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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跨越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4-06-28

编者按:作为中国宋代文坛最耀眼的明星、法国《世界报》评出全球12位千年英雄之一的苏东坡,在他的第一次贬谪之地黄州得到巨大飞跃,在这里他实现了“黄州突围”,诞生了伟大的东坡文化。而在谪居黄州五年里,他与夹江相拥的武昌(今鄂州)“相过殆百数”,算起来平均每半月过来一次,古武昌则以胜绝的山水、厚重的人文、淳朴的风情、丰瞻的物产接纳抚慰这位失意困顿的大才子,让其宣泄解脱,促其蝶变升华,为其孕育东坡文化倾注了浓郁的温情和滋养。可以说,没有“武昌跨越”,就没有苏东坡的“黄州突围”。我市作家刘敬堂、邱风合著的长篇传记《大江东去——千古风流苏东坡》,以一代文豪人生轨迹为纵轴,特别是以苏东坡黄州时期为重要横断面,以其生平历程与传闻趣料为线索,勾沉史轶,兼收并蓄,以流畅的文字,曲折的情节,生动的故事,以及深刻的思辨,解读从苏轼到苏东坡的生命感悟、精神嬗变与艺术升华,再现了一个全新面貌的、最接近本真的苏东坡形象。全书26章,32万字,本刊选载其中关于苏东坡在鄂州(古武昌)活动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武昌跨越

(长篇传记《大江东去——千古风流苏东坡》节选)

□刘敬堂 邱  风

乍到黄州,在苏东坡最为孤寂痛苦的时候,第一个来到他身边的,是寓居武昌车湖的蜀籍老乡王氏兄弟。

那是他刚到黄州十多天的一个上午,苦闷于地僻人疏、家眷未到、朋友不见踪影、书信也不得一封时,独自一人拄杖到江堤散心。江水悠悠,愁雾迷迷,隐约看见一只小船从江南划过来,泊在脚下的江岸,一位拎着竹篮的中年汉子离船上岸,走近了才看清这汉子满脸络腮胡须,却像小媳妇似的提了一篮子食物和酒。

汉子来到他面前,躬身问道:“先生可知道从京城来的苏大学士住在哪里?”

苏东坡一听这人满口蜀中口音,心中顿时一热,可仔细打量,却并不认识,惊奇地问:“你是谁?为何来找一个犯官!”

接下的情景可想而知,两人紧紧相拥,苏东坡差点流下泪来。

来人叫王齐万,本是四川犍为人氏,与苏东坡老家眉山相距不远,在上几代人中,苏王两家还有些交往。王家曾攀上皇亲,名噪一时,后因一时难以说清的缘故,王氏家道中落,王齐万和哥哥王齐愈流寓武昌(今湖北鄂州)车湖刘郎洑。前几天,王齐愈听说苏东坡被朝廷贬谪黄州,将信将疑,便派弟弟专门渡船过江来打探看望。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老乡相见的心情不言而喻。两人就在江堤随地而坐,就着王齐万带来的酒菜,边吃边聊。

太阳西斜,苏东坡仍觉谈兴未尽,他拉着王齐万的手说:“走,请到定惠院歇息一晚,咱们继续聊个尽兴!”

王齐万也紧握着苏东坡的手,但还是摇了摇头:“你那间小小僧舍,怎挤得下我这俗人?再说寒食节临近,也要赶回去预备节事。”

王齐万真诚邀请苏东坡到自家做客,苏东坡欣然点头,说等自己向州府作了报告后,争取早日赴江南武昌!

苏东坡依依不舍地将老乡送至船上,他站在江水边,一直看着王齐万的小船飘到天边。

这是他来到黄州后最为高兴的一天,王氏兄弟的到来,给他巨大慰藉,竟至夜不能寐,在灯下挥笔写成《王齐万秀才寓武昌刘郎洑,正与伍洲相对,伍子胥奔吴所从渡江也》的长诗:

明朝寒食当过君,请杀耕牛压私酒。

与君饮酒细论文,酒酣话古江之濆。

……

仲谋公瑾不须吊,一酹波神英烈君。

诗中说的“伍洲”,就在武昌车湖,王氏兄弟居地附近。传说中伍子胥离楚奔吴由此过江的地方。他从王齐万嘴里听到的武昌车湖传说,不觉产生到江南游览的强烈心愿,巴不得这一天早点到来。

寒食节过后的一天,苏东坡终于获准成行。他在儿子苏迈陪同下,乘船过江。江南岸边,早有王齐愈兄弟在等待迎接,他们一同来到车湖刘郎洑。刘郎,即刘备,传说三国时,赤壁之战前夕,刘备曾经在这里迎接孙权。洑,是江水回旋形成的滩涂。当时,车湖一带人烟稀少,苏东坡跟着王家兄弟到江边和田野里走走,大家兴致勃勃讨论起“车湖”地名的由来。

王齐愈告诉苏东坡说:“在车湖的西北角,有一座古墓,叫车武子墓,安葬的是晋代名臣车武子。车武子,名车胤,是晋代吏部尚书,因不满朝廷昏庸,屡谏皇上,被奸臣陷害,避乱于武昌,死后葬在此地。其墓前有一湖,晋帝感其忠烈,赐此湖名为‘车湖 ”。

苏东坡父子在车湖一连住了三天,王家兄弟陪着苏东坡喝酒、品茶、谈古、论今、吟诗、作赋,竟然忘了归程。直到第四天早晨,苏东坡恋恋不舍说道:“我们已超假了,今天务必回去!要不然,就算黄州太守有心庇护,有好事者告到上面,也会降罪的。”

临行前,苏东坡在王家书房,挑选了一摞书,说要借回去细读,王齐愈自然应允。于是,王氏兄弟把苏东坡送到江边,并嘱咐船家,一定要好生把苏大人送回黄州。

此后,苏东坡与王氏兄弟互相来往,在谪居黄州的四年多时间里,竟“往来殆百数”,流传下一段又一段佳话。

一日,晴空万里,气候舒适,苏东坡兴致勃勃地赶到江边,又要过江到车湖游览一番,顺便在王氏兄弟的书屋查找一些《易传》资料。当他赶到码头时,渡船已经解纤,艄公正要撑蒿。

苏东坡连声呼唤过江,艄公回头一看,见是戴着巾帽、飘着胡须的苏大学士来了,就知道他又要到江南喝酒吟诗,便有意要为难一下他。艄公大声说道:“我有一联,请大学士赶快对句,对得好,我便把船摆过来接大学士过江!”

苏东坡心想,以为是什么难事呢,原来是对对子。我是翰林学士,这吟诗联句的事么,随口即来,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有艄公来考我!唉,谁叫我来的时间巧,为了赶紧过江,就接受这一考吧,于是说道:“快说上联,别耽误时间!”

艄公出联——

泥罱罱泥,泥鳅钻出泥罱眼

苏东坡一听,觉得这一联文字虽平常,结构却有些刁钻,要想对仗工整,一时间还真难觅佳句。他在江边来回踱步,把下联反复尝试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想叫那艄公撑船先走,又不愿服输,正在后悔不该答应这个刁钻古怪的摆渡人时。忽听身后一声吆喝,转身一看,见有一个十来岁的儿童,手牵一条大牯牛,来到附近一个水车棚里,驾好牛辕,吆喝着牛,大牯牛就围着水车转了起来,牛转过水车龙头时,一股清水就从水车头哗哗流了出来。苏东坡见此,触动了灵机,立即调头面向艄公大声吟道——

水车车水,水牛盘过水车头

“好!好!”船上的乘客齐声拍掌,连声叫绝,这一联不仅跟那句刁钻的上联正好对仗,而且描写的是眼前景致。那艄公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连忙把船停靠过来,双手搀扶苏东坡上了船,直接把他送抵刘郎洑。

王齐愈兄弟听说苏大学士过江来了,立即赶往江堤边迎接。老乡见面,份外亲热。只是苏东坡今天急于过江,早餐未吃,午餐将至,不觉肚中饥饿,见了王家兄弟后便说,再走不动了,想进食。王齐愈告诉他说,此处离他们的住地还有几里远,苏学士不想走,就坐下休息,让齐万到附近熟悉人家弄点吃的来。不过,这里丘多水险,地贫民困,弄不出好的伙食,仅去要点小菜饭,吃了再赶路。于是,王齐愈陪苏学士坐下休歇,王齐万到附近村庄备餐。

过了一会儿,王齐万提着饭菜赶来了。这一带住户少,一时又找不到桌椅,王氏兄弟有些不好意思,苏东坡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便说,“庄稼人忙活,常在田头地边进食,拿这江堤大坝当桌椅,多有意趣啊!”王齐愈便拿出饭菜,三人席地而坐,用起餐来。

苏东坡大快朵颐,觉得江南民间饭菜非常可口。其中有一份汤菜色泽鲜美,味道清新,苏东坡挑来一尝,不禁赞美,便问:“这叫什么菜?”

王齐万说这是本地农家的常餐,叫“一清二白汤。”

见苏东坡还有疑问,王齐愈用筷子搅了搅汤碗:“苏学士你看,这汤里白菜叶是青的,方方正正的豆腐片,是白的,故称‘一清二白汤’。”几句话说得苏东坡胃口大开,感觉嘴里就是美味佳肴了。

后来,苏大学士在堤坝上坐地吃饭的事,传遍乡里,当地人把那段江堤叫成“宴堤”,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把这个地方传成“燕矶”了。

苏东坡到了“燕矶”后,王氏兄弟带着苏东坡游览了当地有名的婆龙山。

婆龙山位于燕矶车湖东面,风景秀美,海拔虽然只有40多米,但在湖区可算是一块风水宝地,一座天然的花园。

他们边走边看,王齐愈向苏东坡介绍说:婆龙山原名鼍山,因山中常出现扬子鳄——当地人称“猪婆龙”而得名。此山还生长名贵药材,特别是山莎子(香附子)不但品质好,而且个头大,治疗老年人心腹急症、小孩恶疮、妇女疑难杂症等,无不见效。人们传说有婆娑老祖在山中为民解疾苦,所以又把这山叫做婆娑山。山上有婆娑殿、婆龙宫、婆娑坊、婆娑碑等纪念性建筑,是秦汉时期老百姓自愿捐资修建的。苏东坡和王氏兄弟游了婆龙山,苏东坡连连称赞武昌车湖是个好地方,羡慕地说:“难怪你们选择这里居住呀,堪称人间仙境啦!”

