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剑松
那一年暑假,我中专刚刚毕业,闲在家里等待安排工作。有一天,从教育界退休的父亲对我说,我有个朋友在省城的一个居委会里,他们那要画一块宣传画,你学的正好是美术,所以我推荐你去画,赚点钱。听了父亲的话,我很高兴也有点不自信,因为刚毕业的我只有十九岁,从没给人画过画,但想着能赚钱,便硬着头皮答应了。
省城离我家有一百六十多里的路程,我清理好几件换洗的衣服后,步行十二里路到镇上小火车站去坐火车。这是我第一次要在大城市里居住一小段时间,既激动又紧张,因为从小到大除了在家就是在学校居住,还没单独在异乡久住过。经过几个小时的车程到达了省城的火车站,诺大的火车站里风尘仆仆的旅客熙熙攘攘,比我们镇上还热闹。纷杂的情景让我略显慌乱,我四处打听去居委会的公交车,又在惶惶中在一条街道下了车。街道两边都是粗壮的法国梧桐,浓荫蔽日。路边就是居委会大门,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从大门处伸向里面,两边都是灰不溜秋的民房。在我的眼里,一直以为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才是省城的模样,进了居委会才知道,省城里居然还有像我们街上一样的地方,一片脏乱差的民房挤挤匝匝的,让我心目中省城的光辉形象大打折扣。
进了大门左转就是居委会办公楼,我在楼上找到了姓张的那位家乡人。父亲叫我称他张老师,后来才知道他并没有当过老师。张老师是位瘦瘦高高、腰身略弓的老人,对我很和气。他把我带到居委会办公楼四楼会议室旁边的一间房里,那将是我的临时住处,然后带我去画宣传画的地方。下楼后左转沿着那条路笔直走到底,来到一处公厕那儿,他指着那面墙说,这就是的。唉,这么臭的地方呀!那面墙上已作了粉刷,差不多四米长两米宽。看着这么大的面积,我心里直打鼓,在学校里画画都是半开纸那么大,哪画过这么大的画,而且我也没画过宣传画!
张老师把我带到他家里去,说以后中晚餐就在他家里吃,早餐在外面吃。我说让您破费不好吧,他说居委会安排的,要给他补助。听了这话我才放心下来。他家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房,进门我还要稍低一头,怕撞上门框。门框上的农药瓶和一个小喷水壶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多看了几眼。张老师的老伴在家,她对我笑了一下,简短地客气了几句后就不说话了,神情很凝重。
下午,我们和居委会主任见了面,他也是我家乡的人。这是一位精力旺盛的老头,光头、矮胖,昂首挺胸声音宏亮。在厕所那儿,他指着那面墙告诉我,要在那里画个人拿着喇叭在喊话,然后在两边写“讲卫生光荣,不讲卫生可耻”。我听了不禁觉得有点好笑,这哪里像宣传画!主任问我拿不拿得下地,我支支吾吾的很谦虚地应付了几句。他离开后,张老师对我说,你不能这么谦虚,要坚定地说拿得下,不然别人以为你没本事。
张老师看得出我不自信,第二天就带我去居委会办公楼三楼的储藏室里找出很多画报,让我参考。那些画报显然过时了,好多竟然是六七十年代的,现在想来还是很珍贵的。为了让我更好地完成任务,他还带我去几个居委会看人家的宣传画,并带我去一位爱画画的居民家里去请教。那位老大哥很热情,他老婆当时正在逼仄的巷道里搓衣服。我不禁感叹,这么拥挤的家呀,真不如我们乡里,家家都是百把平方米的住房,还不算前后的空地。但嘲笑我们为“乡里的人”也是这些人!
