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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香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4-06-10

杨卫平
                         劳动者只是保管着大地,而窃掠的人却层出不穷。
                                                                                                        ——海德格尔
  一
  春耕时节,犁耙水响。一头圆鼓鼓的母黄牛,慢腾腾走在前面,叶炳旺驱犁跟在牛屁股后面,陷进泥泞里,显得很小,像个不倒翁。
  叶炳旺的老婆秀妮,挺着大肚子,蹲在油菜田边,握一柄小铲子,吃力地挖野菜。
  每年春天,秀妮要挖各种各样的野菜,清炒或是腌制,叶炳旺百吃不厌。可他们的儿子叶田野噘嘴挑食说,咱又不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还用得着吃野菜?菜园里又不是没有新鲜菜吃?秀妮不理会儿子,将做出味道独特的野菜,送给左邻右舍分享。年年如此。
  叶炳旺甩着牛鞭,抽打母牛,骂开了:“个牛卖的,分田到户了,你就是半个劳力,你比我儿子有用。儿子光吃饭不干活,上个狗屁学,整天要人把他当爹一样供着。”
  叶炳旺开口闭口就是牛卖的,手起手落,总离不了那根呼呼作响的牛鞭子。
  秀妮心痛地说:“牛马比君子,光记得打骂,它还驼着大肚子哩!”
  叶炳旺说:“人怎么跟牲畜比?”
  秀妮说:“你不是刚拿牛跟儿子比?”
  叶炳旺说:“我比我的……”
  秀妮直起身子,挺了挺肚子说:“我比我的……都是做母亲。”
  叶炳旺如数家珍三件宝:土地、牛和儿子。叶炳旺这样排列他的三件宝,土地就好比祖先,没有祖先,哪来牛和儿子,没有牛耕种土地,哪能为儿子将来娶媳妇,延续香火。
  转眼,母牛产下一条小牛犊。产后的母牛,舔着浑身湿漉漉的小牛犊。小牛犊站了几次,东倒西歪,站不起来。
  “个牛卖的,总算生了个儿子。乖,起来。”
  叶炳旺蹲在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下,一把将小牛犊抱了起来。
  秀妮怀抱着满月的女儿花花,坐在槐树下的石凳子旁喂奶。
  “你只晓得爱儿子,重男轻女。连牛也一样。”
  秀妮瞧着花花粉嫩的脸,回首看见了母牛那双湿漉漉的眼,像是一个母亲与另一个母亲之间的眼语交流。
  一段时间,母牛带小牛犊在丘陵荒坡吃草,都由上学的叶田野牵进牵出。这是叶炳旺每天布置给儿子的“放牛”作业。
  这天,叶田野去上学,牵着母牛,路过自家长满紫云英的绿肥田,看见一群红嘴相思鸟欢唱着,飞进油菜花丛。
  张云英背着书包,叫住了叶田野,指着飞过去的鸟群惊叫:“田野哥,你看,多漂亮的鸟,你带我去捉,好不好?”
  叶田野牵着牛绳,目光被鸟群吸引,心里痒痒的,口里却说:“我要看牛。”
  张云英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学叶田野:“要看牛,要看牛,放在你家绿肥田里,牛准会吃饱。”
  张云英是村长张大发的女儿,自幼没了母亲,是叶田野母亲把她奶大的。后来张大发为云英娶了后妈方芝,生了小弟张云帆。
  叶田野、张云英放学路上,见一群人围在田边,指指点点。叶田野探头发现,母牛躺在田里,纹丝不动,鼻孔像烧开水壶的嘴,冒着热气,嘴角流出海绵似的白泡沫,鼓鼓的肚子,像怀了小牛犊,又像村祠堂里祭祖用的大鼓。
  这时,村长张大发挤进人群,摸摸牛的肚子,对叶田野说:“看个卵子看,叫你爸来剥牛皮,宰牛吃。”
  叶田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大发冷冷地说:“牛胀死了,等于你家少了半个劳力。”
  叶田野曾听父亲说过,牛是庄稼人的朋友,更是庄稼人家的劳力。心想,我闯大祸了!他挤出人群,小牛犊似的奔跑。
  叶炳旺像一头气急败坏、怒气冲天的公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村道上。叶田野气喘吁吁,刚回头,被父亲一把抓住。叶炳旺手握牛鞭,劈头盖脸,一顿毒打。
  叶炳旺边打边骂:“牛卖的,老子日防夜防,怕小牛出事,没想到你这绝代的,要了母牛的命,等于要了老子的命。”
  可怜的小田野拿书包顶在头上,缩成陀螺一样,任父亲抽打。
  小田野只敢在心里骂,“牛魔王”,心狠手辣。
  “牛魔王”是叶家村人给叶炳旺起的绰号。
  二
  雨夜,背靠大山的叶家村,透出几点油灯湿漉漉的光。一条铺着石板的窄窄村巷,两边是典型的土墙青瓦民居,古朴沉静,岁月悠长。雨滴落在石板上,发出水滴石穿,穿透时光的清亮声。
  牛哞狗汪声中,夹杂着母亲唤小孩子吃饭的声音。
  秀妮头顶斗笠,穿过雨帘,露出焦急的神色,掠过一缕湿头发。
  “吃地菜饺子罗。花花,你死到哪去了?这一家人,真是,老的小的都不回家吃饭。”
  花花稚气的声音从村巷另一头传来:“我叫我爸吃饭哩,还有我哥,他跑到云英姐家,给云英姐过生日。”
  四岁的花花穿着碎花色衣服,扎着一对羊角小辫,跑到母亲身边,昂着湿漉漉的脸,天真傻笑。
  “我的个苕女人哩,也不晓得戴个东西。”
  花花摸着头上的发卡,说:“我戴了对蝴蝶结,这不是东西?”
  秀妮取了头上的斗笠,戴在女儿头上,说:“蝴蝶结又不是斗笠。真苕!”
