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长篇小说《湖乡风云》是市委宣传部牵头、市文联申报立项、市作协组织实施的精品红色文艺工程项目。该项目由中国作协会员、市作协副主席胡雪梅负责艺术指导,由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梁子湖区作协主席陈绪保主笔完成创作任务。
小说以武汉会战为背景,以梁子湖抗日游击队成长为经,以游击队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故事为纬,生动再现了抗日战争时期,梁子湖人民同仇敌忾、流血牺牲、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战斗场景。小说大场景,大地域,英雄群像等艺术追求,为我们挖掘红色资源,讲好红色故事,赓续红色血脉,传承红色基因做出了有益的尝试。
小说在创作过程中,先后举行了多次采风活动,省作协、市作协专门召开改稿会,得到了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和省市一些作家学者的艺术指导,于2023年4月,由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晓苏作序,由武汉出版社出版。小说出版后,深受读者欢迎。
从本期开始,本刊以连载的形式刊出,以飨读者。
湖乡风云(连载)
(红色题材长篇小说连载)
□陈绪保
序 幕
南京沦陷后,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二日,安庆失守。紧接着,日寇出动九个师团的兵力,兵分两路,一路进犯大别山北麓,直逼信阳;一路集结于长江两岸,向西推进。两路日寇疯狂地向武汉扑来。
武汉会战拉开序幕。在长江以南,为了保卫武汉,第九战区筑工事于沿江要塞,布兵阵于赣鄂关隘,赣鄂地区战云密布。
六月,马当要塞失陷!
七月,赣鄂门户――九江被打开!八月,瑞昌落入敌手!
九月,富池口、田家镇相继陷落……
日本鬼子沿长江逆流而上,他们用飞机、军舰、大炮、毒气弹,打通进攻之路,企图速战速决占领武汉,达到解决中国战场的目的。鄂南大地烽烟四起。
一寸山河一寸血,中国守军用血肉之躯,拼死抵抗,阻挡和迟滞着敌人的疯狂进攻,特别是进入山地之后,中国守军利用地形的有利条件,同敌人展开浴血奋战,使敌人寸步难行。万家岭一战,中国守军全歼敌人先头部队,重创敌人四个联队及其增援部队,打得敌人晕头转向,打出了中国军人的血性!此战极大地鼓舞了全国军民抗战的斗志,增强了人们对抗战必胜的信念。
第一篇 锋芒初露
1.陈琼芳捡回了一条命
十月,前线战况愈来愈惨烈,战火越烧越近,日军的飞机不时从武汉上空呼啸而过,国民革命军独立六十旅旅长冯丹率部进驻江夏北咀码头和梁子岛,他的任务是向鄂南战场运送战备物资和转运伤员。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梁子岛渔民加入了运输船队。
以梁子岛为中心,西边,北咀到梁子岛;南边,梁子岛到高桥河注水口。半个梁子湖上,数百条木船组成了一条水上运输航线,航线上,仿佛有两条长龙在梁子湖上蜿蜒。从北往南,木船把大批军用物资从北咀源源不断地运往金牛古镇,运向鄂南战场;从南往北,卸下物资后,木船载着前线伤员,从金牛返回北咀。为了确保航线安全,梁子岛上驻有冯旅长的炮兵连。梁子岛和梁子湖水运航线就成了日军飞机轰炸的目标。十月中旬,日军飞机的轰炸密集起来。航线和梁子岛经常同时受到敌机的轰炸,人员伤亡和物资损失逐渐增多。
十月中旬的一天,王江涛辗转来到北咀码头。堆满战备物资的码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放眼望去,码头东线,民工们川流不息地往船上搬运物资。而南线,从前线送来的伤员陆续被抬上开往武汉的军车。对面就是梁子岛,到家了!王江涛悲凄而充满仇恨的内心得到了些许慰藉。
王江涛是漕帮后代,在梁子岛吃百家饭长大。他的父亲常年在大江大河上跑船。王江涛出生的时候,母亲因为难产撒手人寰,不得已,父亲将他寄养在梁子岛,王江涛的姑母家中。姑母独自一人靠租种县城西山寺的半亩薄田度日。他六岁那年,姑母身染重疾去世,他父亲料理好姑母后事,要带他去跑船,王江涛不愿离开岛上的小伙伴。想到跑船的辛苦和危险,父亲只得委托渔帮帮主叶祥云帮忙照管他。他就这样留在梁子岛过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抗日战争爆发,父亲回到梁子岛,九江沦陷后,父子俩应召驾着自家的船前往武汉,向大后方重庆转运工厂设备。一个星期之前,船遇日军飞机轰炸,一颗炸弹刚好落在船的正中位置,船被炸成了两截,父亲被一块弹片击中,随船沉入水底,他则靠水性好捡回了一条性命。船毁父亡,孤苦伶仃,他把仇恨深埋心底,踏上了返回梁子岛的复仇之路,梁子岛上有护渔队,那是他报仇的希望。
“站住!”哨卡士兵对着他发出喝令,“军事重地,不准靠近!”他乜斜了哨兵一眼,“老子是船工,要回梁子岛!”“没有通行证不能进码头!”哨兵拉开了枪栓。
王江涛正要动手,一辆吉普车停在他面前。“什么情况?”车上的军官问。
“报告长官,这个人要闯哨卡。”哨兵说。军官下车,“年轻人,为什么要闯哨卡?”“我家住在梁子岛,我要回家。”
“要回家,好好说,用得着硬闯关卡?战时,为你的鲁莽行为,你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知道吗?”
王江涛低下了头。军官见王江涛身体壮实,皮肤黝黑,一身渔夫打扮,问:“对了,大家都在尽力支援抗战,梁子岛的渔民都加入了运输队,你――”
“我是船民,早在九月的时候,镇公所让我驾着自家的船去武汉转运工厂设备。前不久,船快到宜昌的时候,遇到鬼子飞机的轰炸,船被炸毁了,父亲死了……”王江涛打断军官的话说。
沉默了半晌,望着目光如炬的王江涛,军官问:“你叫什么名字?”“王江涛。”
“王江涛,你想报仇吗?”“我回来就是为了报仇的。” “跟着我,怎么样?”“你不嫌弃我?”
“说哪儿的话,十万青年十万兵,要赶走小日本,还不得靠你们这些青年啊!”
军官的话,让王江涛心里暖融融的,他不知道,跟他说话的军官就是六十旅旅长冯丹,他只知道这个军官一点架子也没有,他感觉,眼前这个军官值得信赖,就答应跟着军官。冯旅长刚从武汉开完会回来,正赶着回梁子岛指挥部。
天高云淡,梁子湖上碧波荡漾,帆樯林立。冯旅长的勤务兵从码头上跑过来,“报告旅长,可以上船了。”王江涛随冯旅长上了一只木船。因为没有顾及平衡,木船晃动着,人也站不稳。“大家都坐到船舱中间,不要动,船就不会晃了。”王江涛说。一行人在船舱里坐定后,木船平稳下来,船工划桨掉头,木船在“哗哗哗”的桨叶击水声中向梁子岛前进。
梁子岛在望,东南部的天空中传来轰鸣声,三架日机向船队飞来。湖上的木船因为躲闪,开始出现乱象。冯旅长站起身高喊:“大家稳住!保持队形,快速前进。不要乱!”说话间,飞机已飞临船队上空。与此同时,梁子岛上的大炮响了,炮弹在天空中像烟花绽放一样炸开,传来一阵阵爆炸声。随行卫兵站在冯旅长身边,大家用身体护着冯旅长,机枪手瞄准飞机射击。飞机扔下一枚又一枚炸弹,随着一声声轰隆巨响,湖面上卷起一丈多高的浪花,木船在翻滚的波涛里颠簸。天上,飞机在“烟花”的缝隙中左冲右突;湖上,木船在惊涛骇浪里艰难前进。突然,一颗炸弹将船队拦腰截断,三只木船被鬼子的炸弹炸翻了,那些沉重的物资迅速沉进水里,轻的则飘浮在湖面上。王江涛看到一个人在水中挣扎。说时迟,那时快,他“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奋力向那个人游去。木船失去平衡,剧烈晃动起来。对于王江涛的举动,冯旅长始料不及,他为王江涛和落水者悬着一颗心,便吩咐船工迅速向王江涛靠拢。在猛烈的炮火中,鬼子的飞机向东南方向呼啸而去。王江涛游到落水者身边时,落水者正向水中沉去。他侧过身子,抓住落水者的衣领,游向木船。
人,总算救上来了!落水者原来是陈琼芳。陈琼芳是金牛小轮公司老板陈洪勇的女儿。陈洪勇是划子帮帮主,1926 年,他从汉口购回“汉光一号”小轮船,经营金牛至汉口客运和货运业务。后来又有了“汉光二号”,专跑金牛至樊口一线。说起来,陈洪勇和渔帮帮主叶祥云是拜把子兄弟,在叶帮主的家里,王江涛经常见到陈琼芳,所以认识她。
王江涛伸出右手食指试了试陈琼芳的鼻息,又搭了搭她的手脉,心里想:“还好,虽然没有呼吸,但有微弱心跳。”他请大家帮忙,让陈琼芳俯伏在自己屈膝的腿上,然后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陈琼芳的背部,陈琼芳的口中不断吐出湖水。船工双手握紧桨叶,极力保持着木船的平衡。过了片刻,陈琼芳终于吁了一口气,王江涛如释重负地停止了拍打。冯旅长让大家腾出一块地儿,对王江涛说:“你坐下,让这个姑娘靠在你的身上。”
王江涛面有难色。冯旅长笑了,“楚河汉界划得挺严的嘛,等上战场了,你就会知道,你的楚河汉界一文不值。”
冯旅长脱下外套,披在陈琼芳身上,王江涛勉为其难地让陈琼芳靠着自己。陈琼芳惨白的脸慢慢有了血色,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似乎想说点什么。
“姑娘,别说话,你需要休息。”冯旅长慈爱地望着陈琼芳说。看似平静,其实,王江涛内心像梁子湖一样波涛翻涌。
听叶帮主说,父亲和陈洪勇是朋友。事情是这样的:父亲的祖父是专为朝廷运送粮食的。到了父亲这一代,大清王朝气数已尽,民国政府取而代之。政府取消了漕运,父亲不得已回到家乡梁子湖讨一口饭吃。当时,梁子湖水运有陈洪勇的划子帮。像父亲一样回梁子湖讨一口饭吃的漕帮兄弟有上百人,为了分梁子湖水运一杯羹,漕帮兄弟推举父亲做了三六帮的帮主。那年头,行走江湖,谁不会点拳脚功夫?三六帮抢划子帮锅里的饭,划子帮船民心里不服,两大帮派经常拳脚相向。陈洪勇知道后,不但没有找三六帮的麻烦,反而劝导划子帮船民说:“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活下来挺不容易,饭,能匀着吃就匀吧!”帮里的船民不愿意,叶祥云出面调和,提出了个折中方案,那就是用比武解决这个问题:如果陈洪勇打赢了,三六帮就退出梁子湖水运;如果父亲胜出,三六帮就加入梁子湖水运。比武那天,金牛码头人山人海,陈洪勇和父亲从码头打到车站,又从车站打回码头,直打得天昏地暗。两人都是梁子湖地区的武林高手,一个心有善念,一个意在礼让,他们心有灵犀,惺惺相惜。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围观的人只知道你一拳我一脚打得过瘾,哪里知道关键时候,陈洪勇瞅准时机,在河边有意卖了一个破绽,父亲一个猛虎下山,陈洪勇一脚踏在一块松动的条石上,千钧一发之际,父亲伸出手拉住了正要跌落虬川河的陈洪勇……
陈洪勇侠肝义胆,扶危救困,故意败北,父亲心里有数,心存感激。
两人不打不相识,从这以后,成为朋友。有道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父亲主动提出,以后划子帮专营梁子湖外线货运,因为外线货运要走长江,长江风高浪急,有时还有险滩暗礁,一般船民应付不来,但这对漕帮后代而言,不在话下。
“嗨,父辈的事充满传奇色彩!不想它。”远处,有轮船向北咀驶去,那应该是陈洪勇的轮船在忙着运送物资。
经过了这个插曲,冯旅长对王江涛有了新认识。这个年轻人虽然野了一点,但野得善良,野得果敢,野得可爱,他很喜欢。
到了黄莺嘴码头,一行人上了梁子岛。
