租着房,半夜里小雨淅淅,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竟是淋得透湿的蒙青。蒙青开门见山,说:“新舅娘,我,我……我叛变了!”
黄千秋本不想让叛徒进门,可李国华见到落汤鸡一样的外甥女,心立刻软了,真是打断骨头连着肉,把蒙青揽进屋来。蒙青说:“舅舅,我不回去了,我要学画画,我给新舅娘做女儿。”
黄千秋咯咯笑,女大不由娘,蒙太月再狠,也狠不过蒙青。得对蒙青可心招呼着,这相当于拽扯蒙太月的肠子,叫他割心切肺地痛,很过瘾。
过了几天,蒙太月才知道蒙青叛变投敌的消息,很是伤心,破天荒头一次开口骂春花:“你他妈养的,没骨气的东西!”
春花没敢吭声,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送钱人家不要,要的寿鞋又不给,黄千秋早把招呼打在前头,有钱的送钱,没钱的送人。为学画,这蒙青八成自觉地送人去了。
蒙太月只得紧急行动起来,他派春花去水华街上找蒙青,下了一道死命令,要将蒙青弄回家,实在不行就用绳子捆回来,他要把女儿吊起来打三天。春花连夜请了一辆小三轮,三颠两簸地到了水华街。蒙青和黄千秋正在吃李国华炸的臭干子,见到春花,蒙青没躲,大义凛然地在臭干子上蘸了一把辣椒,辣得嗬嗬响。没有蒙太月在场,亲姐弟自然解了深仇大恨,春花喝下弟弟端来的橘子水。黄千秋说:“蒙太月真不知好歹,我干爹都求他了,还翘尾巴,真是作恶!”
“你!”春花回黄千秋,“屁话!你长尾巴,你才作恶!”
李国华来劝,越劝春花越是骂得狠,“你算个什么东西!有狗屌资格在这里说话……”黄千秋叫:“蒙青,你现在跟你妈从我家里滚出去!”
蒙青站着没动,吓得脸惨白。黄千秋又重复一回,李国华想劝,刚上前迈半步,黄千秋一脚踢过去,叫声,“你也滚!”大家都被黄千秋的大义灭亲吓住了。黄千秋握着蒙青的生死大权,蒙青即刻做出生死抉择,说:“妈,你快走,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跟王教授学画,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春花一脚甩落鞋,抓起来,扑上去,揪住蒙青的头发,好比瞎子逮婆娘,逮着就是一阵鞋底乱打,啪啪啪!蒙青不犟,顽强承受着,先用背抵挡,后来索性豁了去,将脸对着母亲的鞋板,让她抽,抽痛好过些,不再阻拦就行。春花见打不服,就捡了另一只鞋,双鞋上阵,劈头盖脸地打。蒙青像江姐似的,死也不肯低头。最后在春花的鞋板底下,蒙青用一句话缴了春花的械,她说:“我生来就是画家,我死也不回乡!”
春花的鞋板举在半空,久久不知落往何处。黄千秋冷笑着,春花干脆使老劲一扔,鞋飞了。她赤着脚,踩着黑夜愤愤地回乡了。
春花气冲冲颠进家门。蒙太月坐在禾场上眼巴巴望,见叛徒没有押回来,准备骂人,却见春花奔进拖屋,抓起农药瓶,揭开瓶盖就要灌。蒙太月扑上去,抓住春花的药瓶子,春花不放手,叫嚷着:“死你的先人哪,狗太月,他要寿鞋,你就给他,他要死是他的事,你把蒙青逼去送人,送给那个糟老头子,我不死在她前头,留着命叫人骂,叫人贱哪……”
蒙太月大声问:“是不是送了……?”
春花继续骂:“死你的先人哪,你翘尾巴,你作恶啊!”
两人继续争抢农药,药汁洒出来,浓烈的气味浸了满屋,这是剧毒农药,上等的高科技杀虫剂,开不得玩笑。蒙太月机智抢过农药瓶,春花死不成便骂得更难听:“狗太月,你的先人做了恶,才叫你女儿落得这个下场,为了画个鸡,去做婊子……”
蒙太月听说女儿做了婊子,想也没想,举起药瓶子,一仰脖子往下灌,咕噜一声,吞了。春花立刻止住骂,扒开蒙太月的嘴巴:“药呢?吞了?真的吞了?喝不得哟!喝不得哟!”
春花的叫喊撕碎黑夜,蒙太月只觉万箭穿心,胸口火烧火燎,痛得龇牙咧嘴。蒙红从西厢房跑过来,原本支撑着的蒙太月,一见蒙红便悲壮地倒了,两眼翻白说:“儿啊,我快死了,蒙家寿鞋就交给你!那双格格寿鞋样……”话没说完就晕了。
蒙红和春花使劲地摇,蒙太月摇醒了。他拼命地吸住一口气,振奋精神继续遗言:“给我做一双寿鞋,要上好的,会唱歌的,见了你爷爷,他听到歌声,才会相信,家有传人哪!”蒙红的眼泪雨一样滴答,蒙太月手一松,闭上双眼。
春花哭天抹泪,喊啊喊,喊不醒就趴在胸前听,听不到声就喊,循环往复,蒙太月没有睁眼。村卫生室的医生来了,看看农药瓶子,就武断地摇了头,判给蒙太月一个死刑。窗外悄悄站满乡亲,暗地里传话:蒙青当了婊子,蒙太月含羞自杀了。乡亲们表扬蒙太月,真有骨气,不愧是个民间艺术家。
蒙太月静静躺着。
春花戚戚守着。
蒙红肩负神圣使命,他关了灯,一片漆黑。一时半会,香燃了,油灯燃了,听见柜子吱地响了,桌子上依次摆好剪刀家伙。蒙红学着父亲的样子,搬出花样箱,拿出那宝贵鞋样,翻看一番,决定不了,给父亲做一双什么样的鞋。夜风吹进屋,裹挟着乡亲们的体味,窗外定是站满齐刷刷的人。父亲的鞋得是最杰出的,这是年轻的蒙红要打下的第一站码头。
蒙红虔诚地给父亲做寿鞋,父亲讲的每一句话都涌上心头,父亲做的每一个姿势都浮现眼前,父亲一挑,一压,一含,一蒙,一低头,一回想,一翘指,一凝神,一图腾,一信念,都扣着蒙红的心。父亲说过,人死灯灭,世界无知,寿鞋全在活人心,你的心中有歌声,寿鞋就会唱歌。
蒙红翻飞着兰花指,一针一线。鞋帮是父亲先前浆好的。父亲浆的布,硬如磐石,脆如山药,寿鞋会唱歌的秘诀就在父亲桨出的布里。蒙红的顶箍,一点点把针顶进去,穿起父亲的半生,父亲只活了半生。
天放光,寿鞋做好了,工工整整地摆在桌上,像两只开往天堂的帆船。蒙红没有量过父亲的脚,他早已学会父亲过目不忘的本领。
春花哭傻了,忘了做寿衣。不要紧,她记得有一套衣服没过水,就是穿去见教授的那套对襟衫,宽裤脚,杭州丝绸料子,高档得狠。春花又呜呜哭几声,那教授,那画家就是一道鬼门关,蒙太月竟是穿着寿衣去见他,作恶的,他还有脸要我们家的寿鞋!
春花哭的时候,乡亲们陆陆续续进屋,挤成一堆,合着流泪。都说快去把蒙青叫回来。乡亲们组成民间自发的治丧委员会,委派一名三轮手进城寻蒙青。
正当三轮车准备开赴时,蒙太月怎地一口气喷出来,吐出两个字:“哎哟咧—”蒙太月脸朝上,哇哇哇往外喷。春花赶紧将蒙太月翻过来,擂着他的后背,咚咚咚!蒙太月欢快地呕吐着……吐过几轮后,蒙太月吊着脑袋哼叽哼叽,看样子是得胜还阳了。
蒙太月没死成,蒙红的寿鞋却做成了。春花说:“蒙太月,这鞋子送给教授好了,反正他喜欢。”
蒙太月直喘大气,说:“不送。烧了。”
春花说:“蒙青住在黄千秋那里,人还没有送给那画家。我弟弟国华说什么也不让蒙青送人,这点我不信黄千秋,弟弟我还是相信。”
蒙太月才知道春花骂人是戏言,所谓婊子是她一时气愤血口喷人而作,实际上,蒙青还是好好的,等待着蒙太月做出抉择。春花接着说,“这鞋是蒙红做的,不算数,画家喜欢,就送画家吧,反正,他又不怕死。”
蒙红听说,知其原委,二话没讲,夹起鞋子就往外走,蒙太月在身后喊:“儿啊,送不得,送不得!断了蒙家寿鞋的清誉哪!”蒙红不管,拔脚飞跑,反正蒙太月刚刚还阳,上气接不住下气,也追不上。
蒙红揣着鞋,奔黄千秋家去,这鞋铁定送给教授,反正死活不与他相干。
黄千秋正和蒙青在家看电视,蒙红把寿鞋亮出来,黄千秋两眼即刻放出两束激光,得意地说:“好!好!蒙青,你有盼了。”
黄千秋一手牵着蒙青,一手携着蒙红,三人捧着寿鞋浩浩荡荡向教授家开去。正是午饭时间,画家没归家。黄千秋带着蒙青蒙红候在大门口。蒙红说:“蒙青,你干吗非要跟这个老色狼学画画?”蒙青没想出答话,黄千秋已眼含愤懑,说:“你不懂!你姐送上人画家门,他也不定看得上,大学生,研究生想做填房都排不上队,画家一幅画就值二十万,手一拨拉就是钱,你以为呢!人家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
蒙红和黄千秋横眉冷对,一个浑身上下滋滋冒火,一个浑身上下嗞嗞冒油,谁都粘不得谁。蒙青说:“你们莫抬杠,鞋子已送来了,他要的是鞋,不是我。没争论的意义。总之,我就要学画画,什么力量都挡不住。”
画家终于满面红光回来了。黄千秋虔诚地捧出寿鞋,画家一见寿鞋,喜出望外,连声称好,首次贵客样将他们迎进门。
黄千秋殷勤地说:“干爹,蒙青的弟弟亲自把鞋送来了。”
画家听说鞋字,两眼放光,赶紧洗净手,又搓了几把,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寿鞋。他先双手将鞋捧到远处,端详一阵,又收于眼前细细观看,不愧是艺术家,一针一线,一个小小的转角,都没逃过他的眼睛。画家看了,又反复看了,言语中肯地说:“不是这双鞋。”
蒙红心中诧异,这老色狼当真是个死鬼?竟一眼认出这不是父亲的鞋。心中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收了鞋子,说:“好眼力。回去一定叫父亲亲手做双鞋送给您,寿鞋讲缘,讲知音,您当之无愧。”
画家浅笑,对黄千秋说:“这个姑娘就是蒙青?”