  晚饭后,叶炳旺靠在床上,抽着劣质香烟。
  “儿子跟头牛差不多,抽鞭子也抽不醒,一天到晚跑到张家去闻骚,这么晚还不回家。”
  秀妮不高兴了:“哪有你这么说儿子的?”
  叶炳旺狠狠地将烟屁股摁灭在土墙上,嚷道:“我还跟他客气?”
  天放晴了,村里组织村民上狮子山伐树,每家出一个壮劳力。山路上,伐木队伍,扛着斧锯,雄赳赳,气昂昂,像一群绿林好汉。
  临近黄昏,山头响起了一连串的“吭唷、吭唷、吭唷……”的夯声。运木队伍长龙一样,沿着山道回村了。

  村长张大发和叶炳旺打头阵,两人合抬一棵粗壮的大树。叶炳旺面不改色,张大发虚汗往下淌,脚打颤鼓。
  叶炳旺说:“村长,歇一歇吧,吊颈也要歇口气。”
  张大发逞能,声音颤抖:“还——行。”
  叶炳旺说:“还指望你开出铁矿,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哩!”
  张大发说:“眼下,矿井安全第一,只好砍这些树帮忙。”
  太阳下山了,山冈上,几头黄牛咀嚼着一片残阳,悠然自得。
  叶田野张云英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上学、放牛。此时,他俩正站在高高的石岩上,俯视着运木队伍。
  张云英默数着树,脱口而出:“一共是三百四十五棵。”
  叶田野说:“我才懒得数,这么多树,村里干什么?”
  张云英说:“我爸说了,开矿致富,村里人都说,咱村这片地里埋着铁矿。”
  叶田野不解:“开矿跟伐树有什么关系?”
  张云英说:“我爸说打桩做支架,矿井才安全。”
  从山上运下来的树木,堆积在田畈矿井工地上。矿工们手拿斧锯,比比裁裁。一棵棵大树,裁成一段段木桩,被扛进了矿井。
  叶炳旺牵着黄牛,在矿井地边吃草。张大发正从井下上来抽烟,顺便抽一支,招呼叶炳旺:“老哥,悠闲哩!”
  叶炳旺叭嗒一口烟,瞅着井口说:“嗬,胃口可不小,可以吞下一大片山林哈!
  张大发哈哈笑:“你只看见它吞,没见过它吐,它能吐一座金山银山哩!”
  这年秋天,山冈上,张云英家的母牛发情了,叶田野家长大了的公牛,从母牛身上下来时,被其它两条角逐的公牛拱到山坡下,摔进了悬崖……此时,两个少年男女,正在山野扮新郎新娘。
  牛摔死了,叶炳旺气得将儿子反手吊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拿牛鞭子抽打。
  父子俩对骂。
  “‘牛魔王’心狠手辣!”
  “你这个畜生,胀死了母牛不算,又摔死了驾犁的公牛,还骂老子‘牛魔王’!”
  叶田野嘴硬:“不怪我,是它赶骚摔死的。”
  又一鞭子下去。叶炳旺咬牙切齿:“你不去闻骚,它怎么会摔死?没牛犁田,以后老子把你当牛驾。”
  这时,张大发牵着自家母牛走过来劝阻:“老哥,你怎么能打田野侄子?都怪咱家母牛惹的祸,赔给你,放过田野侄子吧!”
  叶炳旺推让:“村长,这怎么好,赔了我,你家没牛用了。”
  张大发帮田野松开绳子,将母牛系在槐树上,说:“没关系,我可以再买头牛。”
  田野哭着一溜烟跑了。
  叶炳旺难为情,解开牛绳,推让说:“村长,先牵回去,等母牛产犊子再说吧。”
  张大发接过牛绳:“这样也好,咱们合着用,等产了牛犊,牛犊归你,行不?”
  叶炳旺要也不是,不要也不行,可庄稼人和土地一刻都离不开牛!
  叶炳旺点头说:“行!”
  吃中饭时,秀妮路过张大发家门口,喊儿子吃饭。张云英端着饭碗,站在门边,随口应答:“田野哥没来过咱家。”
  张云英后妈方芝听见秀妮的声音,从堂屋出来,剁着脸骂云英:“要是母牛产不了牛犊,将你这小骚货当小母牛赔人家。”
  张云英胆颤心惊,缩在门边。方芝抢过张云英手中的饭碗,砸向门外,大声骂:“小骚货,从小就学会勾引男人,长大了还不当婊子?还想吃饭,吃屎没人屙。”
  张云英战战惊惊,羞红了脸,眨巴着眼泪,不敢哭出声。秀妮看不过眼,回应几句:“是云英爸要赔的,你怎么拿云英出气?千事万事,不管饭事,都是大姑娘了,还骂这么丑的话,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方芝双手叉腰,一副泼妇相:“我骂我家人,你凭什么护着?云英又不是你家童养媳,你心疼什么?把你那个混蛋儿子教育好,莫整天跑到我家来闻骚。”
  秀妮为云英抹眼泪,替她出气:“云英是个苦孩子,她妈过世早,是我把她奶大的,我当然心疼!走,不让吃饭,去咱家吃。”
  方芝像母狮子,又吼又叫:“要是不进这个家,算你狠!”
  张云英站在门边,呜呜地哭,雷打不动。
  第二年秋天,村里外出打工人家一块抛荒地,要转给叶炳旺耕种,条件是替他家上交部分公粮。叶炳旺像捡了个大便宜,兴奋得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没了牛,叶炳旺自己当牛驾,让秀妮在后面扶犁,他肩上勒紧绳索。地里的荒草,拌住了犁铧。每进一步,叶炳旺腿脚打晃,气喘如牛。他不骂不解气:“牛卖的,人一懒,地就荒,好田地不长庄稼,光长野菜、野草,羞杀祖宗呐!”