 此后,苏东坡凡有朋友远道前来看望他时,他总要将朋友带到车湖游山览水。弟弟苏辙送哥哥的家眷到黄州,因急着赶到江州赴任,在黄州滞留时间紧张,苏东坡坚持要带他冒雨渡江,到车湖访问王氏兄弟。苏辙归来后,写了一首《将还江州子瞻相送至刘郎洑王生家饮别》诗,诗中写道:

车湖风雨交,松竹相披靡。

系舟枯木根,会面两王子。

嘉眉虽异郡,鸡犬固犹尔。

相逢勿空过,一醉不须起。

在车湖,苏辙亲眼看到湖滨农民——

隔江买羔豚,收网得鲂鲤。

朝畦甘瓠熟,冬盎香醪美。

乌菱不论价,白藕如泥耳。

谁言百口活,仰给一湖水。

所以,苏辙也爱上这个鱼米之乡。在诗的结尾,苏辙劝胞兄在车湖“买田信良计”。苏东坡也曾托咐王氏兄弟在车湖边买田,打算终老湖边。后因考虑到自己毕竟是朝廷犯官,担心有人别有用心,借题发挥,生事罹祸,才未在车湖买地。但也能说明苏东坡与王氏兄弟以及武昌车湖的感情。

夏收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燥热,布谷鸟从东坡的上空掠过,发出一阵阵叫唤:快收快割!快收快割!地垄里的小麦黄了,麦子地边的豆荚也饱满起来。苏东坡率领家人,在古耕道、郭遘等好友帮助下,连日连夜抢割麦子,采摘成熟的碗豆,有时在地垄收割到月明星稀,回到家里还要剥豆荚,剥到深夜,因过于劳累,他感到头重脚轻,浑身酸疼,便在家里休息几天。

武昌车湖的王氏兄弟,听说苏东坡病了,心里着急,但他们也在车湖乡间忙于农事,不便耽搁,就委托住在武昌城里的侄儿王天麟过江到黄州,代表一家人去看望苏东坡。

见到老乡来了,苏东坡心中很是快慰,身上的病立马减轻了许多。他连忙从榻上爬起来,拄着手杖,扶着天麟的肩膀,两人边聊边到附近的小山丘散步。

走了一会,苏东坡感到疲累,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王天麟见他满头是汗,便掏出手绢替他擦拭。突然,听到附近传来一阵阵抽泣声,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位农家妇女在哭泣,其声凄惨,一阵阵锥刺着苏轼的心。他起身向那妇女走去。农妇站在一条沟涧的对面,对着一个小土堆哭泣。苏轼不能跳过面前的沟涧,只有对望着那边不断揉眼的妇女,关切地问道:“这位大嫂,为何在此哭泣呀?”

农妇伤心地说道:“我哭我的孩儿,还没看到这人世间是个什么样子,就埋进这黄土里了!呜呜——”

苏东坡不觉心中一震,想了想,便轻声劝慰道:“大嫂,孩子病故也是天灾呀,没办法的事,你就想开点吧!”

“哪里是天灾啊,是他父亲亲手把他送走的呀……”女人抽泣更厉害,话也说不下去了。

究竟怎么回事?苏东坡还想再问,天麟连忙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问了,拉着他就往回走。

苏东坡一脸愕然,跟着天麟回头走开,待离那农妇远点了,天麟才低声对苏轼说:“这黄州、武昌、岳州一带民间有一种陋习,常有溺婴事件发生!”

“什么溺婴?怎么回事?”

原来,这一带乡下的贫困百姓生活艰辛,一般家庭生孩子最多只养二男一女,如再有出生,不但孩子无法养活,还要拖累全家人生活无着。因此,常有人家把刚刚落地的婴儿用冷水溺死,特别是女婴,溺死者最多。

“刚才那位大嫂哭诉的,肯定是溺婴!”天麟说。

“自己亲生孩子,如何下得了手啊!”苏轼心酸地感叹。

“没有办法呀,不溺死也得饿死!”天麟描述着贫家溺婴的场景:溺婴的父亲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按在冰冷的水盆之中,让她离开这个世界。溺婴时心中实在不忍,不得不闭上双眼,转过身去,把双手抄在背后,在身后的水盆中紧紧掐住婴儿,有的女婴还会在水盆中伸脚挥手,依依吖吖闹腾许久才死!其情其景,令人心碎。

苏东坡感到一阵揪心,他决定要用一切办法救赎这些无辜的女婴!

他想起自己几年前刚到密州任知州时,密州因旱蝗匪灾不断,许多人家背井离乡去逃荒,城墙边、街道上也出现过一些嗷嗷待哺的弃儿,他心痛落泪,便带一帮衙役循城收捡弃儿,送给善养人家,并拨米百石作收养弃儿之用,每日发放六斗,帮助收养人家度过难关。一年后,弃儿与收养人家便有了感情,常有养父母带养子到州衙来谢恩之事。

可是,今非昔比,他现在是贬谪这里的犯官,不得签书公事,要想行革除地方溺婴陋习,这样的大事,必须有地方长官的指令才行。

地方长官找谁合适呢?他一下子想到了鄂州知州朱寿昌。

他是前不久从杜道源口中得知朱寿昌的。那天,苏东坡的老友杜道源,在武昌县做官的儿子杜孟坚陪同下,特地赶到黄州来看望他,交谈中提到当时管辖武昌县的鄂州,知州即是朱寿昌,当时就勾连起他的一段心事。

朱寿昌其实是他心中久慕的一位人物,要说他们之间的特殊交情,还得从朱寿昌弃官寻母的感人故事,以及此事跟苏东坡首遭贬谪说起。

朱寿昌,字康叔,扬州天长县(今安徽天长县)人,以孝闻名。他七岁时,其母因故离开了他。他长大成人并入仕后,一直思念自己的生母,几十年的仕途颇为顺利,官越做越大,而想见母亲的心也越来越急切,以至于“饮食罕御酒肉,言辄流涕”。母子分离后的50年间,他四方打听生母下落,均杳无音讯。他为此烧香拜佛,并依照佛法,灼背烧顶,以示虔诚。

宋熙宁元年(1068年),听人说母亲流落陕西一带,他又用钢针刺出身上之血,一笔一划地抄完了全部《金钢经》,并发出宏愿:今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生母!

此后辞去官职,千里迢迢,往陕西一带寻母,发誓不见母亲,永不返回。精诚所致,苍天有眼,在整整寻访了50年之后,他终于在同州(今山西大荔)见到了生母,并将其接回家中奉养。朱母享受了三年天伦之乐后安详谢世。

朱寿昌寻母侍亲的孝悌之德闻名遐迩,苏东坡曾为此写过《贺朱寿昌得母》诗,称道他人品高尚。

有人将朱寿昌弃官寻母之事上奏朝廷,宋神宗诏令官复原职。当时朝廷里的名臣大卿王安石、欧阳修等人也深受感动,纷纷赞美朱寿昌。《宋史》曾将此事详实记载。

与朱寿昌大孝之举恰恰相反,当时由王安石举荐为官的李定,其母去世却不持母服,不为母守孝。面对朱寿昌和李定两人对待生母的两种绝然不同行为,当时的苏轼,一气写下长诗《朱寿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刺血写经求之五十年》,在极力夸赞朱寿昌寻母大孝举的同时,明显有讥讽李定不孝之意。因此被李定怀恨在心,其后在担任御史中丞时,利用手中的权力,发泄私愤,与舒亶、何正臣等人以“作诗贬上”“罪有四可废”的名义弹劾苏轼,“乌台诗案”这桩千古奇冤就是这样酿成的,苏轼也因此被贬到黄州。

苏东坡想要开展拯救溺婴行动,找知州朱寿昌是最佳人选。一是朱寿昌是大孝子,对此类事件必定重视和同情;二是朱寿昌是管辖武昌的鄂州知州,武昌与黄州毗邻,虽说黄州与鄂州不是一路,鄂州属荆湖北路,黄州属淮南西路,但朱寿昌与黄州知府自然有些交往,可以说动黄州官方参与。

于是,他提笔给朱寿昌写了一封长信,恳请他出面制止这种残忍的陋习。

他首先建言“以法禁溺婴”。他引用大宋刑律:故意杀害自己子孙者,判徒刑两年;没有违犯教令而故意杀人者,判徒刑两年。希望朱知州将此法律条文,严肃告知武昌县的县令,并要求县令也明确无误地告知各地的保正,命他们将法律条款书写在墙壁上,广而告知,让老百姓家喻户晓,知道溺婴是违法行为。他还建议“以奖惩遏制溺婴积习”。号召广大百姓举报溺婴行为,举报者有奖赏,其奖赏的钱物,则由触犯此法律者以及其左邻右舍和当地保正承担。他再次建言“以救助防溺婴”。希望朱知州号召各县的县令和当地的富裕人家,鼓励他们行善积德,救济那些因贫困而无力养活儿女的家庭。苏东坡最后建议“以情理重视溺婴”。他在信中说,佛言杀生之罪,以杀胎卵为最重。六畜如此,何况是人?古人尚有小孩与老年人虽然有罪,但也不能用刑的规定,更何况这些无辜的初生婴儿,怎么能随意把他们杀死呢?苏东坡以期待的口气对朱寿昌说:公如果能使那些无辜的生命都能获得再生的机会,这种阴德,比起昭雪那些含冤将杀的成年人,还要胜过十倍!

苏东坡的信很快送到鄂州朱寿昌手上,朱知州读了苏轼的信后,深为感动,他想,身为贬官的苏轼,竟有如此大善大爱之心和惜民忧民之德,自己作为一方长官,怎么能毫无作为呢?他立即发布革除陋习、禁止溺婴的公告,并派人明查暗访,施行惩处,有效地遏制了鄂州境内的溺婴恶习!

此间,苏东坡在黄州和武昌的友人中广泛发动,积极组织救婴活动。他把黄州的古耕道、郭遘、武昌车湖王氏兄弟、武昌樊口潘氏叔侄和武昌县城的王天麟等人召集起来,成立了“育儿会”,请黄州城里人称“古善人”的古耕道担任会长。育儿会首先在当地富户人家中募捐,动员每户除把家中多余的衣物捐赠出来之外,另每户每年出十千钱,用以购买育儿食品衣物。他自己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带头捐款十千。在苏东坡带动下,友人们纷纷解囊,友人再发动友人,一时间形成救婴高潮。育儿会还组织人员到乡村调查即将临产的妇女,告诉她们,只要愿意抚养女婴,就送钱、送米、送布给她们。乡间那些孩子多的人家感动得涕泪交零。苏东坡感叹道:“一年若能救下一百个婴儿,也就功德无量了!”他制定育儿会善款善物管理办法,并主张将募捐的钱粮衣物等,都交给安国寺主持继连禅师管理。大家无不赞同!

这一天,苏东坡与育儿会一干人马渡江到武昌,在江边蟠龙矶举行放生活动,目的是唤醒大众救婴慈善意识,黄州和武昌两城间的善男信女闻讯而来,放生活动很是热闹。当场,他利用时机,对围在身边的人群大声宣讲溺婴行为的罪过,劝人善待婴儿和产妇。一位妇人走到他面前,急匆匆地说,她家隔壁一户人家昨晚生了女孩,男主人连夜溺在盆中,据说久未溺死,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苏东坡一听,连忙带着王天麟等人赶过去看看。他们刚进村,就听见那家有吵闹之声,男人骂骂咧咧说道:“不把这丫头片子送走,咱们怎么活下去啊!”

女人哀求:“你溺了几次,这伢儿不走,说明与我们有缘,就留她一口气吧!”

苏东坡走进屋子,只见女人紧紧怀抱着一个女婴,男人伸手去抢夺,他们身旁是一个盛满冷水的木盆。

他上前耐心劝告,并叫人从育儿会储备的物资中,拿出一些大米和小孩衣鞋,送给这户穷人家。那夫妇俩感动得双双下跪,当场把女孩起名“菜籽”,意思是要让孩子做一粒善行的种籽,将来不管在哪里,都要生根、开花、结果!

