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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经过那年代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4-10-18

郑能新

和他认识,是在他小有名气的时候。那些日子,我常上我那土记者朋友泉源的家里去侃大山,偶尔从泉源的采访本里翻出了他的载入《中国当代文学人才名录》的一则介绍短文,看过之后,不禁大吃一惊,不想在我身边的山区小城里还潜伏着这么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呢!我向来有对新事物感兴趣的癖好,尽管有人笑称我为“见异思迁”,然而,我还是缠着泉源带我去拜访他。泉源不知道我怎么刚刚对记者有点兴趣,却又忽地要去联络作家,我便笑笑说:“说不定今后也作小说哩。” 泉源便望定我,笑了一笑:“你呀,这是翘棍子打蛇,没得一头落地,将来成不了大事哩!”我也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嗨,说不准,我将来就成在这事上了。” 泉源无可奈何地笑笑,便也不再做声了。

见面时,他多少使我有些失望。我曾以为作家是能言善辩、机警聪颖的。没想,在泉源作过介绍后,我十分热情十分肉麻地把一大堆诸如“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词藻堆砌在他的头上,他却像个面无表情的机器人,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我的手掌上软绵绵地摇一摇,对于我那能让所有人脸红的恭维,他却连起码的客套也不曾有过。

泉源与他是老朋友,可他们也没多少话可说,常常冷场。我心里便有些瞧不起他。看他那模样:头上像顶着两块瓦,一排中山装的扣子把他的上半身排列得单调古板,看样子也就整儿个是一榆木疙瘩,想不通怎么也混了个“作家”?于是,作家在我心里忽然有些贬值。

再次与他交往,是我在想像他这样的人能成作家,我也许能混个大文豪咧。于是,便尝试着写了一篇小说,寄给本省一家编辑部。编辑部回复倒是迅速,赏赐给我的是一张铅印退稿单,编辑还在上头显眼处龙飞凤舞地写道:“文字基础不错,结构铺排欠缺,请多与你县××联系。”××便是他,嗬!赵人不露相!这家伙还是有些哩,要不然,堂堂省刊怎么会看重他?于是,便找了他的几篇作品来读,读着读着,便有了拜他为师的念头。

“拜师”那天,我带了两瓶“白云边”酒,见面便称他为老师,并把两瓶酒呈上。他有些惶恐地摇摇手:“不客气,你这是——”然后,搓着双手在原地转起圈来。

看着他那手脚无措的样子,我有些想笑。原来他不是木头人呀!为了让他不至于太难受,我打了个圆场说:“我中午就在您这儿吃饭,把它干了如何?”

他这才停止画圈,咧开大嘴笑了笑:“那还差不多!”

中午,他在文化馆食堂买了两份肉片,到街对面的副食店里买了一份兰花豆,我们俩就开始喝酒,喝着喝着,便有一个洪亮的嗓门响起来:“呀,白脸今天好雅兴啦,看这酒吃的——”

抬头一看,一张马脸伸进门来,随后,有两只破棉鞋大咧咧地“沓沓”着水泥地面向我们走近。他站起身来笑笑时,我才知道他有个“白脸”的雅号。“破棉鞋”给我的印象不甚好,这是三四月天气,哪有还穿棉鞋的,何况那鞋破的程度也有些惨不忍睹,前面豁了口,后面断了帮,连济公和尚的那双破鞋也不如,于是,我便把在空中停了片刻的筷子继续伸进盘子里,夹了一块肉片。刚要往嘴里送时,他的笑声已经打住,拉住“破棉鞋”:“陈兄,来,搞两杯!”我一愣:“破棉鞋”怎么也有这大面子,被我师称兄道弟咧?他大约发觉了我的情绪变化,便介绍说:“这是陈老师,专写大部头,比我那‘小玩意儿’强哩。”我正惊异于他的白脸变成红脸时竟也多出许多话来时,他的介绍便刹了尾。于是我便站起身,冲“破棉鞋”点点头:“陈老师多关照!”

“破棉鞋”哈哈一笑,冲白脸说:“你这学生是个材料,不当官可就作贱了。”

他的脸红了红,正要回话时,又是一阵笑声挤进门缝:“女业余作者来了,快泡茶!”

三人于是大笑。再看来人时,却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精瘦汉子,只是那张刀削斧砍般的脸红彤彤地竟如染缸里染过一般。看得出他刚刚喝过酒的。“破棉鞋”说:“还敢再来两杯么?”

汉子说:“这二百钱的官虽没当头,酒却是有喝的,来两杯,我也未必输你!”

于是,加杯,倒酒,介绍。在这次酒席上,我便认识了这么三位人物。“白脸”刘洪,“破棉鞋”陈立水,“女作者”龚立志。

他的白脸,是与生俱来的,据说初生婴儿是红彤彤的一个肉团团,可他却不,出娘肚皮就白净。但挣得“白脸”这个雅号是二十四年后的事了。送他这个雅号的是“破棉鞋”陈立水和“女作者”龚立志,具体是哪一位先叫开的,他自己现在也弄不大清楚了。在他没有这个响当当的外号前,他的名声也没这么响,不过在农村那方广阔天地里,任凭怎样的雨淋日晒,他那张白脸并不曾改色,于是,不少“农二哥”调侃地把他称作“工作同志”。

这是高中毕业回乡后的第四年,他的一首诗被省刊发表,他“蹦”地一下窜跳起来,那场惊喜过后,他立志要当作家。隔不久,县文化馆的辅导老师寻上门来走访,县里老师来,声势很大,乡文化站长陪同,还带了本乡两位在县里挂了名的作者,一行人威风凛凛直奔他家。小山村里人世面见得少,偶见县上来人,便都围拢来看稀奇。于是,他家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的父母有些手忙脚乱,对这些贵客不知如何招待才好,好在他自己还没昏头脑,急忙赶到三四里地外的供销社里买了些在当地属上好的酒菜,尽情地款待了一番。辅导老师喝了几杯酒。便把他夸得唾沫四溅,说全县难得有一写东西就上省刊的业余作者,说有的“抗战八年”还不曾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小刘一首诗就充分显示出了才华,只要好好写,今后调进文化馆也不是没有可能。白脸的父亲一激动,六十多岁的人了,端起酒杯就要跟辅导老师喝一杯,白脸怕老父出丑,便向老父使眼色。哪晓得老父拿出了过去在外当兵时的见识和气概,“咕”的一声把酒灌了下去,对辅导老师说:“这一杯算我敬您的,您把他收作您的学生吧!我四十九岁上他才出生,从未想过要享他的福,只要他能混碗饭吃,我死了也闭眼!”辅导老师打了一个酒嗝说:“刘伯放心,刘洪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白脸激动得不得了,送辅导老师回县时,硬塞给老师两块被熏得彤红彤红的腊肉。

这之后,白脸就不断地接到县里开会和约稿的通知,约稿是每篇必发的。他的基础本来就不错,读高中时,他的语文老师常把他的作文当作范文讲解,惹得不少同学羡慕,甚至有两位女同学塞了条子给他,要跟他“谈”。当然,没有成功却是后来的事,反正他的诗歌,小说在县报上一发,便有不少人写信他,把他夸得有些忘乎所以了。那时,他需要人们的夸耀和恭维。参加了几次创作会议,便结识了不少县里为文的名流,其中包括“破棉鞋”陈立水和“女作者”龚立志。别看陈立水其貌不扬,穿着粗糙,可他是县里的一员写作“老将”,他是“二八抗战”,整整与文字打了十六年交道,虽然载入“功劳簿”的不多,但他只写十万,二十万字的大部头,这足以令小山城的作者们刮目相看了。“女作者”龚立志,那时以通俗文学见长,地里省里几家乡土杂志和通俗文学常发他的故事和武侠、言情之类的小说,虽然通俗文学的地位不甚高,但他的稿费却令人羡慕,常常鼓凸着口袋参加会议,那时还不曾有五十,百元的大钞,但老龚却随便也能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大拾”来,惹得囊中羞涩的作者们唾沫四溅地直嚷着要他请客。往往,散会时,老龚便把辅导老师和县里的一些头面作者请到家里吃喝一顿。那时候,白脸还没入流,能到县里参加会议便是他的造化,想那些资历深厚的老牌作者买他的账,也不是易事。陈立水自己其貌不扬,竟还嘲笑白脸是“山芋头”,发白了的中山装和两块瓦似的头发也是陈立水讥讽白脸的笑柄。龚立志虽搞通俗文学,却瞧不上白脸那诗,所以尽管你开始吃香了,但我请客时专不请你,先给你一顿“杀威棒”再说。白脸感觉自己势单力孤,便在继续巩固与辅导老师关系的同时,又涎着一张白脸去巴结龚立志和陈立水。只要这二位爷赏了面子,他在这小山城文学界的地位就会稳固下来。所以,白脸每每隔三差五地向龚立志和陈立水写信,甚至寄稿求教,并声称自己可代为他们买板栗、茶叶等,尽管他那么殷勤,但龚陈二位仍不给面子,写惯了文章的手和笔,并不给他写半个字的回信。