  秀妮额上汗直淌,腾出手袖擦汗。
  “你省省力气吧,一天到晚发牛脾气。如今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哪个还种田?也只有你跟个牛一样死做。”
  叶炳旺更牛了:“牛死了,我不当牛驾,你儿子是这块料?他早放出了话,书读不下去,就去打工。”
  秀妮唉声叹气:“打工也好,免得整天跟你牛逐角。”
  村长张大发老远走来,打着哈哈:“老哥,还真把自己当牛驾?”
  叶炳旺说:“我不当牛驾,这片旱地开春长不出油菜哩!”
  “我家母牛下犊了,回头,让云英赶过来。”
  叶炳旺停下活计,嘴乐歪了:“嗬!说不定是我家黄牯死前播下的种,你好事做到底,等开春吧,牛犊正吃奶!”
  张大发笑叶炳旺:“不愧是‘牛魔王’,对牛比人有感情。”
  这个好消息,让叶炳旺兴奋了好一阵子,他一兴奋就想看看狮子山顶。传言那儿曾是叶氏祖宗生活过的地方。叶氏祖宗,从外省逃荒出来,搬至狮子山,庄稼都旱死了。后来,叶氏祖宗选中了狮子山脚下这片地脉,子孙后代才得已繁衍生息。
  叶炳旺歇息时,抽着烟。烟雾缭绕处,幻化出叶氏祖宗站在狮子山顶,圈点家园的神情,一派仙风道骨!
  叶炳旺回望山顶,好像祖宗就在白云深处,透着慈祥、圣洁的微笑。
  叶炳旺自言自语:“总太公,我又看见您老跟我说话,向着我笑呢!”
  秀妮端起水壶,喝一口水,说:“又迷信,白日说梦话!难怪人家说你‘牛魔王’有火眼,能看见死人现身,不怕鬼哩!”
  叶炳旺不理老婆,跪在地上祈祷:“总太公,你站得高看得远,你看这片土地……”
  三
  一场春雨激情过后,狮子山上的溪流撒起野来,做起了运动操,它伸伸腰,抖抖腿,越过村庄、河流,跑到田边地头,捉迷藏似的,躲进了暗沟险滩。
  天放晴了,秀妮每天要到田畈挖野菜,扯猪草,薅绿肥,她牵着张大发赔给他们家的小黄牛悠闲。
  六岁的花花身穿红毛衣,头上扎一对漂亮、逼真的花蝴蝶。她跟在小黄牛背后吆喝:“嗬嘁,云英姐家赔的牛跟云英姐一样好看。”
  挖野菜的秀妮笑起来:“你个苕女人,牛怎么能跟人比,你云英姐是枝花,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跟她相比。”
  花花偏偏脑袋:“我不是苕女人,是刁女伢。我要云英姐做我嫂子,好不好?”
  秀妮挽着满满的一篮子野菜,答应女儿:“好,刁女伢,让云英做你嫂子,看好牛,不要乱跑,今天农历三月三,是你生日,妈回去煮地菜蛋,为你过生日。”
  “过生日真好!又有地菜蛋吃啦!”
  秀妮走后,花花躲进油菜花丛捉蝴蝶,又跑到麦地用麦秆做麦笛,然后摘一捧蒲公英,吹得满世界飞,花花也跟着飞……
  黄牛来到田边的暗沟喝水,暗沟漩涡卷起吃人的舌头。这时,暗沟边缘的土质,像奶油蛋糕一样松软。不好!牛有力使不上。花花挥舞小拳头,拍打牛屁股,牛腾空而起。暗沟塌陷了,花花柔软的身子,像一只蝴蝶,卷进了奶油蛋糕般的陷阱。
  正午,秀妮站在门口张望,不见花花回家过生日。秀妮顾不上吃饭,一路吆喝:“花花——花花——”沿着村道去田畈找花花,只见黄牛在暗沟滩边观望。
  秀妮一眼看见那个新塌陷口,泥土上插着一对仿真的花蝴蝶,正是她买给女儿的。秀妮双手紧紧抓住那对花蝴蝶,惨叫:“花花——”疯狂直扑吃人不眨眼的陷阱……
  幸亏叶炳旺及时赶到,双手死死地将秀妮拽住。
  秀妮昏厥过去。醒来,已是星空灿烂,蛙鸣声碎。她慢慢剥开六个煮熟的鸡蛋,扔进陷阱,让流水带给花花。
  叶炳旺泪眼模糊,起身敌住田边的黄牛鼻子,抡鞭子猛抽。
  “个牛卖的畜生,要了我女儿的命,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第二天一早,叶炳旺泥人一样瘫软着,血红的双眼瞪着那口陷阱,瞪仇敌似的。村长张大发怎么拉,也拉不走他,劝道:“老哥,意外呀,多好的侄姑娘!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伙村民挥着镐头、铁锹,准备挖掘井口般大小的暗沟。
  村民甲说:“地脉遭破坏,恐怕是惹怒了地下修炼的大蟒蛇。”
  村民乙说:“说不定大蟒蛇吃了童女,还要吃童男哩!”
  张大发毛了,骂道:“放狗屁,让你们干活,尽胡说八道。”
  心慈的秀妮护住暗沟,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喃喃自语:“别惊动我花花,花花睡着了!”。
  张大发明白,秀妮担心这样下去,会发生更大的不幸。
  “牛来了,羊来了,山上的姑娘回来了。猪来了,狗来了,畈上的姑娘回来了。鸡来了,鸭来了,河里的姑娘回来了……在山上吓了的花花姑娘,你回来呀!在畈上吓了的花花姑娘,你回来呀!在河里吓了的花花姑娘,你回来呀!”
