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驼子叔不是我的亲叔叔,而是我的一位房叔。
据母亲讲,小时的驼子叔是一副俊俏模样,圆头大脸,腰直背挺的。
那时,日本鬼子刚被赶走,驼子叔的父母在兵灾祸患和贫穷困苦中,先后离开了人世,留下他一个十岁的孤儿无依无靠。
族人虽然都很同情他,但都没能力收养,又不愿看到他去流浪乞讨,冻饿死。几位长辈商量后,就将他送到一家酒作坊里去当帮工,有个栖身之地,有口热茶热饭。
自那时起,驼子叔就开始在酒作坊里当帮工了,他的工作是每天将一口大水缸挑满水,将库房的稻谷挑到作坊里,酒糟出来后,又挑到后院去倒掉,一年四季,驼子叔就这么扁担不离肩地挑啊挑。一个十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腰膀如同一棵嫩嫩的树苗,由于长年肩头重担挑压,身才长不高,而且也变了形,成了一个驼背。
2
我能记事的时候,农村已经过土改,驼子叔早已不在酒作坊里当帮工了,个子稍长高了点,腰板似乎直了点,一个人住在土改时分的一间破屋里,前面安了个土灶,后面用土砖铺几块旧木板为床作卧室,虽然简陋, 但驼子叔还是很满足,再不寄人篱下,有了一份土地,有了自己的家。脸上常常挂着笑容,高兴起来,还错词歪调的唱几句:“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多幸福......”逗得人们十分开心,就说:“驼子脆(方言)起来了!”
驼子叔对于同辈或者长辈叫他驼子并不生气,可那些穿破裆裤的孩子们,也抹着鼻涕,指着他笑着乱喊:“驼子,驼子!”
驼子叔见三岁伢也叫他驼子,便很生气了,咬着牙,瞪着圆眼,挥着手喊道:“倒你娘的X,老子是你爹,是你爷爷,没大没小的,我一栗子挖死你!”
驼子叔吼是这么吼,扬起的手并没有真的落下去。孩子们见了就更无忌惮了,追着屁股一个劲的喊:“驼子、驼子。”
还有的编成歌唱:“驼子驼,抱鸡婆,生的儿,还是驼。”
驼子叔因身体的畸形,得不到人们的尊重,心里就很悲哀,但他也会想:“生就的眉毛,长就的像,丑是丑,但我总得要活下去啊。”
然而也有例外,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母亲可从来没叫过他驼子,总是亲热地称他大兄弟,因为我的母亲在未出嫁来我家前,在家里读过几年私塾,知书达理,就因这一点,驼子叔把我家看得很亲,每逢落雪下雨无事干,总要到我家坐坐,有什么为难事总要找我的母亲商量,有什么苦处,也愿向我母亲倾诉。这样,我与驼子叔接触较多,好在我受到母亲的影响,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嘲笑地喊他驼子,而是称他驼子叔。驼子叔听了并不吹胡瞪眼地发怒,却大声应一声:“呃。”就因我称呼他时带了个“叔”,觉得我尊他是长辈,他就满足、高兴,因此,每次到我家来坐时,总要带几粒糖或莲蓬、野果给我,看来他是很有自尊心的。
3
母亲坐在大门里纺麻线,我伏在旁边的一条板凳上做作业,锄完麻地的驼子叔回家,路过门前时停下来,抚着我的头说:“认真读书,别像我个睁眼瞎,斗大字不识一个。”然后蹲在门洞外,将锄柄横在大胯上,掏出一支香烟点燃,用一只手送到嘴里,另一只手却又握着拿烟手的手腕,似乎那支烟很重,亦或是怕它掉了,我觉得他抽烟的样子很怪。
我望着他吞云吐雾地吸了几口后,两眼盯望着我,自言自语的说着:“我这一生不求发财发富,只求能讨个老婆为我生个一儿半女,病了有人为我端茶倒水,老了为我养老送终。”说完,还轻轻叹出一口气。
我母亲听了,停下手中的活,望着他那一脸茫然的神态,是鼓励,又是安慰地说:“他大兄弟,现在是好社会,用心把几亩田地种好,手里攒点钱,还怕讨不到老婆,莫急呗!”