在武昌城西,有一座秀朗山峰,称樊山,樊山脚下是长江与樊川的交汇处,这里有个小镇子,叫樊口,因樊川之水注入长江口而得名。樊口历史悠久,先秦唐尧时就是“樊国(部落)”的中心城池。西周时代,楚国国君熊绎,受封于周成王,立国荆山一带,史称荆楚。传至熊渠,得到江汉百姓拥戴,兴兵东征至樊山,驻地开发,封其次子熊红为鄂王。熊红在樊山一带新开辟的地区,史称樊楚。汉高祖大概也是因为这块宝地称樊,所以在给他的爱将樊哙封地时,把樊山划在封地辖内,从而使樊口一带更为兴盛,并且把所有地名都带上了“樊”字,樊口、樊港、樊湖、樊水、樊川、樊溪、樊山、樊岭等。此地背山临水,锁樊口,扼长江,镇武昌,守鄂(古鄂州,现湖北省会武昌一带)岳(古岳州,现江西九江一带),地理位置十分险要,自古以来便为兵家必争之地。三国赤壁大战前,刘备率军进驻樊口,在这里与周瑜的队伍会合,然后,孙刘联军溯江而上,与曹操战于赤壁。孙权在此称帝并建都武昌后,设樊口戌,驻重兵拱卫帝都。

苏东坡刚到黄州时,就对长江对岸的樊口念念不忘,说起来,他与那里还有一段特殊情缘!

元丰三年(1080)二月,他来到黄州的第二个月,还住在定惠院时,写下《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二首》,其中有云:

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泻。

忆昔还乡溯巴峡,落帆樊口高桅亚。

在“落帆樊口高”一句后面,苏东坡特地注明“樊口在黄州南岸。”

原来,十五年前,他就与樊口有过交集。那是治平三年(1066),苏轼与弟弟苏辙从京城护送父亲苏洵及苏东坡爱妻王弗的灵柩,从水路返蜀时,曾在武昌樊口落帆停船,歇息一夜。

想起十五年前樊口那一夜的情景,不禁心潮激荡,浮想联翩——

那天天色已晚,船载父亲苏洵的灵柩就泊在江边,苏东坡一行夜宿樊口名士樊员外开办的樊湖客栈。樊员外知书达理,热情好客,用樊口鳊鱼和樊口春酒招待苏东坡一行。

谈起“三苏”,樊员外异常激动,他说,惊闻苏洵老先生仙逝,不甚悲痛,苏洵老先生与二子苏轼、苏辙一并列入“唐宋八大家”,古之罕见,无人不敬佩。自己和家人们都是“三苏”的忠实读者,特别是苏洵老先生的文章,就像一位高明的建筑大师,把内容和形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独具匠心地设计出一幢幢风格各异的建筑,可谓字字珠玑,句句珍宝,不光是他樊家,就是整个武昌的诗书人家,都藏有苏洵老先生著的《嘉祐集》《谥法》,并时时捧读。

那一晚,樊员外越说越兴奋,他带着苏氏兄弟在镇子中心的青石古道上,一边散步,一边滔滔不绝给苏氏二兄弟介绍樊口历史,苏东坡自此便把这个古镇铭记心中。

岁月轮回,造化弄人,一晃十五年过去,没想到而今的他被无端获罪,谪居在樊口对岸的黄州。环境险恶,一时失去自由,可是他多么想挣脱囚笼,身生双翼,飞到江南,去看一看当年夜宿的小镇、那个为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樊口啊!

于是,趁着一个晴日,苏东坡独自乘一叶轻舟,赶到樊口。眼前的樊口比十五年前夜晚所见,更显繁华,长江之水通过九十里长港与梁子湖相通,樊口的街市依长港而建,帆舶云集,是货物的集散之地。镇上店铺林立,客商如潮,热闹非凡。他踏着石板路,走街串巷,寻找十五年前那一晚的印象,兴致勃勃,不一会儿就满身大汗。时近中午,他想找一家饭馆饱尝一顿,这就认识了在当地上颇有些名气的潘丙,以及他的侄儿潘大临。

在一家挂着“潘”字旌幡的酒肆前,苏东坡正在欣赏门口的一副对联:

开坛千君醉,上桌十里香。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位身材墩实、面色黝黑,头上顶着一顶白色无沿帽的汉子,他满脸堆笑地走到苏东坡面前:“这位莫不是赫赫有名的苏大学士苏轼么?”

“您认识苏某人吗?”苏东坡大吃一惊,他担心自己犯了什么过失,被人盯梢。

“哈哈,您这一问,就证明您分明就是苏大学士嘛!”黑面汉子连忙把苏东坡请到店里,他说侄儿就是一个苏迷,专找苏轼的诗词来读,还学着写诗,多次跟家里人讲过苏大学士一身才华,却受命运捉弄贬谪黄州的事。“侄儿知道苏大学士在黄州,还说要去看您呢!”

“请问令侄是……”

“侄儿潘大临,说起来也算这小地方颇有些名气的打鱼诗人哩!”

哦,这就是那闻名的“一句诗人”潘大临家的酒店呀!他曾听说过,黄州有个年轻人叫潘大临,字邠老,才二十多岁,靠打渔、种田为业,却极顶聪明,善写诗,常有佳句。最著名的还是那首“一句诗”!

有一年秋天,临近重阳节,潘大临背着鱼网准备出去打鱼,迎面碰到几个朋友来家向他索诗,他看见窗外冷风索索,吹落片片黄叶,翩翩飘飞,感到秋雨将至,立即便有了诗兴,连纸也来不及铺开,转身在墙壁上写道:“满城风雨近重阳”,正要往下写时,突然闯进几个当地渔霸和帐房先生,到他家来催缴鱼租,一下子把潘大临的兴致全然打断,他气得掷笔就走,再也未续下句。然而,这首只有一句的诗,却被文友名为《题壁》,迅速传遍全城,成为传世之句,成语“满城风雨”即来源于此,于是,潘大临又多了一个雅号:“一句诗人”。

“听说这‘一句诗人’潘大临是黄州人,怎么到樊口来了?”苏东坡饶有兴趣地说。

黑面汉子告诉他说,本族潘氏祖籍浙江,家有薄产,我弟兄们也曾耕读试举,老大潘鲠中举后在蕲水做官,本人是老二,叫潘丙,也中过解元,却因种种变故,未曾入仕,于是早年迁到黄州,后来做贩酒生意客居樊口,现在樊口街开办酒坊,前店后厂,前面是临街的酒肆,生意兴隆,后面是酒坊,酿出的白酒,清纯香醇,人称“潘生酒”,在武昌一带颇有名气。

苏东坡暗叹:今天这误打误撞进来的酒肆,算是走对了!

“那好,罪官今天就来品尝你的潘生酒,还要有正宗的武昌鱼哦!”

“好咧,保证不让您大学士失望!”

潘丙一边吩咐厨房酤酒做鱼,一边拉着苏东坡的手,陪他到江堤上散步聊天,他指着长江中的一块巨石说道:“看,那里就是有名的钓鱼台,人称江水为大洄,湖水为小洄,大洄和小洄就在钓鱼台下汇合,真正的武昌鱼就产在钓鱼台下!”

他如数家珍般讲述着钓鱼台的故事——

当年,吴王孙权豪饮,常率文武百臣们在钓鱼台上饮酒作乐,有的人喝得人事不醒,而滚落江中,有的人酩酊大醉之后,他命人用江水泼醒后再喝!老臣张昭十分生气,独自回到车上,以示抗议!

孙权问他:“我今日不过是和群臣饮酒图个快乐,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呢?”

张昭一本正经地说道:“昔时的纣王恋色贪酒,不也是图个快乐吗?”

孙权听了,觉得他说的有理,便命人撤了宴席,自此在西山读书堂里研究兵书,在散花滩上检阅水军。他造的那艘可载千人的指挥舰“长安号”,就是在这里下水的!

这位隐居渔乡的举子潘丙,对武昌鱼颇有研究,他说,产自钓鱼台下的武昌鱼,也叫樊口鳊鱼,头园、背厚、鳞白、腹中没有黑膜,更奇特的是,别处的鳊鱼有十三根肋骨,而这里的鳊鱼却有十四根!这种鱼肉细若凝脂,鲜美可口,是鱼中的上乘佳肴。

两人正谈笑着,忽见从钓鱼台方向走过来一个年轻人,头戴竹笠,一手扛鱼网,一手拎鱼篓,老远就朝潘丙打招呼。潘丙便对苏东坡说:“这就是侄儿大临!”

苏东坡上下打量着潘大临,笑道:“一句诗人,今天又该有佳句了!”

潘大临听说面前这位和蔼的长者就是心中久仰的苏大学士,顿时两眼发亮,一蹦两尺高。顿了一下,又略带惭愧地对苏东坡说道:“晚生为生计,天天在江上打鱼,写的少,有时正在家中作诗,又遇税吏闯家收税,把思维打断!”

苏东坡深有感触地说:“以前我以为驾舟捕鱼没有租赋,曾写过‘人间行路难,踏地出租赋,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现在看来,鱼蛮子也难避税租之累啊!”

“今遇大学士,算我三生有幸,晚生就此拜您为师了!”大临说着就要跪地。

苏东坡一把扶住大临,笑道:“久闻你这打鱼诗人思维敏捷,工诗多佳句,在下不敢称师,今后咱们多多交往就是!”

此后,苏潘二人常在一起谈诗论句,潘大临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我曾侍立苏公旁”。他后来成为庐山诗会代表,“江西诗派”重要人物,诗学泰斗黄庭坚曾说“潘邠老(大临)早得诗律于东坡,盖天下奇才也。”后话不详述。

潘丙在一旁看着二人热烈交谈,高兴地打断他们的话:“拜师也好,交流也好,先回酒肆喝了酒再说!”

潘大临便把鱼篓高高举起,篓中有鱼儿抖动的声响,笑着说道:“难怪今天捕鱼特别顺畅,原来有贵人光临。还是大学士有口福,我刚刚在钓鱼台上捕到了几尾武昌鱼!”

三人说笑着回到酒肆,大临找来一个大木盆,把篓中鱼放进盆中,再从中挑出最肥的那尾鳊鱼,嘱咐厨子尽快做出来下酒。

三人坐在酒桌上,喝着潘生酒,品着樊口鳊鱼,听着吴王孙权的轶闻,别有一番情趣。

那天酒后,兴致正酣,潘丙叔侄,还有闻声而来的几个樊口后生,一行七八人便沿着镇子东边的雷山,古烽火台下的一条山路,找到了孙权在西山拜天称帝的郊台,看了孙大帝在西山顶上的试剑石之后,便去了西山南坡的古灵泉寺。灵泉寺就是当年孙权的避暑宫,他迁都南京之后,慧远和尚云游天下时看中了这里,便辟为西山寺,成为佛教净土宗的发祥地。西山寺中有三眼古泉,又叫灵泉寺。

茶案设在灵泉寺外的九曲岭上。僧人奉上茶来,寺中方丈宝忠笑眯眯迎过来说道:“这茶是贫僧在山中采的野茶,请诸位施主品尝!”

苏东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顿觉茶汤甘冽,满嘴生津,便问:“请问方丈,这茶是用什么水煮的?”

宝忠方丈指了指寺旁一眼井泉说道:“是用菩萨泉的泉水煮的。”

苏东坡便来了兴趣,问道:“为什么叫菩萨泉呢?”