白脸先是我的老师,后来却与我有些类同朋友了。因我这时也已挤进了文化圈子,且在文化馆里做起了他的上司,他便不在乎我是否称他老师了。我们年龄相仿,叫他老师终有些拗口,有时便直呼其名,有时却什么也不叫,反正两人心里都明白的。但在我心里,我仍是把他当老师来待。因为我从一个企业“混”到事业单位来,全是白脸的功劳。

白脸后来跟我说,算命的说他是“贵人”,喜欢帮别人,我说这话还真不假哩。在他手上,很是送了几位业余作者出小山城的,后来有人写了篇报告文学,叫《小山城崛起作家群》,里面把他写得很玄。还有不少作者被他输送到山城各条战线上充任捉笔能手,许多单位的笔杆子都与他有缘,我这个靠笔杆子“摇”起来的角儿便也是个例子。我那土记者朋友原笑着说:“没想到你这根翘棍子还有一头落地哩。”我说:“不是一头落地,是中间那弯弯碰地了。”原先没明白,后来明白了,便嘎嘎地笑。

白脸在山城正式露脸,是他在文化馆帮了一年厨以后。那时,辅导老师和馆长大约对他的考察满意了,便抬举他,让他试着办馆办刊物。这一来,业余作者便都聚集到他这里来,有来侃大山的,有来请教的,送稿的,也有连稿一道送他一包茶叶或板栗的。人来人往。吹牛,侃大山他都不积极,逢这时,他总听别人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地闹腾。对请教的,他先是很谨慎,每说一句时,还要去观人家的颜,察人家的色,看自己是否说“白”了。后来他发觉胡诌也能引得人家连连点头,便也没有了顾忌,信口开河,常常在谈诗时竟把散文和小说的一些概念也扯进去,但作者们不但不反感,反而认为他博学多才。送稿的,他一律收下,即使你写得词不达意,狗屁不通,但他还是搜索出一些体面的词语来把你鼓励一番,然后叫你多读点名著或随便说出几篇当时在文坛上叫响的作品来,叫你去寻了来读,人家自然感激不已。

虽然有许多作者来朝他,但仍不见龚立志和陈立水。白脸便亲自上了龚、陈二位爷的门。说这期县刊上要把他们这两位“德高望重”的作者介绍出去。说要他们每人准备五千字的稿子和三百字的简介及一张照片。龚、陈二位这才面有喜色,连说小山城今后的希望就在你身上哩。

白脸时来运转,他的一篇小说在全国得奖,轰动了小山城,还被人争着拍了电视,闹得很有些名气。其时,原来的创作辅导被上面调走了,白脸一人顶着文化馆创作和辅导的位子,于是县里就把他的材料呈报上去。很快,省里批复下来。白脸便卸掉了背在身上的粮袋,由农二哥一下子转为国家干部。龚立志,陈立水坐不住了,成天往白脸那儿跑,一是取经,讨教转干之道,二是白脸身价高了,再与之交往,也失不了他们吃皇粮的工人身份。

三人见面,自然是胡吹瞎侃,说些只有他们三人才懂的“黑话”。内容也往往与色情相关,不过不很直露,点到为止,三人心照不宣而已。说得最多的是龚立志,也就是老爱在进白脸房子时喊“女业余作者来了”的那位。他这喊法是有来头的,龚立志和陈立水有一次找白脸“侃”,进门见白脸和一年轻的女作者隔着一张办公桌子对座着,头脸贴得很近地谈作品,便算抓住了白脸的把柄,把白脸不近女色的英名给毁了。尽管白脸一再重申那是他的一个同乡。但陈立水再见他的面时,总是像朗诵诗一样地说:“你那东西,毁了多少含苞的鲜花”!龚立志再见白脸时,则老是嚷:“女业余作者来了”。后来,陈立水便干脆把他称作:“女作者”。

陈立水是老城关,原先在一家福利、待遇很不错的单位上班,论说,本不应像现在这么寒酸的,只是他一头打入创作里去了,工资一发就跑书店,花得往往剩不了吃饭钱。其实,他买书也并没有都读,一买回就放入书柜子里,锁得很牢,玻璃门上还贴了字条:“概不外借”。他对书的爱惜,使他自己都不忍去动它。别人说他买书不读作甚,他说“是资料哩,要用时查起来方便”。

陈立水不安心本职工作,正想方设法调到文化馆里去与白脸为伴,为调动他花了不少钱。还请文化馆长到家里吃鸡,夫妇俩轮番把鸡块往馆长碗里夹,被龚立志盯了梢,后来传出了,当作笑料,所以白脸和龚立志常当他的面谈及鸡肉之味如何如何,弄得陈立水哭笑不得,只好又备了一桌薄酒,把白脸和龚立志打发了一顿。龚立志在一个单位当头儿,手头本来就活络些,加上那些年搞通俗文学赚了不少稿费,日子过得很舒心,现在便搞起纯文学来了,试着写了两年,竟有一篇上了国家刊物,小山城众星捧月般地把他捧着。于是,又趁热打铁,一连搞了几个中篇,依着盛名投了出去,也都纷纷被省内省外的刊物发了,把白脸和陈立水压了下去。白脸嘴里不说,心中多少也有点不爽。陈立水便趁机在白脸面前筑药:“老龚在扇翅哩,我俩迟早不在他眼里!”

陈立水本想白脸去放铳,但白脸仍是笑笑,一句也不多说,气得陈立水那两道愁眉拧成一道了。

白脸处在创作辅导位置上,小山城创作上的事,如今还是他说了算。陈立水不敢得罪他,便常把他接到家里就着青菜豆腐喝两盅。白脸家属不在城关。吃喝上自然很随便,一般是吃食堂,陈立水的伙食比食堂的油水厚一些。所以白脸便每请必到。吃喝得多了,便红着脖子答应陈立水到文化馆做他的搭档。后来,白脸的学生我来到文化馆主持工作,便成全了我那白脸老师。

陈立水调到文化馆,龚立志心中很不朗爽。其实,龚立志并不眼红创作辅导这职位,他在一个单位当头儿,与文化馆长平级,多少还是很有些优势的,如果让他来搞创作辅导,实际上还降了他。但是,他热衷于搞创作,且比陈立水走运,现时还被人当月亮一样捧着。这进文化馆里搞专业,标志着你有成绩和雄厚的实力,不然是不能调的。龚立志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现时,他正是走红的时候,竟没有人提调他的事,反而把陈立水弄进去,这不亚于当头敲了他一记闷棍,想一想,他便明白这是白脸的鬼点子,于是,心下很有些记恨白脸。

陈立水初进文化馆,怕立不住脚,便每每白天关门写作,夜里出去串友。龚立志那里跑得最多,他知道龚立志已不再把矛头对他,便常去那里套近乎。必要时,还时不时把白脸出卖一下,惹得极爱面子的龚立志心里把白脸恨得咬牙切齿。

三人虽各怀心事,但见面仍是一个哈哈两个笑,互相都不得罪,他们谁都清楚,这为文之道是不可树敌过多,是红花还要绿叶衬哩。以三人现在的态势,哪一个都少不了要人吹捧,而经受不住人拆台的。所以尽管心里互相不卖账,但见面或交换作品看时,仍说着违心的恭维话。

龚立志手头宽裕,加上又是单位头儿,办事方便,所以与文学沾边的大赛,函授他都参加。还常常出公差捎带办私事儿。报社、编辑部是本省的他都熟络。每每出去一回,便在白脸和陈立水面前炫耀些新的信息。陈立水出差少,进趟省城又会闹出不少笑话来,连吃饭也怕传染上“甲肝”,于是用袋子装了两个菜碗进餐馆,吃完饭后洗了碗就走,被餐馆里的人拦住,说他偷碗。陈立水分辨不清,只好打电话请在省里一家杂志社当编辑的朋友来解围。不想,到了下午,朋友也不露面。陈立水只好自认倒霉,被罚了十元钱后放回。过马路时,他得等车断流才敢动步,走到路中央,来车了,他又畏畏缩缩,搞得司机奔命地扭打方向盘,偏过车去时,再回头恶狠狠地骂他,于是他便不敢再去省城,说省城人简直不是人,一个二个的都像吃了炸药。龚立志又逗他,说过几天又去某某编辑部,问他去不去。陈立水便羡慕地说:“老哥儿有狠啦,有你和白脸,我也不稍活得呀!”龚立志说:“快了,我的茶树都抽芽了,你调到省里当编辑,我那两斤茶叶就夹来了。”

