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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啊让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15-06-13

一、“是冉阿让”

  满头银发的里尔先生今天格外高兴,因为孙子里四吒要带一个“妹妹”到家。

  所谓“妹妹”,就是比里四吒小的女同学。自从里四吒上幼儿园以来,里尔全家一直都是这么说。

  里四吒初中刚毕业,准备上高中,他比里尔先生整整高一个头。

  格外热的夏季,里尔先生家里格外热——他把顶楼打通了,顶楼的热气源源不断的灌下来。

  昨天晚上,里四吒问里尔先生是不是作家,里尔先生说随时可以变为作家。

  至于“里四吒为什么问里尔先生是不是作家”,里尔先生根本就懒得问孙子,他回答的时候,头也没抬,依旧看他的书——他不知宝贝孙子已在心中骂了一句“老书虫”。

  “里四吒为什么问里尔先生是不是作家”的背景是——夏甜从滨江市作协的名单里没有查到里尔先生的名字。

  里尔先生的书房格外热,尽管书房的一面墙上有个洞,这洞是用来插空调的通风管的,但始终没有安装空调,里尔先生依旧依赖落地扇来降温。

  “爷爷好。”一个甜甜的声音飘进书房,里尔先生回头一看,一个甜甜的小女生站在书房的门口。里四吒赶紧说:“她是夏甜”。

  (夏甜的父母原来是北京影视圈的名人,去年来到湖北省滨江市创建了影视基地。)

  夏甜已经迈进书房。“书真多!”夏甜感叹道。

  里四吒的尾巴已经翘起来了——“怎么样?!这么多书,难道还不是作家吗?”

  里尔先生赶紧说:“你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夏甜问道:“爷爷,您喜欢维克多·雨果吗?”

  里尔先生来精神了,说:“喜欢。我最喜欢他的《九三年》。”

  夏甜说“我妈一定要我看《悲惨世界》,一定要我知道珂赛特。珂赛特真苦,幸亏冉阿让拯救了她。”

  里四吒说:“是让不让拯救了她。”

  夏甜说:“是冉阿让。”

  里四吒说:“是让不让。”

  夏甜说:“是冉阿让。”

  里四吒说:“是让不让。”

  里尔先生内心在嘀咕:“四吒今天怎么犯浑了?”

  夏甜说:“爷爷,我请您当裁判。”

  这时,姚东芝买菜回了家,笑盈盈的说:“是让阿让。”

  夏甜说:“阿姨好。”

  里尔先生说:“冉阿让、让阿让都对,就是让不让错了。”

  夏甜向着里四吒得意的说:“怎么样?爷爷向着我了。”

  姚东芝说:“我也向着你。”

  二、南浦园

  姚东芝拎着满满当当的两袋菜走出了农贸市场,遇到了婆婆刘荷花。

  姚东芝问道:“妈,您到哪里去?”

  刘荷花说:“到南浦园去。老年汉剧团经费有点紧张,我送钱给他们。”

  姚东芝说:“四吒要带妹妹回家,说不定他们已经到家了。我得赶紧回去。您朗格(老人家)也早点回呀。”

  刘荷花说:“他爷爷又不提醒我一句。我快去快回。”

  刘荷花到滨江市区定居已经几十年了,还是满口的武汉腔。

  刘荷花来到南浦园曲池游廊时,既听不到老人们的唱戏声,又听不到乐器的伴奏声,听到的只是一个男青年的叫喊声:“老东西,你给我出来!”

  老人们围起半圆圈,阻拦七八个气势汹汹的年轻人;在半圆圈后面的长凳上,闷坐着一个清清爽爽的老头。

  这老头名叫孙静,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大前年老伴去世了,“守节”时间(本小说“守节”的时间是三年整)刚过,老年汉剧团的兄弟姊妹们一致怂恿他再找一个伴。