宝忠方丈向他讲述了一个神秘又离奇的传说——

东晋大将军陶侃在广州任刺史时,听渔家说,在南海之中,每晚都能看到一团神光照亮海天,数日不灭。他便派人下海打捞,捞出了一尊文殊师利的金像,像上有字,是印度的阿育王所铸。后来他镇守武昌,将金像送到武昌西山寺中供奉。几年后,他调任荆州,派数十人搬运金像时,金像紊丝不动!最后找来一辆扎实的牛车,用三十头牛才将金像拉到江边。不料搬到船上后,船被压沉覆江,金像坠入了水里!西山僧主慧远和尚在江边诵经数日,奇迹出现了,金像竟冉冉升到了江面!慧远便将金像重新迎进寺中供奉。

慧远后来挂锡江西庐山东林寺,又将金佛像运到了东林寺供奉。唐代会昌年间天下灭佛时,庐山东林寺里的金像忽然不见了,而就在同时,武昌西山寺的僧人们却惊奇地发现,在寺旁一眼古井泉中,常有灵光闪现,久久不息。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尊文殊师利的金像!僧人们又惊又喜,精心守护着那眼古泉,并将古泉称为灵泉,也叫菩萨泉。

煮茶的水,就是汲自菩萨泉。

苏东坡听了,大为震撼,他听宝忠方丈说,此泉尚无铭记,便欣然答应写一篇《菩萨泉铭》。

时近黄昏,因爬了大半天的山路,众人都饿了。寺中只有素食,宝忠方丈打算派人下山,去买些菜肴果品招待苏东坡一行,苏东坡连忙摆手,他问宝忠:“寺中灶房可有什么现成充饥食品?”

宝忠难为情地说道:“因已到月尾,寺中食物已经用光,唯有一袋麦粉和一罐麻油。”

苏东坡听了,忽然想起当年在家乡,同弟弟苏辙及几个同窗游览栖云寺时吃的那种酥饼,寺中主持觉悟大师还向他传授过炸制酥饼的方法,便笑着对宝忠方丈说道:“这已足够了,待我亲手炸制一种酥饼,请诸位品尝,保证满意!”说完,挽起衣袖,净手进了灶房。他叫人打来菩萨泉的井水,以泉水和面,又搓成竹箸粗细的面索,盘成一砣,再以手压成碗口大的面饼,麻油在锅中烧沸之后,便将面饼放进锅中,待面饼炸制金黄色,便捞出装盘,凉透后便可食用了!

僧人们依葫芦画瓢,按苏东坡传授的制饼方法,不一会就炸出几大盘酥饼。酥饼送到九曲岭上,远远地觉得香味扑鼻,众人从没看到过这种酥饼,待吃了一口才发现,这种其貌不扬的酥饼既酥,又脆,特别可口。潘丙不小心将酥饼掉在了地上,只听“啪”的一声,酥饼竟如一只瓷瓶,在地上摔的粉碎了!

宝忠方丈见大家十分喜欢这种酥饼,便命僧人再炸出一些,分送给上山进香的施主,人们尝过之后赞叹不已。消息传开后,不但武昌城里的人,甚至连路过的人,都指名要买“苏东坡炸制的酥饼”,带回去让家人品尝或赠送友人。于是,“东坡饼”之名便传播开来。近千年过去了,寺中的僧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东坡饼”的作法至今未变,味道也未变。

这是苏东坡首次到樊口,上西山,就结识了酒友潘氏叔侄,发明了西山东坡饼。

又一个晴日,苏东坡应潘氏叔侄邀请,乘潘大临的渔船从黄州过江到武昌城,专门去游西山。

这次去,他带上了侄儿王子立。王子立名适,河北临城人,出身于世宦之家,其祖父、父亲均做过朝中官员。王子立和弟弟皆为徐州州学馆的学生,当时在徐州为官的苏东坡,兼任学馆先生,他见王子立勤奋善良,少言慢语,与弟弟苏辙小时候的个性相仿,便做主将苏辙二女儿嫁给王子立。有意思的是,苏东坡还是一个喜欢作媒为妁的人,弟弟苏辙的几个女儿和大弟子黄庭坚的女儿黄睦,都是由他牵线做成的亲事。说来也巧,凡是他促成的小家庭,都和美至终,无一中途生变。王子立就非常感念这位先生加媒人的伯父。苏东坡在湖州被捕之日,故人皆惊散而去,王子立勇敢地站出来,坚持护送伯父出城,后又将其家眷送至南都苏辙处。子立岳父苏辙因兄长之案受到牵连,谪居筠州,王子立义无反顾地一路紧跟,细心照顾岳父岳母一家人。苏东坡非常欣赏这位侄子的人格人品,两人间的亲情特别真挚。苏东坡谪居黄州期间,和王子立往来密切,

这次王子立是在去汴京途中,特地绕道来看伯父,看看伯父是否要带些信件什么的,给京城老友。苏东坡也很想写几封信,向京城的朋友们问问好,但又担心这些信件一旦落到章惇、李定等人手里,又会给朋友们带来麻烦。于是信不带了,却要带王子立过江到武昌,逛一逛江南名峰。在西山,看见灵泉寺僧人以菩萨泉水泡茶招待施主,他灵机一动,端起一杯茶水递给王子立,笑着说道:“子立贤侄,我就以菩萨泉水代酒,敬你一杯,权作送别吧!”接着咏出一诗:

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

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

王子立激动地双手捧泉,一饮而尽,说道:“侄儿定将伯父的这首诗带到汴京,以解亲友们的思念之情!”

听说苏东坡到了西山,既将卸任的武昌县令江綖连轿也不乘,匆匆赶来陪同。住在车湖的王齐愈二兄弟因事没来,委托长兄、住在武昌城的王居士,代表王氏兄弟赶来了。武昌城里的人们知道消息之后,也纷纷到了西山,都想看看这位虽然运气不佳但名气却越来越大的朝廷大学士。

大家从西山西侧的雷山脚下攀登,先到唐人元结当年隐居的抔湖,见湖面绿叶如盖,荷花烂漫,兴致勃勃观赏一会,谈论几首元结的佳句,便继续往上攀登。

来到九曲岭,一行都有点气喘吁吁,便在山路边的一个破旧亭子下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苏东坡抬头看看亭子,发现亭子虽破,却还有人在这里题句征偶,出联是:

玄鸿横号黄槲岘

他立刻兴致大发,心想:这句诗正好与刚才看到的抔湖成一联,于是迅速对出一句下联——

皓鹤下浴红荷湖

“妙哉妙哉,这幅联在此多少年未有人对出,今日苏大学士竟以眼前景物为对,工整奇妙!”满座客人拍手称赞。

“今日西山之聚,苏大学士不可无诗。”江县令说着,便大声吩咐随行人员道:“笔墨伺候!”

苏东坡略微思索了一会,看了看随行的王居士,知他有点口吃,便笑着说:“我今天要先写一首怪诗,送给王兄,他代表弟兄三人前来陪我,难得难得,这首诗让他带回去读着玩吧!”说着便铺纸于地,伏下身子写下一首《西山戏题武昌王居士》:

江干高居坚关扃(jiong),

犍(jian)耕躬稼角挂经。

篙竿系舸(ge)菰(gu)交隔,

笳(jia)鼓过军鸡狗惊。

解襟顾景各箕踞(ji ju

击剑赓(geng)歌几举觥(gong)。

荆笄(ji)供脍愧搅聒(guo),

乾(gan)锅更戛(ga)甘瓜羹。

这是一首“口吃诗”,类似现在的绕口令。“口吃诗”起源于南北朝时期,据说王融的《双声诗》就是第一首“口吃诗”。苏东坡的这首奇诗,能一口气读完的,很不容易:首先,诗句里充满生僻字,如扃、犍、赓,以及多音字,如乾、戛,一般人难得准确读出来;其次,句子非常拗口,完全是“绕口令”。因此,要想将其连贯地念出来,并弄明白诗句的意思,颇具难度。苏东坡这里是借王居士的口吃语,玩一个智力的游戏,也是想以此诗矫正一下王居士的口吃毛病。

大家边读“口吃诗”,边搜章捉句写诗作联,一时热闹起来。

苏东坡把诗稿送给王居士后,接连写了几首《武昌西山诗》,分别送给众人。大家又请王子立和江县令留下墨宝,推却不过,王子立和江綖亦各写了一首七绝,潘大临和王居士也各填了一首词。一时间,九曲岭上松涛阵阵,诗声朗朗,盛况空前。

各自献墨之后,大家正要离开,苏东坡仍兴致勃勃,他围着这个废旧的亭子转了一圈,再看看亭子周围,古木参天,绿荫如伞,便向众人问道:“这个亭子看来有些来历,为何废弃了?”

随行的西山寺僧人介绍说,当年孙权在武昌打造了一艘巨大战船“长安号”,用来训练水军,可是在从长江前往芦洲试航途中,突遇狂风暴雨,江面巨浪滔天,不得不在樊口附近弃船登岸。孙权带领将士们翻越西山回武昌城,走到西山东簏,被一道山梁挡住去路,孙权下令挖山开道,挖出的土石在这里堆成一丘,称为“吴王岘”,后为纪念将士们的辛劳,孙权特地派人在“吴王砚”建造了一个亭子,亭子当时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后来的人们见这亭子耸立在九曲岭,顺口叫成“九曲亭”,由于年代久远,加之这地方行人稀少,亭子就废成这样了。

苏东坡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又过了些日子,苏辙到黄州看望哥哥,苏东坡仍然带他到江南游武昌,再上西山。弟兄俩在潘氏、王氏兄弟等武昌友人陪同下,从寒溪顺着羊场小道登上西山,来到九曲亭前。看见废亭旁边躺着一颗大树,似乎是近几天被雷电击倒的,苏东坡一阵拍掌道:“真是天助我也,天从我愿!”

原来,他自上次来西山发现这座废亭后,就一直想着怎么样把它恢复起来。现在看到躺在这里的一棵大树,正是修亭子的材料,便去找来灵泉寺和寒溪寺的僧人,再请志同道合者锯刨此树,加固废亭,整修一新,仍名之为“九曲”。新亭落成,苏辙写下了中国文学史上不朽名篇——《九曲亭记》。

武昌西山九曲亭,因帝王始建、大文豪的重建加持,而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随着时代的变迁,九曲亭屡毁屡建,元重建改为最乐亭;明毁重建后,改为怀坡亭;清倒塌再建改为怀苏亭;清顺治七年再修建改回九曲亭;几经兴废至同治十年,张之洞又重修;民国期间,两次大修;新中国成立后,多次整修。一座历史名亭一直是古城鄂州(武昌)八景(十景)之一,众多文人雅士前来探古访幽、挥毫歌吟,九曲亭誉为“中国文人精神上高峰性建筑”,黄冈遗爱湖公园甚至专修一孔九曲桥以兹纪念。

这是后话。

开春以来,苏东坡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先是腹部上长脓泡疮,疼痛难忍,每天在家搽膏服药,或到僧舍打坐静养,后来风火之毒上升,口腔溃疡,几乎不能讲话,吃饭喝水都疼,他就更不能出门了。卧病期间,除了托咐常居在此的几位远客帮助照顾东坡田地外,其余客人一律婉拒不见。身体刚好些,为了完全静养,他又悄悄到武昌的友人家中住了几天。不料这样一来,引起了一场风波。这场风波不但波及到朝中的大臣,还传到了神宗皇帝耳朵里!