梁子岛是省会武汉通往鄂东南的水上咽喉,是梁子湖中一座四面临水的小岛,形状酷似一柄荷叶。岛的北部为山丘,七星岩、坟山、北山罗列其中,七星岩上岩石裸露,少有树木,有三国时期孙权操练水军而留下的点将台遗迹,坟山和北山林木葱茏;岛中部分布着一些山地和水田,低洼的地方形成一个岛中湖,湖的名字叫“莲心塘”,少量岛民散居湖的周边;南部是渔民生活区和商贸区,也是梁子岛的“心脏”,两条大街自南向北将“心脏”分为三块,渔民和商人聚居于此。靠西的大街叫前街,偏东的大街名后街。商人的房子临街而建,都是典型的徽派建筑,一进最少三重,多则达到九重,这既是商人从商之地,也是他们的居住之所。他们把临街的房子用作经商的铺面,铺面上挂着“杂货店”“粮行”“客栈”“渔具店”“药铺”等招牌,招牌冠以某记等字号,以示区别;里面的房子,或储货,或酿酒,或铸铁,或居家,按不同的用途有不同的布局。前街和后街之间,有一条石板巷子,大夫第和张家楼房就坐落于巷子的东边,沿着巷子往北走,可去万年台。万年台是逢年过节岛上最热闹的地方。后街临湖建有魁星塔,每层塔的飞檐上挂有响铃,每每风吹,铃响四方。前街和后街会于岛南端的黄莺嘴,鱼市就设在这里,码头则分布于黄莺嘴临湖一线。岛上楼亭塔庙,白墙黑瓦,翘角飞檐,煞是壮观。
县志记载,清朝后期,这里就设有市井,居民有 300 多户,被称为“小汉口”。岛民原籍或江苏,或江西,现杂居在一起,以捕鱼为生。因梁子岛扼守咸宁、大冶、鄂城三县通往省城武汉的水路,一些商人也落户岛上,这些商人催生了岛上的商业,为梁子岛带来了经济的繁荣。民国时期,军阀混战,岛上人气开始衰落,但船烂还有三千钉呢!虽然梁子岛商业逐渐冷清,但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继续保有昔日的荣光,岛上市井照常营业,渔民生活依旧井然有序。
战争,打破了梁子岛的宁静。
自从冯旅长的炮兵连驻扎在这里,这里就实行了军事管制。码头上设有哨卡,见有长官过来,哨兵纷纷敬礼。王江涛背着陈琼芳,跟在冯旅长的后面,进入了周家巷子。巷子很安静,脚下的石板泛出白色的光。巷子尽头与后街相连,店铺林立的后街看不到一个人影,渔民们都运送物资去了,那些店铺的老板则大多逃之夭夭。由于鬼子飞机的轰炸,有几家店铺被炸得东倒西歪,成为一片瓦砾。冯旅长的指挥部设在后街北端的渔帮帮主叶祥云家,那里离北山炮兵阵地比较近。
到指挥部门口了,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冯旅长对王江涛说:“小伙子,我到了,这个姑娘一时半刻恢复不了元气,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就照顾一下,等她恢复了健康,你再来找我。”说完,一头扎进指挥部。
犹豫了片刻,王江涛背着陈琼芳向坟山脚下、莲心塘岸边的一片竹林走去。竹林里有姑母留给他的小屋。小屋偏安一隅,姑母在的时候,就少有人来,用来休养安息再适合不过。
回到小屋,安顿好陈琼芳,王江涛找来一身干净的旧衣服和一条干净的棉布毛巾。“家里没有女人,衣服是我的,你将就点换上。”
说完,他带上房门,去外间的灶上烧开水。
灶膛里的柴禾“哔哔剥剥”燃烧,跳跃的火苗映红了王江涛的脸庞。“她不是在武汉读书吗,怎么出现在这里?她的父亲不是小轮公司大老板吗,怎么让她在外面跑?”一连串的疑问伴随着水的热气直往上冲,王江涛揭开锅盖,锅里的水翻滚着。他舀起一碗开水,给陈琼芳端去。
陈琼芳已换好了衣服,她挣扎着坐了起来。
“先喝点开水,缓过劲后,你再擦擦身子。锅里有热水,我去打水。”从里间出来,王江涛拿着小木盆舀了半盆水,又掺入冷水。他用手指试了试温度,正合适,就把水端进里间。
陈琼芳感激地看着王江涛耐心地做着这一切,说:“看不出,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挺细心的。”
王江涛笑了笑,“这不算什么,姑母在世的时候,我经常为姑母洗脚。肚子饿了吧,我去莲心塘转转,有口福的话,你就有乌鳢汤喝。”
王江涛来到堂屋,拿起鱼叉,出了门。
莲心塘水面闪烁着柔和的光芒。王江涛沿着水边搜寻。这个时候,塘边的蒿草,瘦瘦的,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几只八鸭在空旷的水面上游荡。八鸭很警惕,发现有人走近,扑地飞起,隐入芦苇丛中。王江涛手握鱼叉,眼盯水面。水很清澈,成群的参子鱼和麻古楞在蒿草、芦苇的间隙自由穿梭。突然,一根黑色的线条闯入王江涛的视线,线条由数不清的乌鳢秧子组成。有乌鳢秧子,就一定有大乌鳢。王江涛仔细辨认着大乌鳢的踪迹。大乌鳢在前面优哉游哉地游,鱼叉嗖地飞去,一条乌鳢就这样成了王江涛的“猎物”。
熬乌鳢汤是王江涛的拿手好戏。回到家里,他麻利地剖鱼,将鱼下锅。一个小时后,一碗汤汁浓稠的白色乌鳢汤冒着热气出现在陈琼芳手上。陈琼芳嗅了一嗅,说:“香,真香!”“那你就多喝点,乌鳢汤滋补。”王江涛得意地说。
陈琼芳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像哥哥吧,但比哥哥多了一点什么;像母亲吧,但没有母亲的啰嗦琐碎,感觉他就是母亲和哥哥的融合体,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此刻,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鼻子竟酸酸的,不是因为痛苦,而是来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陈琼芳的眼睛模糊了。王江涛慌了手脚,问:
“哪里不舒服吗?”
陈琼芳摇头。王江涛擦去陈琼芳的泪水,接过乌鳢汤。一个心无旁骛地喂,一个听话地喝。汤喝完了,陈琼芳内心已然平静。
“对了,你不是在武汉读书吗?”“你以为武汉还放得下一张书桌吗?”投石冲破水中天,王江涛不经意的一句话,让陈琼芳的心海顿生波澜。
为图持久抗战,国民政府主动放弃武汉,迁都重庆。大街小巷涌动着被疏散的市民;长江码头堆积着各种向大后方转移的战备物资和工厂设备,军车来来往往。人流拥挤不堪,人声鼎沸。尖厉的警报声,飞机的轰鸣声,炸弹的爆炸声,把人们的心揪紧了,抛向天空,又猛地扔到地面摔碎。武汉四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大街上,游行队伍喊着“打倒日本侵略者”的口号,声音回荡在城市的上空。征兵处,报名参军的青年排成长龙。爱国青年登高疾呼,慷慨激昂: “同胞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冲吧,热血男儿,用我们的血肉之躯去保护我们的父母妻儿,用我们的钢铁意志去捍卫养育我们的土地……”募捐台上,金项链、金手镯、金耳环、钞票……无论是一般市民,还是商贾政要,都踊跃捐钱捐物。
“想什么呢?”王江涛的话,打断了陈琼芳的沉思。见陈琼芳没有作声,王江涛接着问,“想武汉的事了吧?”“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陈琼芳笑了一笑,情不自禁地戳了戳王江涛的额头,这个亲昵的举动让王江涛受宠若惊,但对陈琼芳来说,她受母亲的影响,这只是她惯常对亲近的人所表现出来的动作。接下来,陈琼芳说起自己的学校。
“我在湖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学读书,我们学校是前清举人李文藻创办的女子师范学堂。1906 年,湖广总督张之洞把学堂改为官办,后学堂与善道女中合并,更名为湖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学。董必武、陈潭秋等先后到学校任教,他们在学校播下了革命的种子。我和刘云妮、曼丽等好姐妹参加了由进步学生组成的读书会,我们的指导老师是李汉章。李老师可厉害了,他学识渊博,为人和蔼可亲,同学们都喜欢听他讲中国的抗战等问题。他常常引导我们讨论,而我们也总是积极地参与讨论中。武汉大会战向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国民政府作长期抗战准备,决定迁都重庆,我们学校准备迁往恩施,读书会解散了。同学们有的打算随学校一起行动,有的投笔从戎,有的回家。我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捎信让我搭乘转运物资的船回家。
“临行前,李老师对我说,生逢民族大难,大家当以民族大义为重,投身抗战的洪流。为了报国,他报名参加了汤池训练班。他告诫我,无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都要以宣传抗日思想为己任。告别李老师后,我来到北咀码头,没有赶上父亲的船,在一个军官的帮助下,我上了一条装满物资的木船。后来的事,你知道。”
听得出来,陈琼芳对学校和学校里的老师充满了自豪感。王江涛也“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2.渔民的开湖节
鬼子飞机的轰炸更加频繁了。躺在床上静养的陈琼芳常常听到炮弹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所有船只加班加点向前线运送物资,梁子湖上的运输船从早到晚一刻未停过,那场面,那精神,很有向死而生、不达目的绝不收兵的气势。特别是晚上,两条灯火辉煌的“巨龙”在金牛与北咀之间,一去一来,是不可战胜的,是伟大的!
十月十八日,梁子湖上的运输船一夜之间消失。运输船完成了使命,船队解散,船只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岛上的渔船陆续回到渔港,渔民回到自己家中。偌大的梁子湖一下子空寂起来。岛上的炮兵连奉命撤退,陈洪勇的“汉光一号”轮船停在码头,等待炮兵连上船。完成这一趟任务,陈洪勇就可以“鸣金收兵”了。
陈洪勇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梁子岛的。
冯旅长知道了陈琼芳是陈洪勇的女儿后,就让勤务兵把陈琼芳的情况告诉了陈洪勇。在此之前,陈洪勇一直忙于运送物资,获知女儿信息的同时,他正好接到了炮兵连要乘他的船撤出梁子岛的通知,他心里惦记着女儿,就随船来到梁子岛。
陈琼芳逐渐恢复了元气。叶家虎和夏子来等几个后生聚集在王江涛的家中。他们既是渔民,又是岛上护渔队的成员,刚刚从梁子湖运输线上下来。王江涛和陈琼芳迫不及待地听他们讲外面的事情。 “听说鬼子在江西被国民党军队打趴下了,鬼子这会儿正在调兵遣将。”
“那天,我船上的伤兵说,鬼子快要打到咸宁了。打到咸宁,离我们这儿就不远了。”“武汉那边,城里的守军都在撤退,好像是说,只留一座空城给鬼子。”
“你们说说,鬼子进了城,会到我们岛上来吗?”“他们敢来,我们的鱼叉和土铳可不是吃素的。”“国民党军队有枪有炮,该比你那破鱼叉强吧?怎么样,鬼子占领南京之后,才几个月工夫,就打到武汉了,你那土铳什么的,能挡得住吗?”
“什么飞机呀,炮舰呀,坦克呀,等等,人家还不是有硬家伙!”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陈琼芳接下话茬说:“虽然鬼子有先进武器,但我们有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一定会赶走鬼子!”
“说得好!”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陈琼芳激动地跑出去,“爸,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感谢江涛啊,不然,我见不到我的宝贝女儿了。”陈洪勇爽朗地说。
王江涛他们都迎了出来。“陈伯父好!”王江涛有点不好意思地打招呼。
“好!好!大家都好吧?”陈洪勇笑意盈盈,“对了,江涛,冯旅长让我给你带话,他说,军务繁忙,旅部已经撤退了,你如果想参加他的队伍,就去沼山找他。”
“江涛,你要走?”叶家虎问。“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护渔队怎么办?”夏子来说。
……
望着这些发小着急的眼神,王江涛不知说什么好。 “不嫌弃的话,听我一言,如何?”