白脸原先是辅导老师扶起来的,现在自己做辅导,也是尽心尽力地扶别人。开始经验不足时,他免不了胡诌,后来成熟了,便不再做日弄人的事了。青竹筒里倒豌豆,把自己的本事和盘托出,很受业余作者的尊敬。后来陈立水进馆了,辅导由两人搞。但陈立水却一门心思搞自己的创作,加上又没有像初进馆时那么敬着他,白脸心下隐隐有些不快。再有作者来找,他便一一介绍到陈立水那儿。让人家在你那儿谈天说地,海阔天空,看你还怎么写。于是,陈立水的写作常常被打断,这样,他便烦燥不安,一天到晚紧锁眉头,有事无事便把一肚子怨气发在老婆身上。因此,俩人常常吵嘴。

局里开了一个全县创作骨干座谈会。四十多人参加。局长在会上讲了很多,最后把白脸、龚立志、陈立水三人夸了一通,说他们代表了全县创作最高水平,说要他们继续发奋,冲出全省,奔向全国,不要失了山城出作家的传统。会后,我便找白脸和陈立水落实计划,并要他们既要勤奋认真,又要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白脸说他想怎么舒服怎么写,但写起来却总是怎么不舒服怎么写。他说,写作就像生孩子,落了地后才舒服。陈立水却说他好久没有出去,他要出去与编辑老爷再打打交道。

省刊要开个笔会,给文化馆一个名额,我思来想去,便给了陈立水,就让他去见识见识吧,反正白脸已无谓于此类事情了。

笔会是在长江边上的一座古城里召开的,其实不是开会,是改稿,一共10天时间。前五天编辑不看稿,作者自己改,后五天编辑开始看稿,陈立水送稿编辑看的那天,是省刊的一位小说组长值班,也姓陈,是家门。陈组长未看稿时先看上人了,把陈立水盯了好久说:“家门,你那袖子也该整理整理哩,穿破点不要紧,但你得弄利索点,看你,那精精吊吊的露在外面也太不雅了。”陈立水红着脸赶紧把那破袖子往里塞。陈组长又说:“我想,你一定把袜底穿在脚背上了。”陈立水伸出脚来一看,不由得自己也笑了:“哎呀,陈老师好厉害的观察力呀!”旁边的人哄堂笑了。 

陈立水的稿未选上,非常着急,便跟开笔会的熟人借了几十元钱,到街上的商店里买了几斤茶叶,分送给省里来的编辑。他说这是感情投资,不丑。果然,笔会快结束时,编辑从他赶写的三篇小小说里选出一篇带走了。尽管如此,人们却还把他当作笑料,常有人与他对面而过时,问他观察力如何,让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后来,他对龚立志和白脸说:“远重衣冠近重人哩,娘的,今后再出去,也搞一套齐整衣裳穿穿!”

龚立志便嘿嘿地笑:“你呀,穿金子也还是那个味。行时(走运)还没影子哟。”

陈立水说:“你就这么量定我了?”

龚立志说:“嘿嘿,不是我量定你,是你的相貌限定你了。你摸你那印堂,愣是凹了一个大凼了。”

龚立志会点相术,那年给陈立水看了一次,说他老婆有灾,果然生孩子时难产,险些一命呜乎。于是,陈立水很信他,后来连写篇稿子也报个字让他测一测。测得好时,一张蛤蟆嘴便笑到两个耳朵的位置上,不好时,就阴沉了脸,几天也不见拉下来。这会儿,他摸了摸自己的印堂,一连把头摇几摇说:“算命的也说我坏在了这上面。”缓一缓,他又指着白脸那阔而发亮的印堂说:“白脸五官不错哩,大约能弄个官当当。”

白脸笑一笑:“我对当官没瘾!”

龚立志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时运到了,你不当,乌纱也会飞到你的头上。”

白脸很苦恼。他跟我说:“没有名气时巴望出名,有了一点名气,麻烦就来了。”

白脸的应酬很多。白天他的屋子里不断人,晚上还要处理当天的来信或替作者改稿。他主持着文化馆里的一份刊物。乡下作者也把这份刊物视为“圣地”,那稿就像速射炮一样直朝他“射”来。他用于自己的写作时间的确不多,所以,一年多来,他的长进不大。

龚立志则不同,正在兴头上,写作欲强,加上他生活积累丰富,写出的作品耐读。因而编辑部一篇接一篇地跟他约稿。把那陈立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陈立水如今不写大部头了,也以写万儿八千字的小说为主,但老如龚立志所说的“时运不济”。写得不少。但变成铅字的仍不太多,因而,局长常常敲他的警钟。为此,他便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熊瞎子,成天在他的住房的走廊上走动,一写堵了便如此。有时半夜了也还拖破鞋到走廊里走来走去。惹得楼下的书法家和画家们早就积了一肚子怨气。找他交涉时,他竟火爆爆的顶回去:“写东西就这样!”书法家、画家就把状告到我这里,我便间接地做陈立水的工作,叫他适当注意一下,陈立水老婆也说他,但他跳起来跟老婆吵嘴。

上面忽地对创作抓得很紧,馆里便征求白脸和陈立水的意见,看一年能上省以上报刊多少篇。陈立水说:“这事儿不要人催的,我们自己知道抓紧,哪个不想多上几篇呢?”我说:“上头要具体数字”,白脸便报了五篇,陈立水想了想说:“那就五篇吧。”我说:“报了可就得兑现。馆里原有这方面的奖罚规定。”

年底结账,白脸长的短的一加,闹了个翻番,陈立水却还缺一篇。那几天,陈立水便沉沉地显不出一丝快活,馆里开会的前一天,他把白脸请到房子里喝酒,喝着喝着,眼睛红了,便说当初不该调进馆里来找罪受。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呢。临末了,他还呜呜地骂,有声有色。白脸劝他:“如今说这话也无益了,得过且过。”陈立水说:“处在这位子上,赶不上业余作者,又有何脸面混呢?呜呜,还不如死了这份心思!”白脸便浮光掠影地又劝一回,然后推说不胜酒力,回房睡觉去了。陈立水的酒本来就喝多了,这时老婆又在数落他,便同老婆顶了起来,争着争着,竟动手打起来。陈立水心中的怨气没处发泄,加上又灌多了酒。打到半中间时,他冲出房门,竟一头从二楼跳了下去。

白脸醒来时,陈立水已被送进了医院。白脸听说后,迅速打电话告诉龚立志。不想那边电话里没有了往日的恭顺,一个十分粗壮的声音恶声恶气地响起来:“他哪有心思接电话,审计局把他审得焦头烂额!”

白脸一愣,想到龚立志处看个究竟。但想到陈立水躺在病床上还不知是死是活。便决定先去看陈立水。走进病房,见陈立水头上缠满了绷带,白脸的眼圈也有些红了。陈立水神色木然地躺在病床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白脸的安慰和宽心话也不知听进没有。白脸坐了许久,不见动静,以为他神志还未恢复,便悄悄退出病房。刚到门口,陈立水忽然大喊一声:“我操他妈的创作!”白脸一惊,不知陈立水是骂自己还是骂他,便尴尬地站在那里,立了一会,便径直走出病房。

在街上,碰到匆匆赶来的龚立志。白脸嘴一张,想问些什么时,忽又停住了。龚立志却哭丧着脸说:“老弟,这回该你帮帮我了。”

白脸说:“什么事呢?”

龚立志说:“这两年走了点运,有人红眼了,故意整我哩。”

白脸说:“身正还怕影子斜?由他们闹去。”

龚立志说:“不行啦,我挪了点公款,这次审出来了。”

白脸问:“有多少呢?”