通判洪仁善的心思,一刻不消停地用在苏东坡身上。他最近注意到,平常时时见到苏东坡出门游览或会友,也时时见有人到苏家探望,可自入春以来,已有很长时间没见到苏东坡的踪影了。这苏长子会到哪里去了呢?过去,有过往的船只路过临皋亭时,船工们常常指着一位拄着拐杖散步的人说:“看,那就是苏大学士!”现在,好像也没听见谁议论过拄着拐杖散步的人。他便对苏东坡的去向产生了怀疑,他还悄悄地到城外东坡上窥探了几次,看到田地里没看见苏长子的影子,他也躲在雪堂附近盯梢,发现雪堂已不似往日那样,客人来往门庭若市,也听不见里边的读书之声。他还发现,苏东坡的几个儿子穿过孝服孝鞋,不觉大吃一惊:他们是为谁戴孝?于是,这位通判官像密探一样地跟踪苏家的家人。有一天,他看到苏家次子苏迨提着篮子从一片小树林中走出来,待他走远之后,洪仁善便像贼一样钻进树林,四处探寻,果然在树林里发现有一座新堆起的土坟,没有墓碑,坟丘上插着一支白幡,坟前有烧过的纸灰痕迹,地上还摆了些糕果祭品。按照鄂东土俗,新坟不立碑,这无疑是苏家新近下葬的。

洪仁善当即断定:苏东坡已死!

他不觉一阵激动,因为苏东坡之死是他最先发现的,这可是一件大事,朝廷里也会关注,如果及时报告上司,会让上司和同僚们刮目相看,特别是太守徐君猷,最近总对自己不冷不热的,现在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他,他一定会在朝廷里为自己报一功!想到这里,他兴冲冲回到衙门,正准备向徐君猷报告,忽然转念一想:不可!上次因传闻苏东坡潜逃一事,曾被徐君猷斥为“慌报军情”,让他差一点下不了台阶,那就是个教训。这次,绝不能再贸然告诉徐君猷了,干脆直接报给朝中的李定,让李姐夫在皇上面前领功,自己还愁没有犒赏么?同时,徐君猷也会因监管不力而受到弹劾,这可是一举几得的好事儿啊。

洪仁善得意地手舞足蹈起来,然后不动声色出了衙门,回到家里,关起门写了一封密函,天刚亮就去了驿站,发往了汴京。

李定收到洪仁善的报告,如获至宝,立刻前去转告章惇。章惇先是有些疑惑,听到李定肯定的声音后,高兴得发出一连串“嘿嘿”声,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着身边的人说道:“这个冥顽不化的苏长子,虽然逃过了乌台诗案,却本性不改,写诗发泄心中不满,说什么‘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这分明是冲着本官和新政来的嘛!本官正想再次对他弹劾,不想他却一命呜呼了!”

坐在一旁的王珪,看着章惇这种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他连喝了几口茶水,抿了抿嘴,说道:“苏子瞻也是一代大学士啊,现在他既已过世,人死无大过,就不必再追究他了吧!”

“嘿嘿”,章惇似笑非笑,将洪仁善的报告向桌子上一扔:“真是便宜这个苏长子了!”

消息传到了崇政殿,宋神宗正在阅读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一边读一边点头:“苏卿此文甚好,天下难找这等文章!”

突听有人来报苏东坡的死讯,神宗皇帝大为惊讶,当即传尚书左丞蒲宗孟来问。蒲宗孟是苏东坡侄女的公公,想必他知道一些确切消息。

蒲宗孟来,皇上问道:“传闻苏子瞻死于黄州,爱卿可知真相?”

蒲宗孟想了一想,答道:“臣亦听说过此事,但真相前后不一。有人说他在乌台大牢受过重刑,到黄州后旧伤发作而死。也有人说,他住在黄州江堤上,不慎失足坠江而死。还有人说,他在黄州得了病,因无钱医治而死。臣以为,一直未见黄州送来奏章,子瞻的死讯难以证实,仅是传闻而已。”

 “爱卿可派得力之人,把苏子瞻的情况打听清楚,直接报给朕!”随即,神宗长叹一声:“人才难得啊!”

蒲宗孟心中当然明白,神宗皇上早就有起用苏东坡之意——

三年前(1081年),夏天,神宗同宰相蔡确、王珪、副相章惇等人商议编修国史事宜时,就提出让苏东坡参加,结果三人都说,还是曾巩合适。曾巩主持此事后,第一章《太祖总论》就不符合神宗的意思,反复再三修订未果,神宗便又再提让苏东坡回京修史之事,可此时因宋军与外域的战事失利,国防告急,人事问题搁置不拟。

两年前,春季,神宗又提到起用苏东坡之事,王、蔡、章们当面答应,却暗中一再作梗,拖着不办。

其实,自苏东坡被贬之后,大宋的政局每况愈下。

朝廷里有分量的重臣们已退出了权力核心,司马光在洛阳的独乐园里潜心撰写他的《资治通鉴》,不再过问政事;张方平以太子太保致仕后,因年迈多病,在家中休养;以司徒致仕的韩国公富弼,病逝洛阳;文博彦虽然拜了太尉,但在河南任职,每日与同僚流连诗酒,消磨时光;就连最有魄力的王安石,也隐居金陵,每天骑着一头小毛驴,在钟山道上寻觅诗句。

朝中的实际政务都掌握在蔡确、王珪、章惇等人手上,而这些人的素质与能力,远不可与苏东坡同日而语,此时的朝廷,已是人才溃乏,庸才当道了,这一点神宗皇上心里还是明白的。

当初,将苏东坡贬谪黄州,并非宋神宗本意,他也知道苏东坡实无“谤讪”自己的意思,只是苏东坡的政敌要排斥异己,坚持要把苏东坡押上“乌台”,加之按大宋的传统制度,皇帝必须接纳谏官们的意见,而新政又是朝廷的既定政策,所以,他虽然赏识苏东坡,但也不得不暂时牺牲苏东坡!

这年九月,宋神宗将蔡确、王珪和章惇等人召集到文德殿,举行御前议事会,重定官制,再一次提出起用苏东坡。这一次神宗皇上采用了一个策略,阐明以起用司马光这位重臣为主,附带起用苏东坡。他拿出了一套任职名单,在“御史中丞执政”牌位贴上司马光的名字,在“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牌位贴上苏东坡的名字,还有几位因反对新政而免职的旧臣,也都有了任命牌位。神宗甚至特意指着“翰林学士”的牌位说道:“此职,非苏子瞻莫属!”

蔡、王、章看到宋神宗态度坚决,当然不敢硬顶,只得连声答应:“臣领德音,立即照办!”

可是,一散会,三人便商议抗旨方案。他们知道,当前宋神宗最头疼的,还是边防之事,西夏兵马不断侵扰大宋边境,每天都有告急传到朝廷,此时若是提议派兵深入西夏军帐,收复大宋失地,宋神宗必然同意,而司马光老成持重,肯定不会赞成发动冒险的边境战争,那么,宋神宗便会怀疑起司马光这一批保守派了,起用他们的事自然就会搁置下来。

这是他们精心设计的阴谋,一个转移皇上视线的方案,其实也是一个误军误国诡计!

蔡确授意庆州太守俞充上书《平西夏策》,果然打动了宋神宗。神宗果然不听一些老臣劝诫,立即下诏:发兵进讨西夏!

谁知开战不久,战场失利,出征时大宋十多万大军,生还者不足万人!

宋神宗为此大病了一场。

苏东坡已死的谣言传播后,一些朋友悲伤至极。退休后住在汴京附近许昌的范镇,听到苏东坡死讯,当即痛哭流涕,他命人在家中设置灵堂,由他亲自主持祭奠,并当即派子弟前往黄州吊唁。他想到苏东坡在黄州贫困潦倒,老病交加,不由肝肠寸断,嘱咐子弟们多带些金银绢帛去接济苏东坡的家人。

范镇的儿子见父亲如此伤心,冷静地劝道:“黄州偏僻闭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很难说,就我所知,以前也传说过苏轼的死讯,后来证明是假的。不如先派人送一封信,向苏轼问安,确定了消息再去吊唁不迟。”

范镇想了想,觉得儿子说得有理,便亲自修书一封,派门客李成伯前往探听。

李成伯快马加鞭赶往黄州,走到半路上,恰好遇到了刚刚离开武昌的王子立,一番交谈后,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又连忙返回许昌,并将此消息迅速转告京城诸友。

宋神宗得知苏东坡并未去世,不觉一阵欣慰,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近年朝中文武大臣,告老的告老,去世的去世,平判西夏一战,损失无数人才,此时再不启用苏轼,朝中几无杰出之士也。神宗当即召中书侍郎张璪前来,令他拟出草诏:起用苏轼任江宁太守!

草诏送到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手上,蔡、王、章三人当然不敢硬抵,但还是采取了软拖的办法。他们仍让张璪代为奏上“不可”二字,至于为何“不可”,又没说明,只是拖着。

过了些日子,皇上问起苏轼起用之事,三人便以“朝中意见不一”回复。再过了些日子,皇上又问起,他们又将苏东坡改为承议郎、江州太平观——仍是一个挂名的虚职!

就是这样一个虚职,他们还迟迟不给落实。在皇上起用苏轼的问题上,他们是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一拖再拖,苏东坡的事再一次“搁浅”了。

转眼就是春天。这一天,宋神宗特意把蔡、王、章、张等近臣们找过来,不议国事,只谈古论今。神宗似乎无意地问道:“众爱卿,你们说说,苏子瞻与古代那位人才有得一比呢?”

他们中有人回答:“颇似李白!”

神宗摇摇头:“不然,李白或许有苏子瞻的才能,但没有子瞻的学问!”

他们低头不语。

宋神宗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不再征求宰辅们的意见,而是祭出了自己的“法宝”——皇帝手札。

元丰七年(1084)正月二十五日,神宗亲书手札:量移苏轼为汝州才练副使。御札中明确指出:“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

使用“皇帝手札”,是神宗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这是一种特殊文件,由皇帝亲自书写,也称“御札”、“手诏”,可用于非常恩典或特赦,是表明皇帝决意要办的事。这种特殊文件一经颁下,臣子必须立即执行,不能拖延或再议。

若不是起用苏东坡多次遭到阻挠,宋神宗是不会打破常规使用“皇帝手札”的。

当然,神宗皇帝还是在苏东坡的任职上颇费了一番心思,用了“量移”二字,表明对苏东坡只是移动,并未真正起复。神宗考虑到当前一些执政大臣对苏东坡的排斥,如果一下子就将苏东坡升职重用,可能会激化矛盾引出事端,反而对启用苏东坡更不利,故先来一个缓冲期,避避朝廷宿敌的锋芒。

将苏东坡“量移”汝州,其实是一种重用。汝州虽也是京城以外的州,但远胜黄州,是当时的重要发达地区,又离京城近,便于观察与使用,这也是神宗皇上的良苦用心!

已把黄州作故乡的苏东坡,对汴京城所发生的这一切,一无所知。神宗的“皇帝手札”诰下黄州的时候,苏东坡还在武昌游览西山,以诗会友,玩得不亦乐乎。

早春二月,冰河解冻,长江的水渐渐变得碧绿和丰盈,晌午过后,苏东坡从武昌返回黄州,小船刚刚靠岸,太守徐君猷已等候在渡口了,他向苏东坡招手道:“恭喜苏大人!”

苏东坡下得船来,对徐太守笑了笑道:“在下身为罪臣,会有何喜?”

“朝廷的诏书已到,特授苏大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这是不是喜事?”