王江涛期待着陈洪勇发话。陈洪勇说:“按鬼子的推进速度,要不了多长时间,梁子湖地区就要沦陷,武汉就要沦陷。你想过没有,你走了,群龙无首,护渔队不就散了架?岛上一年一度的开湖节马上就要来了,谁来保护渔民?依我看,你不如带着大家跟鬼子干。梁子湖那么大,湖汊、港道、滩涂那么多,芦苇那么密,你们又那么熟悉地形,很适合跟鬼子周旋,打了就跑。万一招架不住了,你再带着护渔队投奔冯旅长也不迟。我的话说完了,何去何从,你自己考虑。”
王江涛觉得陈洪勇的话句句在理,字字鼓舞人心,心中有了主意。“好,我听您的!”话一出口,大家松了一口气。
“丫头,养好了身子后,你不要回去了,就搬到叶伯伯家里去住。金牛迟早会被鬼子占领,梁子岛比金牛安全。完成这次任务,我就回家。我和你妈都老了,不想离开家里,我们会照顾好自己,你就不要操心。好了,你们聊吧,我去会会你叶伯伯。”陈洪勇望了望王江涛,“琼芳就交给你了。”说完,陈洪勇走了。他说的“叶伯伯”就是叶祥云帮主。陈琼芳目送着父亲的背影,心中生出一股悲凉,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发小们也走了,陈琼芳还没有从悲凉的情绪中走出来。两人草草地吃了午饭,王江涛就带着琼芳出了门,他想让琼芳散散心。
“金汉口,银金牛,铜打荷叶,铁月亮岛”,说的是梁子湖前街和后街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景象。现在,战局每况愈下,岛上人心惶惶,没有了原来的热闹景况,今天的梁子岛,冷冷清清,使人倍感压抑。
他们来到万年台前。王江涛告诉陈琼芳,戏台建于清末。台前刷着朱红漆的两根圆柱粗壮滚圆,双人合抱才能抱住。台上的台板很厚实,斗榫合缝。戏台正对大庙正门,下面的场地十分宽阔,可同时容纳上千观众。夜深人静的时候,演员唱戏的声音可以飞越空旷的湖面,传到江夏那边。
这个给人们带来无限乐趣的地方、充实人们精神世界的所在,经王江涛绘声绘色地描述,让陈琼芳充满凉意的内心有了些许暖意。戏台往南就是石板巷,张家楼房门前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在听谈渊讲逃难的经历。谈渊在安庆做生意。王江涛和陈琼芳两人在外围站住,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谈渊说:“日本鬼子说打进来就打进来了。天上,鬼子的飞机,黄蜂似的,飞进飞出,时不时屙下一坨坨黑屎。黑屎落地,一炸就是一大片,好端端的楼房,顿时火光冲天,成为废墟。市民死的死,伤的伤,惨不忍睹。鬼子进城后,我爬进死人堆装死,被运死尸的人拉出了城。从死人堆爬出来后,我不敢走大路,选择从英山翻山越岭回家,想不到,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鬼子,在英山的一个村里,我看见鬼子用刺刀一次挑死了十几个正在盖房子的人,吓得我在山里躲了三天三夜。我走走藏藏,藏藏走走,走了几个月才回来。”
“这次逃回来了,还走不?”有人问。
“走啊,怎么不走?要不了几天鬼子就打到武汉了,到时,梁子湖,包括梁子岛,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我准备过两天去重庆,政府搬到那里去了,有钱人都跑去了。”谈渊说。
“那你老爷子怎么办?”“他不愿走,就让他留在家里吧。”“有钱人就是好,说走就走。”
“钱算什么东西,过了今天,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现如今是活一天算一天,安命吧。”
……
“这恐怕是老百姓的活命哲学了。”陈琼芳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我不懂你说的哲学,但我知道,这一切的起根发苗都是鬼子。你说,鬼子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家里,为什么要打到我们国家来?”
“你说的这个问题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简单地说,就是日本是个岛国,资源贫乏,如果不发动战争,不侵略别的国家,它就很难生存下去。”说完,陈琼芳拉了拉王江涛的衣角。两人边走边聊。
“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就去抢?就去杀人放火?难道没有天理了?”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侵略者往往置天理、人性于不顾,置人类的文明于不顾,他们奉行丛林原则,弱肉强食。”
“我们船民讲究船头不可以随意上,父母妻儿不可被欺侮,谁胆敢冒犯,就刀刃见红。”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要拧成一股绳,才能打败鬼子。”
出了石板巷就是鱼市,穿过鱼市,两人驻足于黄莺嘴西边的沙滩,眺望梁子湖,天高云淡,梁子湖波涛浩渺,湖面粼光闪闪,水鸟飞翔。陈琼芳转身望了望梁子岛,这个湖中小岛,于万顷波涛之中,有着一种人间烟火里没有的……怎么说呢?嗨!世外桃源!是这个味儿。她觉得这个世外桃源像是一艘劈波斩浪的轮船,永不沉没。她微笑了。对面,就是武汉,梁子湖人眼里的“上海滩”!可是,可是……
湖风阵阵,陈琼芳感到一丝凉意,打了一个寒战。王江涛脱下外套,披在陈琼芳身上。“我们回吧。”
回去之后,陈琼芳搬到了叶祥云家里。
十月二十五日夜,武汉的熊熊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梁子岛上的渔民纷纷登上北山山顶,眺望武汉。大家心里有种不祥预感,日本鬼子占领了武汉!尽管人们都知道武汉迟早要落入日本人之手,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人们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完了,鬼子进城了。”
唇亡齿寒,谁也没有接腔,大家只是默默地看着夜空里的火光。过了一会儿,叶帮主轻轻对大家说:“大家回吧,山上冷。”渔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陆陆续续回家。陈琼芳见叶伯伯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和王江涛一起站到他的身边,她想陪父亲的拜把子兄弟、岛上渔民的掌舵人多站一会儿。
“琼芳,你们也回去吧。让我静一静。”
“叶伯伯,我们走了,你也不要站太久。”说完,黑暗中王江涛拉着陈琼芳的手下山。
山上只有叶帮主一个人了。他坐下来。
武汉沦陷,让他的心中压着一块石头:开湖节马上就到了,天有不测风云,开湖节恐怕会不顺利。至于怎么个不顺利法,他不愿去想,也怕想,但又不得不想。
梁子湖是他家族十三代人赖以生存的梁子湖!梁子岛是养育他的梁子岛!当年,祖上从江苏一路漂泊,来到梁子岛。此后,十三代人以捕鱼为生。因为讲规矩,守规矩,叶家当家人被岛上的渔民推举为渔帮帮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梁子湖九里十三咀,百姓自然在水中讨饭吃,那些散落在十三咀的渔民,自觉或不自觉加入帮中来,久而久之,凡是在梁子湖打鱼的渔民都成了渔帮一分子。上托苍天洪福,下得神龙保佑,叶氏一脉,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就像松树屹立于岛上。他是梁子湖的,梁子湖也是他的,二者水乳交融,难分难解。
现在,烽烟四起,炮火连天,日本强盗打进来了,不说开湖节顺利不顺利,从地理位置看,梁子岛是梁子湖东岸各地去省城武汉的水道要冲,渔憨子都看得出来,鬼子能不明白?他们能放过梁子岛?之前吧,土匪打劫,红枪会跟着凑热闹。迷信刀枪不入的红枪会,只有三分钟的劲儿,不难解决,只要土铳一响,有人倒地,其他人就会作鸟兽散;土匪难缠,有护渔队,勉强也能对付。而日本人异常凶残,大家虽未目睹,但早有耳闻。如此看来,梁子岛鸡犬不宁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秋风带着寒意阵阵袭来,山上异常寂静。偶尔传来的野物扒动枯枝败叶的声响,让人心有余悸。叶帮主看了一眼火光里的武汉,叹了一口长气,下山。
第二天,从天灯垴过来走亲戚的人带来了坏消息:鬼子占领了金牛。消息迅速传遍岛上的角角落落。听到消息,陈琼芳心里发慌,父母都在金牛,不知道他们情况怎样了。陈琼芳心里着急,去找王江涛,知道情况后,王江涛安慰她说:“要不,我去金牛看看?”
“我不能拿你的生命去冒险。”“没事,我会小心的,你安心等我回来。”“那我送送你。”
王江涛风风火火地去了金牛,陈琼芳回到叶家。此时,叶家的客厅里坐满了人,大家像是在议事。
“琼芳回来啦,坐吧。”叶祥云说。
这种场合,陈琼芳插不上嘴,她借故回避了。
“禁湖五个月了,大家都等着开湖呢。不错,鬼子是打到金牛了,但总不能因为打仗就自毁活路、自断生计吧?”叶祥云说。
“我认为举不举行仪式不重要,只要大家不乱了规矩就行。”谈老爷子说。
“那可不行,有仪式,才有规矩。仪式是祖宗留下来的,一定要有。一来,仪式让规矩有归宿,梁子湖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大家要懂得感恩和敬畏;二来,仪式可以让大家知道规矩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不然的话,规矩会乱,乱了规矩,子孙后代会骂我们的。”张先生说。张先生是岛上的私塾先生,他开馆授徒,教了一辈子私塾。
说到规矩,叶祥云很自信。他的爷爷给他讲过立渔规的事情。那时,撒网、挂钩、下卡子、搬罾、装篮子、下簖等,捕鱼的方法千奇百怪。渔民各有各的“领水”。“领水”若遭侵犯,家族之间就会大打出手,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留下血案,结下世仇,为此,有的家族甚至留下血衣,每年六月六晒家谱时,他们还会晒血衣,为的是要子孙后代不忘血债。而叶祥云的爷爷打鱼,从不与人结怨,即使有人抢他的作业区,他也是礼让三分。久而久之,渔民折服于他的与人为善,推举他做渔帮帮主。做了帮主之后,爷爷不但组织渔民制定了捕鱼规矩,还顺手整顿了岛上生意人缺斤短两的欺骗行为,岛上至今保留着复称台,只要发现缺斤短两的行为,就处以交易价三倍的罚款,渔帮代为执行。有了规矩,梁子湖风清气正,梁子岛上更是民风淳朴。
叶祥云很认同张先生关于仪式的见解。打从他记事起,开湖节就没有间断过,仪式也是。缺了仪式,渔民就没有了记忆的根。这就好比无源之水是死水,无本之木是枯木。
他说:“张先生的话很对,谈老爷子的话也不无道理,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我的意见是,我们按仪式那一套去准备,万一鬼子来了,开湖节就不搞了,保命要紧。”
说话间,王江涛回来了。“江涛,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在商量开湖节的事。今年比较特殊,但大家都主张开湖节照常搞。这样一来,护渔队恐怕要多担待一点了。”
“叶伯伯,没问题。”
“不能掉以轻心,护渔队要多备铳、鱼叉,以备应急。”
王江涛点了点头,“你们聊,我找琼芳有点事。”说完,王江涛就去了琼芳的房间。
陈琼芳迫不及待地问:“我爸妈怎么样了?”
“他们还好,叫你不要操心。不过,你家的船被鬼子抢去了。” “人好就行,船不算什么。”陈琼芳心中压着的石头落了地。“鬼子在每个路口都设了卡子,进出行人都要被搜身,稍不留神,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我进去的时候,半条街已经被鬼子炸了,到处是碎瓦残木。”
陈琼芳没有作声,眼睛死死地盯着屋里的一管铳。王江涛用手在她眼前晃动了几下:“你没事吧?”陈琼芳反应过来,说:“要有事就是大事。”
十月三十日(农历九月初八),一年一度的开湖节来临。开湖节是渔民的丰收节。战争在继续,但老百姓也要吃饭。
按照惯例,这一天,渔民要请来亲戚朋友同庆,分享丰收之乐。因为打仗,这个礼数就免了。
一早起来,家家户户门前都摆上香案。香案上青烟袅袅,上面摆着三牲和供果。梁子岛湿润的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香火味。岛上的渔民遵规守矩,该有的礼仪不能落下,经商的、种田的,受到影响,也一样供香案,祈福禄,这是岛上多少年来形成的风气。由前街过茶馆,就到了后街。街上的人,三三两两都往码头那边跑。黄莺嘴一线的湖边停满了小船,用桐油刷过的小船,黄里透黑,走近了,可以闻到桐油特有的芳香。船上小红旗和小黄旗迎着风猎猎作响,一派节日盛装的景象。码头上,千帆待发,仿佛箭在弦上,只等一声令下。
祭湖仪式容不得半点马虎。时间定在辰时。临水台地的两边,红、黄两色大旗迎风招展。渔民们面向祭台而立,等待着神圣的时刻到来。叶祥云忙着指挥一些穿黄色衣服、扎红色腰带的人布置祭台。
看着眼前忙碌的情景,陈琼芳不解地问正在填铳药的王江涛:“为什么要祭湖呀?”