龚立志说:“一万多。”

白脸很是吃了一惊:“这么多,你是怎么花的?按说你的稿费也不少哇。”

龚立志哭丧着脸说:“还不是连水和泥花在了人情债上。”

白脸便不做声了。缓一缓他说:“慢慢想办法吧。”

龚立志说:“能慢我就不来找你哩,马上就要的。”

白脸便狠狠心说:“那我就设法凑你两千元吧。”

白脸回来找我,要我批给他两千元借款,我很是愣了一阵才点头,并提笔批给了他。后来白脸便说他不想做小说了,我说这可由不得你呢。他迷惘地望着我。我说:“你不做,别人会怎么看你,他们会说你是江郎才尽写不出东西来。”顿一顿我又说:“既上了那船,只能进,不能退的。”白脸便叹一声:“人啊……”

想想被逼上穷途的陈立水,再看看白脸,我便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说那样的话。

小山城三根文学台柱子,一下子倒两根,局里馆里都有些惶然。下午,我坐在办公室里还在为上午跟白脸的谈话心神不宁时。白脸推门走进来,到跟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到我面前,我只扫一眼就知道是份请调报告,虽有些预感,但还是惊诧不已:“你这是——”

“我想到实业单位去。”白脸说。

“这——你去为他们写材料,终久会废了你那笔的。”我敲起了他的警钟。我知道,原来很有几家以加薪封职来引诱过他,但那时他都拒绝了。怎么这会儿他又回心转意了呢。

“不——我不是去坐办公室的,烟草公司缺一名仓库保管员,说是只要我去,可以安排我老婆——”白脸有些木讷了。

“什么?”这回我是真正吃惊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白脸把申请推到我的面前,他平静地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签一下吧。”

我连连摇头:“不——这绝不是你的意思,我不相信……”

白脸脸红了,低下头。好久,他才说:“是的,是我老婆要我去的——”

我知道,白脸老婆孩子在乡下,家里很苦,早就想出来,但白脸却从不向熟人朋友提及此事,因此,老婆常说他有外心,想甩他们。大约如今白脸不想再让老婆生疑了,便为这事操起心来。我曾跟上面反映过,但上面说待业青年和大中专生都没法安排,白脸的家属是农村户口,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白脸再次催我签字,我只好拿起电话,要通了局长,把白脸的事说了。那边电话好久没有动静,临末了,耳机猛地震动起来,传过来一声洪亮的声音:“留人留心!”

我握着电话看着白脸,不知如何是好了。放人吧,将来上面追究起来责任在我。不放吧,白脸要求到烟草公司去待遇好又可以安排老婆,把他强按在这里终不是办法。放下话筒,点燃一支烟,我强迫心中平静下来。白脸见我为难的样子,也没再逼我签字,默默地坐在那里等我回话。思来想去,我终于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喊一声“有办法了”。把个闷坐在我对面的白脸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我说文化馆食堂停火了请的师傅也走了是不是?何不把师娘接来让她承包食堂?白脸说我在文化馆帮厨时就试足了辣汤,三个半人就爷就不倒娘,叫我老婆料理他们,她怕是耐不下这个细烦。我说你么这样实心眼,你就不会把它变通一下,既对内又对外?如今就讲求个经济效益,你承包过去,用经营性质搞嘛。白脸说就怕人家有意见。我说这个不成问题,工作由我做,闲着还不是闲着!白脸说那交多少钱?我说水费电费照交,其余的就算了。白脸说那怕不太好。因为我是他的学生,他总怕给我添乱子。我说那有什么,安排业务骨干家属嘛,怪只怪馆里太穷了,不然每月补贴几十块钱也是应该的。白脸说这样也就很不错了。我拿起桌上请调报告递给他:“现在安心搞吧,过几天我去找辆车把你家搬来。”白脸脸上带着笑意走了。

刚把白脸的事儿处理好,医院里打来电话,说是陈立水的住院费未交,药也停了。要马上送钱去续药。我找会计,会计不在,便把几家在文化馆租房子的主儿找来,要他们每户出100元,收齐600元,骑车赶到医院。进房时,见白脸也坐在那儿,大约刚刚赶来,头上隐隐有些汗渍。陈立水头上的绷带大约很些时日未换了,黄乎乎的显出脏巴巴的感觉。刚坐一会,陈立水说“操他妈,人还是穷不得,连护士也对我使白眼,发药时手脚都比别人重些。”白脸说“你别疑神疑鬼的,她们与你无冤无仇,干嘛白眼对你?”陈立水说:“你是没来住呀,要住你一天也呆不下去。”我一看就知道和陈立水同房的那些人不是单位的小头头就是干个体发了横财的。他们天天有人来探视,不是一袋罐头水果就是一袋补品或肉蛋之类。陈立水好歹也是个文化人,论名气那一屋子人没有一个能跟他比的,他的小说上了省刊,还有作品得了奖,平时除了龚立志和白脸外他都没用正眼瞧过别人。这会儿虽然有些落魄了,但这几个爷们根本不会撞进他的眼里去,可这些人住在医院里头竟比他风光得多。除了我和白脸、龚立志几个来时带了点水果他之外,竟没几个来看他,这叫他如何消受得了。特别是同房的那些人送走一拨又迎来一拨看客时的神气,真叫他肚子里煮得熟牛头了。

白脸说“你也真是的,吵就吵呗,干嘛要从楼上往下跳?你不晓得这是€淄飞鲜缘蹲拥氖露俊卑琢车幕耙幌麓恋匠铝⑺耐创α耍铝⑺骋晃冢骸八懔怂懔耍鹪偬崮鞘露!奔铝⑺行┎桓咝耍液桶琢吵没娲浅隽瞬》俊?

龚立志被审计局审了一通,问题不大也不小。主管局早就对他的工作有意见,说他不务正业,想就此机会把他换下来。这使龚立志怎么也想不通。他所在的那个单位按国家规定,完全应该设立创作这项业务,可主管单位却只强调经济效益而忽视精神文明建设,想来想去,还是认为这几年自己走红时,疏忽了一些,让别人眼红了。越想越不经想,所以在局领导跟他谈话时,他大吵了一通,反正他也不想当那二百钱的头儿了。局里就趁机搞了一次选聘,一个年轻的后生被推了出来,他被晾在一边了。

过些日子,陈立水出院了。白脸叫老婆买了些菜,为陈立水压惊,同时还打电话给龚立志,要他一道来庆贺陈立水的康复。白脸和陈立水正聊着,龚立志老远就嘿嘿地笑着,未进门就冲着陈立水喊:“好人啦,怕老哥儿没钱,给我节约哩,我花圈都买好了,你又不闭眼睛。”陈立水说:“我这双凤眼哩,么能随便闭哟。”龚立志说:“哎哟,再莫说你那眼,人走对面过你还不认得,活像死猪眼!”陈立水说:“说你们不信,我真是近视呀!过些日子我去配副眼镜。”龚立志嘿嘿怪笑几声说:“老哥儿没当那二百钱的官了,走路不打人眼,那天你的局长上厕所,你打后头跟着,进去唧唧咕咕了大半天,我在外头站得脚都发酸了,我以为又是像接馆长吃鸡一样接局长,想沾局长一点光,结果你那局长乌着脸出来。”

龚立志旧事重提,那一次陈立水站在屋檐下同馆长指手划脚地说话,便料定他晚上有“行动”。下午五点就盯住了陈立水,结果拿住了陈立水请馆长吃鸡的证据。那时候,陈立水还是业余作者,我也没有到文化馆里来主事,所以他们之间的行话我听着如坠云里雾里,还是白脸后来当作笑话讲给我听,方知个中就理。