  秀妮拖长着颤音唱,声音像长了翅膀的红嘴相思鸟,一会儿钻进丘陵树林,一会儿躲进油菜花丛。
  从此,每到油菜花开季节,秀妮要到田畈挖野菜,拖长颤音唤花花姑娘。

 民间称这种拖长着颤音的叫唤为叫魂曲。
  叶家村人都叫秀妮疯婆子。
  又是一年三月三。水田里,叶炳旺赤脚扶犁。黄牯每转到田边,就捞一口嫩草,涎沫像丝线,闪着饥饿的光泽。
  “牛卖的,又捞嘴。”叶炳旺的鞭子画一道弧线,停在了半空中。一声吆喝,牛停下来,松了犁,把牛绳系在角上,让它去田边吃草。
  叶炳旺洗净沾满泥巴的手脚,站在田埂,解开裤子,向田里放了一泡尿,弄出很大的响动,一只青蛙呱呱呱,不好意思地跳走了。
  叶炳旺一脸坏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哩!
  牛儿吃草时,掉过头来抢尿喝,咂吧咂吧,痛快着呢!
  叶炳旺像发现了奇迹:“哟嗬,个牛卖的,只要你肯卖力,以后多赏你‘啤酒’喝。”
  这时,秀妮又唱起了那支叫魂曲,她挽着篾篮子,从油菜地边闪出,将叶炳旺的尿打住,还没有尿完,不由自主缩了回去,裤裆里淅淅沥沥滴个不停。牛儿昂首候着,正津津有味呢!
  叶炳旺顾不得尴尬,骂开了:“个牛卖的,迟不来,早不来,偏偏……”牛儿见没了戏,乖乖去田边吃草。
  秀妮接近了当年花花消失的那个暗沟。暗沟在小河边的一块荒田上,早已没了水流,用土填上,封闭起来。
  秀妮从篮子里,摆出碗筷,把煮熟的六个地菜蛋一一埋进暗沟。显然,秀妮的记忆,可能只停留在花花六岁生日那年。花花要是活着,都十岁了。十岁,多好的年龄!秀妮整整唤了花花姑娘四年啦!
  秀妮一边挖野菜,一边唱叫魂曲。她把野菜当作花花,每挖一株野菜,变着腔调回答:“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像个独角戏演员。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雾气散开。张云英来到荒田放牛,见放牛娃们围成一圈,好像田地躺着一个人。她走近发现是秀妮干妈,神志不清,使劲地推:“干妈,田里潮湿,你怎么还躺着?”
  秀妮胡言乱语:“我捉鬼,捉了一夜的鬼,好像有鬼掐我喉咙,喊了一夜,喊不出来。”
  张云英感到奇怪:“那你睡在哪里?吃的是什么呀?”
  秀妮指着花花草草的荒田,说:“我睡的是花棉床,吃的是糍粑面。”
  有人插嘴:“田里哪来花棉床、糍粑面?”
  秀妮母鹿似的弹跳起来,哇的一声,吐出所谓的糍粑面,全是蚯蚓和青蛙。
  人群惊叫:个恶心的疯婆子!
  有人跟着呕吐,四散而逃。
  叶炳旺怕秀妮犯病吓人,要将她锁在家中。叶田野请来医生,医生开了安神补脑的药,建议说,只能缓解一时,要是将她锁在家中,发病率就会更高,最好是让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以后,秀妮蓬头垢后,手挽装野菜的篾篮子,在村口唱那支每年唱不厌的叫魂曲。过路的妇女八嘴八舌:平时看不出来,油菜花开,她就疯;听人说,这叫“油菜疯子”;疯婆子唱的那个味,哪看得出是个疯子?要是哪一年春季,没听见疯婆子的歌声,还真有点不习惯。
  一群放学的孩子围着秀妮,张云帆也在孩子群里。方芝曾告诫儿子张云帆,千万别惹疯婆子,疯婆子要打人。
  孩子们听秀妮唱叫魂曲,久久不愿离去,跟着她后面唱:“菜花黄,疯子忙,疯子忙,唤姑娘,姑娘没唤回,吃个烂荸荠……”
  听到这歌声,秀妮颤巍巍走近孩子们,说:“花花,花花,哪个好伢看见了我家花花,你们把花花藏到哪儿去了?”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秀妮一只抖抖索索的手,变魔术般,从野菜篮子里抓出一把糖果,撒落几颗,滚到离孩子们不远的地上。嘴馋眼馋的张云帆,想要又怕,双手试探着去接,看见了一双湿湿的,充满母爱光芒的眼睛。
  胆小的孩子,牛尾巴似的,跟在秀妮身后。张云帆将糖果分给孩子们。孩子们分食糖果,朝秀妮甜甜的笑。孩子们说,噫!疯婆子真好!
  四
  外出打工的人多起来,村里的抛荒地也多起来。
  村长张大发当上了村支书后,把村里的抛荒地全都包给了叶炳旺。张大发对叶炳旺说,好田好地还勉强种着,过不了几年,连好田好地都会抛荒,交公多少是个意思,只要不让田地荒着。
  叶炳旺把签了字的合同带回家,给打工回家过年的儿子看。
  叶田野随手丢下合同,不屑一顾地说:“人家丢的牛粪巴,你捡来当一朵花,人家不要的土包子,你把它当金宝地,看你土里能刨出金子?反正我决不会跟在牛屁股后面捏牛尾巴。”
  叶炳旺想不出一句好话来灭儿子的气焰,眼里直冒火,火苗很快扫到土墙挂着的牛鞭子上。叶炳旺猛地取下鞭子,赶到儿子的面前,板着苦瓜脸,骂:“供你读书值牛屁眼,你这个畜生,还不如一头牛。”
  鞭子狠狠抽下去。叶田野早有防备,一抬手,闪电似的,鞭子悬在了半空,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叶田野人高马大,粗壮的骨骼里发出一串噼里啪啦的呐喊,比起鞭子的响声毫不逊色。
  叶炳旺清醒过来,儿子不再是孩子,更不是一头牛,“鞭子政策”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了。叶炳旺像块烧焦的木炭,自动灭了火气,跟自己找台阶下:“算你狠,我牛魔王老了,你是孙猴子,总有一天跑不出如来佛手掌心。”
  过完年,叶田野又外出打工去了。
  叶炳旺把村里租给他的田地,全都种上了油菜。
  每年春天,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引来养蜂人放蜂采蜜,闹闹哄哄。
  一早,叶炳旺牵着黄牯,腋下夹着一把独脚凳,来到油菜田边。田埂上,养蜂人弓身把一箱又一箱的蜂箱,摆成一条长龙。成群结队的蜜蜂,占领了这大片油菜花。
  养蜂人招呼叶炳旺:“牛魔王,又来看你的意境?几天不见,这田里像心灵手巧的女人,织出金色绸缎,不可思议。”
  养蜂人与叶炳旺年纪相仿,是老相识了。
  叶炳旺非常得意:“个牛卖的,都说女人织布用的是丝棉,我的油菜只能用大粪。这比起女人织布复杂多了。”
  “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是呀,大粪比化肥管用!”