“这里面可有名堂了。开湖,意味着渔民把身家性命交给了梁子湖。风里来,雨里去,浪里走,谁都有性命之忧啊。祭祭湖,也就是讨个彩头,让湖里各路神仙保佑渔民的生命安全,护佑他们满舱归来。”王江涛说。
铺着黄色绸布的祭台迎湖而设,祭台上的祭品已经摆放就位。前排为香炉,中间一排,一条大鱼的两侧各放一个大馒头。后排左右两侧各燃一支香烛。鱼是用旧年捕获的最大的鲤鱼腌制成的腊鱼,鱼嘴中衔着用红纸剪成的红花。馒头下垫荷叶,自上而下,依次装饰有红壳螃蟹、红虾和银鱼。
吉时到了,司仪张老先生宣布祭湖仪式开始。在张老先生点燃蜡烛之后,叶祥云走上祭台,就着蜡烛的火苗点香。他双手横握青烟袅袅的香,一拜,再拜,三拜,拜完,往香炉上插香。祭场鞭炮声大作。
张老先生推了推滑到鼻尖上的老花眼镜,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红纸,拖着长腔,抑扬顿挫地唱读祭文。
“祭祀我神圣巨泽梁子湖之灵,并陪祭水神龙王、观音大圣、妈祖天尊、玉红娘娘诸尊位。伏惟神圣,辟地开天,焕清阳而充氤氲之气,凝碧阴以盈浩荡之流。错金铁以利刊削,萌草木以成林薮;激石火而生人烟,垒壤土而划陆州。唯我梁子一湖,得天独厚;赐水万顷,荫泽一州。长江巨川挽其带,樊水大泽嵌其首。似绿翡镶于荆楚之野,如青牛卧于江汉之洲。云山澹澹,烟水悠悠;汀岸蜿蜒,港汊紧构。朝飞闲鹭,晚唱渔舟;肥鱼丰蟹,鲜菱嫩藕。膏泽南浦,雨润樊口;千家殷实,万户赡厚。渔火帆影,妙不可言;岛色湖光,美不胜收。游客云集,商贾辐辏;小康已现,大同在后!饮甜水当思源馈,享康乐应报天酬。欣逢开湖节之盛仪,喜待捕鱼日之金秋,率我子民,代我乡亲,斋戒沐浴,虚心敛首,烹牲牢以享诸神,设果馔而祈福佑。伏祈诸帝,敬祷列后:稳我岛屿,固我山丘,息尔巨浪,止尔急流。去凶险,远灾咎,求平安,保丰收。天不怒而人不怨,地不动而雷不吼。人人和谐,家家富足;遍山染绿,满湖碧透。天人共和,福水长流!专此虔奉,伏惟尚飨!”
念毕,张先生烧掉红纸,渔民代表祭拜湖神。祭拜的人纷纷上三炷香,上三碗酒。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祭拜天地,祭谢天地保佑梁子湖一方水土,家宅平安,鱼虾满仓;祭拜湖神,养育梁子湖子民;祭拜神圣的水神,赐我福禄,健康长寿。
最后的仪式是献祭品。身着黄色衣褂、腰扎红色绸带的青壮年抬祭品至湖边,将祭品缓缓放在用鲜花装饰、上面挂着开湖黄旗的木船船头。在锣鼓、鞭炮震耳欲聋的响声中,船工将船划到梁子门,梁子门是梁子湖最深的水域。到了梁子门,渔民双手托起祭品,把祭品沉入湖中。岸上,青年男女跳起傩舞,护渔队的小伙子们纷纷朝天放铳。随着“砰砰”的巨响,渔民高呼:“开湖啰!开湖啰!”
千桨齐摇,渔船似离弦之箭;万彩流光,湖面上旗帜飘扬。
梁子湖沸腾了。万顷波涛之上,渔船仿佛移动的小丘。一字摆开的渔船,有的往北,朝梁子门方向进发;有的向南,那里是大幕山北麓之水注入梁子湖的水口。渔船要去的地方都是梁子湖中天然的渔场。经过五个月的休渔期,梁子湖水清鱼肥,但兽有兽迹,鱼有鱼路,即便是在同一渔场作业,如果运气不佳,碰不上鱼群,渔民也会吃力不讨好,收获甚微。这么多渔船同一时间在一起撒网作业,难免有的鱼满船舱,有的一无所获。幸有渔规解决这个问题,渔规规定:同一渔场作业,渔船应一字排开,每隔一个小时,相邻的渔船互换位置。这就避免了在固定位置一直碰不上鱼群的可能。
十月的梁子湖,天高云淡。幕阜山自南向东逶迤延伸,它仿佛一道天然屏障,挡住了远处的喧嚣。长江似王母娘娘手持玉簪划出的一道优美弧线,由西向北曲折延伸,把江汉平原、大别山山脉推向更为广阔的天地,尔后,宽厚地向东流去。就这样,一块碧玉镶嵌在鄂东南大地上,庇佑着一方子民生生不息……
湖面上,渔歌四起,渔民撒网,渔网银光闪闪,湖面浪笑波欢。划桨的人,古铜色的脸上笑容可掬,他们时而奋力划动双桨,时而轻轻滑动桨叶调整方向,动作是那么娴熟,微风把他们的喜悦带到四面八方。渔场的外围,王江涛的护船队在波涛浩渺处游弋。
渔民沉浸在力的宣泄和收获的享受中。南边,高桥河方向,隐约传来“突突”的响声,王江涛的船向那边划去。一会儿工夫,有船只过了注水口,向蛤蟆滩港道行驶,那可不是一般的船,而是橡皮艇。听老年人说过,橡皮艇是机动的,跑起来可快了。王江涛的船才行了不到五百米,橡皮艇就快到蔡家海的芦苇荡了。橡皮艇一共五只,除了驾驶员,每只橡皮艇上坐着四个拿枪的人,要知道,梁子湖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船,“莫不是日本鬼子来了?”
王江涛连忙鸣铳示警。听见铳响,护渔队的船都向这边靠拢,鬼子的橡皮艇向王江涛扑来。
蔡家海渔场的渔船纷纷赶回梁子岛,可是渔船速度怎么比得过鬼子的橡皮艇呢?王江涛急中生智,带着护渔队的船向芦苇荡划去。他想,只要占据芦苇荡的有利位置,他们可以用铳抵挡一阵,为渔民安全撤离赢得时间。
两条船六个人守在芦苇荡的出口。王江涛、叶小三和夏子来三人负责打铳,其余三人负责填药。
橡皮艇上的日本鬼子后到一步,他们见港道狭窄,无法展开包围,就减速,开枪。子弹在湖面上嗖嗖地飞,护渔队的铳也发出了怒吼。四散的铳子打中了前面橡皮艇上的鬼子。鬼子的驾驶员当即毙命,其余四个鬼子有的捂着眼睛,有的抱着手,在艇上哇哇惨叫,没有熄火的橡皮艇在水中打着转。鬼子恼了,纷纷扔出手雷,王江涛他们带着铳和鱼叉跳进水中,两只船都被炸坏,鬼子见状,用机枪扫射,密集的弹雨把他们隐身的芦苇打得四处飞溅。
剩下四艘橡皮艇开足马力,全力追赶渔民,芦苇荡中又响起了铳声,鬼子不知道是什么武器杀伤力这么大,不敢造次。他们又一次减速,在芦苇荡周边徘徊,为了试探目标,狡猾的鬼子向不同的方向开枪射击,铳声一响,他们就忙向开铳的地方射击。几个回合下来,护渔队没有铳药了,鬼子发现后,再一次开足马力追赶渔民。这时,蔡家海上只有盛旺财的船还在向梁子岛艰难移动。
本来他是可以不下湖的。他的儿子盛大水前几天在房顶捡瓦,一不留神摔了下来,伤了腰,在家里休息,他只好带着儿媳下湖。他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所以,他的船落在后面。芦苇荡里,王江涛看见鬼子的橡皮艇飞快地朝盛旺财的船驶去。
浪花在艇边翻滚,子弹在湖上呼啸。渐渐地,橡皮艇追上了渔船,只见盛旺财干脆停下桨,拿起鱼叉站在船上,最近一艘橡皮艇上的鬼子抱起枪,一阵“突突”声,盛旺财和他的儿媳倒了下去。看到这一幕,大家无不悲痛,但铳药已经用完,鱼叉又发挥不了作用,关键是船被炸毁,眼下的处境对大家极端不利,大家只得强压愤怒的火焰,暂时栖身芦苇荡。
鬼子的橡皮艇调头了,他们在湖上吃了亏,不敢上梁子岛。王江涛吩咐大家拿好鱼叉,等橡皮艇经过时,再干他一家伙。
一眨眼工夫,橡皮艇回到了港道。说时迟,那时快,芦苇荡里飞出六柄钢叉。两柄钢叉击中了两艘橡皮艇上的两个鬼子,四柄钢叉落入水中。鬼子举起机枪慌乱地扫射一气,为逃跑壮胆。
橡皮艇远去,港道上留下一道道波纹。王江涛和几个队员钻出芦苇荡,找到鱼叉,上了岸。从这里上岸,走天灯垴半岛,可以回到梁子岛上。
渔港里停满了渔船,渔民回到岛上,惊魂未定地跑回家。叶祥云和陈琼芳站在码头上等王江涛他们回来。鬼子的橡皮艇走了,但不见王江涛他们的人影,“难道出事了?”叶祥云心里忐忑不安,他看了看陈琼芳,只见陈琼芳正神色焦虑地望着蔡家海方向。
“他们个个水性好,加上江涛人很机灵,没事的。”叶祥云这样说,宽慰陈琼芳的同时,也在宽慰自己。
“叶伯伯,鬼子还会再来吗?”
“没有吃到鱼的鹰,还会来的。”话一出口,叶祥云似有所悟, “快!去叫在家的护渔队队员组织大家上坟山避一避。别忘了交代大家带点吃的,带点水。”
陈琼芳一路小跑,去找人。
人员转移得差不多的时候,王江涛他们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叶祥云高兴得忘了问情况。
王江涛一边让叶家虎去集合队员,一边对叶祥云说:“叶伯伯,鬼子肯定要报复的,我们要提前作好准备。”
“乡亲们都避到坟山上去了,你们想怎么干,就放手干吧,我支持你们。”
不一会儿工夫,队员们都来到了码头。
“长话短说,大家回去把家里的铳药和铳子都拿出来,带上铳和鱼叉,篾刀也要,我们在码头守着,不让鬼子上岛,万一鬼子上岛了,我们就把鬼子引到北山,跟鬼子玩猫捉老鼠游戏,不能让鬼子进入坟山。”
下午三点,鬼子果然开着“汉光一号”轮船过来了。这一次,他们没用橡皮艇,看阵势,鬼子是要把梁子岛当老虎打。王江涛带着护渔队埋伏在码头。望着渐渐逼近的轮船,王江涛心里想:这个庞然大物,用铳打不管用,要想阻止鬼子上岛,只能等鬼子下船,然后集中火力打。他叮嘱队员:“大家沉住气,等鬼子下船后再开火。”
陈琼芳看到自家的轮船成了鬼子的“帮凶”,气不打一处来,“天杀的鬼子!等哪天我炸了船,看你们怎么威风!”
“琼芳姐,那可是叔叔的命根子呢,小心叔叔跟你玩命。”叶家虎打趣道。
“那可由不得他!”陈琼芳说。
已经看得见船上的鬼子了。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站在左边过道上,用望远镜瞭望梁子岛。指挥官叫大冢正博,他带着一个中队驻扎在金牛。
“怕吗?”王江涛轻轻地问陈琼芳。“有你在我身边,我不怕!”