听龚立志这么一说,陈立水默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们这些穷酸文人算什么东西,请人吃一顿,送点什么,大不了花几十块钱,贴不了有钱人拔根€酌!卑琢承α诵λ担骸叭烁饔懈鞯幕罘ǘ颐怯形颐堑墓瞧牡懵砥ú灰簦牡教憧亲由狭恕!背铝⑺担骸坝心愫桶琢痴饬礁鲋郑乙膊簧曰畹谩!惫⒅舅担骸澳牛セ共凰悖褂心愕蹙钡娜兆印!背铝⑺担骸袄细缍幌滴业茫闩倘艘槐沧樱饣匾踩萌伺塘恕!惫⒅舅担骸芭涛业娜嗣姑怀とü苫姑宦冻隼矗揖拖盟雒词隆!背铝⑺担骸拔幢啬闶孪染椭馈!惫⒅居趾俸僖恍Γ骸肮庵浪愀龅酰业耐寺范纪诤昧恕!背铝⑺担骸坝指呔土耍俊惫⒅舅担骸暗秸笤豪锏泵厥榭瞥ぁ!背铝⑺赂滦α肆缴骸盎故抢细缍泻堇玻贡心阋谜ㄗ哟颍 卑琢乘担骸澳阋膊焕担鲈好涣教欤当ǜ嫖难Ю辞桶迅鲂∩匠窃炫萘恕!背铝⑺担骸白懿荒茉谝豢檬魃系跛腊桑锏模葱雌∷捣蚜司排6⒅Γ笠婺棠蹋切┍嗉拖袷翘某Γ衷诤昧耍ǜ嫖难蟮轿颐峭飞希次也坏醯跛堑奈缚冢 惫⒅舅担骸翱上悄愕摹嫒伺谱印沽耍悄隳恰媸σ够钭牛虏话涯阃萍龅绞±锶サ北嗉!惫⒅菊饣笆怯欣赐返模悄瓿铝⑺葱鸥由匠抢镒叱龅囊晃蝗挠忻淖骷遥阉涞锰旎易梗邓堑苯裎奶车淖媸σ邓俏难У谋亲嬖圃疲幌牍⒅镜蓖范背S谢嵩谕饷媾埽淮翁酵舷缡钡搅四俏蛔骷壹依铮门黾怂煜さ谋始1蛔骷腋崭詹鹪模闼党铝⑺急竿兴爬矗蛲瞥倭诵衅谒悦淮伞W骷冶闼怠罢獠徽茫腋崭帐盏搅ā!被顾乘浦郯衙焕吹眉翱吹男沤桓⒅鞠瓤戳恕9⒅净乩淳退盗苏馐拢铝⑺貌畹忝徊倌铩K睦锪系剿哪切┤饴榈摹懊姥浴被岜还⒅究吹剑康搅撕罄矗档枚嗔耍膊辉僭诤趿恕;顾嫡馐嵌岳鲜Φ淖鹬亍K邓牙鲜Φ薄白嫒伺谱印币ǎ『罄茨俏蛔骷乙蚧几伟┧懒耍怨⒅揪退邓沽恕白嫒伺谱印薄?

三人正说笑着,白脸老婆上菜了。白脸老婆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说话也快言快语:“你们三个到一起就没完没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也不怕烂嘴。”

龚立志说:“你莫把白脸管紧了,那些女作者们饿急了,看不把你撕了吃掉。”白脸老婆说“他怕没这个福份。”白脸说“这样的事,陈立水还干得出一梭子。”陈立水说:“我是蛮清白的人啦!”白脸说:“清白个吊,业余作者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

白脸一般是不开玩笑的,他和陈立水、龚立志合得来,一是因为他们是县里文学界现时的三根台柱子,二是他们之间还需要相互吹捧,谁都不得罪谁,开玩笑也是开到承受得住的份上。一般来说只要不攻击对方的作品,什么事都可以或真或假地说一遍,所以,白脸说陈立水与女业余作者有染,也不算闯禁区。不过此事仅限他们三人之中而已。

龚立志听说陈立水有绯闻,就来瘾了,要白脸说个究竟。白脸便把那件事抖了出来。原来有个女业余作者的男朋友找他告陈立水的状,说陈立水以谈作品为名,留他女友在家里吃了一顿粥,吃完粥后把女作者引进屋里继续谈,谈一会陈立水就把凳子往女作者面前靠一点,靠着靠着俩人贴面了。陈立水见女作者没什么反应,便一把抓住女作者的手,要强行非礼,哪晓得那作者开始是出于对他的尊重,但并没有与他苟合之意,见陈立水动了真格的,就对他说:“陈老师,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陈立水这才慌忙松开手。到了嘴边的野味没有吃成,陈立水仍不甘心,过些日子又写了封诱惑力极强的信,说是想在县刊上给那女作者发个专辑,叫她送照片和简介来。哪晓得女作者识破了他的诡计,怕他再纠缠不清,便把那信给她那个体壮如牛的男朋友看了,还向男朋友诉说了在“陈府”险遭蹂躏之事。当下,她的男朋友便到城关来要“修理修理”陈立水,适逢那天陈立水下乡另寻“猎物”去了,逃过了一场大难。女作者的男朋友跟白脸熟络,就找了白脸,说是要把状告到馆长和局长那儿去。白脸便拦住他说:“这样,弄得你和女友的名声也不好,即使扳倒了陈立水,你们也陷入了难堪的境地,还不如今后不再理他就是了。”白脸说这话有两个目的:一是想替陈立水开脱开脱,二是怕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他和陈立水两个年龄差不多,长像又有些相似,如果那事一闹腾,说是文化馆搞创作的“弄”了女作者,那他将是黄泥巴搭到屁股上,不是屎也是屎了。因为他还在乡下当业余作者时就听说过这样一个教训。与他同村的王老那时在文化馆搞美术,因患了“坐骨神经”,走路有点歪,人们笑称为“老歪”。另一位搞美术的姓石,是个歪颈,有人称他“六点过五分”,也有人直唤他“老歪”。这个“老歪”其貌不扬,但画得一手好画,县里不少单位出钱请他画画,有的人还把能赚大钱的装璜工程包给他,因此赚了不少钱。有了钱,自然有不少女的来绕着他打转,结果一个未结婚的小女子缠上他了就放手不得,走哪跟哪,石老歪没办法就要求与老婆离婚,可老婆却告他重婚罪,把他送进大牢里关了两年。这事在全县一传开时,熟悉前头那个老歪的以为是他犯事了,一传十,十传百,让王老歪背了多年的骂名。白脸就怕这事重演,所以他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那受辱的女作者的男朋友不要经公要私了,那男的想想也是个理,便没有告陈立水。陈立水回后白脸一跟他说这事,他的脸就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起来,听白脸说他帮着平息了此事,就千恩万谢,晚上还买了许多菜,请白脸吃了一顿。

现在事隔多时了,陈立水便也不再胆颤心惊,白脸把这事抖出来时,他还若无其事地说:“我这人蛮正经啦,正人君子,守身如玉!”龚立志就笑他:“你吃粥也不怕烫嘴,那粥是随便能吃的?”后来龚立志就把“吃粥”当作了陈立水那段笑话的简称。

菜上齐后,三人的话也开始收场了。正喝得舒畅时,一个鸭公嗓子响起来:“你们三个的雅兴还不小嘞!”

白脸、龚立志陈立水就一齐停了筷子,把头转过来看他。

来人姓江名河,典型的豹头环眼,蓄着八字胡,刚过而立之年就挺起了个大肚子,看得出他生活的优裕。江河在县里一所重点中学里当主任,经常有考取了大学或没考取还想继续复读的学生提了水果或烟酒去府上“造访”。按说他在学校里是红人,职位还在看涨,不应来这“万马奔腾过独桥”的文道上来受罪的,但江河搞创作的起因很有戏剧性,那年他的教学论文在全国获奖,赴京途中,与赶往京城一家杂志社领奖的白脸在火车上相遇了。其实他俩那时谁也不认识谁的,是一口地道的乡音作了他们的介绍人。江河和白脸作过自我介绍后江河就眼睛一亮:“啊呀,原来你就是刘洪呀!久仰久仰!”刘洪就是白脸的大名。江河说这话也不算虚假,刘洪那时就很有名气了,县电台电视台常播发他的新闻,省里也把他视作有培养前途的青年作家。白脸见江河这么崇拜他,心中自然高兴,因此俩人很谈得来,谈着谈着,江河竟对创作着起迷来。

江河第一次写小说送给白脸指正,白脸刀砍斧削地修理了一番便在县刊上发了,龚立志和陈立水老大些不高兴,在白脸面前起码说了三次作品如何不行云云。白脸知道新推出这个江河没有和他俩商量,江河也没到龚府和陈府造访,他们疑心好处让白脸一人独吞了。后来白脸找了个适当机会道出了火车遇知音的个中缘由,龚立志和陈立水也就释然了。白脸还说江河是个要害人物,将来我们的孩子上学谁料会不会求到他的头上?这么一说,龚立志和陈立水就想起了读书的儿子,说不准真有找他帮忙的那一天,所以就很快与江河建立了文友关系,这么一来,三人圈变成了四人。

江河的到来,使酒席又活跃了一阵,白脸吩咐老婆加双筷子,可江河却推说早已吃过了,陈立水说:“你这人真是当官的料儿,会摆架子,到了我们的圈子里,就莫扭扭捏捏的!”龚立志也说:“就你那大肚子多装三盅五盅也不成问题。” 江河推脱不过,只好落座了。