  叶炳旺坐在独脚凳上,放长了牛绳,控制着不让牛儿啃青苗。
  叶炳旺说:“你送给我家的蜂蜜,我还没感谢你,中午去家里,让秀妮炒几个菜,咱哥俩喝一杯。”
  养蜂人说:“你送过我一壶菜油了,还客气啥!”
  叶炳旺说:“每年油菜高产,也有你蜜蜂授粉的功劳!”
  养蜂人说:“咱哥俩啥关系?就像这蜜蜂与油菜花。”
  不打不相识。当初,叶炳旺误认为养蜂人是别有用心,占便宜来了。
  “这么多蜜蜂糟蹋油菜花,搞得跟我的稀头发似的。”养蜂人模仿当年叶炳旺的神态说,“你还搔着头顶几根稀头发,露给我看呢。”
  叶炳旺笑着差点从独脚凳上闪下来。叶炳旺说:“当年,我儿子还笑我,说我老土,说油菜花除了风授粉外,最好的授粉专家就是蜜蜂。”
  养蜂人说:“看来读书读不错人!”
  一群红嘴相思鸟飞到油菜花丛,唱着跳着。叶炳旺想起读书的儿子,常常也这么唱着跳着,结果没读出去,偏偏儿子不是红嘴鸟,也就飞不起来。
  叶炳旺想到打工的儿子,骂道:“个牛卖的,只有打工的命!”
  养蜂人说:“年轻人出去闯闯,也好!”
  叶炳旺说:“好个屁,如今,有几个年轻人想种田?留下来的,都是老婆老汉加小伢。”
  临近中午,叶炳旺正准备回家,村支书张大发带一名报社记者,找到油菜田来了。
  张大发涨红着脸,说话带酒气,舌头转不过弯来:“老,老哥,报社记者要采访你,你,你要出名喽!”
  叶炳旺感到意外:“采访我?我有什么可采访的?”
  记者胸前挂着相机,他启发叶炳旺:“谈谈油菜种植技术和致富经验。”
  叶炳旺不晓得怎样开口,张大发心急火燎,上前帮叶炳旺摆好姿势,示意记者拍照。拍完照,张大发替叶炳旺,向记者作介绍。他夸夸其谈,手舞足蹈,惹得几只蜜蜂嗖嗖嗖,在他那张涨红的脸上,亲密接触了。
  张大发捂着脸叫:“哎呀,小东西,不让我讲……老哥,我替了你的死!”
  叶炳旺保持照相的姿势,骂蜜蜂:“牛卖的,小东西,好大胆,这是咱村支书,你们也敢打主意。”接着赔了个笑脸:“小东西认生,我忘了向它们介绍你。它们还怪你说了不该说的……”
  记者哭笑不得。
  五
  清明节前,打工在外的叶田野回家了。他带回花花绿绿的祭品,摆满了屋角。像纸楼房、纸电视机、纸轿车、纸飞机等,叶炳旺眼花缭乱,摸摸这样,看看那样,孩子似的乐了:“还真像!牛卖的,挣了活人的钱,还要挣死人的钱。”
  叶田野说:“大惊小怪!你没看见张大发年年供祖先,像哄乖乖儿似的?不都是用的这些?这么多年了,他凭什么一个外姓人,在咱们的地盘称老大,不就是把他家祖先哄得好?他祖先一高兴,就保佑他升官发财。”
  叶炳旺说:“张大发是你叫的?你懂得个屁!那年,公社征用了张姓的土地挖水库,你张大叔他们就搬到了咱们的地盘。搬迁之前,他是那个大队的民兵连长。后来合一个大队,他还是民兵连长,大队变村,当了村长、支书。”
  叶田野说:“每年清明,张姓家族十几户,翻山越岭去祭祖,敲敲打打,热热闹闹,龙头老大就是张大发。”
  叶炳旺说:“我怎么没看见他用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祭祖?”
  叶田野说:“嘁,他一村支书怎敢明目张胆?都装在箩筐里,能让你看见?哪像你,把祖宗看得跟老天一样大,就是舍不得花钱供奉。”
  叶炳旺吹胡子,瞪眼睛:“牛卖的,好不学,学邪了。别以为你打工赚了两个钱,就可以学你张大叔。


  叶田野不屑一顾:“张大发算老几,值得我学?”
  叶炳旺恼羞成怒,气得一把将“纸飞机”撕破了。
  清明刚过,刊登有采访叶炳旺的报道及秀妮照片的报纸,还有记者拍的彩照,夹在报纸里,被张大发转到叶田野手上。
  回到家中,叶田野打开报纸,一张是父亲站在田埂上照的,另一张是母亲洗野菜的情景。
  叶炳旺瞄了一眼:“怎么到了你手上?”
  叶田野说:“人家送来的。”
  叶炳旺说:“就为这两张照片?”
  叶田野说:“人家感谢我妈哩!”
  叶炳旺不可思议:“他采我访我,感谢我才对,怎么感谢你妈?”
  叶田野说:“现在,村里人对我妈都刮目相看了!
  叶炳旺说:“还真把我弄糊涂了!”