  正巧周顺芳婆婆也死了老伴,也刚过了“守节”时间,于是有人向她介绍孙静。

  两个老人一见钟情,枯木逢春,就正儿八经的谈起了恋爱。

  谁知好景不长,被周顺芳的独子项龙台知道了。

  项龙台是滨江市的首富、商会会长,最近向市妇联捐钱兴建二十四孝碑林。项龙台自己不便阻拦母亲的黄昏恋,就让儿子项宝贝去劝说奶奶。

  项宝贝好说歹说都说不动奶奶,于是伙伴们就支出了这么一个高招——吓唬孙老头。

  见刘荷花来了,老头们、老太太们会心一笑。

  刘荷花面对着这帮小青年,说:“我们在排戏,请你们回家去玩。”

  项宝贝说:“我只想请孙老头出来说话。”

  刘荷花说:“我明白了。我就这么站着,你拉开了我,我就让孙先生出来说话。”

  项宝贝问道:“此话当真?”

  刘荷花说:“我从来不说假话。”

  项宝贝微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项宝贝使劲一拉,刘荷花纹丝不动。

  上来一个小青年帮着拉,刘荷花像是脚底生根似的,仍然纹丝不动!

  项龙台开车进了南浦园,三步并作两步,走拢来照项宝贝的小腿踢了一下,说:“小子,凭你这两下三脚猫功夫还敢与刘奶奶叫阵?快跪着向刘奶奶求饶吧。”

  原来是南浦园的管理员认识项宝贝,打电话呼来了项龙台。

  三、如意婚姻介绍所

  脚底生风的姚东芝急匆匆的走进滨江市如意婚姻介绍所。

  胖胖的所长满面笑容的迎上来说:“小姚,什么春风把你吹到我这小店里来了?”

  姚东芝说:“赵阿姨,我请您当红娘,帮我介绍一个怎么样?”

  赵曼丽说:“你不是和钱大虎处对象吗?”

  姚东芝说:“吹了。他到柬埔寨去开武馆,还说要接我去帮忙。当地有个小妖精迷住了他。他现在连个电话都不回。”

  赵曼丽说:“哦——是这样的。我这里帅哥线索多得很,随你选。你是先看照片呢还是先看资料?”

  姚东芝说:“我先开条件。第一,户口必须是本地的。第二,年龄必须是二十五岁。第三,武艺必须高强。第四,身高必须是一米七。第五,学历必须是中专。第六,围棋必须是三段。”

  赵曼丽说:“这不就是里斌吗?”

  姚东芝说:“对,就是他。”

  赵曼丽说:“他是你的二师兄。你可以直接找他呀。”

  姚东芝说:“我就是要请您当红娘。听说里斌上个月到您这里登了记。”

  赵曼丽说:“有这个事。”

  姚东芝说:“阿姨牵线成功了吧。”

  赵曼丽说:“暂时还没有。”

  姚东芝说:“您是在等大学放暑假吧。”

  赵曼丽一愣,终于憋出来一句话:“你在瞎猜什么呀?”

  姚东芝说:“麻烦您转告小妹,请她等待我失败的消息。”

  说着,姚东芝大步流星的消失在大街上。

  四、滨江酒楼

  滨江酒楼最豪华包间的晚宴结束,苗飞燕脸颊微红,信步迈向包间门外,身后紧随男女人等。

  一个清秀后生突然冒出来拦住去路,嬉皮笑脸的对苗飞燕说:“大明星,不要走,我——请你留下一千元买路钱。”

  苗飞燕娥眉立竖,厉声问道:“你是谁?”

  清秀后生说:“我是姚东芝的哥,为她来讨要工钱。”

  苗飞燕说:“给清了。”

  清秀后生说:“少了。”

  壮壮实实的制片夏大川上前揪住清秀后生的领口,怒目圆瞪,抡起拳头准备往下砸。

  身后有人箍住夏大川的腰,急切的说:“夏总,退一步说话。”

  夏大川只好松开手后退了几步。

  箍腰者是滨江市文化局局长项凤池。

  项凤池对夏大川耳语道:“里斌,我们当地的武林高手,倔得很。”

  夏大川又后退几步,说:“你这个当局长的还怕他?”