吃着吃着陈立水就问江河学校想不想宣传一下,他说《华文作家》一位副主编跟他约了一篇报告文学,稿酬从优。他说这话时,龚立志那张没有多少肉的脸就拉了下来。本来陈立水说的那位副主编先跟龚立志熟,龚立志写了一篇故事性很强的通俗小说寄到《华文作家》,被那位副主编看中了,副主编就经常给龚立志写信约稿。陈立水中间那段时间看白脸在馆里在业余作者中的地位比自己高,就想联合龚立志把白脸搞下去,龚立志因白脸在我和局长面前进言把陈立水调进馆里,正生着一股怨气,也有此意。两人那段时间关系很好,有什么信息也相互通报。陈立水把龚立志所联系的一些刊物和编辑熟记在心,然后写信联系,信中自然多有“溢美”之词。龚立志知道陈立水挖他的“墙脚”时,恨之晚矣,除了开几句刻薄的玩笑,在心中咬牙切齿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会儿见陈立水毫无顾忌地提起那副主编来,便说:“约了稿也算不了数的,我一个电话过去,就让你泡汤。”陈立水一听慌了,他知道龚立志的鬼点子多,说话就是把软刀子,只要他真用心搞你,十个陈立水也不是他的对手。因此陈立水忙说:“我俩合作行不?”龚立志说:“光我俩合作,你找江河去拉,不把他带上?”陈立水连说:“还是老哥儿想的周到,那就这样好了。”江河说:“我们学校恐怕不想出这风头,倒是实验小学想作些宣传。”龚立志:“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吃罢饭,陈立水说他要去接上夜班的老婆,前头走了。龚立志和江河在白脸那儿聊了一会也走了。龚立志回家要从实验小学门前经过,他就想何不到校长那儿聊聊,说不定这篇报告文学就可以拿到手哩。校长姓朱,龚立志熟识,也知道他住四楼,于是龚立志就轻手轻脚地爬上四楼。刚要敲门,就听陈立水那破锣嗓子在里头响着。龚立志就将耳朵贴了门听,只听朱校长添茶递烟之后说:“这是你对我们学校的看重,宣传一下也是必要的,就怕我们工作没做好,没什么写的。”陈立水说:“那不怕,文章在于我写哩。”朱校长说:“那就过几天我抽个时间向你汇报一下。”陈立水说:“就明天吧。”朱校长说“明天我要开个会,后天怎么样?”陈立水说:“那就后天。”

龚立志听陈立水要告辞的样子,连忙下了楼,仍回到白脸家到实验小学中的那段路上,装着刚从白脸家出来的样子。看见陈立水鸭婆一样地往回走,就显出很吃惊的样子:“你不是接老婆去了,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陈立水说:“你再莫说,我一出门就让一个熟人拉住了,要我到他家打牌。”龚立志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打牌了,老哥儿还不晓得。”陈立水说:“我是不会打,打对家的那位训人像训儿一样,这不我就回来了。”龚立志说:“时间还早,我俩到实验小学朱校长那儿去谈一下,看江河说的那事能成不?”陈立水显出一丝慌乱来:“这时候去,怕对人家有影响哩!”龚立志说:“不怕,我跟他从小一块长大的,每年他还接我到他家喝几次酒,还怕他不卖我的账?”陈立水说:“说实话,实小我早就联系了。要么还算我俩合作,行不?”龚立志说:“你已联系了?朱校长怎么说?是不是说他们工作没做好?”陈立水说:“是呀,你么知道?”龚立志说:“还有我不知道的,你怎么说我也知道哩。”陈立水说:“我怎么说?说对了我真服你哩!”龚立志说:“按照对话发展情况看,你一定会说‘那不怕,文章在于我写哩’!”陈立水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龚立志:“老哥儿,我真服了你呀!”龚立志说:“服我就行,今后‘小动作’少搞一些。”

十一

白脸接到北京开会的通知,主办单位是一个很有点名气的编辑部,白脸就找我,想参加会议,我便批给他2000元借款作差旅费用。没想到夜里陈立水提着一袋水果找到家里来,说是要到北京去转一转,我好长时间没做声。一是他没有会议通知,二是陈立水出门总会惹一身笑话回来,陈立水的外在气质不好,窝窝囊囊、邋邋塌塌,说话还有些神经质,代表文化馆干部出门确有些损形象。但是白脸和陈立水都是搞创作的,放一个不放一个好像有些偏心,况且白脸与我有师生之谊,弄不好会落个偏袒的话柄于人,所以犹豫再三,只好批给陈立水1000元路费,陈立水也很知足,不再多言就走了。

过了些日子,白脸和陈立水启程,龚立志突然宣布说他也去京城,说是送一篇报告文学稿到京城的一家大报社去,路费由宣传单位出了。这样,三个人又凑到了一起。

到京城的第一天,三人相邀去看天安门,可陈立水却不大愿意去,他说他不能久呆,办完事就要回去,不像白脸和龚立志有人出钱有人报销,他是自掏腰包必须节约。两人也不再勉强,当他们看了天安门游了故宫回到玉泉公寓时,天已黑了下来。吃罢饭,还不见陈立水归房,两人心中就有些着急,于是分头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正急得六神无主时,白脸开会报到的地方打了电话来,说是有人找他。白脸便知道是陈立水。因为报到的地方很好找,陈立水也去过。而玉泉公寓靠近郊区了,不大好找。所以白脸断定陈立水迷了路,急忙拉了龚立志去接陈立水。陈立水见白脸和龚立志来接,一张大汗淋漓的马脸才有了笑意,他说:“操他妈,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龚立志用眼神制止了他。一出门龚立志就数落他:“说话也不看场合,丑让你丢尽了。”白脸也说:“京城人讲的是文明,你别出口就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陈立水说急了,他说:“指望见到你们安慰安慰我,你们还这样埋汰我,我丢了你们的丑,你们就把我扔在这里算了。”说完,还真的驻足不前,白脸和龚立志好言相劝多时,才把他劝回了。

龚立志的稿子办得很顺利,他交给他熟悉的一位作家改了一稿,然后由那作家带着去见了报社的文学编辑,看过稿,谈好条件即定了下来。陈立水的几篇稿子就没有龚立志的运气好,一是他没人引荐,每到之处,都是生面见生人,且在编辑部里找人,三五成群地坐那儿,陈立水的几包淹菜似的茶叶也拿不出来。一点“敬意”没有,人家也自然是公事公办地与你谈,而且口气硬得似铁。后来陈立水大约看出了“干指头沾不起盐来”的境况,就抖拌索索地掏出几包茶叶,没想到对方瞄也不瞄一眼就把茶叶扔过来。还对他说:“年轻人,不要搞这一套,只要你稿子写得好,我们一定会选出来。”临末了,送两本稿纸,赠一张名片打发他走人。陈立水一出门就骂:“操他妈,摆那大架子作甚,总有一天,我也会混到这位子上来。”龚立志就点拨他:“名片上不是有电话么,你找到他家里去,态度就不一样哩。”陈立水说:“这到是,但不知要带些什么?”龚立志说:“带什么,你那几包烂菜叶子似的茶叶,还办得了事?如今时兴送饮料、麦氏、雀巢你舍得啵?”陈立水就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了。

龚立志的事办好了,就想去拜见文学界的名流,先是到了鲁迅文学院看了几位当今正走红的老师,从几位老师那里得到了另外几位文学大师的住址,然后一家家地去造访,每次回到房里来,脸上总荡漾着喜悦。不光陈立水羡慕,就连白脸也对他刮目相看了。白脸会议上有几位文坛名流,但他却不敢冒然接近。他知道如今要么一鸣惊人。引起那些文坛巨匠们的瞩目,要么也只有靠感情去联络他们了。但是白脸家庭负担重,在经济上充不起硬汉子,这次到京城开会就带了我批给他的2000元,除了路费所剩无几。试想,去造访人家,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即使人家不说什么,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坐在那里浪费人家的宝贵时间呢?所以,他只好开完会就回房看电视。北京八大景会议安排有专门时间去参观,他也不想多花那冤枉钱。陈立水每次回来总是汗流满面,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的小说没有打发出去不说,就连两篇报告文学也没有找到买主,他想上的几家刊物众口一辞:要修改,费用倒还在其次,第一关就是通不过。陈立水就很不明白,下面只怕没有钱,有钱通讯稿也给你发,还谈什么修改不修改。到了京城,竟有屁股还打不到板子,送上门的钱不要。白脸就说他:“叫你改还是有希望的嘛,你就改一改。”陈立水说:“你知道他们叫怎么改?那些数据、那些荣誉要隐到文字中去,不能罗列,那么一改,那些被写的单位还给你钱?”白脸知道写报告文学的苦衷,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龚立志在一位文豪家里喝了点酒,回来得很晚,回来以后借着酒兴吹了一通。陈立水心里不大好受,所以听得很勉强。龚立志见这么大的事竟受了陈立水的冷遇,便挖苦陈立水:“听说《人民文学》想请你当编辑哩,你晓得不?”陈立水说:“这一生怕也混不上。”龚立志嘿嘿一笑:“我还以为你这次不回去了,下回我和白脸来接大编辑时把你抬在轿里摇哩!”陈立水这才知道自己的态度得罪了龚立志,连忙强装着笑脸说:“老哥儿你那功夫也教我这苕兄弟三招两式啥,将来得了诺贝尔奖,二百多万块分你一半啦!”龚立志就笑一笑说:“到我孙子头上还不知得不得到你那钱哩!”陈立水就说:“老哥就这么量定我了?”龚立志说:“你那印堂又黑又凹,么兴到这个时哟。”