“我这个样子,哪个女人愿意嫁我?”驼子叔见我母亲搭了腔,侧过脸说。
“人家瞎子,跛子也能讨到老婆,你么样,不就是背弯了点,莫多想,讨得到的。”
驼子叔眼里有光亮闪动,却又叹出一句:“我都二十四五的人了。”
“莫作急,婚姻是有缘分的,等到缘分到了,自然就能讨到老婆。”
“真的?”驼子叔有些兴奋地直起身。
“大嫂何时骗过人!”
驼子叔的人生追求目标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渺小。他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候着“缘分”的到来。
4
然而不久,合作化运动开始了,成立互助组,建人民公社,国家各项建设蓬勃发展,筑江堤,修水库,大办钢铁,开山挖矿,从农村抽调大批劳力。驼子叔老实,又是一个光棍汉,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无牵无挂,每次来了任务,当队长的坤叔就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驼子,你没家庭负担,只有派你去!”见驼子叔犹犹豫豫的,又变了语气:“这是去建设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光荣,你懂不懂?日的!我要像你,不当这个队长,连爬带滚也要争着去。”
驼子叔不知是被光荣的劳动吸引了,还是被坤叔的激情感动了,连连点头说:“我去,我去。”
自此以后,驼子叔的青春时光就流逝在一个接一个的公差工地上,这些公差,短的三两个月,长的两三年。驼子叔大概早忘了他追求的梦想,像个陀螺一样被人抽的四处转,人也变得少言少语了。
有时,驼子叔回家拿换洗衣服,有些人就说快活的风凉话:“驼子,你日的算是当了工人,家里按劳力靠工分,外头一个月还有几块钱补贴抽烟,这是我们大家抬举你,队长偏心照顾你。”
驼子叔像受了冤枉似的犟红着脸,不好说自己是驼背树好上,只激愤地说:“操的,你们哪一个不是把我当红帽砣,好盘!有光沾的事,能轮得到我?那苦,那累,你们谁受过?”
人们见驼子叔动了气,也就不再言说了。
我没见过驼子叔出公差在外劳动的情景,也很少听到他在人们面前提到劳动的苦和累,这与他憨朴的忍耐性分不开。
只是那年冬天,农村普遍闹饥荒,生产队大食堂几乎都断炊了,我从学校回来,天天帮家里挖野藕,捞鱼摸虾填肚子。驼子叔因公受伤,从阳新富池水库工地回来养伤,我又才见到驼子叔。
那天,也是驼子叔回来的第二天,母亲提了点藕和几条小鱼,带着我去看望他,见他正坐在门口边。如果不是他那明显的驼背,我还以为是只大灰猴蹲在那里,又黑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已陷落成两个黑洞,里面闪动着两点忧郁无奈的浊光,他见我们去看望他,很是感动,眼神变得有光亮了。
当母亲叹口气问他:“大兄弟,人们不是说你在外面当工人,好着呢!怎么受了伤?”
驼子叔一脸苦笑,半天才说:“我们民工每天要从一里外的山脚拖十车石头到施工场地,才能吃上一斤半米,为了不扣粮,我们就不要命地冒着山上飞滚下来的石头抢着装车,拖运。一天,我正低头搬石头,忽然,听到有人喊,驼子!快跑,石头滚下来了!我刚跑开两步,一块石磙大的石头轰轰隆隆地飞滚下来,从我头顶上飞过,将我的板车砸的稀巴烂,我的背也被那块石头的锋口刮开一道血口子,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后就让我回来了。”
母亲听了,一脸的惊愕,唏嘘不已。我听得心里咚咚直跳,毛骨悚然。驼子叔讲的却是那样轻描淡写,似乎他没有把那当做苦和累,当成灾难和危险。
我们三人都沉默了一阵后。忽然,驼子叔用一种弱带哽咽的声音说:“大嫂,听说生产队已经没多少粮了,我又不能下地劳动挣工分,怕是会饿死的。”
母亲将视线移到我身上,半天叹出一口气说:“大兄弟,莫那样想,听说县里已经组织人到外地搬粮去了,熬过了这个冬天,明年春天,蚕豆、小麦出来了,日子就会好的。不能挣工分,基本口粮还是不会少你的,这就像人生遇到了坎,你命里有那道险坎,差点被石头砸死,可你不是走过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眼下这道坎也会迈过去的啵!再说,讨个老婆,养儿育女,你没想了?”