看了几个居委会的宣传画,我觉得并不难,好多都是勾形后平涂上色的,较抽象,不像我上学时学习的那样,又是明暗又是结构的太复杂。我酝酿了一下,决定画个年轻的女孩拿个喇叭,其它地方画城市的街景。于是就着手准备,先让张老师叫人弄来两个汽油桶子,上面横两条竹跳板。然后我准备去买油画颜料,柴油让张老师买。柴油是用来洗笔的,当时没经验,不知道有丙稀这种水溶颜料,作画方便一样不掉色。
买颜料要坐车过桥去江对岸的荣宝斋,大桥头因有一幢古楼,所以游人很多,各种小摊小贩也是密密麻麻的。我边走边看稀奇,三个穿白大褂的摊位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儿卖麦饭石,说能治白发。想想我年少就白了好多头发,于是咬牙花十块钱买了些。买完颜料回来时,那些人不见了,我知道上当了。不过,我还是把那些石子泡了开水喝,毕竟花了钱的,尽管白发也没少一根。
把这一切准备好后,我就开始作画。这面墙朝西,上午还好,下午灼热的阳光晒着后脑壳痛,不得不又要了一顶草帽,每天还带一大壶水。
张老师的老伴的菜做得不错,每次在他家吃饭除了我和他之外,其他人都不上桌,老伴和儿媳夹些菜在旁边默默无声地吃着,这让我每次都不好意思。张老师中晚餐都要饮点酒,边饮边跟我扯点话,但多半是沉闷不语。我感觉他家很压抑,所以我经常早早吃完借口午休离开。我一直没见到他儿子,张老师说在码头上班,顶他的职。有一次我问他门口悬挂着药壶是怎么回事,他说儿媳想在菜里下药毒死他,被他发现了,于是把作案工具挂在那里,每天让儿媳看着。我听了感到很是惊讶,从此对他儿媳“刮目相看”。这里虽然貌似城市中的贫民窟,但里面的女人衣着打扮得都较时尚,唯独张老师的儿媳还像农村妇女一样土气,大热天大家都穿着各色裙子,只有她还穿着长衣长裤。看上去很朴实的她怎么如此歹毒,以后每次看到她时感到厌恶。
有一天我正在午休被吵醒了,从门缝里观察,发现居委会的干部们和张老师,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在那里争论什么。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张老师的儿子,是为争房产而来的。他的儿子也是瘦瘦长长的,蓄着胡须,声音很大,一点也不像一个儿子对待父亲的态度。从那以后也没见过他,可能父子关系也不好,他从来不进这个家门。看来张老师过得很苦的,不像我们那个大家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派和气。
张老师经常聊起我父亲,我竟然很聪明地对他说,我父亲经常提起您。而实际上木讷的父亲并没提过。张老师几次深情地回忆说,当年到省城来当码头工人时,是你父亲送我上火车的,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从他忧郁的叙说中,我眼前出现了很有电影感的画面:家乡那简陋的火车站里,张老师背着行李,背对着绿皮火车和父亲握手话别,然后在汽笛声中依依不舍地上了火车,在缓缓启动的火车里,张老师隔着车窗仍向站台上的父亲挥手,同样挥手的父亲眼里也充满了不舍,一直目送火车远去。
出了居委会右转,那里有一片卖早点的,大片绿荫下,桌子都摆到了路边。有卖混沌的、卖油条的、卖热干面等,这里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九点多钟。每天早上,张老师都会到楼上去等我,然后一起吃早餐。我们那里的水饺在这里称混沌,虽然不饱满,但很香,我很喜欢吃。
傍晚,张老师陪我散步,一路上总有居民跟他打招呼,他就一改乡音用当地话笑着回应。大桥离这里不远,所以江滩是我们必去的地方。我们俩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听着涛声吹着晚风,看着繁华的街景,找话题聊。但因年龄相隔甚远,聊着聊着就没有聊的,都静静地看着对面的晚霞发呆。他是近七十岁的人了,每天都要陪我去江边散步,实在不过意。有一天我说,您这么大年纪,总陪我出来玩,我很不过意,以后就不麻烦您了。他慈祥地说,我是怕你一人在外感觉太孤独,才陪你的。听了他的话,我差点哭了。多么好的一位老人,我父亲从来没有陪我散步过。