陈立水摸着自己的额头,眼睛盯着白脸说:“那白脸的印堂又红又亮,怕是有点文运哩。”龚立志说:“白脸将来有官运。”白脸便说:“此言差矣,我向来不喜官场之事,何言官运?”龚立志说:“事就这么巧,不想当官有官运,想当官还没门哩,不信你就走着瞧。”

陈立水很服龚立志的测字、看相。那年他的一个中篇被《延河》看中,编辑写信给他,叫他作些修改,然后速寄去,争取早日刊出。陈立水便以为赚稿费的机会来了,把个2万多字的稿子一下加到3万多字,寄出之后还以为蛮有把握。 龚立志到他那儿玩时,他就炫耀此事,还把编辑的信给龚立志看了。龚立志看过信也说没问题。陈立水就说:“听说你测字很灵,给我试一试,如何?”龚立志就让他报字。陈立水想了想说:“落。”龚立志说:“啊呀,什么字不报,偏报这个字,不祥之兆啊!”陈立水慌了:“我是随口说出的,再换一个如何?”龚立志:“这是天意,测字讲的就是个灵气,再报就不灵了。”陈立水说:“那何以见得‘落’字就不好呢,落地生根,好事呀!”龚立志说:“落有归、回的意思,归回针对你的稿子而言,就是又要回到你手中。再说从字面上讲,落是落选、失落等,这也不是好事。还有,从时间上讲,现在正是傍晚,正是落日之时,你报这字正合天意!”龚立志没说完,陈立水就笑了:“怕不一定灵吧,你说我的稿子要被埋没,可是编辑已经选出来了。”龚立志说:“我还没说完呢,还有第二种分析,草字头下一个文字,说明你成文草率,配上左边的三点水,说明你画蛇添足,从这种分析看,你一定没有按编辑意图去改,而妄自加了些内容。这样,再把下面的口字连起来,就是稿子落选了,只怪你自己,真正有苦难言。”果然过不多久,稿子被退回了,编辑所说的正是龚立志后面一种分析。从那天起,陈立水就把龚立志看得很神了。

这会儿,话题也正好扯到这方面上,陈立水就问龚立志:“你说江河今后如何?”龚立志说:“江河才是真正有文运的人哩!”听完这话,不光是陈立水,就连白脸也吃惊了。白脸说:“江河不可能有很大精力搞创作的,何以见得他就走得通这条路?”龚立志说:“事情总在不断变化嘛。这就要看白脸如何处置了。”

龚立志说完这话就嘿嘿地笑了两声。白脸开始不明白,后来慢慢就明白了。

十二

白脸、龚立志、陈立水从京城回来,江河备了一桌饭菜为三人洗尘。三人说了一些客套话。江河却说:“客气什么,不是你们,我也没走上这条道儿,更谈不上能赚一千块钱的稿费了。”陈立水瞪大了眼睛:“一千块?哪儿发财呀!”江河就说是省刊上发了他的一个中篇。白脸就问江河是不是那篇《难得回头》,江河说正是。白脸说那篇写得还不错。陈立水说:“老龚看相还蛮准哩,我搞十几年还没发中篇,你一稿就上了,这酒怕要多吃几盅了。”江河说:“酒是有的,杜康呢,专门侍候文人的,不醉不休,如何?”龚立志说:“老陈老婆还年轻呢,不能好了别人!”陈立水说:“还是莫说她,说她我就倒胃口。”

陈立水跟老婆关系不好,所以他难免要把眼睛盯在女作者身上。龚立志的老婆最服贴,晚上龚立志的洗澡水都是老婆料理。有时龚立志写稿写到深夜,老婆就坐在床上做针线活儿陪他,写到动情处,龚立志抽抽泣泣的老婆也跟着抹眼泪。所以龚立志最喜欢提老婆,那是他炫耀的资本。

陈立水的酒吃得多了些,尽说些平日里不曾说的话,吃完后白脸和龚立志剔着牙花磕瓜子,陈立水就一头钻进了江河的厨房里。江河老婆进厨房涮碗时,闻到一股熏天的臭味儿,就四处瞧,见陈立水撅着个大白屁股缩在下水道处睡着了,立刻惊叫起来。白脸和龚立志跑来拉起陈立水,架着他往回走。走到门外,陈立水才醒过来,他哭丧着脸说:“今天真的出了个大丑。”龚立志说:“大概酒席上江河说你黑皮,你就要让他看看你身上还有一个白处处。”陈立水:“人活着个€椎囊馑迹胱霾荒茏觯胨挡荒芩怠!惫⒅舅担骸澳闼凳裁矗俊卑琢乘担骸八乖谒岛澳兀 惫⒅舅担骸熬谱硇南旅鳌!背铝⑺巴邸钡匾簧淹放す矗鲁鲆豢诖瘫堑奈畚铮担骸澳忝窍酶銎ǎ幌梦弊白约骸币痪浠鞍压⒅竞桶琢乘档妹婷嫦嚓铩?

不多久,省作协来了头儿,说是到各县看一看,带了两个编辑随行。白脸陪着到几个森林公园转了转,回到县里就把这消息告诉了龚立志和江河,要他们来见见面。见过面后,白脸问他们是不是“表示”一下。陈立水说:“那么多人,么样搞?”龚立志也说:“以后再说吧。” 白脸就说:“那就这么统一了,免得各行其是。”陈立水和龚立志说:“就这样吧。”陈立水和龚立志走后,江河对白脸说:“他们俩肯定要搞,不信我俩去盯着。”白脸说:“那怕不会啵,陈立水手头也不宽裕,搞一下起码要五六张钱,他舍不得的。”江河说:“你这人太老实了。”白脸说:“那我俩去看看。”

白脸和江河在头儿和编辑下榻的宾馆门口潜伏着,大约等了半个钟头龚立志夹着个大纸包来了。上楼时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样子,实在看不出四十多岁的年龄来。到了门口,他先站在外头静等了许久,咳了几声,也没听出里头有什么反应,便开始敲门。门开了,龚立志就嘿嘿地笑了几声,说是带点土特产给老师们。头儿和编辑们谦让了一番,见拗不过只得收下了。屋里头正热闹着,陈立水又沓沓沓地上楼来了。陈立水不像龚立志夹着个纸包,他双手提着两大袋子水果。到了门口,听见里头龚立志正说话,便不好意思敲门,在门外走来走去。听见里头有起身的响动便赶紧闪身躲到对面的房子里去。哪晓得对面刚好住着随头儿来的司机,司机见陈立水提着两袋水果进来,就说:“哎呀,你还这么客气。”陈立水有苦说不出,只好搁下一袋给司机,然后带着另一袋闯进了头儿和编辑的住房。

白脸和江河出来时,江河说:“我说的没错吧?”白脸不做声。江河说:“我们明天搞重一点让他们的人情白做了。”白脸望了江河一眼,然后说:“弄点什么呢?”江河说:“一人一斤上好的茶叶。”白脸说:“四个人那不得千把块?”  江河说:“不就一篇稿子哩!”白脸说:“那就这样吧。”

白脸和江河办好了东西送到宾馆,头儿说什么也不收,说下来你们鞍前马后忙乎了几天,怎么还好意思要你们的东西?还把龚立志的东西也退了,叫白脸转交。 头儿说昨天就要退,就怕他不好意思,还说龚立志的两篇稿子编辑已选上了一篇,现在退东西他也放心了。陈立水的水果就不客气地吃了,头儿叫白脸代他感谢陈立水。头儿还说看过江河的那个中篇,说写得还不错,要他再努把力,写出更好的作品来。临末了,头儿拍了拍白脸的肩:“我们是老熟人了,跟你说话我就来直的!”