  项凤池说:“我是他爸的学生。”

  夏大川说:“我噎不下这口气。”

  项凤池说:“算了。拿钱消灾。”

  夏大川拿出两千元交给项凤池,项凤池连忙塞给了里斌。

  里斌向苗飞燕作揖道:“冒犯了苗小姐,在下赔礼了。”转身走了。

  早有耳报神抢先一步向姚东芝报告了这一切。

  里斌兴冲冲的来到姚东芝跟前时,姚东芝冷冷的说:“你家老爷子买书正缺钱呢。”

  这“老爷子”正是里尔先生。

  姚东芝为苗飞燕当替身,飞檐走壁,踩瓦丢砖,占了一集多半时间,报酬只有一千元。于是乎里斌决心为师妹再拿回一千元,没料到夏大川给了两千元。

  里斌回答说:“行,我留下一千元。这还有一千元给你。”

  姚东芝把里斌扒到一边,丢下了一句话:“我去领钱大虎寄来的邮包。忙着咧。”

  五、昌炎家具厂

  满头黑发的里尔在公家的菜地里消磨着自己的青春。

  从里尔到里尔先生,有一个漫长的复杂的变化过程,暂且不表。

  里尔到武钢工作四年,一年烧砖,一年挖防空洞(荣获厂级劳动模范),两年当学徒,业余时间竟读起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论》,钻研起射流技术,一来二去,将谈恋爱的事情耽搁了。里尔外表粗鲁,实则文弱,但心底略有一点豪爽之气。女同事王元旦着急夫妻团圆,里尔就与王元旦的丈夫萧诚对调,回到故乡滨江市。

  滨江市秦家沟排灌站在郊区,除了一个月排灌、两个月维修,工人们九个月专门种菜,倒也清闲。

  里尔在秦家沟排灌站惬意不到半年,一种烦恼涌上心头——找对象可能不会顺利。

  排灌站周边有个人口众多的大队——牛家湾大队。牛家湾大队的姑娘们真是牛!——她们全都是“牛家湾大队红色娘子军连”的基干民兵,集训时都挎着冲锋枪,是湖北省军区树立的典型,她们经常与军官们打交道。

  要知道那个时代最红的行当一是解放军二是工人,“高考”——当时还没有这一说。

  她们的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对排灌站的帅哥们不瞧一眼;里尔又矮又丑,更入不了她们的俏眼。

  偏偏里尔的心劲儿高——非美女不找——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

  赌气的话儿只能闷在自己肚子里说。

  久而久之,帅哥们看出了里尔的心思,就逗他说:“站长的女儿是美女哩。”

  张站长的女儿雪萍着实漂亮,可惜太小了——只有十五岁。

  里尔刚到站里,雪萍喊他为“里尔哥”。排涝期间,里尔一个月没理发,络腮胡子越长越厚,雪萍改口喊他“里尔叔”。

  等到雪萍长大了再去追求她,里尔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正在里尔苦恼之时,一个电话将他召进了城。

  电话是滨江市第一家具厂的厂长蔡昌炎打来的。蔡昌炎的祖父解放前开办了昌炎木器店。解放初蔡昌炎出生时,祖父就着店名给他取了个大名。公私合营后,蔡昌炎的父亲成了国营滨江市第一家具厂的厂长。滨江人口顺,一直称呼该厂为“昌炎家具厂”。蔡昌炎是里尔的小学同学,没读初中——当年他父亲身体不算好,早早的要他进厂学手艺,实有交班之意。

  家具厂的秘书将里尔引到厂长办公室的长沙发就座。坐了十几分钟,还没有蔡昌炎的影子,里尔正准备出门询问时,袅袅婷婷的走进来一位年轻的姑娘。

  里尔定睛看时,只见她椭圆形的脸蛋上微泛着红光,眉毛细长,樱桃小口。

  里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迟疑的说道:“你是小刘……”

  刘荷花也愣了半天,终于认出了里尔,大方的伸出手来,说:“小里,握个手。”

  里尔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刘荷花说:“蔡厂长请我来调试设备。”

  里尔问道:“你当上技术员了?”

  刘荷花说:“我们那儿老师傅多,他们文化不高,就把我抬出来了。”

  里尔说:“你比我顺利多了。”

  刘荷花说:“这也是你让给我的。今天我补一声‘谢谢’。”

  蔡昌炎刚进门,问道:“你们两个是熟人?”