苏东坡听了,不但不喜,反而心中添堵,他对黄州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本想隐居东坡,躬耕终生,以求超脱,谁知难遂心愿!

当天夜里,按照惯例,苏东坡在东坡雪堂里写了在黄州的最后一篇文章《谢量移汝州表》。表文除感谢神宗皇帝称自己“人材难得,不忍终弃”的再生之恩外,还将自己在黄州的经历感慨抒发了一番。

神宗接过苏东坡谢表,反复品味,感慨地对身边侍臣们说:“苏子瞻果然是一个人才,谢表写得好!”一旁有妒嫉者上前奏道:“皇上,我看这谢表中有怨怒之意!”神宗惊讶道:“何以见得,爱卿说来看看?”妒嫉者说:“苏轼文中写有‘兄弟并列于贤科’,还有‘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这些话,分明是说他兄弟俩本应直言谏诏,却以诗词被谴,是无罪的。”

神宗沉默一会,笑笑说:“朕深知苏子瞻衷心,不是那种耍心眼子的人,众卿不可胡乱怀疑人才啊!”此乃后话。

10

夜,万籁俱寂,临皋亭外的柳树又在吐新,散发出一丝丝特殊的青涩味,只有在这静静的午夜,方能嗅得到。

苏东坡久久站立窗前,宛若一尊雕像,但内心却如大江波涛,翻涌不停。

他算算自己遭贬谪以来,从元丰三年二月到黄州,到如今,已过了四年两个月了,加上其中的元丰三年闰九月和元丰六年闰六月,他在脚下这块土地上已经足足生活了四年零四个月。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都已渐渐忘记了乡音,会说黄州方言了,还会唱吴头楚尾的歌谣。一家人与黄州父老都建立起鱼水情谊。在他最受打击、最落魄的时候,是黄州父老接纳了他,在他最孤寂痛苦的时候,是黄州父老安慰了他,黄州父老的纯朴和善良,让他重振生活信心,并且激发出旺盛的创作力量,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真的是从内心把黄州当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真的是舍不得离开脚下的这方热土。可是君命难违,身为朝廷的贬官,“长恨此身非我有”,自己怎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他不得不准备离开心仪的黄州,不得不离开黄州的父老乡亲啊!

还有武昌。他遥望长江对岸那一方山水,隐约着点点灯火,似乎也在凝视着他。在黄州生活的岁月,他常常乘一叶扁舟,越江过往武昌,算来,倏迩四年间,相过殆百数,哪一次不是盛情满满!江南有他挚爱的老乡,有众多推心置腹的朋友,还有他心心念念的西山和樊川。

苏东坡想到现在的无奈,也想到将来的期待,若有了机会,他一定会恳请朝廷准许他终老黄州,或者武昌!

谢表发出后,苏东坡与家人便开始作启程的准备。

苏东坡将要离黄赴任的消息不胫而走,黄州的父老乡亲和武昌的亲朋好友,一批又一批地前来道别。人们是多么舍不得这位如隔壁大叔般可敬可亲的大学士啊!他们拿出春社祭祀土地神所酿的好酒,杀鸡宰猪,打鱼捕虾,设宴为他饯行。

潘大临和叔叔潘丙接连几次来到临皋亭,表达对挚友加先生的依依不舍。潘氏叔侄在武昌樊口开酒坊,家在黄州,每次回黄州,总忘不了给先生捎上潘生酒和武昌鱼,苏东坡到武昌时,少不了到潘氏酒肆畅饮。潘氏叔侄都有诗文追慕,诚心地拜了苏东坡为师,特别是潘大临,把苏东坡视为师与父,东坡亦把他看成徒与子。年前,听说潘大临有赴省参试的打算,苏东坡特作《蝶恋花€匪团舜罅佟罚?

别酒劝君君一醉,清润潘郎,又是何郎婿。记取钗头新利市,莫将分付东邻子。

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馀名字。

这首词借京都科考出仕文人的风流韵事,以及自己对“黄金屋”和“颜如玉”两大人生美愿的经历与感悟,来激励潘大临的心志与大愿,可谓深情款款,语重心长。可见他是把潘大临当作亲密无间的挚友,他对潘大临的嘱咐,不惜用自己最隐密的感情经历来劝诫他。

差不多每隔上几天,苏东坡与潘氏叔侄就要相聚一堂,或在黄州,或在武昌,在自己的临皋亭或西山的树林间,三人一起饮酒食鱼,谈诗论文。要是多有几天没会面,互相间便升起想念之情。那泛舟赤壁的江上吟赋,那畅游武昌的樊湖垂钓,那登临西山的九曲唱和,一场场,一幕幕,晃如昨日,浮现眼前。如今,眼看就要离开这偏远的黄州,到京城附近的汝州任职,山高水长,岁月荏苒,不知何时再能相聚!这杯中酒,这盘中鱼,这手中笔,这纸上诗,从此哪里去找知心畅饮,知情相诉?说到动情处,潘大临叔侄俩一齐抱住苏东坡,痛哭起来!

苏东坡拍拍两人的肩背,扶二人坐下,动情地说:青山在,人依旧,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将来也可能归老在这里!我在黄州这边的事务,就要拜托二位多多照看了!东坡的田地,请你们耕种和管理,今年的小麦长势不错,看来入夏会有好收获,到时你们收割了,用新麦粉做的馍馍,别忘了捎些给我尝尝!

还有,我的乳母任妈的坟墓,葬在县衙北边的小坵上,请你们每年清明之时去培几铲土,烧几刀纸钱!

劝走潘氏兄弟后,他开始清理在黄州期间收藏的物件。

这几年,有收集“黄州玉”的嗜好,现在拿出来数了数,共有298枚,每一枚都有自己辛勤探寻的故事。“黄州玉”是他给这些石头起的名字,当地人称“怪石”,多产于黄州西北的聚宝山,或为血红,或为鹅黄,或为猪油白,石上有纹,如人手指上的螺,极精美,本地人并不怎么在意,他却如获至宝,平常还舍不得拿出来,怕被人顺手牵羊,现准备送给云游四方的好友、目前住在安国寺的佛印和尚。同时,分别送一些给安国寺、定惠院、承天寺的长老,并向他们一一作个告别。

继连大和尚得知苏东坡动身在即,鉴于安国寺一直没有他满意的记述其历史沿革的文章,便提出请苏大学士为本寺作记的要求。苏东坡回想自己在黄州的五个年头里,与安国寺以及继连长老的交往,亦是感慨万千,便毫不犹豫地叫来纸墨,当场挥毫,写下《黄州安国寺记》,文章着重抒发自己深藏多年的情怀。此记写毕,由继连的弟子送去字画店装裱,苏东坡意犹未尽,又在继连的居室内壁题字一款:

俗语云:“强将下无弱兵”,真可信。吾观安国莲公之子孙,无一不好事者,此寺当日盛矣。

11

早晨,旭日未起,朝雾朦胧,寓居武昌的蜀籍老乡王氏兄弟和樊口本地的渔友,一行十数人结伴过江,来到黄州临皋亭,盛邀苏东坡过江南一游。他们说,马上就要离别了,想多跟大学士在一起逛逛。苏东坡自然答应,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计,跟随他们出门了。

潘大临的船早已候在江边。过江后,一行先上西山,在古灵泉寺,大家一边品尝寺僧特地制作的“东坡饼”,一边以诗词唱和来表达对他的惜别之情。一行从早晨游览到夕阳西下,正当大家沉浸在依依惜别的伤感之中时,忽见一名中年男子,背着鼓囊囊的包袱、手牵一个小女孩,气喘吁吁地攀山而来。中年男子走到苏东坡面前,怯怯问道:“请问,您就是将要离开这里的是苏大人吗?”

大家说是。

中年男子连忙把小女儿按在地上,说道:“还不快给恩人叩头啊!”

“这是……”苏东坡有点诧异。

“她就是菜籽!”男人指着跪拜的女孩说。

旁边有人“啊”地一声惊叫:“都长这么大了啊!”

苏东坡这才想起来,这是那年他从溺婴盆里救下的一个女婴,父母当场为其起名叫“菜籽”,意思是让孩子以后要把善行当作种子,到处生根开花。那次以后,苏东坡也曾嘱咐育儿会给菜籽送过几次衣物,但自己并未亲自去过,所以刚才愣地一下没认出来。

他弯腰把孩子抱起来,亲切地说:“这孩子乖顺,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中年男子解下肩上的包袱,躬身说道:“幸亏苏大人创办了育儿会,救活了这条小生命!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菜籽!刚听说苏大人今天到西山,马上要离开了,草民特意赶来,送点自家做的土特产,以表全家人的感激之心,请大人不要嫌弃!”

小菜籽也鼓起圆圆的小脸说:“我母亲把苏大人当成菩萨,供在家中,天天祷告呢!”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

苏东坡也笑着,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谢,就谢育儿会吧!”

小菜籽见苏轼不肯收下,竟急的哭起来了。苏东坡蹲下来,用手比划着说:“小菜籽,等你这么高了,我就回来看你好吗!”

小菜籽聪明地点了点头。车湖王氏兄弟到菜籽父亲面前,替苏东坡解释说:在武昌一带,育儿会这几年救下了百余名女婴,年龄都和菜籽差不多,若是收了菜籽家的东西,其他人家的收不收呢?还是不破这个例的好!

中年男子只好把包袱重新背起,拉着小女孩说:“菜籽,再给苏大人拜上几拜,认个干爸!”

苏东坡正犹豫着,身旁一行人都哈哈笑着替苏轼答应下来:“要得要得,本来嘛,苏大学士就是这些孩子的再生父母!”

夜色降临,暮云蔼蔼,苏东坡就要返回黄州了,那边还有约好的送别宴呢!武昌友人们一步一回头地步下西山,大家都默不作声,四周一片静寂,似乎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忽然,有江风掠过,隐隐地传来一阵阵鼓角声,听来竟有一种凄切悲壮的意味,苏东坡心底的波澜陡起千丈:这是黄州的鼓角啊,多么熟悉,又多么亲切!几年来,它伴随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慰藉着他的寂寥痛苦,它安抚过他的失眠,惊醒过他的醉意,现在,它是不是也在为他的别离而难过呢?苏东坡不觉停下脚步,痴痴地凝眸长江对面,面对那夜色中的黄州城,深情地吟出一首诗来: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度吴王岘。

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

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

谁言万方声一概,鼍愤龙愁为余变。

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

他年一叶溯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

仍是潘大临驾船,送苏东坡返回。小船还未靠近黄州渡口,便听见一阵阵呼唤,码头上黑鸦鸦站满了人,乡友们一直等候在这里,迎接苏东坡回来参加送别宴。

送别苏东坡的宴会一直往下排着,今天不知排到第几家了。酒桌上,左邻右舍、新朋老友真诚祝福,把盏交杯,他也开怀畅饮,诚挚地感谢黄州父老的深情厚谊。席间不断有人动情地抹泪,诉说别离的伤感,他端着酒杯来到面前,劝慰大家不要难过,表示他还会再回黄州的。他叮嘱说:雪堂前的柳树是我亲手栽下的,如今业已成林,见树如见人,你们惦记我,就请好好培护那些树林,不要轻易折剪那柔嫩的枝丫。你们还要记着,时时联系一下江南武昌的好友,代我转告他们,把我在那里钓鱼时用的渔具和蓑衣,时常拿出来晒一晒,终有一天,我还要回来,还和大家一起钓鱼喝酒!