头儿走后,白脸把东西退给龚立志,并说头儿感谢陈立水。陈立水就苦笑着说:“还是老哥儿有狠啦,钱没花一分,稿子就上了。我倒好,两袋水果一袋子喂了狗,这一袋子就得了两个谢字。”龚立志说:“有头儿说感谢这两个字就是你的福份哩!”江河说:“你们这两个,把我们送进当铺了。”龚立志说:“你们也不是苕东西。”

十三

白脸老婆承包文化馆食堂,既对内又对外,生意蛮红火。搞了一段时间,白脸老婆一盘存,净赚五千多块。老婆便说白脸:“你搞半年也搞不到五千块,还是别做那劳神费力的‘爬格子’事吧,下了班就来帮我,还是这钱来得快!”白脸说:“我做的就是‘爬格子’的事,‘爬格子’就是我的工作。”老婆说:“‘全国大动员,全民大赚钱’。就你一人脑壳子不开化。”白脸说:“不是我写作,能把你带出来?”老婆说:“你以为把老婆弄出来烧火多光荣是不是?别人有权有钱的哪个干这行当?”听老婆这一说,白脸便不做声了。他创作带出的学生现在有的当官干到了县级,有的下海也腰缠万贯了。可是白脸当官不行,他人太老实,官场上再纯洁也免不了你争我斗。赚钱对于白脸来说也是一个蹩脚马,低级的赚钱法他不干,高级的又难以撞到他手上,高不成低不就就只好继续爬格子。但他知道如今是商品经济社会,离了钱说胡话,所以他也动心了,开始操笔为人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冠以一个报告文学的名称拿到报社或杂志社去发表。但他写文章太正统,不像陈立水那样罗列人家单位的荣誉或成绩,所以人家单位里没多少油水他捞。但他的稿子采用率高,还频频获奖。有一篇反映山区兴办教育的稿子在省里拿了一个大奖,惊动了县委县政府。领奖的那天,县里派了一辆“桑塔那”小汽车把他接回来,还摆了一桌庆功酒。书记和县长每人敬了他一杯,还问他有什么困难没有,今后有什么打算等等,陪同的局长说他老婆还没有城市户口也没有工作。书记和县长就说这事儿在他们心上,有机会就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过些日子,县文联的马主席高升了。主席的位子空着。书记就在宣传部长面前说了一句:“刘洪那小子还不错。”宣传部长心领神会,专门列了个议题,提议让白脸当文联副主席,主持工作。

文件下到馆里,我就把白脸找来,要他推荐创作干部人选。白脸毫不犹豫就说了江河。我说:“江河在那边是有职位的,到这里来如何安排?”白脸说:“给他个副馆长,他一定能干好!”

白脸走的那天,江河也到馆里上班了。一送一迎,馆里安排了一桌迎送酒席。陈立水喝了几盅酒,嘴就关不住风了。他说他现在才明白,龚立志说江河能不能成气候在于白脸这个说法了,他说白脸是个有心计的人。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开始泛红了,龚立志就拦住他:“别要我和白脸再扶着送你回家。”陈立水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算个吊!”龚立志说:“今儿是我们几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你干嘛说倒胃口的话来?”陈立水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啦!”江河说:“这家伙真的醉了!”

十四

江河调到文化馆后,跟我谈了他的设想:文化馆要想摆脱穷困,必须改革。他说他要搞目标管理;搞业务的定岗定责,搞经营的指标到人。这样一来,文化馆个个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江河自己带头,既搞业务,又设法创收。原来馆办刊物每年馆里贴现几千元。江河来了,他就自己组织资金搞两期,馆里不出分文。馆内馆外反响甚好。陈立水就吃不住劲了,他四处奔波也没凑足一千元,一期也没办成,每到开工资时,他就吃白眼。后来,实在混不下去了,他就停薪留职到街上卖起炒粉来。他的买卖作得很卖力气,每晚干到清晨二点还不收摊。年三十还把炉子支到街上等买主。龚立志吃完年夜饭打街上经过,看他一个人站在寒风中袖着双手守株待兔的样子,就笑他:“你是怕那些孤神野鬼没饭吃啵?”陈立水说:“我以为今儿没人作生意,就我一个可以捞一把子哩!”龚立志说:“你真是掉进钱窟窿里去了。”陈立水说:“不这样又怎样,老婆孩子张口望着你呢?”龚立志说:“这江河也太狠了些,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我们带出来的哩,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陈立水说:“还是白脸好。”龚立志说:“好个屁,要不是他江河能进馆里来?”

龚立志对白脸又恨又怕。第一次想进馆里来时,白脸就推荐了陈立水,那时他见陈立水可怜,也就没有说什么。这一次白脸调动,他还到文化局长和我家走了一趟,同时跑白脸家也密了一些,那意思很明白,小山城三根台柱子有两根撑在文化馆里,就他一人在馆外撑着。现在另一根做栋梁去了,他理应来补这个肥缺的,可白脸竟又在馆长局长面前保荐江河,说江河有可能是走出山城的第四位作家,搞得局长馆长喜颠颠地答应了江河。龚立志心中的那股怨气难受。说实话他当秘书科长很对路子。味儿也蛮足的。可是,他跟别人不同,他想得到的他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得到。他是个不甘示弱的人。他的决心就是当作家,要做小山城第四个冲向全国的作家。当官就是当上县长了,全国能有几个人晓得?作家就不同了,山城闯出去的三个农民作家就证实了这一点,在全国都弄过潮的,还被写进了中国文学史,他要玩的就是这个味!所以他必须到文化馆去“煅造”,可是这梦叫白脸给粉碎了。白脸,白脸,你这个克星,龚立志心中这么咒着白脸,但表面上,他仍不敢得罪他。因为他和白脸陈立水还有江河几个,都不能自相“残杀”,有点意见也只能放肚里装着,真正“干”起来,谁都没有好结果的,龚立志是个明白人,他绝不会像陈立水那样说出格的话,做出格的事。

十五

白脸老婆的户口在书记的过问下解决了。老婆高起兴来,做了几样可口的菜,亲自烫了一缸子好酒,白脸喝得醉朦朦的。他就这时候办事效果最好。拿了笔纸刚要躲进书斋做文章,老婆一把拉住他,说今儿不准劳神。白脸就笑了,说看看电视总还可以吧。老婆说那当然。白脸就扭开电视,刚看了几个节目,县电视台就插了进来。白脸不大爱看县台的节目,老接不上“气儿”,屏幕上常出现白板。正要起身换频道,县台的“点歌台”就唔哩哇啦唱得欢欢的了。白脸就坐下来听歌。其实他不是听歌是看歌,他喜欢研究别人的歌词,他原先就是写歌词起家的,在县里是冷门,所以冒出来也快。连续几次在地区和省里主办的民歌大奖赛中获奖了,县文化部门就重视起来,把他调到文化馆里搞创作。后来他觉得写歌词不过瘾,才改头换面做起了小说。但他对歌词还是有些旧情,见人写好歌,看起来听起来都很好受,还把它抄到本子上,闲了时再慢慢地品味。

刚看了两个歌星在台上扭来扭去之后,屏幕上就打出了一行大字:“祝刘洪先生生日快乐!”他吓了一跳:这个小山城里竟还有与自己同名同姓的,怎么自己原来就不知道呢?往下看时,落款竟是龚立志和陈立水。白脸就知道这是为自己点的歌,可是自己过生日自己怎么不知道呢?他就喊老婆。老婆说:“不是烫酒你喝了吗?”他说:“龚立志和陈立水为我点了歌哩,咋不请他们来喝一盅?”老婆说:“明日吧。”他说:“那就明日。”

白脸坐下来欣赏了那首生日歌,这首歌平日里他听着很一般的,可今日听起来特别顺耳,他想:龚立志和陈立水虽然是自己事业上的“敌人”,但他们对自己友情还是相当深厚。这不,连自己都没记住的生日,他们倒是记住了。想起这,他就很感动。他想:明儿一定要弄几样好菜接他们来喝几盅,还有那江河接不接来?他在心里连问了两遍。最后他否认了,只有他和龚立志还有陈立水才堂堂正正地被局长说成是山城文学界的三根台柱子。

江河还嫩哩!

(标题题写:《曾经经过那年代》《梁子湖上起歌声》《好书似美酒》为熊阳春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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