蒙青站起身,吓得气息奄奄地答:“是我,老师。”
画家说:“画过几只鸡?”
蒙青唯唯诺诺地“我我我”,我了几声没下文,没了就算了,她突然蹦出一句:“画过几万只鸡,可以开个养鸡场。”
画家很意外蒙青的回答,说:“这么幽默,要去学漫画才好。”
眼前的画家是正宗的大师,大师教蒙青这样水平的,相当于折教授的寿。出了画家家门,蒙青提着寿鞋,蒙红说蒙青:“姐姐,你不适合跟他学,他太高,你太低……”蒙青气呼呼把寿鞋扔到地上,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弄个假鞋糊弄教授,我还学个屁学!回去告诉爸爸,三天之内不送鞋来,我就上门送人!”
蒙红捡起寿鞋,连说好好,走了,关照黄千秋:“新舅娘,我姐姐少根汗毛,我妈,我舅都不得依你。”
黄千秋板脸说:“蒙青,跟你弟弟回去,免你出了事,都怨我。”蒙青抱住黄千秋的胳膊肘儿,像抱着一根粗大腿,说:“不嘛!不嘛!”回头大义凛然地对蒙红说,“我死也不回去,死一百回也要跟王画家学画,出事我自己担当,不怪任何人。”
这相当于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明确态度,目的,决心,划分了责任,铁板钉钉全由蒙青自己承担。本来嘛,这样的事,只能自己做主。
蒙红回到家,将寿鞋放于桌上,蒙太月问:“怎地?”蒙红说:“真是艺术家呢,识货,说不是这双鞋。”
“真的呀?”蒙太月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嘴里喃喃着,“他还是个……知音呢!”蒙红说:“就是啊!我姐给你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不送鞋,她就送……人。”
蒙太月正准备躺下,听这话又腾地翻起来,“真的呀!”
蒙红说:“姐的水平,够不着画家瞧的,要不几天,她就会回来。姐嘛,主要是被学校,被钱老师,被乡亲们气昏了头。”
蒙太月呆呆望着房顶,走投无路呀!他吩咐春花,早些晚饭,他得违背祖训,给活人做寿鞋。
蒙太月这双鞋做得极其痛苦。像往常一样,春花烧好水,兑上满满一大盆热水,他一屁股墩进去,月儿露出脸,看一眼隐去了。蒙家寿鞋两百年来,不给活人缝制,这下倒让蒙太月开了先例。寿鞋啊寿鞋!蒙太月咏叹着:“真该天打雷劈,真该,该!”可是月儿又出来了,群星满天,没有雷打。蒙太月特别失望,狠劲在身子骨上勒毛巾,企图多勒几条红道道,给自己多赎点罪过。蒙太月勒得浑身冒汗,可身体却并无疼痛。不晓得神灵生了多大的气哟!蒙太月索性拈起一根捶衣棒,嘭嘭嘭往自己身上夯。终于有一棒子夯在要点上,痛,痛得不敢吸长气。蒙太月才从澡盆里爬出来,上香,下跪,将顶箍子请出来,打开黑柜子,摆出家伙,做寿鞋。
画家的脚千古难寻,像钉子一样钉在蒙太月的眼睛里。蒙太月想,照着他的脚做一双吗?还是做一双无知的脚?因为教授的脚诱惑力太大,就像上好的角色,让大明星眼馋。最后蒙太月决定做一双配得上画家的寿鞋,做成艺术精品,他内心深处想和画家较量一番,用民间的艺术和大师的艺术。
蒙太月忘了尘世,他专注,专心,一丝不苟,每一个针脚都有特定的轨迹,有的是祖先传来的,有的是蒙太月用心血凝成的,是一种创造,老天给的,谁都不能嫉妒,谁也无法仿制,举世无双。只是这教授活着,蒙太月开始纳鞋底时,感觉千军万马涌入胸前,捶着,打着,叫着、嚷着。慢慢的,就有鲜血滴落在他手上,一滴又一滴,是从嘴角里滴落出来的。蒙太月吐血了,他擦干,不能留在鞋上,这是另一个生命的航船,误会不得。
天光亮时,蒙太月扯断最后一道线,扑通一声倒在桌上。春花听到声音,掀开蚊账,见蒙太月倒了,惊叫蒙红,两人一起将蒙太月抬上床,蒙太月的鲜血继续滴滴答答地滴到枕头上。
“这作恶的教授!”春花骂,“他今天晚上不死,就太便宜他了!”
春花给蒙太月冲来红糖水,又从祖宗牌位上扯来一道符,贴在蒙太月胸口。这是护身符,春花给蒙太月父子到佛堂里求来的。
蒙红搬起父亲换下血衣裳,蒙太月嗷嗷叫唤,蒙红说:“妈呀,好像身子不能动。”春花伸手在丈夫身上横竖一摸,摸到胸前一处骨头拱出来,“不好,太月,你把骨头打断了。”于是放声悲鸣:“我的个苕东西啊!”
天放亮,蒙红接来乡卫生院的医生,给蒙太月接骨。蒙太月上身缠得严严实实,包得像只瘦肉粽子。都忙蒙太月去了,那双鞋,自顾坐在桌上,精致,悠远,古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洁净得如莲花初放,一声声天籁,忽忽远,忽忽近,凌空回旋。走近摆有寿鞋的屋子,各色人等自觉放轻脚步,像有亡灵超度,不敢造次,大人更是把小孩紧紧地抱在怀里。
蒙太月痛得不能动弹,嘱咐蒙红去送鞋。
蒙红把寿鞋揣于胸前,叫三轮车直接送到教授楼下。画家将蒙红迎进屋,蒙红二话没说,将那鞋从怀里解下来。六十岁老画家的混沌双眼立刻水洗般清亮,喊道:“别动,别动!”蒙红一动不动捧着寿鞋,画家围着鞋转圈,观赏着,聆听着。画家的手,轻触寿鞋,他原本就静如一潭死水的家,传出寿鞋僻僻剥剥的响声,在寂静的死水潭里传递。画家碰了一碰,再碰,眼含热泪,频频晗首:“是她,就是她!当年的她三魂渺渺,七魄茫茫;今日的她,七魄渺渺,三魂茫茫。好鞋!好鞋!”
画家自顾流泪,感叹,蒙红捧着鞋无处可放,想着有钱出钱,无钱出人这句话,心里来气,诅咒道:“家父专门为订您做的。画家,您收下吧!”
王画家仿佛从梦中惊醒,说:“先站着,捧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画家一头扎进里屋,听见他在里面搬什么东西,忙进忙出。屋里的东西一样样推出来,大部分是他的画作。忙活半个时辰,他擦把汗,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打开那间屋子的门,将蒙红,准确说是将蒙家寿鞋迎进去。蒙红四面一看,原来是教授的画室,宽敞、明亮,气派,高雅。红木柜子敞开,里面已空无一物,教授赞叹:“这是我王尔蓝家里最高档的位置,属于蒙家寿鞋,民间的,才是艺术的,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教授虔诚接过寿鞋,精心、慎重地安放在柜子里。鞋子落座后,他看了又看,两只眼睛瞪着,生怕漏过一点没看着,又贴着耳朵听了一会,笑了,笑得痴痴的,这才轻轻关上柜门,为寿鞋挂上一把小金锁,闪闪发亮,纯金的。
蒙红走出来,说:“蒙青学画的事,就交给王教授了。”教授连连点头称是。
当天下午,画家通知黄千秋带蒙青到学院来,这天下午他要给学生们上写生课。
蒙红送完鞋急急往家赶,父亲病在床,桃花湾里开砖场的林老板出了车祸,没等到送医院就不行了,他没来得及交代三个儿子谁来接班,只剩下最后半口气,半口气的关键时刻他吐出一个字——蒙。
林老板生前非常聪明,开砖厂,几年做成企业家,临死前用一个字把意思讲得明明白白,要穿着蒙家寿鞋上路。蒙红想父亲恐怕起不来身,这双鞋得由他来完成。蒙红进屋来,蒙太月刚刚吃下止痛片,疼得好些,目光灼灼地望着风尘满面的蒙红。其实,他太想知道教授的反应,暗地里与教授斗了第一个来回,不知胜算几何。
蒙太月问:“鞋,他收到了?”