深夜,临皋亭的灯还在闪亮,苏东坡酒意未散,激情不止,一阵江风吹过,他感到脸上有些发凉,用手一摸,原来是两滴清泪挂在腮边。他吸了吸鼻子,转身来到案前,饱蘸墨笔,写下一首《满庭芳》: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12

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十四,清晨,春江水暖,碧波荡漾,水面上弥漫着淡淡的白雾。一只官船停在黄州的码头上。

苏东坡今天要离开黄州过江南,打算从江南的慈湖乘船东去。

徐君猷等官员和郭遘、古耕道以及武昌的潘氏叔侄等人都赶来了,码头上已聚满了人。可是官船却不能离岸,因为要送的主人尚未上船!

苏家其他人都到了。王朝云在黄州生下的儿子已半岁多了,这娃娃白白胖胖的,逗人喜爱,朝云是最后一个抱着孩子上船的。只有乳母任采莲,却永远留在黄州,留在苏东坡谪居五个年头的这片土地上!

王闰之站在船头,一面与送行的人打着招呼,一面不住地朝江堤上眺望。她悄声问王朝云:“你说老爷这会儿在哪里呢?”

朝云摇了摇头。她转身去问仍站在船边优哉游哉的佛印和尚,她知道佛印是心里有数的。

佛印仰面哈哈一笑:“你们不用担心,苏大学士马上会到!”

“老爷究竟去了哪里呀?”朝云有点急了。

“他去了一个他一直想去未去的地方。”

“哪里呢?”

“他去看望一个他一直想看未看的人!”

朝云听得一头雾水,她嗔怪道:“看你这贫嘴,神秘叨叨的,你就直说不好吗?”

“他去寻找一首诗!”

“这不更等于没说吗?”

“他去寻找一个梦!”

“说了也是白说!”

众人对这一师一徒的对话逗得大笑起来。原来,王朝云自有了孩子以后,就一心向佛,称佛印为师傅,因此,两人之间说话如同对偈。

江雾渐渐散开,前来送别的人也越来越多,可苏东坡仍未露面。人们都在猜测,他在哪里呢?

13

此时,苏东坡正在温家的门口徘徊。

温超超成为超级“苏粉”,源自一个偶然的遇见。

超超是黄州府都监温君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温君夫妇年近四十才生得这个女儿,把她捧在手里怕凉了,含在嘴里怕溶了,疼爱的程度可想而知。温君负责管理本州部队的屯驻、器械、训练等事务,应该是一个“肥缺”,但温君本人是一位很有文化素养的武官,温文儒雅,从不从中揩油。宋朝设立武举,武官也是通过科考选拔的,温君是武举探花出身,他培养的女儿,不用说是非常优秀的了。超超此时刚过“及笄”之年,出落的娴淑温柔,亭亭玉立,前来提亲的人踏破温府大门,但她总是不肯答应。温君也不为难她,出嫁之事只好慢慢拖着。

原来女孩有自己的偶像。温家住在定惠院旁边,与苏东坡刚来时寄居的房舍一箭之遥。超超自小聪慧可人,特别喜爱读苏东坡的诗词,当她听说苏东坡贬谪黄州,而且就住在自家附近时,心中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悸动,可总也没有机会接近心中那尊“神”。有一天,她在门前的街道上,看见一位个子高高的、留着长胡须的中年人,在与一个卖扇子的小女孩说话——

小女孩拿着一个包袱对长须人说:“先生,您题了字画的扇子卖得好,这是我娘为感谢你做的布鞋,请一定拿上!”

长须人把包袱仍放进女孩的小竹篮里,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说:“这个不用了,你家里困难,我下次还给你写些扇面,你还拿去卖些钱买油盐!”

待长须人走远,温超超便悄悄走过去问个究竟。

原来小女孩是城郊种菜人家的孩子,春上父亲摔伤,不能下地干活,母亲只好做些扇子,炎夏将到,让孩子拿到城里换点钱过日子,可是小女孩嘴生,不会叫卖,每天拎一篮子扇子出去,又拎一篮子扇子回来,急人哪!

那一天,女孩看着一堆扇子,一边流泪一边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一位身着长衫蓄着长胡子中年人走过来问:“孩子,你哭什么呀?”

女孩抹着眼泪不说话。

“叔叔不是坏人,你说说,有什么委屈呢?”

女孩说父亲摔伤,急着买药,可这扇子卖不出去,拿什么买呢?

“哦,是这样!”长须人想了想,拉着小孩的手说:“你跟我来,我会让你的扇子好卖些!”

中年人和小女孩来到一个药铺门前,他向掌柜借了毛笔和墨砚,在扇面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就写了好几幅了,随后对女孩说:“你再去叫卖吧!”

果然,女孩的扇子好卖多了。

听女孩说完经过,温超超拿起扇子,看到上面有的是题字,有的是画面,也有诗配画的,落款都是“东坡居士”,这才知道刚才那长须人就是自己心中的“男神”。

有一天,超超她和女伴们去江边踏青时,她突然指着远处的一个高高的人影,对闺蜜说:“那个人才是我的夫婿呢!”

闺蜜听后吓了一跳,一向稳重内秀的超超,怎么陡然说出这种话来?便悄悄问道:“这是怎么说?那人是谁哟。”

“苏大学士呀!”超超话中带着一份自豪。

苏东坡的大名,谁不知道呢?这时女伴们一齐笑着说:“苏大学士也是我的夫婿呢!”

她们都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因为情窦初开的少女们,心里都藏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梦幻,也就都不怎么在意。

这时的苏东坡,已经四十六岁了,经过了“乌台诗案”的折磨,已显老态,再加上贫病交加,更变得憔悴不堪了。他做梦都不敢相信,竟还有一个叫超超的少女钟情于自己!

自此之后,苏东坡晚上在定惠院读书时,常常发现窗外有一个身影,待他推窗看时,发现那是一位少女的倩影!后来才知道,那个少女叫温超超。

苏东坡已察觉到了超超的心事。他想,自己决不能耽误了她的青春。于是,便主动去拜访温君,并向他提及,自己很想为超超物色一位人品、才学俱佳的后起之秀,让他们结成连理,美美满满地过日子。

其实,温君也早已察觉到了超超的变化,还知道了女儿“非苏不嫁”的心愿。他正为难以说服超超而发愁时,听了苏东坡的建议之后,心中十分感激,天天盼着苏东坡的好消息。

谁知就在苏东坡到处为超超物色理想的人选时,却突然接到了调离黄州的诏书,超超的人生大事,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牵挂!

此刻,他不顾众人在江边久等急盼,独自一个人在温家门口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敲开了温家大门,给温超超作一番别离前的劝慰,还当场给自己的弟子兼好友黄庭坚和秦少游二位各写了一封书信,托温君转至他们,信中叮嘱两位一定帮着为超超物色佳偶。

完成了对这位超级粉丝的心愿后,他才坦然离开温宅,匆匆赶往了码头。

开船的时辰早已过了,但仍不见苏东坡的影子,人们由焦急变得不安起来,他会在哪里呢?

佛印眼尖,他指着远处说道:“看,他不是来了么!”

人们转头望去,果然是苏东坡的身影!他拄着手杖,戴着高冠,匆匆向码头走来,边疾步边大声说道:“在下来迟了,让众位久候,抱歉抱歉!”向众人深深作揖后,登上了官船。

“苏大学士一路顺风!”

“东坡先生一定要回来看看啊!”

在父老乡亲的祝福和期待声中,官船缓缓离开了码头。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苏东坡站在甲板上,一边频频向岸上挥着手,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但愿后会真的有期啊!在黄州五年,有太多的留恋,有太多未竟的心愿,刚才,他就是到自己平日受过恩惠的几个朋友,和几个“铁粉”家里,作最后的分别与交待。造化弄人,世事难料,前路山高水远,说的是后会有期,可想想自己已是近半百之人,仍像攥在别人手里织梭一样,身不由己地东奔西走,来去匆匆,那些父老乡亲,那些割颈朋友,那些学生弟子,还有,那些多情而又固执的、像温超超一样的“苏粉”,不知还能不能等到“后会有期”的那一天?

官船扬起了帆页,破浪而去。

14

苏东坡一家从慈湖(今湖北黄石市大冶市)上船,顺江而下,前往江西九江。

他是这样筹划的:长子苏迈新近升任江西德兴县尉,须尽早赴任,就让苏迈带着全家先行一步,自己稍后到湖口与他们会合。这会儿自己则先去江西筠州,探望弟弟苏辙。已有很久未见到弟弟了,他想念极了。

听说要去江西筠州,家眷中有一位老人站了出来,恳求说:“老爷,我愿随您到筠州!”

他就是苏东坡在黄州时,专程投奔苏家并成为苏家老仆的赵吉。

赵吉又被人称赵贫子,原在筠州街头行乞,患有眼疾,终日须长发乱,破衣褴衫,腰上别个酒葫芦,一喝就醉,一醉就骂人,当地人都躲着他。而他却自称是得道高人,已有127岁,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善恶好歹,还会预测寿数,能给人指点长寿之道。

那一天,在筠州,苏辙刚刚到任不久,就听到衙门外有人直接喊着他的名字要见他,苏辙问是谁这么大胆,有人说是赵贫子。苏辙本不想见,却有一个衙役悄悄对他说:“这赵吉是个得道奇人,他说已看出你的健康状况不佳,定要给你一个养生秘诀!”

苏辙按照赵吉的指点去做,果然有些成效,自此两人交好。

这天,在黄州,苏东坡正在东坡地里锄草,忽听远处有人高喊:“苏子瞻大人在这里吗?”

苏东坡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大嫂领着一个须发长垂、衣冠蒙尘、胸前还挂着一幅苏东坡画像的盲人走了过来,他赶紧放下锄头,趋步迎了上去,打量着老人说道:“请问,你可是舍弟所说的赵吉道长?”

赵吉摸了摸苏东坡的手,兴奋地说:“贫道正是筠州赵吉,是令弟子由先生介绍我过来的!”

那位大嫂走过来说道:“苏大人,这位老爹爹说他年过百岁,独自一人从江西过来看望您!”

围观的众人听说一位盲人道长,单身一人徙步来黄州探望苏东坡,纷纷赞叹,有的替他取下挂在颈项上的画像,有的帮他拍打身上的灰尘。

赵吉对众人说:“贫道有幸,路上碰到了这位大嫂,听说我是来找苏大人的,热情地为我带路。她说你是黄州的大善人啊!”

苏东坡摇头道:“不敢不敢,这位大嫂过奖了!”

大嫂对苏东坡说:“苏大人可能不记得我,我可记得您这位大恩人哪。我生第三胎时,孩子还没下地,丈夫就备下一盆冷水,准备一出生就溺死,婆婆还在一边祷告孩子早走早脱生!是您得知后,马上叫育儿会的人到我家劝说,还送来米粉和婴儿衣服,才救下可怜的一条性命啊!”

说着说着,大嫂眼圈儿都红了。苏东坡忙带大嫂和赵吉进雪堂休息。赵吉“咕咚咕咚”一连喝了两碗团黄茶,抹抹嘴说道:“苏大人是一代豪杰,可惜遭受‘乌台诗案’这么大的冤案。我托人画了你的画像,放在家里为你祷告,添福免祸。后来听说令弟也遭贬到筠州,我就找到他,要他无论如何介绍我来见你,我是带着你的画像,一路乞讨着找到黄州的啊!”