  刘荷花说:“半生半熟。”

  蔡昌炎说:“这个说法有点稀奇。刘工,你找我有什么事?”

  刘荷花说:“你指派的技术员靠不住,他在和920厂的小吴谈对象,迟早要跟小吴回天津。”

  蔡昌炎说:“我防着他呢。小里是我的老同学,我想请他到厂里来当车间主任。”

  刘荷花微笑道:“难怪大家说领导高明,今天我算是开了眼界。”

  六、破山公社革委会办公室

  破山,其名称非但不破,而且非常古雅。话说远古时代,破山本名为奇山。秦始皇巡视扬州之南,任命了秦淮河,又令两座山站到秦淮河西侧的长江之畔,为秦淮河挡风。秦始皇来到衡山郡的大别山南麓,命令奇山飞到秦淮河西侧的长江之畔,亦为秦淮河挡风。奇山不肯从命,秦始皇拿起皮鞭就是一抽,奇山的一半飞到秦淮河西侧的长江之畔,一半留在原地——成了破山。

  破山公社汤漆大队的汤书记(诨名“豆架”——身高一米九)对里尔说:“小里,别太老实了,人家武汉知青不出工,天天缠着郑秘书,招工走得差不多了。”

  于是,里尔赶紧向破山公社革委会办公室跑去。

  郑秘书正坐在办公室里,他对面坐着一位姑娘。这姑娘微低头,默默的哭泣。

  郑秘书说:“里尔,你来得正好,你来帮我解一解这个难题。前一段时间我对不起你,都让武汉知青先走了。前天冯主任打了招呼,说今年一定要让你进厂。刚才区里来电话,说是武汉市城建局有个招工指标分到我们区里。明天招工师傅就要来。”

  里尔连忙说:“好哇!”

  郑秘书的脑袋微微一晃:“她是小刘,你见过吗?”

  里尔说:“开知青会的时候见过。”

  郑秘书狡黠的微笑道:“见过就好。见过就好。”接着说道:“小刘,你下午再来,我保证不让你白跑。”

  小刘默默的点了点头,悄悄的出去了。

  郑秘书说:“里尔,我跟你商量一下,这个机会让给小刘行不行?”

  里尔爽快的说:“可以呀。”

  郑秘书说:“你可要考虑好哟。这是今年最后一个招工指标。”

  里尔头脑“嗡”的一下木了。“这是今年最后一个招工指标”,如果让出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等明年招工,就意味着自己还要在农村里劳动一年;更何况,明年是否招工,谁也不知道。里尔刚才潜意识里还以为机会有的是,没料到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暗暗埋怨自己表态真是太轻率了。

  里尔说:“不行。我今年坚决要走。”

  郑秘书说:“你难道不可怜可怜小刘吗?”

  里尔说:“我和小刘不是同学,又不是一个知青点的,我不熟悉她。”

  郑秘书说:“小刘在武汉知青里面,表现是最好的。之所以至今还走不了,她的成分高了,她是汉口六渡桥大资本家的小女儿。”

  里尔沉默着……

  郑秘书说:“明年肯定还有招工机会。明年我第一个推荐你,好单位由你挑。”

  里尔说:“真的?!我被你拖坯(办事拖延)拖怕了。”

  郑秘书站起来举起右食指发誓说:“我以人格担保行不行?!”

  七、破山公社茶场

  破山公社茶场位于白云缭绕的山腰上。

  十三个武汉知青来到茶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七个女生,六个男生。他们都是初中毕业生,多半还未脱稚气,但又有些早熟。

  开头一个月都还沉默,第二个月就话语多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内部闹起来了。女生抱成一团,男生抱成一团,界限分明,吵吵嚷嚷的,发展到互相骂人。武汉伢骂人是一串一串的,里面夹杂着讽刺挖苦。男孩子骂不赢就挥舞拳头,间或揍女孩子。女孩子毕竟打不赢,毕竟怕打,骂声自然就低了下来,时不时向茶场干部告状,向茶场职工们乃至于家属哭诉。