蒙红说:“收了,宝贝样放着呢!您的鞋,比他的画值当,鞋把他的画赶出门去了。”
蒙太月露出笑容,吃吃笑一阵子,笑着笑着,觉得脸上有点痒,抓下一把泪珠儿。他弄不清自己哭了还是笑了,脸上肌肉明明笑得痛,泪珠儿却是滴得一串串。这时候,蒙太月觉得很后悔,因为他在鞋底夹层里,缝了一道护身符,这道符是专门乞求阳间平安之用,这鞋如是到了阴间,则犯大忌,阴阳对仗,难免会成孤魂野鬼,或者过不了奈何桥。
蒙红记着桃花湾林老板车祸去世的事,说:“今晚的寿鞋,我做吧!”蒙太月摇头,春花拦住蒙太月,说:“林老板遗言吐了个蒙,又没指是哪个蒙,只要是姓蒙的,都算遂了他的心愿。”
蒙太月努力想坐起来,但没有春花的帮助,他只能欠欠脑袋,身子仍是动弹不得。蒙太月说:“算是,做吧。”
蒙太月躺着,静静听着蒙红洗浴的声音,闻到香火的馨香,从小油灯的剪影里看到蒙红的身影。他低头纳底,线儿拉得瑟瑟响,整齐有力,有一点歌声的韵律。且不说这双鞋能做出什么神奇力量来,但蒙家寿鞋后继有人,已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蒙太月心下记挂,说:“儿啊,得把鞋底纳厚实点,后跟剪得更高一点,多下几针,下狠针,林老板喜欢克扣工人工资,平素心眼坏着呢,得给他把后鞋跟勒紧,免得被阎罗王追打,跑落鞋。唉,他妈还活着咧,赤了脚,就要托梦要鞋穿,那林婆婆就会做噩梦。”
蒙红答:“知道了。”
天未亮,林老板的家人就把刚成功的鞋拿走了,他们想早些出殡,抢个头。
完了这事,蒙太月才闭上眼睛,睡了。
太阳爬上十八里叉的犁园,又爬上十八里叉的老树,老树尖上的鸟窝洒满阳光。风儿送来桃花湾的唢呐声,腰缠万贯的林老板办着风光的丧事,五里路呢,听得见乐队的歌声,唱的是《山路十八弯》。
蒙太月喝下半碗菜粥,积些气力,准备再睡。这时候,林老板的三个儿子开着四轮子小汽车呜呜着来了,雄赳赳气昂昂地停在蒙太月家的禾场上。人高马大的儿子们钻进蒙家,一把齐齐跪在蒙太月床前。老大说:“蒙先生,家父的身子帮帮硬,奶奶缝了棉马褂,就是穿不上。奶奶哭死几次,求求您,亲手给家父做双鞋吧!都说只有先生的鞋,能让身子骨,弄软了。”
蒙太月早知道会这样,林老板烧窑死了民工,只赔三千块,哪里有三千块一条的人命呢!听说那无辜的林老太婆哭死几次,就急了,说:“我做,我做,那得明天出殡。”
三个儿子头磕得碰碰响,说:“蒙先生,全由你说了算,那就明天。”
蒙太月挣扎着想坐起来送客,春花将他按住。春花送客走,走到门口就听见他们推谁让让。春花象征性地说:“钱,现在不能拿,得明天林老板穿了鞋再说。再说,太月的鞋也不定那么神,那不都是什么封建迷信的套套……”最后推了一阵,春花欢欢喜喜地接过钱,不声不响地揣进怀里。
蒙太月不管。从这一刻起,他已进入死亡的境界。他睁着眼,望着屋顶,眼睛里生出两把利箭,似乎要将墙刺穿。整整十多个小时,他不吃不喝不睡,直到星星出来,月亮半圆。春花背着他去洗浴,去上香,去请银顶箍。做这些规矩时,蒙太月死人一般,眼神发直,恶气生吞,好像理直气壮地跟阎罗王讨价还价,最后吵翻了,气得脸色铁青。蒙红帮他打开柜子,蒙太月说:“他死得恶,你们两个都走开,我来。”好像他是个捉恶鬼的神灵。
正在这个时候,蒙青回来了。
蒙青背着大包,径直走闯进她房里,零零碎碎往外掏东西,都是一些旧衣服。春花跟进去,瞪眼问:“是不是黄千秋给的?”蒙青哇的一声哭起来:“新舅妈才不会咧!这都是那些美术学院的学生给的,今天我去听王教授的课,结果他们把我当叫花子!”
春花一屁股跌坐床上,十分气愤:“王画家也该给他们说清楚呀!要介绍新同学呀!”
蒙青扭过身子,说:“我算什么同学,他们都是高不可攀的,女生冰清玉洁,男生高贵儒雅,我像只丑小鸭,课也听不懂,连手都动不了,画家的助教李老师点着我,问什么是抽象,我答不出,就给他画了一只鸡,全班人都笑我。我不去了!”
天上的星星,地下的草,想要就要,不要就扔,这蒙青惯坏了坯子。春花转念一想,不去也好,倒是那教授逼得蒙太月打断肋骨,太不值。春花说:“那就不去,在家跟父亲学做寿鞋,你看!”春花从怀里掏出一沓红票子,“这是林老板的儿子林大强刚刚送来的,你爸一双寿鞋值一万块钱呢!”
蒙青的嘴角一撇,两眼上翻,白的多,黑的少,不屑地说:“这算什么钱?王画家一张画值二十万!”
春花横女儿,“哼,二十万的画家,求我们的寿鞋,求得哭咧!不是为你学画画,他哭死我也不给他!”
蒙青烦了,“一个做寿鞋的,办丧事的,送死人的,我在同学面前都说不出口,不如个种田的高尚呢。妈,你真是个文盲。”
蒙青去城里黄千秋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又去美院听了一天王画家的课,回来对比父亲的寿鞋,父亲这一套就是封建迷信,封建糟粕,土得掉渣渣。她又从鼻子哼一声,说:“就父亲这样的,还谈得上艺术?那王画家是好的见多了,就像城里人吃够了肉,想吃野菜糊糊!”
春花不爱听这话,但从自己女儿口里吐出来,她不必计较。揣着钱出了女儿房,把钱枕在颈下,管他的!睡。
是夜,蒙太月做了一双十分辛苦的寿鞋。他纳了三层鞋底,纳好底子,掂量一下,只有四两四钱,感觉太轻薄,就跟林老板的人品似的,估计蒙红的寿鞋问题就出在这三层底上。蒙太月将针脚一针针挑起来,拆了,从柜子里拿出两叠黄表纸,一叠薄如蝉翼,叫黄表纸,一叠黄纸,俗称草纸,铺加一层草纸,托在手里称了称,六两三钱,可能太重,担心林老板受不起,蒙太月就揭下两层黄表纸,左手托着黄表纸,右手托着草纸,称着三张纸的重量。蒙太月的手是神奇的,能称得出来纸的轻重,正好六两。正当蒙太月聚精会神地称鞋时,蒙青起床上茅房,见父亲的背影印在墙上,两只手上托着三张纸,嘴里还念叨着,实实在在就是一个男巫,跳大神的。蒙青不屑,上完茅房复又躺回房上,看小窗棂外移动的月亮,失望地闭上眼睛,就是没有城里的圆。她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画鸡,如果非画鸡不可,就画城里的鸡,关在笼子里,等待宰割的鸡,血淋淋,惨兮兮。
天刚麻麻亮,蒙青起床走了,回城了,回黄千秋家去了,回美院上课去了,回到王画家身边去了。
也是天刚麻麻亮,林老板的儿子们来请寿鞋。三个儿子恭恭敬敬从蒙太月手里请到寿鞋,那鞋子噼噼啪啪地响,像正乍开着花朵。林老板的儿子们小心翼翼地请走鞋,生怕落一丝尘土,用丝巾包得全全实实,贴在胸怀。蒙太月嘱咐蒙红跟去,小声说,“这个人欠的太多,要把脚板心多搓揉几下,尤其是对应心脏的那个穴位,要死死地按。唉,他在阳间的心早死成了缰尸,得让他的心在阴间活过来,好早点赎罪投生。”说完,蒙太月倒头睡了。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蒙太月被吵醒,原来林老板的儿子又来送钱,又是整整一万元。春花推让不要,儿子们高高兴兴地说:“蒙红给父亲穿了鞋,身子骨就软了,奶奶给他穿上棉背心,听话得很,叫伸胳膊就伸胳膊,全村人都见了,奶奶说,一定要重谢。”
蒙太月闭上眼睛,钱啊,根本不关他的事。他问一声春花:“蒙青吃早饭了吗?”
春花说:“没吃,给了钱,她要进城吃牛肉面。”
蒙太月什么都不想说。
蒙青又回到美院。王画家正在询问李助教,怎么没见蒙青?李助教说,不知道啊!
蒙青不是美院的学生,是王画家用老资格,摆大腕,开后门收进来的混混,不占指标,不算成绩,多一个少一个,跟蚊虫一样,谁会关心一只蚊子呢?