王江涛取下身上的篾刀,递给陈琼芳,“拿着防身。”陈琼芳接过篾刀,报以感激的微笑。
“大家打起精神,船要靠岸了。”王江涛小声提醒,队员们全神贯注看着码头。
轮船减速,向码头靠过来,鬼子逼着一个船工跳入水中。船工游向码头,上岸后,接过船上的人扔过来的铁链。等他哆哆嗦嗦地系好铁链后,船上的鬼子嗷嗷叫着直往码头冲。
王江涛死死盯着码头上的鬼子,喊了一声:“打!”“砰!砰!砰!”队员们手中的铳发出了怒吼。铳子铺天盖地射进鬼子的身体,鬼子鬼哭狼嚎,有的倒在地上,有的捂着头在地上打滚,有的像无头的苍蝇打着转,全然没有了刚才盛气凌人的样子。大冢气急败坏地挥着战刀,用日语高喊:“进攻!”可密集的铳子让鬼子抬不起头来。大冢让机枪手掩护士兵退回船上。机枪的子弹雨点一样射向护渔队,护渔队的铳声变得稀稀落落起来。
两个鬼子扛着掷弹筒下船了,在机枪的掩护下,鬼子的掷弹手迅速架起掷弹筒,顷刻,护渔队的阵地被炮弹覆盖。炮弹的威力使护渔队失去了优势,护渔队中有几个人受了伤,陈琼芳猫着腰为受伤队员包扎伤口。王江涛对陈琼芳说:“快,带着他们去北山,我们随后就到。”受伤的队员跟着陈琼芳撤出阵地,王江涛让大家打一铳换一个地方。土铳的杀伤力很大,鬼子虽然有掷弹筒,但不敢贸然进攻。
码头上,土铳的砰砰声、子弹的呼啸声、炮弹的爆炸声,交织成一片。这样打下去,护渔队的铳子铳药消耗不起,见陈琼芳他们已经走远,王江涛把护渔队分成两组,他带着一组掩护,另一组向北山撤退。
船上的鬼子看见他们开始撤退,一窝蜂似的下船。王江涛吩咐大家一齐开火,鬼子纷纷趴在地上,王江涛带着剩下的队员,趁机撤出战场。
大冢挥着战刀命令士兵追击。护渔队且战且退,钻进了北山树林。鬼子追着树林里的人影,也进了树林。林子里光线幽暗,时不时有受惊的野鸡扑地飞起,让人头皮发麻。鬼子散开,猫着腰,步步小心地前进。王江涛瞄准一个鬼子,开了一铳,鬼子应声倒地。其他的鬼子胡乱地开枪,与其说是向目标射击,不如说是为自己壮胆。树林里的铳声更密集了,但鬼子只听见铳响,却看不到一个人。铳响之处,鬼子不是受伤,就是毙命,剩下的鬼子吓得不敢犯险,在原地打转。
天渐渐黑了下来,外面响起了哨音,鬼子听见哨音,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鬼子撤退了。经过前街时,气急败坏的鬼子砸门闯室,把能带走的东西都抢走了,连一只鸡都不放过。临走,他们还放了一把火,前街浓烟滚滚,伴随冲天火光,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
3.天灯垴买枪
梁子岛终究没有逃出鬼子的魔掌。
梁子岛上,一湖寒波涌悲泪,满岛秋风飘落叶。前街一片断壁残垣,烧焦的屋梁横七竖八地躺着,遍地残垣,空气里,飘着焦糊味。惨不忍睹的是,生病在床、不愿拖累儿孙的叶大娘,像一截漆黑的木桩,被埋在瓦砾之中。十几户人家失去亲人,大家强忍悲痛,重建家园。
转眼到了“七七”。梁子湖地区有逢七给新亡人烧纸钱的风俗,据说七七四十九天内,死者的魂魄并未走远,从“头七”开始,一直到“七七”。所以每过六天,死者的亲人都要去死者坟前祭拜,并给死者烧去纸钱,让死者带着钱安心上路。
坟山上,新添的十多座坟冢上,白幡还没有脱落。山上,女人的哭声此起彼伏。鞭炮的响声、浓浓的香火味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寄托哀思的时刻。命运给人以泰山压顶般的打击,但生活还要继续。对于王江涛而言,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梁子岛护渔队正式更名为梁子岛复仇队。王江涛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天灯垴买枪。
天灯垴是梁子湖的一个半岛,也是梁子湖南岸商贾上入川蜀、下临苏杭的重要码头商埠。频繁的商业活动繁荣了市场,集市上,广益堂、正大利、裕昌隆、德胜居、万寿春等商行一家挨着一家,种类齐全,百业兴旺。天灯垴与梁子岛隔水相望,中间的距离只有几百米。
相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到晚上,天灯垴就有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怪兽出来伤人,垴上居民谈怪兽色变。一位老人,骑着白马,穿着白衣,留着白发、白胡子,飘然来到垴上。他从不对人讲自己姓甚名谁,人们都称他“白大爹”。白大爹从不做什么,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自从他住下后,怪兽就躲起来了。有一天,天黑了,白大爹站在垴上,望着深邃的夜空,一阵喃喃自语,顷刻,天上飘出一盏灯。灯火把垴上照得如同白昼,怪兽现了原形,原来它是一只六角兽。人们看见白大爹骑着六角兽缓缓升空。白大爹带走六角兽后,垴上从此太平无事。从这以后,人们称垴上为“天灯垴”。
鬼子占领金牛的时候,王江涛去过陈洪勇家。路过天灯垴时,他发现很多国民党军队的残兵在天灯垴街头流浪,他们中,有的人在卖枪,鬼头鬼脑地寻找买主。他想去碰碰运气,哪怕是买到三五支枪也好。
他拿着鱼叉鱼篓,带着叶家虎和陈琼芳出发了。为了应对突发情况,王江涛特意把一些鱼和几张网放进船舱。
三人从黄莺嘴下船,快到天灯垴半岛了,湖面上,两艘橡皮艇向他们驶来。王江涛的第一反应是:“鬼子开始巡湖了!”叶家虎想避开,王江涛说:“迎过去,这样不容易引起怀疑。”王江涛拿起船上的渔网,在船头撒网,叶家虎配合王江涛,稳着船,而陈琼芳则坐在船舱中间,整理渔网。橡皮艇越来越近,看得见艇上的鬼子了,每一艘艇上都有两个鬼子。橡皮艇来到眼前,熄了火。鬼子喊:“渔船,靠过来,检查。”
叶家虎把船靠过去,他把好桨,稳住船,船停在水面上。两个鬼子一前一后上了船,他们看到兜着渔网的鱼舱里养了鱼,不禁心花怒放。一个鬼子迫不及待伸手捞鱼,突然,他像被杀的猪一样号叫起来。一条黄颡,在他的手上吊着。原来,他的手被黄颡鱼的刺扎到了。黄颡滑溜滑溜的,满身是黏液,黏液的毒性很大,人一旦被刺扎到,黏液进入伤口,就让人有很强烈的胀痛感。见状,艇上的其他鬼子哈哈大笑。另一个鬼子用枪指着王江涛:“鱼,我们带走。”王江涛提起网兜,把鱼交给鬼子。接过鱼的鬼子掂了掂沉甸甸的网兜,乐得直叫“幺西,幺西”。就在鬼子抬腿准备踏上橡皮艇时,王江涛向叶家虎使了一个眼色,叶家虎会意,双手放松了定船的桨,一只脚悄悄挪到船的一边,暗中发力,渔船失去平衡,晃动起来。两个鬼子站立不稳,跌落水中。另一艘橡皮艇上的鬼子正要开枪,王江涛一网甩过去,两个鬼子被罩在渔网之中。叶家虎拿着一把篾刀,跳到橡皮艇上,砍死了鬼子。掉进水中的鬼子扑腾着,水花四溅。王江涛手握竹篙,水中的鬼子一露头,他就用篙子把鬼子按下去。鬼子被湖水灌得直翻白眼,直到沉下去,泡都没有冒一个了,四个鬼子就这样解决了。叶家虎看了看橡皮艇,不知道怎么开,也不知道怎么处置,陈琼芳说:“去天灯垴找个地方藏起来,回来的时候再说。”两人收起鬼子的枪,用绳子把橡皮艇系在船后,小船再一次向天灯垴挺进。
“今天真解恨,真过瘾。”叶家虎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说。
“高兴的事还在后头呢!不要看这些鬼子凶巴巴的,他们总要落单吧,他们总有不如我们的地方吧,只要逮住机会,我们就让他们去见阎王。”王江涛抚弄着长枪,说。
“好!今后,我们就这样干!你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看你说的,你就不会动动脑子什么的。”陈琼芳插嘴。“不是有江涛吗,从小他就是我们的头,我瞎操什么心。”“叶家虎!你害不害臊?别看我是个女孩子,我都比你强,起码,我有自己的主见。”“你?女孩子?”王江涛插话。
“王江涛!你看不起人!”
王江涛嘻嘻一笑,“没有,没有,我是怕天下的爷们没事干了。”“贫嘴!”陈琼芳白了王江涛一眼,说。
船靠岸了,三人藏好枪和橡皮艇,没事人一样,向天灯垴街上走去。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天灯垴街上门可罗雀。到了天灯垴就等于到了陈琼芳的地盘。她的外公郑启元是天灯垴的首富,开了一家叫“广益堂”的百货商铺,早年,郑启元是黎元洪手下的一名马弁,由于为人机警忠心,深得黎元洪信任。黎元洪发迹后,郑启元得到重用。官场凶险,郑启元无心涉足军政界,攒足了安家费后,他回到老家天灯垴开了广益堂商铺,安下心来经商。
“你们想吃什么,随你们点,今天,我请客!”陈琼芳说。 “在金牛请客,我相信,可这是天灯垴。”叶家虎说。“本姑娘自有办法,不告诉你们。”
“哟,还卖关子呢!那我们就托你的福,沾光一回。”王江涛说。他们来到鱼香阁饭庄的大堂,拣僻静的角落放下渔具,找一张空桌子坐下。跑堂的伙计赶忙跑过来,“陈姑娘,你来啦?去雅间吧?”陈琼芳想着大堂便于观察进出客人,就回答:“这里挺好。”
王江涛和叶家虎面面相觑。“你们认识?”王江涛不解地问。伙计笑着说:“郑老板的外孙女,又是我们的常客,饭庄上上下下都认识她。”
“原来有大老板撑腰,我就说吧,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叶家虎说。王江涛说:“好!我们就狠狠宰她一回!”
他们点了红烧鲫鱼、卤牛肉、清炒藕片、花生米,要了一壶酒。大堂里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吃饭。“菜上齐了,你们慢用。”伙计说完就去招呼别的客人。
陈琼芳喝茶,王江涛和叶家虎喝酒,三人一边喝,一边观察着饭庄的动静。四个国民党军队残兵,吆五喝六地进来了。王掌柜慌忙迎上前,“老总,请上座。”残兵向王江涛他们旁边的空桌子走来。一个歪戴着帽子的大兵,把一挺歪把子机枪靠在桌边,坐下去后,他提起右脚,踏在板凳上,并取下帽子,往桌子上一甩,大声说:“好吃的,给老子上。”伙计望望王掌柜。“你钉了钉呀?信不信老子崩了你!”那个大兵一声大吼,伙计吓得一溜烟跑向厨房。王掌柜哭丧着脸,不敢作声。看样子,大兵是其他三个人的头儿。王江涛站起身,来到大兵身边,“兄弟,世道乱,在外面混,图的是个平安,何必搞得大家心里不愉快。”
“嗬!地缝里长出一张嘴来了,你是哪根葱?”大兵操起机枪,虎视眈眈地盯着王江涛。看见情况不对,叶家虎拿起鱼叉靠过来,大兵的手下也拿着枪围过来。王掌柜跟伙计耳语了几句,伙计慌慌张张出了门。
“有话好说,发那么大火干什么?”陈琼芳对大兵说。“没有你的事,我倒要看看这个不识相的愣头青有几斤几两。”
大兵腾出一只手,用手指指着王江涛说。
王江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大兵的手指,用力一扭,大兵的机枪掉在地上。大兵痛得哇哇大叫。他的手下见状拉开了枪栓,叶家虎握紧了鱼叉。
“爷,爷,手放开。”大兵求饶。“放开可以,你让他们放下枪。”
大兵对着手下吼了一句:“没长耳朵呀!”几个手下放下了枪。 “谁在这里撒野呀?不长眼睛的东西!”门外传来一声呵斥。
陈琼芳听出这是外公的声音。外公带着几个拿盒子枪的人进来了,伙计跟在他后面,原来伙计刚才是去报信了。
她立马迎过去:“外公,您怎么过来了?” “我不过来,让你在外面受人欺负啊。”
“得饶人处且饶人。”王江涛出来打圆场,“惊动了前辈,对不住了。刚才是一场误会。”大兵感激地望了王江涛一眼,忙跟着说:“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既然如此,今天我们也算有缘,老朽今天来个以酒论英雄,尽尽地主之谊,如何?”梁子湖人就是这样,敌人来了有猎枪,朋友来了有好酒。
王江涛望了望陈琼芳,陈琼芳朝着外公调皮地说:“不吃白不吃!”