  这十三个学生都是一个班的同学,而且都是同一条街的街坊。

  熊场长多次到公社开会、到区里开会,得知几乎所有的武汉知青点都没有这种现象。

  茶场的干部乃至于职工们很伤脑筋:批评教育了,呵斥教训了,乃至于扣工分,什么办法都用了,就是不见效。后来干脆就听之任之。

  谁也没料到若干年后这些学生居然还有三对结为夫妻,这是后话了。

  抽空先说说茶场的外观。

  茶场所在山腰名为“油榨沟”——传说以前有个榨坊。

  山谷间有条不宽的小河,是沿途溪水相凑而成,汩汩顺势流淌。

  小河两旁顺着山坡铺满了梯田、梯地:少数是梯田,山谷间气候冷沁,只能种一季中稻,以补贴口粮之不足。多数是梯地,即茶园之地。远远看去,梯田、梯地一圈一圈的,蜿蜒相连,甚为壮观。

  茶场所在之山名为“锅底山”,这山的海拔近一千米,但它四角各有一座更高的山头。上午九点钟才能看到太阳,下午四点钟太阳就落土了。

  茶场的待遇和管理是“土洋结合”——农村集体模式与国营模式的混合。干部职工的身份是公社社员(农民),但吃的是商品粮(国家供应粮);每个月发工资,但其依据是工分。

  茶场有揉茶机,揉的是中低档茶叶。高档茶叶即谷雨茶,是人工炒出来的。

  谷雨节开始摘茶叶,颇有诗情画意。当然,不能与《刘三姐》的场面相比。《刘三姐》的茶山上,美女们一边唱着“采茶姑娘满山游喂,满山游喂”,一边采茶。真正的茶山没有那么多美女,当地的农民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无论怎样想,看着茶农们摘茶叶,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十三个武汉知青在破山公社茶场待了两个年头,第一年没赶上采茶。第二年谷雨期间,七个美女巧手摘茶,白云轻轻的浮在茶树根脚之上,可惜里尔还在大队林场里忙着干活,没福气看到这一幅极美的景致。

  闲言少说,书归正传。话说第一年初冬,破山茶场忙于给茶树施底肥。歇晌之时,大伙儿边喝茶边聊天。武汉知青分了三处休息——男青年、六个女青年、刘荷花——几乎天天是这样。五十余岁的熊场长将男青年的“刺儿头”胡含章(诨名“胡闹”)叫到一边询问。

  熊场长问道:“胡闹,我们观察了好长时间,你们这么坏,但就是从来不欺负小刘,这可是有点奇怪啰。”

  胡含章瞪大眼睛说:“乖乖隆的咚,我们谁敢欺负她呀?!她可是从小拜了师的。”

  熊场长说:“我不信。小刘说话轻言细语的,文雅的很呢。”

  胡含章说:“刘荷花每天放工走在最后面,是不是?”

  熊场长点了点头。

  胡含章说:“她总是最先回到宿舍,是不是?”

  熊场长说:“我们冇注意。”

  这里有必要把茶场职工放工返回场部的路径介绍一下。

  每一层梯地的外侧是横向的长长的道路,内侧有石块砌成的高岸,这岸有三米多高。每隔两百多米有一条纵向(上下贯通)的大路,将各层横向的道路串起来。从下一层梯地到上一层梯地去,眼看着近在咫尺,却往往要走完下一层道路一百余米,来到纵向大路上,然后在上一层道路上反向走一百余米。因为纵向大路极少,又因为石岸太高,所以,若从同一地点出发,茶场职工放工返回场部的路径只有一条,大家前后相衔而走动。

  胡含章所言“刘荷花每天放工走在最后面”却“她总是最先回到宿舍”,按正常返回路径,几乎是不可能的。

  ……等到放工时,熊场长躲在一棵茶树后面。刘荷花仍然是放工走在最后面,她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人,于是轻轻一纵,跳上了上一层梯地。

如此多次,刘荷花远远的超过了众人,今天无疑又是她第一个回到宿舍。熊场长看着看着,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