李助教和同学们漠不关心,但王画家是关心的,只因那双寿鞋。他几乎每晚都要打开柜子,看看蒙家寿鞋,仿佛他真的能够听到寿鞋唱出的挽歌,陶醉,沉迷,像一只贪婪的狼,不为吃,只为欣赏,很快乐,很幸福。他带了几个研究生,两个课题组,忙得脚不点地,看他的背影,一点不像画家,倒像个搞买卖的。他想关心蒙青也没有时间。
蒙青返校后,每节课都硬着头皮去上了,听不懂也硬着头皮听了,画不好,也硬着头皮画了。混了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说她,基因缺乏,先天不足,后天失养,根本就不是搞艺术的料。确定她不是块料后,同学们看她的目光都是一柄柄钢刀,想刮哪块肉就刮哪块肉,她被刮了肉,还得迎上笑脸,哪怕脸也被刮得血肉模糊。
蒙青无法离开象牙塔,回到村里当她的鸡画家,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上了美院,正奔赴在当画家的路上,连当初的钱老师也表示自己当年是看走了眼。蒙青回到村里是个画家,回到美院是个画盲。黄千秋说:“蒙青啊,你对不起父亲的寿鞋。”
蒙青早已心急火燎,正在寻找突破口。
经过长时间观察,蒙青发现学生们、研究生们、助教们都盯着王画家,王老头实际就是一个宝库,说得准确点,他是一座金库,活金库,聚宝盆,拿了还有,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库里就能长金子,如果他死了,画也升值了,一幅五十万,一百万,蒙青还要画个什么东西,只要一幅王老头的画,一生不愁吃喝,再给钱老师的学校,村里的小学捐几个,买个自尊心回来,叫父亲改行,再也不干寿鞋这营当。见过大世面的蒙青,就是要彻底改变父亲和弟弟的生活轨迹,人生才有意义。
蒙青的想法很初级,只想结果,没想过程,如何叫画家乖乖送一幅画给她。她苦闷,在食堂吃饭时碰到黄千秋,黄千秋神秘地告诉她:“给王画家做人体模特,叫他画,这画归你,名也归你。”
黄千秋说的都是事实。王画家是画人体的高手,好几个女学生都这样拿了画,拿了名。蒙青平静地问:“是不是脱了衣服叫他画?”黄千秋点点头,又说:“你可不能,你妈和你舅都不答应,他们都是没有文化,不懂艺术的人。就算你爸懂一点,那也就是封建迷信的艺术。”
蒙青说:“常听同学这么讲,睡个觉也不算什么事,学画画想要出头,就凭自己的努力,何年何月啊!人家大学生、研究生在画家面前脱衣服的多了,我算个什么?够不着呢!”
黄千秋说:“你不一样,你凭什么给他脱衣服?他拿了你们家的寿鞋,该送一幅画还情。你回去叫你父亲向他索要。你是个黄花闺女,吃不得这个亏。”
蒙青说:“父亲才不会呢!”
黄千秋劝了,但是劝不住,没有人会看一眼的蒙青行动起来。
这天,王画家没来上课,据说生了病,蒙青暗暗叫好,时机终于等到了。晚上,她提上水果,一个人敲响了王画家的门。蒙青敲了好半天,没人应,但屋里分明开着灯。她索性大声喊门,就算王画家听不见,她家的寿鞋也听见了。果然,王画家开门了,说:“是你的声音,我才开门。”
蒙青喜出望外,王画家是否向她传递什么信息呢?蒙青这样想,便将水果提着,学着黄千秋的样子,主人搬进厨房,冲洗水果。王画家落座在竹木躺椅上,摇着。蒙青盘算如何向王画家说出来,还是脱光衣服躺在他的床上,用实际行动表示算了,反正成败在此一举。她洗好水果,端着盘子往外走,突然发现一间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女人的脸。蒙青大吃一惊,竟是画家带的女研究生,名字好像叫做陈怡然的。两个女孩的目光接上火,陈怡然干脆闪出身子,她披着黄色浴巾,里面一丝不挂。她不是从王画家的画室走出来的,而是从王画家的卧室走出来的。
她坐上沙发,拿起蒙青刚洗好的水果,咬一口,盈盈一笑,那娇骄二气,满屋充盈,把蒙青闷得无法呼吸。
画家金屋藏娇被蒙青逮着了。蒙青幼稚,要是换了黄千秋,肯定会现场逼要一幅画,马上画,一分钟不许耽搁,否则后果自负。后来,黄千秋才告诉蒙青,她手上的一幅画就是这样得来的,二十万的画藏在箱子里,只等着王画家一命归西,涨价后再拿出去卖。
蒙青伤心地哭了一路。真是被黄千秋说对了,就算她送上门去,画家也不要。哭到夜里十点钟,她还是平复不了心里的怨恨,黄花闺女呢,哪里比不上那个女研究生,到处跟人睡觉,又是教授,又是老板,又是男朋友。蒙青擦把泪,真是邪门,她不信,自己好端端的大姑娘,送都送不出去。
蒙青降低标准,把自己送给画家的助教李老师。她翻身起床,画眉涂唇。给李老师打电话,说要去他那里,谈谈。李老师跟她有什么好谈的,不允。蒙青说:“我要给你送礼,感谢你对我的教育。礼品很……重。”
李老师听这么一说,立即爽快答应了。
蒙青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喷了香水,刻意穿上一碰就掉的衣服。李老师还没结婚,在外租房。他告诉住处,蒙青上路了。
蒙青刚一敲门,门便开了,好像李老师一直等在门后似的。蒙青心中大喜。李老师的眼睛便提溜下去,溜在蒙青手上。见蒙青空着手,又抬头往蒙青身后看看,还是空无一人,心里马上反应过来,他被这丫头片子耍了。李老师不想让两手空空的蒙青进门,蒙青比他更早地察觉,身子一闪,夺门而入。
李老师见过的风花雪月非常多,看蒙青的着装,闻蒙青的香味,再瞟一眼窗外的黑暗,有八成把握断定蒙青此行的目的。蒙青看一眼李老师的家,小小的,干净整洁,有两座并列的柔软沙发,空着。蒙青没有坐在沙发上,她选择铺着蓝色横条床单的单人床。
再明白不过了,只要李老师轻轻一碰,蒙青就会把少女的身体牺牲在他的床上。李老师有一点眩晕,不敢相信他会收到这么奇特的礼物。收礼嘛,就得给人办事。她这么大方地送礼,想办什么大事呢?
年纪轻轻的李老师心中杂念太多,把蒙青献身艺术的心看得尘土一般。李老师随便问一句:“这么晚,到哪里去了?”蒙青无知,答:“刚去王教授家。”李老师立刻明白,送给王教授,他不要,就改送他了。
李老师有点舍不下大礼,问:“向王教授请教去了?”
蒙青实话实说:“没有,去看看。没意思。”
李老师的心摔了一个跟头,不过心里头倒亮堂了,王画家的画值二十万,女学生上门求学者不计其数,其实就是冲着那二十万去的。面前这个蒙青,不自量力,也想换个二十万,太看重自己的骨头。
李老师说:“不巧,我有事,要出门。”
蒙青傻傻地说:“这么晚,不要去。”一语双关,有些恳切,有些暧昧,李老师听得懂话外音。他果断穿好鞋,开门,下逐客令。
蒙青迫不得已出了李老师家门,两人东西而行。
黑糊糊的夜,蒙青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眼泪珠子串串儿下落,真的送不出去呀!她想到了新舅娘黄千秋,在美院逗留多年,想攀个准画家混日子,都没能如愿,最终嫁了一个炸臭干子的五流厨师。黄千秋长在城里,比她会看事,也不过如此,她蒙青还有多大的奔头?
蒙青稀里糊涂在黑夜里穿行,她走不破黑暗。走了多久,也没心思记,见酒吧就拐进去。
她要一瓶干红,拧开盖子,先灌个痛快,像父亲那夜灌农药。举着瓶子一看,灌了大半瓶,还挺清醒,原来干红就跟那个研究生陈怡然一样,看着怪有档次,原来没一点劲。她把干红一口气干尽,结账,一头扎进黑夜里。
蒙青越往前走,两只脚越是控制不了方向,越来越晕晕乎乎,越来越软软绵绵,分不出左右。夜风很大,可就是吹不醒她。这时一个男人扶住她,这男人好像穿着西装,没打领带,说:“小姐,我送你回家。”
蒙青就是来送人的。她使劲看了一眼,模模糊糊,怎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她从声音判断,他是个男人。就说:“跟你走,我送给你了!我送给你了!”
后来,她不省人事。再后来,她醒了,躺在一个小旅社的床上。她抚摸自己光滑的肌肤,从脸庞到乳房,再到下体,都裸露着,最后她摸到了脚,意外发现袜子穿得好好的,大概弄这事时,不需要脚吧。她再次想到父亲和弟弟,这被人奴役的脚,被人视作肮脏的脚,被人漠视的脚,做爱都多余的东西,却是他们的宝贝,人只有在死了以后,才格外地看重他们,做个太平粉饰,还有什么用?