  叶田野说:“上次记者采访你没错,可人家却有了意外收获。记者临走前,碰上我妈在河边洗野菜,抢拍了这张相片。记者要买我妈挖的野菜,我妈没收钱送给了他,回城后,将这幅照片取名《纯净》,登报了。你看,照片上,我妈的形象,多纯朴善良!人家记者还说‘我妈几乎成了野菜这种绿色环保食物的形象代言人。’如今,咱乡土野菜,成了城里人餐桌上的‘香饽饽’。”
  叶炳旺翻找报纸,说:“那采访我的报道呢?”
  叶田野翻到另一面,指着那篇报道,说:“没登你照片。”
  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蚂蚁似的,在叶炳旺眼前爬。叶炳旺说:“我书读得少,字都还给了老师,你帮我念念。”
  叶田野说:“我读了,尽吹牛。”
  叶炳旺说:“是你张大叔瞎编的,打屁没挨屁股瓣。”
  叶田野说:“还是我妈的照片好!”
  叶炳旺解嘲:“看不出哈,你妈比我出名,野菜比油菜值钱!”
  叶田野说:“算你说对了。我这次回来,不走了。”
  清明祭祖时,叶田野对老祖宗许过心愿,他是瞄准收购母亲一直关注的野菜回来的。
  叶炳旺说:“嗬,我还以为要不了多久,又会不声不响溜走。”
  叶炳旺摆出胜利者的姿势,冷笑着说:“有本事野在外面,田里一草一木,还惦记着你不成?”
  叶田野说:“没有我惦记的东西,我回到这个死旮旯找死?”
  叶炳旺说:“回来就回来了,安分守己,该撒尿撒尿,该屙屎屙屎,该放屁放屁。”
  叶田野嫌父亲说话不干净,嘀咕着:“小时候,我以为你是个人物,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出土文物。”
  叶炳旺吼道:“你再说一遍。”
  叶田野岔话说:“别看我妈有时疯疯癫癫的,她才是田畈上的智者。”
  叶炳旺气急了,骂:“牛卖的,别以为你喝了十多年的墨水,可以灌溉一大片田地,你种出稻谷、小麦、玉米、油菜我看看。我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十多年的书,你读成了牛粪弹。要是牛粪弹,也还能施施肥,你拿它打了水漂漂。”
  叶田野说:“整天跟土地苕打拼,说你老土,还不服。我要利用土地资源,打拼一番天地。”
  叶炳旺说:“又不是孙猴子,不管你怎么变,离开土地,不种庄稼,能过上好日子,屙人高的屎,我吃。”
  油菜收割过后,一辆麻木进了叶炳旺家大院,停在老槐树下。旁边堆着十麻袋的油菜籽,是叶炳旺缴公上交部分。
  一下车,镇收购组一行四人,围在槐树下石桌边打麻将。村干部帮忙过称,抬麻袋上车。村支书张大发一一敬烟,顺便给了叶炳旺一支。张大发打哈哈:“老哥,今年油菜丰收,高产啦!可喜可贺!”
  叶炳旺比着手势,说:“码这么高,都铲给了你们啦!”
  张大发走近嘀咕:“东西准备怎样了?”
  叶炳旺提高嗓门:“不就是一人一壶油?”
  张大发提醒叶炳旺:“老哥,提出来装车吧。”
  叶炳旺一口气从屋里提出四壶油,张大发在车上接油壶,又嘀咕:“老哥,还差一壶。”
  叶炳旺说:“不正好四个人?”
  张大发说:“得一壶招待,让人家尝尝鲜哩!”
  叶炳旺说:“又吃又拿,合同上没这条款哈,我都成了榨油机子。”
  张大发说:“哪能这么比喻?来年,给你多批一些平价种子、化肥。”
  叶炳旺说:“有土粪就成,化肥化肥,化了,油菜香味就飞了。”
  张大发哈哈笑:“等一下,请老哥传授传授经验。”
  叶炳旺无奈,又提出了一壶油。
  招待酒宴摆在张大发家堂屋,收购组、村干部围了一大桌。张大发拉叶炳旺作陪。众人吃菜、喝酒,夸叶炳旺种的是纯绿色环保、天然食油,有益健康。
  收购组组长说:“哟嗬!这菜油可以注册‘叶老农牌’商标哩!”
  叶炳旺听出话里带有讥讽意味。有人想真心实意请教:“你这菜油这么香,有什么秘诀没有?”
  叶炳旺见不得镇、村干部在村里大吃大喝,跟蚊虫一样叮咬人。他沉不住气,冷不防冒一句:“多沤些屎尿,越臭就越香!”
  突然,有人吐出了酒菜,一阵肠胃作呕的气味弥漫。
  众人起身撤退。
  张大发瞪着一双牛眼,哭笑不得:“嗬!老哥,你居然幽了我一默。”
  六
  电视台民间大搜索栏目组,慕名请秀妮录制特色野菜制作过程。电视上,秀妮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疯婆子。她介绍说,野菜是“救命菜”,灾荒年就是靠挖野菜,救了全家人的命。然后,献演了她最拿手的一种野菜八大碗的做法。
  叶家村人都说,疯婆子真神!
  叶田野风趣地说,谁说我妈是疯婆子?她在忆苦思甜,简直是个革命母亲!
  老婆上了电视,叶炳旺不以为然,骂她现世宝。
  这期节目倍受市民欢迎,城市酒店大量收购野菜,叶家村男女老少,满田满畈采挖野菜。
  近水楼台先得月。叶田野成了活跃在乡村卖野菜的专业户,后来,成了当地有名的野菜收购大户。
  两年后,叶田野发了小财,受村里人拥戴。随后,镇里搞村主任选举时,成了村支书张大发的继任人。叶家村人叫不惯村主任,习惯叫他村长。
  当了村长的叶田野,有了他的想法与规划。这天,叶炳旺从儿子的规划中听出了话味,感到很意外:“要我退掉油菜田?”
  叶田野说:“死种那些油菜有什么意思?”