  第二天,熊场长安排刘荷花做饭。茶场有个炊事员,但他的家在山下,有时候请假回家,熊场长就临时安排一个人做饭。

  刘荷花正往灶里添柴,突然,熊场长带领六个男子汉跨进厨房门,紧接着,熊场长将门拴上了。

  刘荷花心里一紧,迅速背靠着灶台,左手慢慢的移到身后,摸着锅铲。

  熊场长满脸笑容的说:“小刘,别紧张,我们是来请你表演武艺的。”

  随熊场长进来的六个男子汉,都是茶场的干部。

  刘荷花的左手慢慢的移到身前来,说:“场长,您朗格(老人家)别听他们瞎说,我随么事本事都冇得。”

  熊场长说:“你今天如果不露一手,你就莫想从这道门走出去。”

  刘荷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真的不会武艺。”

  熊场长说:“我昨天亲眼看到你纵上岸,那不是一般的本事。”

  刘荷花心里一惊——原来已经被熊场长盯上了,看样子,今天如果没有任何表示,熊场长是不会罢休的。

  刘荷花说:“我真的冇学武艺。不过,到茶场劳动,还练了一把子力气。”

  说着,刘荷花拿起墙角堆着的三块土砖,右手撑地,左手托砖,全身倒立。

  要知道,山里的土砖,每块有三十斤(市斤)!

  刘荷花倒立托砖,至少有一分钟!

  熊场长和六个男子汉看得瞠目结舌!

  八、长冲塆

  刘维祯反水,滨江城的长毛(太平军)土崩瓦解。

  滨江城西北八十里的长冲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长冲塆南面十里有神山寨,清兵来了就抗清兵,长毛来了就抗长毛,慷慨悲壮。

  仅隔十里的长冲塆却颇有世外桃源的格局,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单调的循环着。

  长冲塆只有几十户人家,人平只有一亩田,屋后的山上长的都是成不了材的马尾松,因此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长冲塆呈人字形,“人”字头就是塆子的拐弯处。此处原有个磨房,是公用的。后来家家户户有了小磨子,磨房逐渐荒废了。

  两年后的一天,离家二十余年的龙大有突然回来了,带着长了一双大脚的女儿回来了。这女儿名为龙秋叶,约有十七八岁。龙大有的弟弟龙继有根本没料到失踪多年的兄长会返回故乡,他已经占了兄长的地基扩建了房屋。一时间非常尴尬。好在龙大有根本就不计较,他带着龙秋叶将磨房打扫打扫,就住下了。

  磨房的后院很大。如果龙大有迟回来一年,磨房就会变成祠堂。

  如今龙大有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暂借磨房安身。几个老长辈迅速的开了一个短会,作出决定:把磨房送给龙大有,另外找个地基建祠堂。

  第二天,几个同辈的兄弟上门来拜访龙大有,免不了要问问他的经历。龙大有简单的说了几句“在景德镇帮工”,就不肯多说。

  很快有人猜测龙大有参加过长毛队伍,但塆里的一位长毛逃兵说队伍里是不准结婚的,更不允许带着儿女生活。于是,猜也猜不下去了。

  于是,长冲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女人比男人多事。塆里的婆婆妈妈又挑起了一件事,要为龙秋叶张罗找婆家。

  龙大有笑了笑:“大脚女儿谁要哇?”

  有个嫂子开玩笑说:“滨江城里的刘大人不计较大脚。”

  龙大有“嘿嘿”笑了几声,说:“有意思。他有钱,我把女儿送给他做小,也不亏。可惜呀,人家要的是会唱戏的女人。我的女儿还小着呢。”

  这事儿又说不下去了,婆婆妈妈们纷纷埋怨那个嫂子是叉嘴巴(不思考乱说话的人)。

  于是,长冲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八月中秋刚过,塆西头有户人家娶媳妇,人们三三两两的去看新媳妇。