蒙青觉得下体微痛,估计已经送出去了。她莫名地欢欣,欢欣地抚摸自己,她摸到身体的许多痕迹,咬过的,吻过的,吮过的,这些唇印欲说还休。她掀开被子在里面闻,想闻到他的气味,男人的气味,可是除了一股头发油腻的气味,再找不到一丝浪漫的气息。她扎紧被子,拼命回想,那个男人的长相,动作,却没有一点点感觉。捡走礼物的男人空气一样消失了。
蒙青看天色,亮了,阳光洒满屋,原来这小小的破落房间这么逗阳光。她爬起来,她的衣服叠得很整齐,摆在掉漆的小柜上,他是个细心的男人。蒙青拿起衣服,嗅,企图警犬一样嗅到他的气味,还是没有,她突然看到一张五十元的绿色钞票,外加一堆零钱,一枚硬币下压着一张字条,字体细长,写着:“我很穷,但我很温柔。”
蒙青一震,捧着字条便哭了。
从那以后,蒙青非常想找到这个“很穷但很温柔”的男人。她经常黑夜里徘徊在那段路上,希望那个男人一眼认出她来。后来,蒙青不常去美院上课,她坐不住,她心不安,老是想去碰他,想跟他说,你穷,我也不怕。可是这个男人蒸发了。
蒙青夜复一夜地寻找,游神一般。直到有一天,有个男人听说她的故事,自告奋勇地说:“我就是那个男人!”蒙青就跟他走了,睡了。事后,她觉得他不是那个“我很穷,但我很温柔”的男人,尽管他极尽温柔,可她感觉不到,说:“混账,你不是他。”
蒙青被人骗睡以后,不再相信男人,她在那条路上堵男人,堵着谁算谁,就算对那个“我很穷但我很温柔”的男人实施报复,谁让他叫她心痛呢,叫她念想呢!
蒙青常不去上课,也没有人问她的下落。王画家偶尔问问,都说不知道。王画家叹息一声,也不问了。后来,蒙青索性不上课,本来就不是她该去的地方,不去反而放下了思想包袱。
蒙青还要执著地等那个男人。有一天,她又在路上堵男人,堵到一个便衣警察,抓她进了派出所。蒙青交代了王画家的电话,王画家拿五千元来取人。
取她回来时,王画家走在前,蒙青走在后,王画家说:“蒙青啊,你应该回家,跟你父亲学艺,所谓天下最顶尖的艺术,其实就在你家里,你父亲的手艺天下无双啊!”
蒙青不屑一顾,答:“那不是艺术。”
王画家摇头。
王画家把罚款的事告诉黄千秋,黄千秋把这事告诉李国华,李国华扇自己两耳光,说:“哪个敢把这事讲出去,我就这样扇他!”
黄千秋跟李国华夫妻连夜租房搬家,怕那个蒙青来了,她出的这档子事,无法跟蒙太交代。至此,蒙青就成了一根断线风筝。
蒙青这只风筝,东飘西荡,从最初找那个令她心痛的男人,发展到最后到夜总会做小姐,整个历程历时半年。在一次打黄扫非中,蒙青又落网了。王画家又拿五千元作保,将蒙青保回来。可是蒙青太张狂,刚放出来,又重操旧业,不久,又被抓进去。这次公安局要将她送去劳教,王画家没辙,给抓蒙青的刑警送上一幅画,这幅画又将蒙青保了出来。事不过三,王画家也忍无可忍,他四处打听蒙家寿鞋,最后从邻居家的保姆那里打听到蒙家寿鞋在十八里叉。王画家请一辆的士去找蒙太月,他要把蒙青这事告诉蒙太月,就冲这双寿鞋,蒙太月一定是个家教甚严的人,他肯定要管住她,画家绝对不能让蒙青就这样发展下去,得联手拯救蒙青。
王尔蓝画家费尽周折找到蒙太月家,蒙太月正在禾场晒黄豆,见一辆车开进村头,又驶进自家的禾场,正纳闷,王画家大腹便便下来了。
蒙太月放下活什,一个箭步冲上去,王画家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王画家握着蒙太月的手,这双神奇的手,上次,领略手的风采的是他的脚,这次,他要手对手地好好探访一下。王画家的手指头触到蒙太月的食指,手指头便掉进半寸长的深坑,圆柱一样,这是银顶箍挖出来的圆柱,那深坑便是精美寿鞋的窝。王画家惊叹,了不起,男人的手掌竟长着女人孕育生命的子宫。
王画家不放手,蒙太月也趁势领略了画家的手,细腻饱满,像春花三十岁的乳房,妙手丹青便从这里流淌出来,蒙太月暗自惊叹,果真是大画家,男人的手心长着女人养育生命的乳房。
王画家坐在门口看老牛吃草,蒙太月晒浆好的黑布,两人一同看着禾场上的太阳,升上去,落下来,蒙青的事画家实在说不出口。太阳下山时,王画家回去了。蒙太月送他到村头,指给他看那厢神奇的小麦地。分手时,两人连说保重保重!艺术家对艺术家,没一点生分,没一丝做作,没半点虚伪,息息相通。
可是,蒙青的运气很不好,她又抓进去了。这次她依然叫王画家保她出去,可是王画家出去讲学,十天半月回不来,如果没人保她,她就得劳动教养。蒙青只好交代黄千秋的地址电话,可黄千秋搬走了,找不到,这一下,蒙青急得抓耳挠腮,迫不得已供出亲生父亲蒙太月。
蒙太月接到传讯,正在田里摘豆角,确定蒙青在城里做婊子,一口鲜血喷出老远,昏倒菜地。等春花手忙脚乱将他弄醒,他马上想起王画家在门口看牛吃草的事儿来,原来王画家是来报信的,可是大师对大师却说不出口这事。
蒙太月叫来蒙红:“你一定要把蒙青弄回来,不能让她在外坏了王画家的名声,王画家那可是大师!不能玷污他。”
蒙红拿钱去取姐姐出来。
蒙青已面目全非,头上烫着无数小卷,像压碎的麻花,下眼睑刻着一条乌青的线,嘴唇红得滴血。在派出所关了几天,她也没穿件遮体衣服,两根吊带细如发丝,透薄得像蝉的翅膀,蒙红说:“姐,你真耻辱,就你这身衣服,回去父亲不打死你,村里人的唾沫保管叫你淹死。”
蒙青说:“我不回去。横着,父亲要打死我;竖着,乡亲要骂死我。”
半路上蒙青跑掉了。她就像一个启了口的酒瓶子,再好的酒都跑了味,关也关不住。
见蒙红一个人回家来,蒙太月将他打个小半死,再怎么也要念及姐弟情分,将她一丝不苟地带回来,与其让她在外丢人现眼,不如关在家里永不见天日。蒙太月当晚便砍了一根藤条,要去城里找王画家负荆请罪,被春花死死抓住,才没有去成。
蒙太月和春花办完老齐婆的丧事,便把家交于蒙红看守,两下分头去捉蒙青。蒙太月交代春花,不许惊动王画家。
春花和蒙太月到城里费好大劲才找到黄千秋和李国华。李国华老老实实交代了他们知道的情况,特意提到蒙青第一次卖淫被抓时,王画家拿钱取人的事儿,蒙太月听到这里,就一个耳光刮上来,黄千秋吓得直缩脖子,原来这一耳刮刮在他自己脸上。
原本春花打算去找画家扯皮的,至少得叫画家给个交代的话,这样一说,春花也不敢再见画家的面。黄千秋义愤填膺地说:“我带你们去找王画家,鞋他拿去了,他就有责任,鞋子都好好的,干吗人就坏了得问问他!”
蒙太月叫道:“住嘴!”
黄千秋犟嘴道:“就是找那王画家讨说法,他拿了你们的寿鞋,就该用幅画还个礼,他那画值二十万呢!蒙青就是图他的画……”
蒙太月忽地站起来,又轰地坐下去,脑袋旋了几圈,恨不得立马找面墙撞了,他一手指着黄千秋,一手捂着脸,说:“那鞋,是我自愿……送的!”说完,嘴一闭,牙一咬,两条鲜血顺着嘴角挤出来,春花抱住蒙太月,叫:“太月,你又吐血了?这个王教授,就是个骗子,骗我们家的寿鞋!太月,你是气急了。莫气!莫气!”
蒙太月两眼翻白,缓缓倒在黄千秋屋里。三个人手忙脚乱把蒙太月抬上床,掐人中,灌汤水,好一会儿,蒙太月才吐出一口长气,抓紧春花的手,说:“堂客啊,我蒙太月,此生只有两个知音,一个是故人,穿我的鞋他们软筋软骨,稳当过了奈何桥;一个是王教授,听得懂寿鞋的挽歌,活着的千万人中,唯他一人!”
三个人面面相觑。春花小声警告说:“我们都是文盲,黄千秋,你记着,你也是文盲,再不要说他们的坏话。”黄千秋吓得连连点头。
黄千秋在城里熟,寻找蒙青的任务就交给了她。有一天,黄千秋查访到蒙青在长江酒店卖淫的消息,立即向春花报案。当下,春花搁下手里活计,租三轮车赶去,蒙太月跟着跑了几步,艰苦地喊出:“别把她……逼跳楼了。”
春花揣着这句话,坐在三轮车上吹着冷冷的北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打也行,骂也行,蒙青这条命,蒙太月是舍不下的,尽管她做了人人耻骂的婊子,蒙太月还是怕她一气之下寻短见。
黄千秋和春花在酒店找了个遍,没见着蒙青的面,无可奈何。春花真想放声大哭,她只是来把父亲的心,父亲的话带给蒙青,父亲不要她的命,父亲原谅她,父亲做好一切准备,哪怕被人骂死,哪怕蒙家寿鞋没有人请,父亲还是要女儿回来,父亲只有改邪归正的心愿。
蒙青的行踪太过诡秘,根本找不到。黄千秋给风月场所留电话,许重金,信誓旦旦。这一天,黄千秋又接到提供线索的电话,等她约春花赶去,蒙青已经跟客人走了。
春花问门口的保安:“客人是谁呀?”
保安回答她:“嫖客呀!”
春花拔脚就往外跑,跑到街上,找墙撞头。黄千秋死死拉住她,喊:“撞不得,撞不得!你撞死了,谁找她回去呀!你死了,那嫖客还不永远霸着她!”