“这些事舍弟写信告诉过我。老道长对我们兄弟如此恩重,在下不知怎么报答才是啊!”苏东坡十分感激,紧紧攥着赵吉的手。

自此,赵吉就留在黄州,自愿做了苏家的仆人,便再也不云游了。

现在,赵吉主动要求随行筠州。苏东坡本想劝他留下,因为他眼疾未好,近期又喊脚疼,恐怕加重病痛,但见他执意要去,想必是他思念故乡筠州了,便带上了他。

赵吉被同意随行,参寥和陈慥也要求前往,于是,苏东坡在这一道、一僧、一侠陪同下,前往筠州。

到筠州途经兴国军治富川(今湖北阳新县),苏东坡的昔年老友、现任兴国军知州的杨绘(字元素),闻讯后马上出城门迎接,诚邀上岸一游。两个忘年交,在此特殊时间、地点相聚,可谓悲喜交集。

接待苏东坡的还有当地名士李翔(字仲览),一行先后游览了飞云洞、碧云山等古迹景点。苏东坡身材欣长,皮肤微黑,头戴巾帽,穿一身刚可及膝的淡绿色短衫,拄杖而行,往往一路歌吟,飘逸洒脱,当地人听说苏大学士来到,纷纷前来围观,成为富川的一大盛事。

第二日,李翔又邀请苏东坡到自己居住的银山作客,酒酣茶畅之际,在李家侧厅的墙壁上题写了一首趣言诗,接着又乘兴前往附近的银山寺游观,寺旁是银山右峡口,苏东坡又挥笔在峡口的巨石上书写“铁笔”二字,字坚如铁,龙飞凤舞,引得围观的人群不住拍手称妙。后来,人们将“铁笔”二字镌刻于银山石崖,李翔亦将苏东坡醉后留题壁上的那间房子,取名为“怀坡阁”。

将要离开富川时,赵吉果然腿疼加剧,行不得路,苏东坡叫人请来当地中医诊疗,老中医说这是旧疾复发,恐不能一时半会见好。苏东坡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杨绘见状,提出把赵吉留在富川,由他负责照顾。赵吉同意,苏东坡自然更高兴,他紧紧拉住杨绘的手,连声道谢。

杨绘、李翔用马车送苏东坡一行至离城二十余里的石田驿,临别时,苏东坡激情不已,一口气写下《过湖携手屡沾襟》和《自兴国往筠,宿石田驿南二十五里野人舍》,颂扬其与杨绘的深厚情谊,赞叹兴国石田驿美丽风景,并以此答谢此行中杨绘和李翔的盛情接待,其中一首为:

溪上青山三百叠,快马轻衫来一抹。

倚山修竹有人家,横道清泉知我渴。

芒鞋竹杖自轻软,蒲荐松床亦香滑。

夜深风露满中庭,惟见孤萤自开阖。

离开兴国返回慈湖,他准备从这里上船到九江湖口,与家眷会合。

不料刚到慈湖,就看见武昌的潘氏叔侄、王氏兄弟叔侄、黄州的古耕道、郭遘、何圣可、韩毅甫等一干好友,分乘几只小船赶来,欲再次远道相送,苏东坡连连躬身感谢,再三劝说他们:自己只是在慈湖待一两天,见见当地的朋友,马上就要仓促赶路,大家都很忙,请尽快回家,免得在这里互相耽误各自的时间。黄州武昌的一行才深情告别,恋恋不舍地返回。但潘大临、古耕道、郭遘,被苏东坡多次称潘古郭“三子”的 “铁杆”,坚持要留下来陪游慈湖,还有陈慥和参寥,早就承诺要陪他到九江,他只得点头。

在慈湖,苏东坡想见的朋友是吴子上兄弟。他与吴子上为同榜进士,二伯父苏涣与吴子上之父吴中复亦为同榜进士,吴中复对苏东坡的父亲苏洵有荐举之恩。当年,吴中复在苏氏的家乡犍为县当县令,因不满朝廷昏溃,罢官归田,苏洵专门为之填词写歌,故苏、吴两家可算世交。苏东坡当天就来到吴家。

这次相见,吴子上拿出苏洵当年填词写歌的手迹,苏东坡见了,双泪下滚,不胜感慨,忍不住提笔在下面题一跋记。

正在席间,忽有一位儒者模样的人,翩翩而来,一进门便大声嚷道:“苏大学士驾到也不告诉我一声!”

原来是程师德来了。程师德是慈湖本地人,出身世家,有学识善行,不求仕途,在慈湖与父亲及儿子经营冶铁。苏东坡谪居黄州期间,游及车湖、慈湖时,与程氏结为好友。

“这不刚到吗?随后要去叨扰你啊!”苏东坡连忙解释,吴子上亦请程师德入席。

苏东坡一行应邀到程氏草堂(今属大冶金湖街道株林村),堂后有高峰,峰峦上一线白水,直流而下,极为壮观。程师德以此水沏茶,茶曰桃花茶。品尝着桃花茶,苏东坡不禁又想起自己在桃花寺乞茶苗的故事。

那是他至黄州次年(1081年),谋得故营地东坡之后,一个早春,他到江南游春,从长江乘一叶扁舟,进入湋源口(今通称大冶湖),再向西划行,到达大冶县城时,并未停留,小船经墈头继续向西,过了三里七湖(大冶湖之一部),来到一方两山相对峙、中流一线水的形胜之地,苏东坡连赞此地绝妙,叫船夫撑慢一些。船夫指点着说,这北岸的高峰叫桃花嘴,桃树成片,开花时节蔚为大观;南边叫鸡冠嘴,其山形似鸡冠。船再向西,湖面收窄,水流湍急,只能放缓划行,船到洪滨桥(在今大冶陈贵镇境内)一处南北往来的渡口时,苏东坡提议暂泊此渡,下船到桃花嘴去看看。

一行攀爬桃花嘴,苏东坡感到口渴,见附近有一小寺,便到寺中乞茶。长老热情地奉上一碗清茶,喝后感到香甜沁心,苏东坡忙问这是什么茶,意味不一般,长老答曰“桃花茶”。

桃花嘴除了桃花,还有茶树,因其山湖映带,水土之质与他处不同,所产之茶胜于别地,故以地而名“桃花茶”。苏东坡喜之不胜,想到自己的东坡园中,正缺少茶树,便向长老讨要茶苗(当地人叫紫笋)。长老自然答应,当即叫人挖出一些紫笋,送给苏东坡,并告之栽培方法。

回黄州后,苏东坡精心地将茶苗栽培到刚落成的雪堂前。虽然春寒料峭,但种于东坡的紫笋(茶苗)很快“森已锐”(长出了新芽),苏东坡看后欣喜之余,即兴作《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诗一首:

周诗记荼苦,茗饮出近世。

初缘厌粱肉,假此雪昏滞。

嗟我五亩园,桑麦苦蒙翳。

不令寸地闲,更乞茶子蓺。

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

庶将通有无,农末不相戾。

春来冻地裂,紫笋森已锐。

牛羊烦呵叱,筐筥未敢睨。

江南老道人,齿发日夜逝。

他年雪堂品,空记桃花裔。

此刻,在程氏草堂,人们听说苏东坡曾在此乞茶苗吟茶树诗的故事,连忙拿出纸笔,一定要他为此地留下墨宝。

慈湖游过,回到长江码头,官船已备好,苏东坡就要远赴他乡了。从黄州、武昌来的几位亲友依依不舍,潘大临这位堂堂五尺男子汉甚至一度哽咽起来,他恳切说道:“先生,你这一去,咱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你再给我们题些诗留作纪念吧!”

苏东坡便给潘大临题写自己四年前作的一首《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

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

稍闻决决流冰谷,尽放青青没烧痕。

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

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

他给郭遘题写的是前年所作《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他给古耕道题写的是去年寒食节那天,酒后伤感所作的《寒食雨二首》——

其一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其二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给黄州铁杆“三子”题了字后,苏东坡也十分伤感,他再一次想起了在黄州的日日夜夜。离黄时,他曾想到州府衙署去道个别,但终于没有去。徐君猷调走后,听说不久就去世了,现在与那位“遗爱使”已是天人两隔;马正卿也调任了;新上任的黄州太守,与自己没有多少来往,既没有旧恶,也没有深交,反正朝廷的诏诰他也知道,就用不着再当面道辞了。此刻,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写一首诗,托三位朋友带给黄州新任太守。于是一挥而就,写下《别黄州》——

病疮老马不任鞿,犹向君王得敝帷。

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

长腰尚载撑肠米,阔领先裁盖瘿衣。

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

慈湖一别以后,苏东坡再也未能回到黄州和武昌,未曾看到过他亲手开垦的东坡,未曾再过他殆百数游览的樊山樊水。但是,黄州无疑成就了一位千年大文豪的情感顶峰,苏东坡也无疑成就了黄州的千古美谈。

15

离开黄州多年以后,苏东坡仍然魂牵梦绕般地思念这块被他视为第二故乡的谪居之地,他不断地与黄州、武昌的朋友书信往来,家长里短,亲如一家。

有一年在京城,身为翰林学士的他,与翰林学士承旨邓圣求同宿一堂。邓圣求曾任武昌县令,两人自然而然地谈起武昌的西山,黄州的赤壁,两人一夜未宿。苏东坡感慨万千,当场以《武昌西山》为题,作长诗一首,并嘱邓圣求同赋:

春江渌涨葡萄醅,武昌官柳知谁栽。

忆从樊口载春酒,步上西山寻野梅。

西山一上十五里,风驾两腋飞崔嵬。

同游困卧九曲岭,褰衣独到吴王台。

中原北望在何许,但见落日低黄埃。

归来解剑亭前路,苍岩半入云涛堆。

浪翁醉处今尚在,石臼杯饮无尊罍。

尔来古意复谁嗣,公有妙语留山隈。

至今好事除草棘,常恐野火烧苍苔。

当时相望不相见,玉堂正对金銮开。

岂知白首同夜直,卧看椽烛高花摧。

江边晓梦忽惊断,铜环玉锁鸣春雷。

山人帐空猿鹤怨,江湖水生鸿雁来。

愿公作诗寄父老,往和万壑松风哀。

二人的“西山诗”很快传遍京城,黄庭坚、张耒、苏辙等一批文坛大腕三十余人纷纷唱和。

为表示谢意,苏东坡又作诗一首,题为《西山诗和者三十余人,再用前韵为谢》——

朱颜发过如春醅,胸中梨枣初未栽。

丹砂未易扫白发,赤松却欲参黄梅。

寒溪本自远公社,白莲翠竹依崔嵬。

当时石泉照金像,神光夜发如五台。

饮泉鉴面得真意,坐视万物皆浮埃。

欲收暮景返田里,远溯江水穷离堆。

还朝岂独羞老病,自叹才尽倾空罍。

诸公渠渠若夏屋,吞吐风月清隅隈。

我如废井久不食,古甃缺落生阴苔。

数诗往复相感发,汲新除旧寒光开。

遥知二月春江阔,雪浪倒卷云峰摧。

石中无声水亦静,云何解转空山雷。

欲就诸公评此语,要识忧喜何従来。

愿求南宗一勺水,往与屈贾湔余哀。

“武昌西山诗唱和”成为盛极一时的文坛佳话。现存的《书王定国藏王晋卿烟江叠嶂图一首》拓本上,还留有苏东坡行书“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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