  龙大有返乡后在本塆经历过一次看媳妇的场面,女人们总忍不住要说龙秋叶还没有出嫁之类的话儿。所以这次他就不去看,龙秋叶也不去。

  龙继有渐渐悟出了哥哥的想法——招一个上门女婿,也在留心,可一时半刻还没有物色到。这天,他听说新媳妇家里的哥哥多,便特地来告诉龙大有。

  正好六婆婆到龙大有家里来借碗。她对龙继有说:“你别听到个风就是雨。她的哥哥们都从小订了亲,因为缺钱,都耽搁了。无论如何,二哥年底是要结婚的。她大哥考秀才考疯了,现在还不知流浪到哪里去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青年颠颠撞撞的走进塆子,嘴唇干得发裂,走到龙大有家门口时,再也走不动了。龙秋叶赶紧端了一碗水给他。

  龙大有向六婆婆问道:“这就是新媳妇的大哥?”

  六婆婆说:“我还冇见过面。面相有点像她二哥。我去给新媳妇说一声。”边说边颤颤巍巍的走了。

  龙秋叶看着这流浪者,内心说:“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太巧了。”

  龙大有向流浪青年问道:“你来看望当新媳妇的妹妹?”

  流浪青年喃喃道:“妹妹?我还有啥子妹妹?”

  龙大有听出流浪青年的口音是云贵川一带的,立即断定他不是新媳妇的大哥。

  龙大有说:“秋叶,他是外省的,你赶快盛一碗饭给他。”

  流浪青年狼吞虎咽的吃饭。

  在龙继有的一再追问下,流浪青年吞吞吐吐的说出了他的身世:他名叫里守庭,父亲是靖绥县的知县,因为完不成钱谷任务,焦虑成疾,病逝在县衙。里守庭生活无着落,就在县衙里当衙役。前不久,韩师爷临终之前,将里守庭唤到床前,拿出积蓄120两银子,托他带回湖北省旧街县的靠山寨,并要求里守庭当韩家的上门女婿。

  里守庭安葬韩师爷以后,千里迢迢来到湖北省旧街县的靠山寨。没料到韩师爷的女儿刚刚因痨病而亡。里守庭将120两银子交给了“岳母”,“岳母”塞了10两银子给里守庭作路费。里守庭急匆匆的赶路,想早点回老家与爷爷奶奶团聚。第二天傍晚又困又乏,里守庭就歪在一座破庙里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一摸,10两银子连同自己原有的5两银子被人偷走了!里守庭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百般无奈之下,沿路乞讨而行。

  龙继有听了里守庭的自我介绍后,怂恿龙大有收下里守庭作上门女婿。

  龙大有轻声的对龙继有说:“先让他到你那里干一个月再理论。”

  一个月后,龙大有认可了里守庭,让他与龙秋叶拜了堂。

  龙大有靠挑脚(挑担子运输)为生,方圆百里之内,许多富户僱他挑铜钱,一担铜钱有两百多斤!

  一次,龙大有挑着两筐铜钱上坡,后面有人喊了一声,龙大有扭头答应了一句,不料却闪了腰。过些时,龙大有去世了。

  这时,小两口已经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俩揩干眼泪,继续过着平静的日子。

  待到儿子读私塾,开销越来越大,两口子时不时为家务事争吵。

  里守庭的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打龙秋叶,他下手越来越重,龙秋叶往往摸摸伤痕,赌气要离家出走,里守庭赶紧将龙秋叶拉回来。

  一次, 两人又为琐事争吵起来。

  龙秋叶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当年若不是我收留你,你多时喂了野狗!你是你家八代祖宗的过错!”

  里守庭第一次听到龙秋叶骂得这么重,不由得怒火万丈,顺手抄起板凳横砸过去。没料到龙秋叶轻轻的接住了。

  这板凳原来是磨房专用的,凳面又宽又厚,至少是平常板凳的三个重!

  里守庭傻了……

  当天晚上,两个儿子都睡安稳了,里守庭坐在墙角处,仍在“吧唧吧唧”的抽旱烟。

  龙秋叶笑道:“上床来呀。”

  里守庭磕了磕烟杆,迟疑着,仍然是一动也不动。

  龙秋叶伸出手来,把里守庭抛到床上。

龙秋叶笑道:“今天我不该骂你。我向你赔礼道歉,行不行?”


童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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