春花缩回脑袋,骂:“你放屁!”黄千秋把春花拉到街边,春花气宇轩昂地说:“她要是让嫖客占着,我就弄死她!”
春花和嫖客接上火。她率黄千秋三次到各种风月场撒泼,三次被派出所揪走。在派出所,春花哭诉蒙青的遭遇,蒙青早在派出所挂了号,警察说:“你不要哭,下次严打时,我们留心给你逮住。”
春花哭着离开派出所,又拿出一笔钱悬赏。有小姐提供线索,说有个叫蒙青的,现在是某某酒店的头牌,这家酒店老板还开了三家夜总会,势力大得很,蒙青这头牌,她的脚趾头都有人啃呢!不知你们要找的是不是这个蒙青?
越是这样说,春花越是焦虑,这么说来,她的蒙青夜夜被人蹂躏。如果蒙太月知情,一定口吐鲜血而死。春花嘱咐黄千秋守口如瓶,要不然就追究她穿针引线的责任。
黄千秋想将功补过,和春花紧急行动,明察暗访,蒙青像只惊弓之鸟,到处找不到。有两次,黄千秋探来的情报很准,可是春花赶去,保安却把她们赶出来了。只有一次,春花烦了,在小姐云集的舞厅门口大声呼喊蒙青的名字,响动太大,一些客人吓得钻进包厢,春花和黄千秋合唱似地叫唤,像隔着几里路喊自家走失的小黄牛。乐队有点同情心,突然停止敲打,舞厅瞬时静如死水,春花赶紧在这黄金时间里,补叫一声:“蒙青!”声音颤悠颤悠。
小姐们回头看她,没有人回答。乐队便又重新欢快地敲起来。
有人将春花推出来,问:“你女儿是小姐吗?”
春花点头,那人说:“她叫蒙青吧?”
春花又点头,那人又说:“我知道她。这地方没有小姐叫真名,你找的蒙青我认得,她不叫蒙青,她现在有个艺名,叫画鸡。”
春花猝不及防地听到“画鸡”两个字,差点晕倒,那是蒙青抽她的耳光,她哇地一声捂着脸跑了。
从此,春花再找蒙青,就不说蒙青的大名,而是打听叫画鸡的小姐。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蒙青是风月场的“鸡旗帜”,名声盖过市长。春花很快摸清蒙清的底。原来,蒙青打着美院女画家的旗号,跻身为小姐界的名流,听说,她每次接客,都像模像样背着画夹子,客人不仅要为买她的身体付账,还得为这幅画夹子买单。她这个小姐的身价是被画夹子提起来的。
春花不敢把这些告诉蒙太月,蒙太月还在家里为死人做寿鞋,春花耽误不起死人的事。每每春花空手而归,蒙太月什么也不问,坐回他的房里,打开黑漆柜子,抱出花样箱,看祖传的鞋样子。春花站在门后,偷看他。
天一亮,春花进城,继续去找叫画鸡的小姐。在夜总会蹲守半个月后,春花和黄千秋终于把蒙青逮住了。
蒙青气派大得很,从小轿车里钻出来,黄千秋惊叹三声。第一声,天哪,宝马!春花自是不认识什么马,以为是什么拖车的马呢,够着脖子张望四只蹄子的畜生,没有。黄千秋又惊叹第二声,天哪,钻戒!春花更加奇怪地寻找,什么也不认识。黄千秋第三声惊叹,天哪!便捂住了嘴。春花定睛看去,蒙青的左肩上果然斜挂着画夹子。
没错,尽管这个从车里钻出来的女人与蒙青离得十万八千里,可能她自己都记不得蒙青,但她一定是画鸡!
蒙青突然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叫着:“蒙青!蒙青!”蒙青听到那是母亲的声音,感觉有双手抓住了她,双肩一抖,抖掉了这双手,停住脚,轻轻地说一声:“我不叫蒙青,我叫画鸡。”太陌生了,春花愣了。一个男人从后面上来,环住画鸡的小蛮腰,春花眼睁睁看着蒙青跟嫖客走了。
那天晚上,春花垂头丧气回到十八叉,她觉得蒙家的女儿已经死了。找了许多天,她第一次进门抱着蒙太月失声痛哭,喊着:“蒙青死了,再也不要找了!”
蒙太月说:“死要见尸,我要给她做双寿鞋。”
蒙太月心眼死,什么话都信。春花只好把这些日子查找的经过讲给蒙太月听,画鸡就是他们的蒙青,蒙青就是妓女画鸡,这不可更改。
那时起,蒙太月便如霜打的茄子。有一日,有人请他的寿鞋,他竟然给做小了。又有一日,有人请他的寿鞋,鞋子又穿不上去,那老人身体硬邦邦,说什么都不穿蒙太月的鞋,后来,那人穿着一双北京布鞋走的,可是到火葬场,又给脱下来,因为那鞋底是塑胶的。可怜的老人最终赤着脚走了。蒙太月知道此事,大哭一场,哭声惊得禾场上的麻雀乱飞,连后院的大白猪也几天吃不下食,房前屋后围满了人。蒙太月哭,谁都不敢劝,有的说他神仙附体,有的说他鬼魂附体,总之,蒙太月哭也好,笑也笑,他都不是他,得离得远远的。
蒙太月家出了婊子,肮脏的地方做不起寿鞋,一时传遍十八里叉。蒙家寿鞋像天上的一片彩虹,掉下人间,摔成碎片。人们自然想起蒙家的格格鞋样,大为叹息,几百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那寿鞋已成为十八里叉的文化,十八里叉的风景,她粉饰着人们的太平生活,可是,蒙家寿鞋的确死在婊子手里,蒙太月管教不好女儿,是个败家子,败了整个十八里叉,是个废物。一夜起风,蒙太月挂在堂屋的民间艺人的匾额也吹落了,摔在水泥地上,玻璃破碎满地。盖着红印的民间艺人证书,吹得走走停停,最后躲在角落里,很惭愧的样子。蒙太月深受打击,一病不起。
蒙太月住进城里的医院,王画家听说后到医院看他,没想到王画家全变了样,他拄着棍子,走一步脚得上前摆两摆,才能摆出一小步来。他颤巍巍握住蒙太月的手。教授的手,受拐杖磨砺,粗糙了,手心里有茧。蒙太月心里涌出一阵酸楚。教授说:“蒙先生,我不行了。你的艺术生命比我长,我比不过你呀。”蒙太月脸潮红,说:“我不是艺术家,我是败家子。”王画家也说:“我也不是教授,是个病人,我是个失败的老师。”蒙太月问:“先生,这怎么讲?”
王画家便娓娓道来。原来,蒙青来找过王画家,说她要开个画展,王画家以为她改邪归正,有了长进,蒙青拿来作品,竟全是男人的裸体画。她告诉教授,这都是嫖客,活嫖客。每次这些客人嫖过,她都给他画下来,有的解风情,当场给她画,但不许画脸,有的心里有鬼,不让她画,她就等他走后,再画下来,并且这张脸一定是他的。
她想集三百幅画,开画展,现在只差三幅。也就是说,她已经卖了二百九十七次。她请画家为她的画展揭幕,她给钱,她有钱,叫教授随便开价。王画家当时刚刚给研究生上课回办公室,还没有放下教案,听到蒙青这个画展,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憋倒在地。后来老师们把他抬到校卫生室,紧急抢救,才捡回一条老命。
蒙太月一声叹息,说:“蒙家寿鞋,从此,绝了。”
出院后,蒙太月想烧掉蒙家寿鞋的衣钵——格格寿鞋,蒙太月的理由很简单,家里出了婊子,半碗鸡血清不除这肮脏,这样的人家做不起寿鞋。想当年,为给格格做双寿鞋,蒙家所有非处女全部赐死,蒙家寿鞋的纯洁与神圣,不容亵渎,这是蒙家人用多少条命换来的。这家业此刻就丢在蒙太月手上。
蒙红知父亲的心思,在蒙太月床前跪了几天几夜,可是蒙太月烧掉蒙家祖业的心是坚定的,他说:“烧了蒙家寿鞋,我蒙太月也该死了。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蒙家寿鞋。家里有婊子,寿鞋再没有什么神奇可言。”
蒙红说:“父,你烧了蒙家家业,把我也烧死了吧!”
蒙太月说:“蒙家寿鞋干净,所谓干净就是心净,力净,人净,方得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没有这些,凭什么做寿鞋?死神是哄不得地呀!”