居委会的大门将大都市的繁华热闹阻隔在外,把闲散清静关在里面,开始看不起这里的我慢慢习惯了并喜欢这里面的一切。在那条主路的左边是一排一层整齐的矮房子,有几家成天放电视连续剧《婉君》,好像他们家电视机就这一个台似的。“有个女孩名叫婉君”这句歌词一天要重复几十遍,让我耳朵听起了茧。路的右边居民房高高低低乱七八糟的,有一幢小房子里天天总有几个女人进出,其中有个高个子短发的女人,戴着一副大耳环,挽着小提包,穿着一步裙,气质优雅。她的每次出现总影响着我作画,大城市的女人就是漂亮!后来才知道她们天天到这家来打麻将。
每天上午都有一个拖拉机来公厕边,我先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后来才发现是来掏大粪的。他把一个大皮筒子的一头放进窖里,发动拖拉机,就把粪便抽进那个大铁箱子里了,还真先进呢!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人在他前面来抽过,我说不知道。心想我天天画画的,哪里会留意他们的长相?然后那个人骂骂咧咧地开着拖拉机离开了。看来掏大粪还有竞争呢!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家废弃的厂房,我画累了就进去避荫。里面红砖房子都快垮了,地上到处散落着机器的部件。后来从张老师口中得知,这里曾经是居委会的机械厂,由于经营不善才垮掉了。那些年,居委会好多男人都在里面上班,现在没班上了,他们就改行当摩的、摆地摊。当时“下岗”这个词还很陌生,两三年后,“下岗”已成了城市居民街头巷尾的主要话题,那些骄傲的城市工人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生活来源,纷纷另谋出路,成了无业游民,好多人日子过得不如农民。张老师感叹,还是像你这样读书出来的好,国家安排工作。实际上过了五六年后,国家也不给大中专院校毕业生安排工作。
我在中专学校里,幸亏画过半身像,还懂得“三停五眼”等比例,再加上画过油画,才不至于束手无策。只是在人物形象上处理有点问题,女人比男人难画。对比过于强烈,会感觉人很黑,过于注意脸部肌肉结构又无女性的柔美。所以经过几次修改,才感觉皮肤好看多了。但那个女孩看上去总觉得有点不舒服,有一天我把她的丫丫辫改成垂在肩膀上,徒然感觉好多了。那个经常光顾我作画的中年男子又来了,他说这样好看多了,先的那个太土气了。没想到一个辫子的改动竟然使画风得到转变。这位中年男人说话很直接,他在我写小字时说,你画还不错,就是字差了些!听了他的话,我很羞愧。
主体人物画好后,其它的街景就好办了,画些车子、行人、岗亭、红绿灯、高楼、绿荫。不过最棘手的事也来了,这么大的面积,两边的大美术字我不敢下手。可能我一直没跟家里联系,有一天父亲竟然来看我,真是雪中送炭,于是我请父亲来写。书法是父亲的强项,退休前经常办墙报,写美术字信手拈来,所以很快就把两边的美术字写完了。父亲对我的画很满意,再看我很好,没有吃饭就回家去了。
之后的一天,我把画面收拾了一下就完工。张老师把工钱给我,五十元钱。虽然不多,但也高兴,毕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赚的钱。实际上,我收获的不止是五十元钱,还收获了父爱、收获了张老师的关爱,特别是他教给我的自信,才有了我后来克难攻坚的勇气;还有那位中年人的直言不讳,我才知耻而后进,激励我学习书法,做到了书画并进。也正因为有他们的影响,我成为一个自信、友爱、上进的人。
自那次离开省城后,我再没有见到张老师,即使有过想去看看他的想法,却又未兑现。好多年后,我问父亲张老师的情况,父亲说他去世了,这让我很伤心。三十年来,我还是经常想起他,想起那一段难以忘记的时光,想起我们徜徉在凉爽的江风里,眺望满天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