当下,伙计撤了大堂的酒菜,一干人等来到楼上雅间。落座后,伙计一一为他们上茶。陈琼芳的外公自我介绍道:“老朽郑启元,行伍出身,在家做点小生意,颐养天年。”
“我叫王江涛,梁子岛船民。他叫叶家虎,是梁子岛渔帮帮主的儿子。”王江涛站起来说。
“听说过叶帮主的大名,他还好吧?”“谢谢前辈,父亲还好。”叶家虎回答。“我叫叶大牙,南京沦陷后,日本鬼子一路打过来。部队在撤退时被打散了。这不,几个兄弟跟着我,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像野鸡一样到处钻。”叶大牙尴尬地说。
“我们算是朋友了,多个朋友多条路,生逢乱世,活下来不容易。对了,你们都有什么打算?”郑启元问。
“能有什么打算啊,谁都想活命不是?前几天,大家商量着用手中的家伙什儿换几个钱,回家种地去,还没有找到买主。”叶大牙愁眉苦脸地说。
王江涛和陈琼芳相视一笑。
“笑什么呢,你们?”郑启元问。不愧是行伍出身,这样的细节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外公,我们过来就是为买枪的。岛上成立了复仇队,缺枪呢!”“买枪?这不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吗?今天,我们遇到福星了。”叶大牙顿了顿,望着叶家虎,接着说:“听王兄弟说,你父亲是梁子岛渔帮帮主,跟你打听个事,你祖上是不是江苏过来的?”
“是呀,你怎么知道?”“我是江苏清河县的,听祖辈说过,很早的时候,我们家族有一支人马落户在湖北的梁子岛,以打鱼为生。”
一下子冒出来一个乡亲,叶家虎心中不禁涌出亲切感。 “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叶家虎高兴地说。
“天下一家亲!”郑启元爽朗地笑着说。受气氛感染,大家都笑了起来。
上菜了,清蒸鳊鱼、鳜鱼煮千张、乌鳢片炒木耳、湖虾炖萝卜、银鱼蛋汤、红烧甲鱼、油炸金针鱼……
“嗨!都是鱼啊。”叶大牙惊叹。“这叫全鱼宴,梁子湖第一宴。”王江涛告诉他。陈琼芳给大家斟酒,大家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席间,王江涛问叶大牙:“你们能不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打鬼子?”
“我没问题啊,横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其他几个兄弟,得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剩下的三个人,都表示愿意留下来。王江涛心里高兴,端起酒杯,站起来说:“郑前辈作证,干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兄弟,我们一起打鬼子!”大家纷纷起立,说:“一起打鬼子!”杯中的酒都一干而尽了。
酒足饭饱,郑启元神秘地说:“大家跟我走,我给你们一个惊喜。”一行人来到一座布局精巧的四合院,一对石狮子蹲在门前,彰显主人不怒自威的气势。四合院坐北朝南,建在天灯垴西北角的一处水塘边,几株垂柳点缀在水塘四周,水塘因垂柳而显得秀美宁静;四合院则因水塘而显得富有生机。这就是郑启元的家。
郑启元让王江涛和叶家虎跟着自己去右边的一间房子。不一会儿,他们抬出一个箱子,郑启元打开箱子,大家一看,才知道里面装的全是枪。
他望着王江涛说:“不瞒你们说,为了保平安,我买了二十条长枪,准备成立一个护商队,既然你们需要枪,我这些枪就给你们了。国难当前,匹夫有责。你们有这个想法,好样的!”
王江涛双手抱拳:“感谢郑老前辈相助!”说完,朝郑启元深鞠一躬。
“老朽只不过做了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不必客气。人老了,不中用了,时光如果能倒回去十年,我也会跟你们一起去打鬼子。”王江涛说: “郑老的话,晚辈记在心上,打鬼子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一定不会让您老失望。”
郑启元欣慰地点了点头。王江涛吩咐大家背起枪告辞。
外婆要留下陈琼芳:“琼芳呀,你别走,舞刀弄枪是男孩子的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凑什么热闹?”
陈琼芳说:“外婆,您放心,复仇队有很多人保护我呢!”从郑启元家里出来,王江涛一行直奔梁子岛。
秋末冬初的梁子湖,寒气逼人。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脸。夕阳的余晖洒在西边的浅滩草甸上,那里已不复宁静。武汉陷落之后,经常有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这里。那些原本生活在浅滩草甸上的飞禽,被吓破了胆似的,从此少来落脚。顺着青山岛的方向往北看,那个繁华热闹的武汉,那个“不夜城”武汉,此刻,正在遭受日本侵略者的蹂躏,“参差十万人家”,有多少悲欢离合正在上演。
王江涛和陈琼芳坐在坟山的岩石上,波涛拍打岩石,发出一阵阵轰响,叶家虎在湖边鼓捣着鬼子的橡皮艇。橡皮艇的一端有个方向盘,另一端,一根铁柱子伸入水中,柱子上面连着一个油箱。他不知道,这个东西就是螺旋桨推进器。他拉了拉油箱边的绳子,发现绳子可以动,就用力拉了几下,橡皮艇“轰隆轰隆”响起来,他吓了一跳,一看,湖水被水下什么东西搅出了漩涡,这才明白,橡皮艇被他发动了。
“江涛,快来!我会开橡皮艇了。”
王江涛和陈琼芳飞快地跑过去,两人上艇,叶家虎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拉动了旁边的操纵杆,橡皮艇像离弦之箭一样向湖中驶去。陈琼芳兴奋地站起来,她伸出双手,像要拥抱扑面而来的风。看着长发飘飘的陈琼芳,王江涛心里美滋滋的。突然,橡皮艇颠簸了起来,陈琼芳一个趔趄,摔倒在王江涛身上。两人目光相遇,对视了片刻。第一次这么脸对脸地近距离对视,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陈琼芳感觉有令人心颤的东西像电流一样从身体里传出来,这种感觉是幸福的,她多么想留住幸福,但女孩子害羞的本性让她迅速躲开王江涛的视线,站稳身体。她的脸红了。
叶家虎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德行!”陈琼芳嗔怪道。
橡皮艇转向,向岸边疾驶。
“王队长,叶大牙让你们回去,说有事商量。”岸边传来喊声。上岸后,三人来到公山。
看见王江涛他们走过来,“王队长,快来看一看,碉堡要不要再加高一层?”叶大牙问。公山处于梁子岛偏南位置,碉堡就建在公山山顶之上,公山北边是北山和坟山。公山西边视野相对开阔,一眼可以望到湖对面的江夏。根据最初的设想,现在共五米高的两层碉堡已具雏形。碉堡由青砖砌成,每一层的面积有十多个平方,碉堡厚 15 公分,四面墙上开有观察口,既便于观察敌情,又方便开枪射击。楼梯和楼板所需的木料,均取自公山,山里的百年松树有的是。碉堡的底层,有一条东西向的通道,也是战壕。通道宽 1.5 米、深 2 米,与山下林中的小路相接,很隐蔽。王江涛登上碉堡的顶层,东、南、西三个方向湖面上的动静尽收眼底,唯一不足的是,北面地势较高,加上坟山那边树高林密,挡住了视线,不利于瞭望。如果把碉堡再加高一层,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那就加高一层吧!”王江涛说。
4.梁子岛保卫战
麻五的土匪武装在大幕山一带活动。
麻五生性凶残,他经常带着队伍祸害百姓,但他也是日本鬼子的心头大患。国民党、日本鬼子都想拉拢他,都曾派人收编他的队伍,他哪一方也不去。
麻五原在国民党的部队中当兵,日军入侵之前,他随国民党部队在幕阜山一带参与围剿苏区根据地。有一次,他所在的一个团与红军一个连遭遇。战况非常惨烈,他在那一次战斗中负伤。伤好后,他趁机逃回金牛镇山区老家。不久,日本鬼子占领南京,麻五不甘寂寞,拉上几个地痞流氓和一些残兵,打起抗日旗号,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成为地方一霸。他为人奸诈狡猾,心肠狠毒,如果有人冲撞了他,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最终都是非死即伤,无一例外。坊间流传着他片柴拉杆子的故事。
相传有一天,金牛镇来了五个国民党部队残兵。这几个残兵个个都背着枪。麻五看见后,心里痒痒,就带着几个人,悄悄跟在这五个人后面。当残兵走到一处僻静的巷道中,麻五从墙边的片柴堆里抄起一根片柴,死命向走在最后的残兵脑袋上劈去,残兵哼都没有哼一下就倒下了。麻五又拿起枪,拉开枪栓,向前跨一大步,顶住另外一个残兵的背。剩余残兵看到他们几个人围了上来,还没回过神来,就纷纷举手缴械。旗子拉起来后,麻五四处活动,与地方上十二个同道中人拜把子,结为“十三太保”。依靠其余十二太保的社会关系,他不费吹灰之力拉起了一支近千人的土匪队伍,并且建起了枪械所和被服厂。他的老巢就在大草湖。
大草湖是天然湖,在峡谷中间。湖边有个小山村,名为草湖村。这里地处大幕山北麓,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往南,翻过金竹岭,可进入幕阜山腹地,向江西、湖南发展;向北,越过金牛关隘,直抵梁子湖丘陵地区,可打开省会武汉的东大门。
这么多人吃喝拉撒,一应开支,天上又掉不下来,麻五就带着土匪队伍去夺,去抢,弄得地方上民怨沸腾。金牛区署上报国民党鄂城县党部,县党部决定清剿这股土匪,余县长亲临区署督办。麻五闻讯后,决定先下手为强。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带着土匪,突袭金牛区署,杀死了余县长,洗劫了金牛街,扬长而去。此事惊动了省党部,省党部几次调驻防部队追剿麻五。无奈大幕山山高林密,沟壑纵横,追剿部队无功而返。后来,战事吃紧,金牛落入日本鬼子之手,追剿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麻五听闻风声已过,就大摇大摆地从台后走到台前。他眼馋日军精良的装备,想从日军手里捞点油水。看出他心思的太保铁公鸡,建议趁占领金牛的日本鬼子脚跟未稳,突袭金牛。麻五接受了这个建议。夜幕下,土匪队伍北下大草湖峡谷,于麻石岭折向西,悄悄摸进金牛镇,他们端了鬼子一个小队在西山观的驻地,又顺手牵羊,带走了日军大批枪支弹药。鬼子增援部队赶到时,土匪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撤退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踪迹。大冢正博气得跳脚。
麻五的欲望是难以填平的沟壑,他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经过麻石岭时,队伍改道东进,进入麻石岭小盆地。在麻石岭,麻五的手下杀人放火,抢夺百姓的粮食和牲畜。刘贵是麻石岭一带有名的乡绅,他把女儿刘云妮送到武汉读书。武汉失守之前,刘云妮与同学陈琼芳等告别,回到家中。十三太保之一的鬼手带着几个土匪来到刘贵家,正好碰到年轻貌美的刘云妮在院子里浇花。他知道麻五好女色,为了讨好麻五,鬼手将刘云妮绑到麻五面前,麻五大喜过望,命人把刘云妮扶上马背,才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回到大草湖。麻五杀牛宰羊,犒劳“得胜回朝”的匪兄匪弟并庆祝自己抱得美人归。为了不至于后院起火,他派人把夫人胡氏安置于金竹岭上的金竹塆。
大冢正博恨麻五恨得直咬牙。他决定围剿这股土匪,以解心头之恨,永绝后患。中队部会议室,大冢正在主持召开围剿土匪会议。小队、侦缉队、维持会等大小头目正在听大冢正博讲话。大冢正博的身后是一幅鄂南防务地图,翻译邓世珍站在他的身边。
“我们的任务是清剿、消灭梁子湖周边的反日力量,为皇军占领长沙稳定后方并提供物资保障。”大冢正博起身,来到地图前,拿起指示杆,在大幕山地区画了一个圈,“这里是国民党第九战区薛岳部占领区域,大幕山北麓是我们与薛部的接合部,这一带,除了中国正规军队,还有地方反抗力量和土匪武装。”他把指示杆指向梁子湖,继续说:“这次围剿麻五,能消灭就消灭,不能消灭就逼迫麻五向梁子湖东岸转移。这样一来,麻五必然与梁子岛的反抗力量互相对抗。不必考虑他们会联合,因为麻五也是反抗力量的敌人。走投无路后,麻五有可能主动投降。如果他不投降,就让他们中国人打中国人。”