蒙红低头啜泣,说:“父,我早早把一生交给蒙家寿鞋,为这双鞋,我没有读书,没有志向,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好这双鞋……”
春花从门缝看到这一幕,父子两个大男人为了一双寿鞋哭得死去活来,以死铭志,春花觉得这事太严重了,一个婊子,就要毁掉蒙家,毁掉蒙家两百年传下来的寿鞋,毁掉蒙太月,更重要的是毁掉蒙红,他为了这寿鞋,放弃学业,正像他所说,早早把一生交给了寿鞋。没有蒙家寿鞋,蒙红靠什么活着?蒙家寿鞋要传下去,既然水火不容,有你无他,必须除掉其中一个。春花脑海闪过一个念头,杀了蒙青。是的,她要杀了蒙青,不,杀了卖淫的小姐画鸡。
春花想了几天。这几天里,蒙太月又病了,弯弯的身子骨缩成一团。夜里,他躺在春花脚边,春花摸他的腿肚子,觉得蒙太月短了一截,又短了一截。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病,蒙太月像菜园里缺少阳光的丝瓜,萎缩了。
蒙青当了婊子,再没有人请蒙太月的寿鞋,已故老齐婆的丈夫老齐爹也老了,临终时老齐爹亲口交代,哪怕光脚走,也绝不穿蒙太月做的寿鞋,怕这不干净的鞋,到了阴曹地府,要抱火柱。
蒙太月刚刚喝了一碗稀粥,有点力气,挣扎着到菜园帮春花搭豆架,听这话,立时晕倒。
春花又哭又喊,浇了两瓢湿菜秧的井水,蒙太月才醒过来,双泪长流。对赶来的蒙红说:“儿呀,你别再指望做寿鞋,蒙家寿鞋没什么神奇的地方,只不过精细一点,虔诚一点,鞋子看似神奇,神奇的力量在人心里,现在鞋子毁了,也毁在人心里,蒙家寿鞋是神奇的,神圣的,容不得蒙青,只要蒙青在,这鞋永远都做不成。”
春花决定杀死蒙青。决心很大,她要为蒙家寿鞋清理门户。
当天,春花连夜做了一笼喷喷香的肉包子,其中两个包子有毒。她做了记号,给那两只毒包子捏了两只小白兔的翘耳朵。记得蒙青小时候最喜欢兔子,春花捏菜包子,小蒙青喊着给菜包子长一对可爱的兔子耳朵,春花揪一块面团,捏出两只兔耳朵,起灶蒸包子,小蒙青搬着小板凳,坐在灶边等,等那长着兔耳朵的菜包子熟了,春花去禾场拉棉梗,小蒙青就往灶里架柴,红红火苗烤得她的小脸苹果样通红,母女俩高兴地唱起荆州花鼓戏……
毒包子已经蒸好,扑扑冒着热气,春花把毒包子拣出来,用白纱布包好,可不能让孩子们吃错。包好毒包子,放进包包里,毒死蒙青,不,毒死画鸡的行动,已经正式实施,就算来了红头文件也不能更改。春花要拯救蒙家寿鞋,拯救蒙太月民间艺人的称号,尽管那只是挂在堂屋里的一块牌子,可就是这块牌子,是蒙家的全部家当,没有它,就等于李春花嫁给了一块土疙瘩。
铁定毒死蒙青的心意,春花的泪水哗哗流。一把屎一把尿将蒙青拉扯大,一碗粥、一口饭将蒙青喂养大,过了二十年了,蒙青变成了画鸡,她再用两个毒包子将她毒死,这个过程太短促,太揪心。春花犹豫片刻,但她很快清醒,这不是一条命的问题,是世界上再没有蒙家寿鞋的大事,命多得数都数不清,而寿鞋只有一双,死也只能一次!之于生,死同样伟大,活着的人们多么需要这双寿鞋粉饰人生啊!春花果断背起毒包子,扎进黑夜。都说春花是个文盲,在这关键时刻,她是民间文化的捍卫者和执法者。春花进城找蒙青,不,找画鸡。
春花一个人行动,没把进城的消息告诉黄千秋,毒死画鸡后,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她想活下去,活在失去女儿的痛苦里,她要痛苦地守卫蒙家寿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春花打算去夜总会找,因为画鸡很好找,她是小姐行里的头牌。
春花再去长江酒店,听说这是画鸡的老窝。她去的多,画鸡就转移。春花又转战到另一家夜总会,见那灯红酒绿,男男女女不成体统,真想给他们一人发一只毒包子,统统送上西天。人家告诉春花,画鸡好久都没有来,可能被人包养了。
春花找一阵哭一阵,找了两天,星星隐去,东方泛出光亮;星星又隐去,东方又亮了。包子冷了,坏了,不能吃了。春花叫三轮车风驰电掣赶回十八里叉,生火,发面,剁肉馅,捏包子,蒸包子,再拣出来,包好,坐上三轮车,去城里找画鸡。
如此重复三五趟。一日,蒙红问:“妈呀,怎么天天吃包子?”
春花答非所问:“吃吧,肉馅的,妈不会给你下毒。”
春花锲而不舍地寻找,毒死画鸡的心坚如磐石。如此,就有一条可靠的消息,说,画鸡确实被人包养,在新世界商城的别墅区里,有的说包养他的男人是个局长,有的说是个企业家,总之,身份其次,结论一样,画鸡已成为有钱有势之人的固定玩具。
有名有姓有住址,像常住户口般准确,春花轻而易举地找到这个著名的别墅区。她心里轻蔑笑几声,什么富人,就是上次死于车祸的林老板的大儿子林大强嘛。林老板死后全身帮硬,穿不进母亲做的棉背心,跪下双膝请了蒙太月的寿鞋。春花太记得这个人。他们家的小轿车就停在他们家的禾场,一双鞋子春花收了他们家两万块,是蒙家寿鞋百年经营以来的最高价。
隔着铁栅门,春花已经看到蒙青的背影。蒙青,不,画鸡正在阳台上给花草浇水,提着小喷壶,花洒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沐浴美好的阳光,却做着不能见光的婊子。春花杀死蒙青的心,又坚硬一层。
“蒙青!”春花叫女儿一声,这陌生的名字令蒙青抬眼,回头,蒙青眼里的母亲十分憔悴,没日没夜地寻找,杀气腾腾的志向,都被春花用憔悴巧妙掩盖,只有憔悴可以让蒙青解除警戒,深信不疑母亲就是念想,就是一蹶不振,就是恨铁不成钢,总归就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母亲只能接受,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蒙青漫不经心放下洒水壶,拖着水晶人字拖开门,管他什么憔悴,这不影响她的心情。说:“我现在过得可好咧!有画室了!”
蒙青放春花进屋来,家里只有蒙青。春花还是问:“就你一个人在……家?”蒙青,不,画鸡心里什么事都没装,答:“我一个人。”春花摸摸毒包子,想求得最大的保险,再问:“他?”真的很难启口,十八里又把女儿称坛子,意思是女儿养大了女婿就要给岳丈送酒喝,就像养了一个酒坛子。这个跟女儿一起生活的男人,不是女婿是嫖客。蒙青,不,画鸡听这话,既然母亲都知道了,瞒也没意思,就说:“出差了,十天八天回不来。”春花心里一阵揪痛,那男人有老婆儿女,人家十天八天不能来。春花不能说破,她是来杀人的。蒙青,不,画鸡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催征的战鼓,擂得咚咚响,春花恨不得一刀结果了她——画鸡。
这是杀人的绝好机会。春花两手护在胸前,胸前有她的包包,包包里有她的毒包子,那两个长着兔子耳朵的包子听得见她的心扑腾腾地跳,春花听见死神在里面猖獗大笑,春花死死捂着,就像捂着死神哈哈大笑的嘴。
蒙青的房子超豪华,都是春花没见过的。蒙青经直把母亲带到她的画室,好像母亲只要看了这间画室,就什么都能理解,可以同流合污,可以对她的卖淫求画给予正确的评价和合理的解释。她想让母亲认同这画室等同于理想,等同于荣誉。
蒙青的画室比春花的堂屋还大,跟春花新盖的猪圈不相上下,风光无限。春花不懂墙上挂着的都是谁,男男女女全体一丝不挂。蒙青说:“这都是世界名画。我说了你也不懂,你知道这叫画室就行,就算是画家,也没有这么好的画室。这是艺术天堂,是我的理想,我已经实现了。”
春花听说过理想,少女时代她也有过这东西,她想嫁给村里最俊的小伙子,可是她嫁给了最丑的蒙太月。她依然活着,生儿育女,跟嫁给俊小伙的女人一样,后来,蒙太月变成了艺术家,她还是春花。这就是理想从萌芽到枯萎的过程,跟田里种的豆挂子一样,是自然规律,那理想也不过是一种人生粉饰罢了。春花根本不为所动,把蒙青的画室角角落落都看了,也没看出哪一样能跟蒙太月的黑柜子相提并论,更别提那双格格的寿鞋样子。蒙太月夜里做鞋的烛光,窗外的月亮,寂寞的清风,蒙太月微驼的背,翘出的兰指,和那衲着鞋底的勅勅声,有蒙太月的家才是艺术天堂。春花撇嘴,蒙青仍开心地说:“妈,我正准备开画展。”
一句话很难听的话冲出春花的嘴巴,“你是不是叫……画鸡?”
“是啊!”蒙青没有一丝犹豫,补一句:“我就是画鸡。”
春花得到这个确切得不能再确切的消息,杀人的心便更加蠢蠢欲动,手里摸一下两个毒包子,问:“那画……就是嫖客的像?”
画鸡笑,说:“艺术就是艺术,没有什么嫖客和妓女。我轻而易举得到三百幅人体画。要知道,我在美院学画,人体课他们都不让我上,现在,我要让他们看看,这三百个活生生的人体图。妈,我要轰动画坛!”
就算春花见到蒙青和她的画室时,有一点迟疑,有一点理解蒙青卖淫求画的用图,有一点认同这是为了理想,但这一刻,春花肯定了蒙青要给她的嫖客们办人体画展,再伟大的理解都崩塌了。
春花喃喃着:“天大的祸害。”她想到气得中风倒地,眼嘴歪斜的王画家,第一次对王画家有了好感,他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画家用自己的身躯捍卫艺术的尊严。春花立即拿出毒包子,说:“不说画了,我也不懂,我给你送两个包子。”
已经冷了。春花怕蒙青,不,是画鸡不吃,她把包子捧到她面前,乞求着:“娘天天提着两个包子找你,你真是揪娘的心。”
春花说的真,画鸡听得真,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母亲的包子有毒,那长着兔子耳朵的包子是那么可爱,画鸡轻轻地一口咬下去……
春花看着蒙青,不,画鸡将两个包子吃下肚,看着她喝了一杯白开水,这杯白开水会让毒药更快发作,更迅速地将毒药运到心脏,肾脏,她死得更快。春花没敢多待,不等毒药发作,先行跑了。她叫出租车,再一次风驰电掣赶回十八里叉。天已黑透了,风已冷透了,心已伤透了。春花推开门,一头扎进蒙太月怀里,瑟缩发抖。蒙太月冷冰冰地问:“是不是,你给画鸡下了毒?”