  叶炳旺坚持:“我种油菜是全县挂了号的,用的全是‘放心种子’、‘放心农药’、‘放心肥料’‘三放心’,镇长也肯定了,你凭什么反对?”
  叶田野说:“挂了号,还诊病哟!我陪镇长刚从外地农副产品交易会上考察回来,没闲工夫听你替自己的油菜产品做广告,我要给村干部开会,传达会议精神。等晚上回来再说。”
  叶田野匆匆走出家门,径直来到村委会。叶田野对在座的村干部讲了他的想法,然后,话锋转到了野菜、铁矿两件“村宝”上。
  有村干部质疑:“野菜也叫宝?遍地都是。”
  叶田野说:“如今,有种新提法,家花没有野花香,家菜没有野菜香!在荒田荒地,大面积种野菜,像种家菜一样。”
  村干部不可思议。张大发叭嗒着烟,吞云吐雾说:“稀奇!种野菜哪来的种子?大面积种植更困难,光靠土生土长的野菜远远不够。”
  叶田野说:“这次,随镇长参加农副产品交易会,收获不小,如今,研制开发出了二十余个优良野菜新品种,具有一系列保健功能,适合大棚及反季节栽培。”
  有村干部说:“那铁矿开了二十多年了,矿井都废了,还怎么开?”
  叶田野说:“喇叭不响调头吹。”
  张大发说:“怎么吹?”
  叶田野说:“再勘探,换地方打竖井。”
  张大发:“打游击呀!”
  众人哄笑。
  叶田野说:“原始粗笨的开采方式,加上交通不便,好的矿产资源像秀女,难以嫁出大山。咱们村矿井几度小打小闹,开开停停,废弃在那里,又不能升值。再好的宝藏坐在灵山秀水屁股下,不开采起来,也是一堆狗屎,不值钱!”
  张大发说:“只怕这堆狗屎没人敢动。”
  叶田野问:“为什么?”
  张大发笑眯眯地说:“那些闲置的荒田荒地,大部分都租给了你爸,还签有合同,只怕撕毁合同,收回土地,你爸要骂娘。”
  叶田野说:“我爸工作由我搞定。其余的,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满屋子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回到家,父子俩坐在一起喝酒。昏暗的灯光下,叶炳旺那张老脸像挂在土墙上风干的茄子皮,浑浊的眼里藏不住心事。
  叶炳旺说:“听说你要回收土地种野菜,重新开铁矿?”
  叶田野说:“是的!两件宝贝,一个地上,一个地下,与时俱进呀!”
  叶炳旺说:“你张大叔允许你这么干?”
  叶田野说:“张大发算老几?他老朽了,只不过是聋子耳朵。再说,他一个外姓人当村支书,呼风唤雨,风光了这么多年,也风光够了。”
  叶炳旺说:“我怎么就没看好你?”
  叶田野说:“你看不看好,我都是村主任。哦,我这个村主任,还是你用鞭子抽成的,是你的‘鞭子政策’改变了我。”
  叶炳旺说:“嗬!现在,你就胆敢还我一鞭子?谁给你的权力?”
  叶田野说:“镇长。”
  叶炳旺说:“镇长也敢胡来?”
  叶田野说:“发展绿色环保食物也是胡来?开采地下矿藏也是胡来?”
  叶炳旺说:“我不管你发展什么,乱开滥采就是糟踏农业。”
  叶田野说:“打破传统种植模式,少投入多产出,以少胜多不是更好?”
  叶炳旺端起酒杯的手抖了抖,酒水洒在桌面。


  叶炳旺骂:“牛卖的,跑了酒味,这酒喝不出滋味了。”
  叶炳旺一口闷进肚里,说:“你有板眼,没跟这酒样,到时候搞泼了。”
  果然不出叶炳旺所料,野菜工程流产了。经过试验,所谓专家研究的野菜种子及种植技术,是广告说得好而已,还得进一步研究与改进。
  父子俩第三次面对面交锋。叶炳旺沉默不语,心里见笑了,很快,那个笑搬运到脸上,神气得就像一个孩子。
  “小狗出门,嘴巴向前,事情没准,锣鼓敲破天。”
  叶炳旺故意将野菜汤,喝得叭叭响。他咂咂嘴巴,自言自语:“这野菜汤真香!其实,野菜只能是野生的好,要是真的当家菜来种,那要家菜打鬼?也就没有这个味罗!看来,疯婆子比我聪明。”
  叶炳旺说:“种野菜比不过种家菜,油菜肯定比野菜香,自古到今,还是这个理,要是种野菜好,老祖宗就不会教我们种油菜了。不听老人言,到老不值钱!”
  叶田野感觉父亲的话,不亚于一串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
  这年秋天,叶炳旺离村子最远的一块油菜田里,一班人马,架测量仪,来来去去,比比画画。
  田里光溜溜的,只有叶炳旺为来年种油菜准备的一堆堆牛粪、猪粪。
  田埂上,挑粪的叶炳旺,远远看见镇长在儿子的引导下,参观呢。镇长上前跟叶炳旺握手问候:“这不是叶主任的父亲吗?你老辛苦了!”
  一班人各忙各的,时不时向镇长汇报数据。
  叶炳旺干脆放下空粪筐,慢慢地挪到儿子的身边。叶田野不理父亲,手握铅笔,在一张由两人摊开的大图纸上画着。
  叶炳旺虽然书念得少,还是看懂了那张蜘蛛网状的矿井规划图。他大声骂:“一堆粪,抵不过一张牛卖的,擦屁股还嫌硬的纸。”一伸手,抓住那张图纸欲撕毁……父子俩立即扭在一起,赛抢图纸。众人上前抱住叶炳旺,叶田野从父亲手上抢下揉皱了的图纸。
  镇长走过来调解:“叶主任,你搞么鬼名堂?连你父亲的工作都没做通,还怎么带领村民致富?”