麻五四面树敌,正好成为大冢正博牵制梁子湖地区抗日力量的一颗棋子。如果麻五被中国军队消灭,大冢就少了一个有分量的对手;如果麻五投降,大冢就多了一支与中国反抗力量抗衡的部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冢打着如意算盘。
不得不说大冢的功课做得不赖。
大冢宣布命令的时候,鬼子的军官和侦缉队队长胡传胜、维持会会长柯长安齐刷刷起立。 “三小队留守驻地。一小队、二小队和侦缉队进攻大草湖。”飞鸽传书。鬼子的联防会议一结束,盘踞在大草湖的麻五就获知了鬼子的动向。麻五知道,大草湖南面是国民党第九战区的防区,不可冒进;北面有国民党独立六十旅,无路可逃。梁子湖方圆五六百公里的区域,日军、伪军、国民党军队、游击队等势力,犬牙交错,形势十分复杂。眼下他唯一的出路是打开铁贺公路线,向梁子湖东岸滨湖一线丘陵岗地靠拢。铁贺公路线虽然有鬼子布防,但除金牛、保安外,其他地方防守力量相对薄弱,不难突围。只是,要确保身后的安全,就必须拿下梁子岛。麻五不知道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就是向西撤退是一道生门。他与其他十二个太保一番合计,当即作出决定:一、藏起枪械所和被服厂设备;二、队伍向西转移;三、留下两个小队的土匪,以老百姓的身份分散于大草湖一带,随时准备接应大部队打回大草湖。
刘云妮趁乱逃出了麻五的土匪窝。大草湖,湖水幽静。四面大山,松竹还是那么青翠。如果不是杂木纷纷落叶、不是枫叶已被染红,她完全察觉不出冬天已经来临。刘云妮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她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湖边的小路一路往北,向山外逃命。她知道,水往低处流,沿着溪水往下走,一定能逃得出去。可是峡谷口在哪里呢?她迷失了方向,面前有岔路,不知走哪一边好。贵为乡绅家的千金,从小到大,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了求学才去武汉。她对山区是那样陌生。山区天黑早,光线越来越暗,寂静的山林中,时不时传来野兽的吼声,她觉得毛骨悚然。后面,土匪紧追不舍。当她踌躇之际,一只大手把她拉进路旁的草丛。刘云妮一看,是自己的老师李汉章,她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李汉章示意她不要说话。李汉章从江北过来,要去通山找县委。土匪一直往山下追去。李汉章见土匪走远了,带着刘云妮进了山。
土匪一路追到刘云妮的家,没有看见刘云妮,就逼刘贵交人。 “你们把人抢走了,还问我要人,天理何在?”刘贵说。
“麻爷就是天理,不交人,你就跟我们走。”土匪小头目说完就要绑人。
刘云妮的母亲出来了,她睁着红肿的眼睛,拦在土匪面前,说: “还我女儿!”
一个土匪对着她就是一枪,她倒在地上。见夫人被打死,刘贵一头撞向土匪小头目,又是一声枪响,刘贵也倒在了地上。土匪们一不做二不休,放了一把火。片刻之后,火光冲天。
日军在胡传胜的带领下,一路耀武扬威地向大草湖开进。大冢骑在马上,山路颠簸,但他很悠闲,很享受,仿佛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游山玩水。当他们来到大草湖,大草湖死一般寂静,连一只小鸡都看不到,更不要说人了。麻五的司令部设在一幢坐东朝西、一进三重的徽派建筑里,司令部空空如也。大冢气急败坏地抽出指挥刀,劈向条桌上的一盏马灯,马灯上的玻璃顿时成为碎片。扑了个空,大冢恼羞成怒,下令烧掉房子。士兵们将点燃的火把到处扔,顿时,草湖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藏在山上的百姓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掩面垂泪,几个年轻小伙要下山找鬼子拼命,老人们拉着他们,死死不肯松手。
下山之后,日本鬼子经过九门塆,大冢命令士兵集合村民。野兽一样的鬼子,踢门闯户,翻箱倒柜,抢劫财物,驱赶村民。两个鬼子闯进李木匠家,他的妻子王氏正在坐月子。见虎狼一样的鬼子冲进来,王氏抱着婴儿坐在床角瑟瑟发抖。“不要杀我的孩子!不要——”王氏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鬼子一把夺过孩子扔到一边,受惊的婴儿哇哇大哭。另一个鬼子上衣没脱完,就压在王氏身上,王氏拼命挣扎,口中不断喊着:“不要!不要……”躲过鬼子追赶的李木匠恰巧回家,见此情景,一股血直冲脑门,他抄起一根木棒,朝床上的鬼子猛扑过去,站在一边兴奋地大喊大叫的鬼子端起上了刺刀的枪,向李木匠刺去,李木匠倒在血泊之中。王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天啦——”昏死过去。两个鬼子在婴儿越来越弱的哭声里,强奸了王氏。他们满足兽性之后,穿好衣服,端起枪,一个用枪朝王氏胸口刺去,一个用刺刀挑起婴儿,摔在地上。屋子变得死一般沉寂。
禾场上,九门塆男女老少九十多口人,站在鬼子的枪口下。胡传胜喊话:“乡亲们,大日本皇军,不是来杀你们的。只要你们说出土匪麻五的去向,皇军大大有赏。如果知情不报,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我也是中国人,不想看见乡亲们人头落地。”
安静,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大冢正博像恶狼一样扫视着人群,他来到人群前,拉出站在前排的一位老人:“你,知道?”
老人平静地说:“我们也恨土匪,巴不得杀死他们。但你们一进村就砸门,就抢东西,比饿狼还凶。有本事别朝我们出气。”
大冢恼羞成怒,抽出军刀,一刀刺死了老人。人群骚动起来。“射击。”大冢一声令下,鬼子的机枪“突突”地响起来。九门塆九十多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就这样被大冢屠杀了。大冢余怒未消,又命令其他鬼子用一把大火烧掉九门塆。
这次行动,日本鬼子沿途烧了包括九门塆在内的五个村子,屠杀了两百多个老百姓。鄂南地区,阴云密布,寒潮肆虐。
麻五带着队伍直奔梁子岛而去。线报员快马加鞭赶上队伍,把大草湖发生的事告诉了麻五。听说鬼子屠了村,土匪头子麻五丝毫没有感到惋惜和愧疚,更谈不上想为老百姓报仇雪恨。他关心的是藏着的武器弹药,知道武器弹药还在,他面无表情,一个劲儿叮嘱手下说:“让夫人安心待在原地,告诉她,队伍不久就会打回来。”他知道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眼下,他是回不去了。麻五盘算的是如何杀上梁子岛,找到一个新的落脚地。
危险悄悄临近,而岛上的复仇队浑然不觉。一大早,一部分队员在叶大牙的带领下跑操,一部分由王江涛带着去莲心塘挖野藕。自从复仇队成立之后,五十多名队员的生活开支一下子多起来,幸好梁子湖物产丰富,野藕遍布水浅处。
挖藕是一件苦差事。首先要根据枯荷的走向判断从哪里下手开挖。选好了开挖点,就用戳筒戳泥来围堰,舀干堰里的水,再开始一个劲儿地戳泥巴,碰到较硬的泥层,就要用双手挖泥了。王江涛是这方面的好手。他在浅滩瞅准枯荷密集的一处,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就开始戳泥。戳泥的活儿到了他手上,仿佛是一件轻松自如的事,他弯着腰,把泥巴甩向三米开外,泥巴落下时,水花四溅,有节奏地发出“啪——啪——”声。不一会儿工夫,王江涛身边就出现了一个泥凼子。泥凼子里,露出三五节笔杆一样的藕尖。藕尖露头,莲藕就不远了。王江涛是个老手,他知道,如果还像开始时那样使蛮劲戳泥巴,就会把藕戳断,这样挖出的藕不完整不说,还会灌进泥巴,难以清洗。他停下来,观察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在藕尖周围刨泥巴。
泥凼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深。泥凼子里,几根莲藕横七竖八躺在那里。王江涛并不着急取藕,他要沿着往不同方向伸展的藕,将泥凼子挖得更大,这样有利于找到藏在泥巴里的藕窠。人有群,藕有窠,藕窠一般在泥巴肥沃、软糯的地方。藕窠里,往往藕叠藕,叠了好几层,而且各有各的生长方向。碰到藕窠了,挖藕的人一定要有耐心,不能急于求成,必须把凼子里的泥巴刨开,否则会因为淤泥阻隔而前功尽弃。取藕时,从最上面的一层开始。逐层取藕的心情,别提多么惬意了。
今天,王江涛运气很好,碰到藕窠了。他很高兴,取藕时,不禁哼起梁子湖情歌。“水汪汪来水深深,妹眼媚啊勾哥魂……”离他不远的叶小三冒出头来,说:“江涛哥,去唱给琼芳姐听吧,可不能在这里搅哥们的心。”“董鸡子,你小子欠揍。”董鸡子是一种个头小的水鸟,叶小三个子小,大家就送给他这个绰号。
话音刚落,王江涛看到碉堡那边的哨兵正朝这边吹哨子,挥旗子。王江涛从泥凼子里爬出来,招呼大家集合,莲心塘中顷刻冒出一些泥人,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戳筒,跟着王江涛朝碉堡那边跑去。
碉堡上,叶大牙和陈琼芳已站在那里。
“像是土匪。”叶大牙望着从月亮岛方向压过来的鸭子似的船说。“在大幕山金牛至麻石岭一线,活动着几股土匪,但方部和马部人数不是很多,看这阵势,莫非是麻五?”陈琼芳说。 “不管是哪一路大神,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送神。”王江涛说。叶大牙说:“不打紧,水上与陆地不同,我们把队伍拉到七星岩一带,只要火力猛,不许他们靠岸,他们就没办法登陆。”“你老哥说怎么打就怎么打。”王江涛用信任的语气说。
“好,我们迅速集合队伍。陈琼芳去组织妇女,准备救护伤员。”很快,复仇队进入了七星岩阵地。叶大牙把土炮安置在视野开阔的阵地上。阵地上,队员们严阵以待。陈琼芳带着女子救护队赶到了公山救护点。叶祥云要参加战斗,被大家劝退,他便来到救护点,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王江涛伏在阵地上紧张地盯着湖面。湖面上,帆樯林立,旗帜猎猎作响。百余只渔船散开来,形成巨大的船阵,覆盖了半个北梁子湖,船阵仿佛一座漂移的岛屿,急速向梁子岛撞来。王江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叶大牙说:“沉住气,等他们进入土炮有效射程再开火。”王江涛点了点头,眼睛死死盯着湖面。湖面响起“咚咚咚”的击鼓声。伴随急促的鼓点,船阵推进的速度更快了。叶大牙看到西边有三只船离开了船队阵列,他对阵地上的炮手们喊:“瞄准这三只船,听我命令。”
麻五见岛上还没有反应,就站在船头趾高气扬地说:“兄弟们,打到梁子岛,去把婆娘找。”麻五的船在船阵中间,此言一出,他左右船上的土匪纷纷帮船夫用枪托划船。土匪们见状,个个争先恐后地仿效。不一会儿的工夫,麻五的船被甩在后面。
叶大牙冷静观察着。隐约可见船阵中有龙头的黄旗了,龙头旗是土匪麻五的标志。“开炮!”叶大牙一声令下,十门土制大炮一起发射炮弹,随着“轰——轰——”的声响,麻五船队中冒进的三只船,有两只船被击中。一只船的帆烧着了,火球直往船里落,土匪们左躲右闪,你撞我,我撞你,船失去平衡,翻了,土匪们在水中死命挣扎。另一只船中舱被炸穿,三个土匪倒在船舱中,一个土匪双手蒙着眼睛,鬼哭狼嚎,湖水不断涌进船舱,船慢慢下沉。旁边的船上,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都抢着调转船头逃命。船挤船,船撞船,西边的船阵乱了阵脚。
麻五也不是吃素的,他掏出手枪,对天连开三枪,“他毛舅的!谁调头,老子给他开天窗!”这一招很灵,所有的船不前进,也不后退。麻五命令用船上的小钢炮向岛上开火。船阵最前面的船只上的土匪,纷纷在船头架起钢炮。每开一炮,强大的后坐力让船只剧烈摇晃。土匪们在船上摇来晃去,小钢炮无法对准目标,雨点般的炮弹有的盲目地落在湖边,炸得水花四溅;有的落在七星岩阵地周围,炸不到一个人。麻五用望远镜看到这个结果,破口大骂:“他毛舅的!”