春花身子一抖,抬起泪眼,“蒙太月,你不是人!你的寿鞋做得这么好,你是鬼!”
蒙太月推开春花,“你天天蒸包子,天天捏兔子耳朵,天天找画鸡,我想,你是要她的命!果然,好狠心的女人!”蒙太月一口鲜血喷出,墙上顿时绘出血色图案,好似那春来盛开的山丹丹。
春花瘫软在地,“她必死无疑。她该,谁让她断了蒙家寿鞋!她的尸体……我们也不要认,由着她自生自灭吧!”
蒙太月大口大口吐血,春花手足无措,去铲灶灰,垫血,灶灰和着鲜血,一片模糊。春花说:“太月,你死,我就跟你一起死!”
蒙太月艰难抬起头,说:“春花,去烧水,她死了!她死了!”
还有什么猜忌,犹豫,她已经死了,过程没有想好,结局已经来了。春花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厨房,提着大桶,去井里打水。她使劲抽井水,发出呼呼的声音,像一个人在抽泣。桶抽满,她提着满满一桶水往厨房走,脚下一块砖头绊住,桶倒,水泻满地。后厢房的门吱呀打开,蒙红穿着内裤走出来。他提起母亲的桶。抽井水的呼呼声重又响起来。春花抱柴来,都是平时舍不得烧的木棒子。蒙红觉出有大事,提着满桶水倒进没有一丝油星的大铁锅。不用说,一定有个顶顶重要的人,死了。
春花点着火,木柴噼噼剥剥地响,火苗不时窜出来,燎着春花的脸,火光下,她的脸通红通红,眼睛更是红得像番茄。蒙红站着,春花架柴,春花说:“把木盆涮好,你爸爸要沐浴。”
蒙红不敢问谁老了,反正这个老去的人非同一般。他洗净木盆,是家里最大的铜油木盆,只在父亲做寿鞋时才能使用。蒙红曾经在盆里沐浴过一次,做了一双失败的鞋,是给已故林老板做的。
水,热腾腾,盆也热腾腾。兑好水,蒙红试水温,凉。春花便抽了木盆,重新装水。蒙红不解地望一眼母亲,母亲的眼里满是泪花。蒙红心恸一瞬间,他尝到来自母亲的心碎痛感。
“姐姐!”蒙红说出两个字。
春花坚定地说:“不是,是画鸡。”
蒙红低下头。不用问这是为什么,问了也只有结果。
盆装好水,蒙太月拖着沉重的身体挪过来,站在铜油盆子边,盆子里竟倒映着一轮明月。死亡是何其的浪漫。蒙太月望着水中的月儿,用手指儿轻轻搅动,明月儿碎了,碎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绸缎。蒙太月小心翼翼坐下身去,他的骨头被薄而衰老的皮肤包裹着,月光下,像一块块畸形的石头。为了给画家做寿鞋,他打断肋骨,又由于医生接骨时失手,胸部的畸形更加突出,后驼前凸,就如一个陀螺。蒙太月彻彻底底是个惨不忍睹的废人。
这一点不影响蒙红和春花对他的敬仰。洗浴过后,蒙太月穿着周周正正,连脚上的解放鞋也是新的。轻手轻脚走到堂屋,给地神和祖宗们上香火。他跪在各路神鬼面前,深深地磕头,谢罪。当香火燃尽,他才起身,接下银顶箍,伸出瘦长如细棍的手指,套上去,稳固在指头那截深坑里,呢喃一声:“四十年了啊!”
蒙太月进屋,打开黑柜子,取出里面的家什,排成队列摆好,一样样摸过来。又拿出鞋样子,那些都是构树皮剪成的,再传五百年也不会变样。蒙太月拿不定主意给蒙青做双什么样的寿鞋,甚至他吃不准这双寿鞋是做给画鸡还是蒙青。如果是他的蒙青,他要做一双格格寿鞋,哪怕拼尽一生寿命,因为他是父亲;如果是画鸡,他连做一双鞋的力气都没有。不是他不做,是他病得太重,实在没有力气,她是个婊子,这鞋得有多少心力才能让她走好啊!
春花跪下来:“太月,我求求你,给蒙青做双格格寿鞋吧!她是我们的蒙青,她在家,就是一个好女孩儿,她不是画鸡。求你!”
蒙太月没吭声,这违背祖训,违背天地国亲师。
蒙红也跪在父亲面前。
蒙太月颤颤的手,从盒子里取出格格寿鞋,也好,她在人世生得贱,在地下,就为她粉饰一回,让她做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儿吧!
心愿是如此美好。蒙太月飞针走线,几乎一刻没有停下,生怕稍有停顿便会改变主意。小小油灯下,坐着蒙家寿鞋两代传人。蒙太月最后一针挽结,寿鞋成功了。蒙太月衲出的鞋底密密匝匝,每一处针脚,都刻意排列成群星的图案,那寿鞋底,是群星闪烁的宇宙,这是一双奔向天堂的跑鞋。
格格寿鞋放于桌上,静夜里,那鞋咝咝地响着。蒙太月痴痴看着鞋,这是他一生之中,缝制的唯一一双格格寿鞋,美若天仙。他一口鲜血喷出来。春花给他端来水,他推了,说:“这是我的报应。”
春花将蒙太月扶上床,躺下,蒙红坐在油灯下为蒙青绣花。春花说:“蒙青打小喜欢莲花,给她绣两朵莲花,清秀,不污尘的莲花。”蒙红一针针绣着清莲,泪珠儿一颗颗滴落鞋面,蒙太月够起脖子,说:“儿,这泪万不可流到鞋子上,小心你姐姐穿着打滑。”
天蒙蒙亮,寿鞋完工。这是一双巧夺天工的绣花寿鞋,轻软绵薄,纯然天成。春花赶紧趁天未亮,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蒙青送去,穿上。临出门时,蒙太月叫住春花:“等一下。”春花返回蒙太月面前,他拿起寿鞋,咬破手指,将鲜血抹在莲花蕊上,长出一口气,说:“但愿鬼神认我,看我一个情面,给她让条道。”
春花上路了……
几天后,十八叉村委会通知春花去城里认领蒙青的尸体,春花犹豫过后还是去了。刑警队问了她一些情况,她答了,都是假话。警察就带着春花去看蒙青的尸体。蒙青死在画室里,她面容朝上,手握画笔,双目紧闭,睡着一般,甚是安详。如果不是脚下那双奇怪的寿鞋,警察会相信这样安详死去,是自杀。
其实,这一切春花早就看到了。春花送鞋来的时候,蒙青已在画室门口断气,春花见她伸长脖子,死不瞑目地望着画室,心疼得要命,她估计女儿的意愿是想死在画室里,便把蒙青推进画室,细致地为她穿上父亲做的格格寿鞋,可是蒙青的眼睛还是睁着,春花灵机一动,拿支画笔塞到她手上,蒙青便闭了眼。
春花给被她毒死的蒙青穿上举世无双的蒙家寿鞋,这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警方通过这双寿鞋,轻而易举破了命案。寿鞋上蒙太月留下的血迹,是铁证。
不久,春花被判处无期徒刑,蒙太月也判刑两年。蒙太月入狱后的第二个月,就放了回来,他患了肺癌,入狱后发现已是晚期,这正对应了蒙太月劳累后会吐血的缘由。回家后,蒙红把蒙太月送到医院治疗,两个月后,他死在王画家怀里。据查,蒙太月九岁做寿鞋,家中五代人住在江汉平原汉水边的小村落,那里的乡亲,种小麦,换大米,盛产棉花。至蒙太月死去,他做了整整四十年寿鞋,那是他开凿的通往天堂的路。
王画家对蒙家寿鞋是负责任的。春花在狱中患严重的心脏病,王画家出面送了好几幅画,给她办成保外就医。春花回来后,把蒙青的骨灰抱回家,葬在蒙太月身边。
春暖花开,王画家再次中风,他感到自己不久将去,便提前将蒙太月送的老寿鞋穿上了。结果,他一年没有老,寿鞋也活生生地穿了一年。春天再次到来,画家还是没有老,那鞋已经磨得没有当初得挺刮,但依然神气,画家一刻都不曾脱换。到了第三年,画家终于老了。蒙红和春花赶来送画家上路。画家穿了一身新寿衣,画眉毛,抹胭脂,擦口红,像喝醉了睡着一般,脚下那双老寿鞋,软软绵绵,贴心贴肉,好像巴心巴肝地要跟着画家去天堂,坚贞不屈,永不背叛。春花见到画家的寿鞋,说是丈夫留下的遗物,要将老寿鞋脱下来保存,蒙红不许,说,“妈,你不懂,这是共鸣。”春花哭,蒙红劝:“父亲还有一件遗物,比这双寿鞋更珍贵。”春花猛然停住哭,蒙红却狠心地咬死了下半句话。
那件珍贵遗物,正是蒙太月给女儿缝制的格格寿鞋,现存放在公安局,是杀人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