  叶田野说:“集体的田地,不是我们家的,矿井必须从这里打下去,才能出矿。”
  “那好,我等着你的好戏开锣。”镇长说完,钻进停在路边的小轿车,一溜烟而去。
  两年后,村里的矿井从叶炳旺的油菜地伸展到了地下。弯弯的山路通车了,机械声打破了山冈、田畈的寂静。
  七
  秋冬时节,叶炳旺肩上挑的粪土,足足一百多斤,他踢踢踏踏,一步一挪。村道上,扁担吱吱呀呀的叫。
  村支书张大发迎面走来,看不过眼,说:“老哥,不怕将油菜沤死啦!不如叫你儿子搞台拖拉机,跑几个来回,要么,拉一车化肥多省事?”
  叶炳旺牛一样,喘着粗气,说:“化肥化肥,化了就飞了,真听它的,到时,我打的菜油都跑香喽,变味啦!”
  张大发心想,累死猪,累死狗,偏偏累不死你“牛魔王”,还装幽默。就嘿嘿笑:“听镇长说,你那一大片油菜田,从明年起,镇里要征收去做矿井工地,这么多的粪,白挑喽!”
  这话刀一样刺痛了叶炳旺,他装着没听见,仄着佝偻的身子,肩上的担子感觉更重了。
  转眼又到了春季,叶炳旺一人一牛,在水田上忙活着。田还是那垄田,黄牯长得膘肥体壮。
  不远处,传来洗矿机器怪兽般巨大的吼声。叶炳旺吆喝牛的声音,被这种“声音怪兽”压制着。他手中那根细韧的鞭子,尖叫着,却舍不得打在黄牯身上。
  叶炳旺抠起泥浆里硌脚的硬块,骂道:“牛卖的,难怪不长谷子,都长铁石头了。”
  叶炳旺心中有数,这些铁矿石是随小河上游的洗矿水,冲到水田来的。小河的上游,就是“声音怪兽”的出生地。
  这时,秀妮的叫魂曲又唱开了。
  田畈里因为有了“声音怪兽”吼叫,秀妮的叫魂曲,红嘴鸟的歌声,就像洪水吞噬清脆的溪流,很快被淹没了。
  张大发路过叶炳旺田边,听见秀妮的叫魂曲,故意调侃说:“要是有人请你家疯婆子去唱民歌,肯定会得大奖,她唱的那个原汁原味,现在有个新提法,叫原声态,多好!”
  叶炳旺不耳张大发,一鞭子抽在偷吃路边青草的牛的背上,骂道:“牛卖的,你再捞嘴,我要你屁股开花。”
  水田快犁完的时候,传来了养蜂人的声音:“‘牛魔王’,歇歇气,过来尝尝鲜蜜,解解渴!”
  叶炳旺不客气地说:“反正是我的油菜花,尝你的蜜,等于尝自家的蜜。”
  养蜂人端着一碗蜜,向水田走来,随风送来诱人的蜜香。
  牛放在田埂上,咀嚼青草,比吃了蜜还甜呢。
  叶炳旺喝了蜜,与养蜂人坐在田埂上,谈论身边的怪事儿。
  养蜂人说:“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昨天,我到你们村水井里打水,发现水位下降了不少。”
  养蜂人手指田畈上干涸见底的河床,又说:“往年这条小河总是满满的,你看,今年剩下一线尿流,你说这春季,怎么会缺水?前几天还下过雨呢,天一晴,就蒸发了?”
  叶炳旺说:“鬼话!只听说沙漠地区缺水,咱这好地脉怎么存不住水?你以为只有人需要水?是土地饿了,是庄稼渴了!”
  养蜂人说:“水位下降了不说,水不好喝,也不甜。别看小河那一线尿水,有的牛还不喝哩,不过,我发现你家黄牯哪儿的水都喝,偏偏井水不喝,你说怪不怪?”
  叶炳旺说:“连我屙的尿都喝,哪有不喝井水的道理?要是我不渴的话,准能尿一壶‘啤酒’,当场表演你看看。照你这么说,黄牯是我养娇了?”
  养蜂人说:“你家疯婆子说你对牛比人金贵。说不准,真是你给惯坏的。”
  叶炳旺说:“快大半辈子的人了,什么样的年岁没见过?我们这里是风水宝地,当年总太公看准的好地脉。你看到狮子山顶那团白云了没有?”
  叶炳旺站起身子,抬手指向山顶:“喏!就是那里,我们总太公可神了,用手这么一圈。”叶炳旺边说边做示范。“把我们这些后辈子孙圈在他的保护圈内,保佑着这块地脉呢。我经常看到他老人家在云里对着我笑哩!如今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你不愁没有水喝,只愁别人没有蜜吃呢。”
  养蜂人说:“那是,那是,酿出好蜜才是真本事!”说完,拿了碗,起身招呼他的蜂箱去了。
  不知何时,黄牯不见了。叶炳旺转身找牛:“个牛卖的,转背不见了,眨眼就想着害人。”
  黄牯往小河上游去了,肯定是去找水喝。叶炳旺发现,河水的确只剩下浑浊的一线水流。
  叶炳旺赤脚跟着牛的方向追,不一会儿,逮住了牛绳子:“个牛卖的,我尿‘啤酒’你喝,你也不干?刚喝下的蜜,可甜呢。”
  牛死死的犟住,鼻子敌出了血。叶炳旺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牛哼哼气,脱了鼻,向矿井工地的方向跑去。
  堆积如山的矿土旁边是一口蓄水池。水池边是一台笨重而又灵活的洗矿机械,像大鲸鱼掺水鲸吞矿土。洗矿机发出重金属、破铜烂铁的轰隆声,夹杂着哗啦啦的抽水声。整个水池就是一个大油缸,浮着一层浑浊浊、油腻腻、厚嘟嘟的油脂。这是反复用来洗矿的水。
  叶炳旺赶到水池边,牛喝到了从一根胶皮管里冲出来的洗矿水。
  趁牛渴水时,叶炳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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