复仇队的土炮飞过来,弹无虚发。被击中的匪船,或者中间开花,或者翻入水中,船上的土匪,不是被炸死炸伤,就是落入水中苦苦挣扎。慑于麻五淫威,这些匪船即使挨打也不敢乱动。如此打下去,麻五占不到半点便宜,一旁的铁公鸡说:“司令,不如把前面的炮船连在一起,让钢炮基座稳固,这样钢炮就可以瞄准目标了。”
这个办法果然有效。麻五看到复仇队的阵地被炸开了花,乐得手舞足蹈。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在复仇队阵地右边的掩体上,炸得土块飞上了天,两名队员受伤了。一个女人带着担架队,迅速把伤员抬了下去。
这是进攻的好时机,麻五命令船阵前进。船阵向岛上压过来。王江涛注意到土匪调整了船阵,对叶大牙说:“我们也调整一下开炮方向,专打船阵前面的炮船。”叶大牙点了点头。他吩咐炮手只管打前面的炮船,又把二十个铳手分成十组,每组两个人,两管铳,一个负责开火,一个负责填药。
麻五的船阵快速推进,游击队的土炮再一次怒吼起来。调整后的游击队炮队,这一次实行饱和打击。船阵前面的炮船,有的散架,有的沉没,麻五被炸得没有了还手之力,退又退不得,进又进不了。炮船被动挨打,损失过半,船上的土匪死的死,伤的伤,完全失去了战斗力。炮船挨打的时候,麻五赶忙指挥架着机枪的船向前突进。复仇队停止了炮击。麻五大声喊:“他毛舅的,复仇队的土炮终于哑了。谁先上岸,老子赏他大洋十块。”土匪们顾不上保持船队阵型,各自为战,拼命划船。王江涛让铳手瞄准前面的船开火。湖面上,船队左侧有船只突进,逐渐与船队拉开了距离。叶小三一铳打去,机枪手,划船的,还有几个土匪,应声倒下。见叶小三开了火,其他铳手跟着开火,匪船上一片哀号。见识到铳的威力后,土匪纷纷躲进船舱,不敢露头,船漂在水面不动了。经过短暂的僵持,麻五让船队散开。铳散射出的小钢珠,打击面积大,土匪还是不敢前进。久攻不下,麻五只得灰溜溜撤到月亮岛,在月亮岛上驻扎。
月亮岛是一个诗意十足的名字。传说,杨姓始祖杨公因为梦见平湖秋月,便四处寻找,才找到这块契合梦境的风水宝地。因为小岛状如圆月,故名月亮岛。岛上的杨姓渔民,传说是杨万里的后人。从到岛上定居起,三百多年来,杨氏家族开枝散叶,到现在已有五六百口人,因为有严格的族长制,族长把这个家族管理得井井有条。近处的一个湖湾,是他们的衣食来源,湖湾出产鱼、莲子、菱角、莲藕、芡实等水产品,外姓人染指不得。几百年来,为了捍卫自己的衣食来源,他们不知和外姓人发生过多少次械斗。杨公的迁出地属大冶,他的后人把鱼鳞册献给了大冶县衙门,所以月亮岛成了大冶县的一块飞地。借着这个特殊的名头,他们得到了特殊的保护,才得以安居乐业。现在,一切都乱了套,日军的扫荡、麻五的袭扰,让月亮岛上原本安静祥和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成为人们怀念的对象。
月亮岛地处梁子湖东北角,距梁子湖东岸较近。梁子湖唯一的出水口就在东岸的磨刀矶。过磨刀矶五里许,湖水由东沟流入长港,再经鄂城西山山麓之樊口注入长江,地方志上记载的梁子湖鳊鱼就多产于樊口湖水与江水汇合处。长港调节着梁子湖旱期和汛期的湖水,而且还连接着保安湖。保安湖属于梁子湖水系,保安湖的湖水向西流向东沟后,经由长港汇入长江。驻保安的日本鬼子,可以轻易经出水口往西进入梁子湖。月亮岛在保安湖与梁子湖间的水道西端。处在月亮岛这样的位置上,麻五打消了向东北扩张的念头。
攻不下梁子岛,走又走不了,麻五只好将司令部设在杨氏祠堂。现在,他占据着保安湖与梁子湖之间、长港西岸的芦席口至东沟一线。他的打算是立住脚就寻找机会打下梁子岛;不能立住脚,就伺机打回大草湖老巢。为了养活土匪队伍,麻五在月亮岛上开征渔税,月亮岛清冷的空气里暗藏着风暴即将袭来的气息。麻五嗅觉十分灵敏,他让短枪队日夜在岛上巡逻,一刻也不松懈。
杨七怪是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人。此人好赌,输光了田产不说,还亲手拆散了自己的家庭。债主逼债,他整天东藏西躲。一天深夜,被债主追杀的杨七怪仓皇逃回月亮岛。他看见北山脚下的杨成业家还亮着灯,就偷偷摸到窗下,想一探究竟。原来是杨成业和几个后生在一起开会,商量怎样偷袭麻五的司令部。这一发现,让杨七怪找到了救命稻草。他急忙一路小跑,去向麻五告密。麻五给了杨七怪两块大洋的赏钱后,急令手枪队前往缉拿杨成业。就在手枪队收缩包围圈的时候,一个土匪踩断了一根枯枝,响声惊动了屋里的杨成业。危急之际,杨成业打开北窗,同伴们一个一个从北窗逃出,向北山奔去,断后的杨成业,刚钻出半个身子,又返了回来,并把门窗关紧。他想,土匪如果看不见人,肯定会围山、搜山,那样的话,大家一个也活不了。
杨成业被五花大绑地押到祠堂。祠堂里灯火通明,麻五连夜审讯他。
“小子,想在我麻五手上活命,你就从实招来,你们还有哪些人?都在哪里?”
“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有点筋道!我就喜欢吃有嚼头的筋。”杨成业不作声。
“他毛舅的!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给我往死里打!”麻五咬牙切齿地说。一个打手得令,抽打着杨成业。皮鞭如闪电,杨成业身上皮开肉绽,但他咬紧牙关,一字不吐。
“小子不错,我喜欢。”麻五阴阳怪气、半笑半不笑地说:“只要你供出同伙,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呸!土匪就是土匪,还香的辣的。”
麻五命人给他灌辣椒水,杨成业被呛得满脸通红,剧烈咳嗽,昏了过去。
“去把族长请来。”麻五刚吼出声,一个土匪急忙跑出祠堂,消失在夜色之中。
杨耀祖不愧为杨氏家族的族长,他看着杨成业被严刑拷打的样子,心里痛苦万分,但在麻五面前,他正义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让人不寒而栗。
“族长,我麻五除了爷和伊不杀,什么人都敢杀,这你是知道的。叫你来,我也不绕弯子,直话直说,听说你治家有方,你说,这个后生,我怎么处置?”
“自古匪民不同道,我如何知道你要怎么处置?”杨耀祖针锋相对。
“好,你们同道,果然一个鼻孔出气!”
“麻司令,你过分了,什么叫一个鼻孔出气?我还没问你呢,这个年轻人犯了什么法,你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族长大人,那我来告诉你,他和几个年轻人要袭击我的司令部,你说,该不该杀?”麻五咄咄逼人,眼露凶光。
“我没看见有人袭击你的司令部,倒是看见有人侵占他人家园,横征暴敛,巧取豪夺,滥用酷刑,滥杀无辜。”
“他毛舅的!又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
麻五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硬骨头?今晚,他是遇到硬茬了,他知道,再怎么整,也不会有结果。麻五毕竟是一个嗜血成性、心狠手辣的土匪头子!他挥了挥手,大喊一声:“拖出去斩了!”
几个喽啰正准备下手。铁公鸡连忙附在麻五耳边嘀咕:“司令,不如明天把渔民全部召集在一起,再处死这两个人,杀一儆百,让这帮渔民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麻五拍了拍铁公鸡的肩膀:“还是师爷有头脑。”于是,杨耀祖和杨成业被押到祠堂一角严加看管。
第二天,麻五命人把渔民全部集中在月亮岛西边的码头上。杨耀祖和杨成业被带出来后,麻五发话了:“杨家的老少爷们,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想杀人。但是,不杀这两个人不能解我心头之恨。就在昨天晚上,这个叫杨成业的人,伙同几个年轻人密谋偷袭我的司令部,被我的人发现。杨族长身为一族之长,管教不严。所以,我要处死他们。”
麻五说话的时候,杨七怪就在下面。听说要处死族长和杨成业,杨七怪心里不自在,在人群里惴惴不安。“你们不要怕,只要你们做顺民,我就不杀你们。如果谁想算计老子,就算是老虎,老子也要咬他一口。”说完,麻五亲自操刀,一刀砍向杨耀祖,顿时码头上鲜血四溅。人群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渔民们激愤地朝族长的尸体涌去,土匪开枪射击,几个渔民倒在土匪枪口之下。
“今天,我要让你们见识一下最精彩的死亡——鸭子扑水。”麻五的话音一落,几个土匪抬来一扇磨盘,把杨成业四仰八叉地绑在磨盘上,然后,抬起磨盘和杨成业,扔向湖中……悲惨的哭声,久久回荡在月亮岛上。
麻五在月亮岛大开杀戒之后,岛上风声鹤唳,渔民敢怒不敢言,局势暂时控制下来。转移之前,麻五曾留下两个兄弟带着一班人留在大草湖一带活动,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于是麻五召集身边的十个太保议事,主要讨论队伍的给养问题。月亮岛及其周边地区,面积有限,光靠收渔税,经费不够,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鬼烟是十三太保中以抽鸦片烟出名的兄弟。他骨碌碌转着小眼:
“大哥,制作烟膏来钱快,不如我们选一个地方种罂粟?”
“这主意不错。”麻五喜上眉梢。讨论一番后,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鬼烟头上。
鬼烟领命后,带着几名手下,四处寻找适合种罂粟的地方。经过几天考察,鬼烟看中了梁子湖东岸、保安湖西岸的一片岗地。这片岗地有十多亩土地,地势较高,周边湖汊众多,港道密布,芦苇丛生,便于隐藏,即使驻扎在保安的日本人来了也不怕。禀报麻五后,鬼烟带着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向岗地开来。岗地周边几个村子的百姓闻风而逃,等他们回到家园,十多亩岗地已经易主,姓“麻”了。地里准备越冬的小麦被毁,一片光秃秃,也不知被种了什么。(未完待续)
(标题题写:《湖乡风云(连载)》《暮春时节访中湾》《身在黄州 心在武昌》为李明峰所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