驼子叔呆愣了半天,才伤感的说:“这多年一直在外出公差,哪还有心思去想那事,眼下已三十多岁了,又遇上这灾荒年,能想法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不想、不想。”
母亲见驼子叔说得那么绝望,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慰, 但他为了鼓起驼子叔生活的勇气,也就随口劝了句:“大兄弟,你命里应有段婚姻缘分,也不会饿死啵。”
驼子叔听了,脸上掠过一阵笑,眼里跳动着光亮,口里不停地喃喃着:“是吗,是吗。”
5
我母亲并不是信迷信,也不懂算命看相,就因她那随口劝了句,驼子叔真的迈过了那个寒冬的坎。但生产队的饥荒并没减轻,第二年青黄不接时,大食堂里,每餐凭票给每人一碗一吹三层浪,一喝九道沟的藕丁粥。一天傍晚,驼子叔从食堂领了碗粥,准备端回家掺上野菜煮着吃,路过公路边的那颗百年大枫树时,发现树下半坐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正瞪着一双饥迫的双眼盯着他手中的碗。驼子叔心慌了,急忙抽出一只手将碗罩住,加快了脚步,那样子是怕那女子翻起来抢他的粥,可他还没走出三步,那女子有气无力的叫唤声却钻进了他的耳里:“大、哥哥,给、给我、吃...”
驼子叔心里一颤,但并不想停步,而耳里立刻又传来那女子的声音:“我、我三天没、没吃东西了,只求你,给,给我,喝,喝一口,肚子,肚子里,有,有一粒米,我死了,死了也安心。”
驼子叔是个汉子,心肠却极软,听了这凄凉悲伤的哀叫,鼻子里立刻一阵发酸,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他望着粥碗犹豫了一下后,转身走到那女子身边,蹲下身,将粥碗送到那女子口边说:“喝吧,你都喝下。”
那女子的确太饿了,竟一口气将粥喝完,并伸出黑污的指头在碗里刮几下往口里吮,半天才喘出一口长气,两眼盯着驼子叔的脸,口里喃喃着:“好人,好人。”
驼子叔从来没见过陌生女人这样盯过自己,当他的眼光与那女子的眼光相碰时,他的心里就有点慌,脸上有些发热,连忙移开视线,说:“回家去,你的家在哪里?”说完,就直起身,捏着空碗,离开那女子。
当驼子叔回家煮了点野菜吃完准备关门睡觉时,却发现黑暗里,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门外的一块石头上,以为她没吃饱又来讨吃的,就有些生气,有些急了,用几乎是吼的语气说:“一碗粥刚才都给你吃了,我也只吃了点野菜,你怎么又来要。快走,快走,我要关门睡觉!”吼完,驼子叔就用手去关门,可那女子却将一只脚放在门槛里,并哀求着:“好人,大哥哥,你让我进你的屋吧!”
驼子叔一听,更急了:“我一个单身汉,晚上让你一个女人进屋,明天人们会怎么说,将脚拿开,快点走吧!”
那女子听了,再不言语,也不将那只放在门槛里的脚移开,似乎铁了心要进驼子叔的屋。
驼子叔无奈,就去找队长坤叔,希望坤叔能来帮忙把那女子劝走,哪知坤叔在分晚餐粥时,少分了一家人的一碗粥,两家人通娘骂老子地吵了一架,正在气头上,还没听清驼子叔说的话,就火冲冲地说:“你说的是枫树脚下的那个女疯子,我早看见了,你将她撵走不就得了,还来烦我,去去去!”
驼子叔受了几句呛白,只好转头来找我母亲,说:“大嫂,你做做好事,去帮我把那个女子劝走!”
“你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要我去劝哪个女子走?你是不是跟哪位婶、嫂嫂、弟媳吵了架?”正给我补衣服的母亲抬起头,有些责怪地说。
“我怎敢跟她们吵架,是,是我刚才从大食堂回家时,看到一个女子说得可怜,就将一碗粥让她吃了,她现在蹿到我的家,赖着不肯走,我么能收留她住呀!”
母亲大概这才听明白,停了手中的活,盯着驼子叔那张犯愁的脸想了一会儿。忽然“嘻嘻”笑着说:“大兄弟,你也太忠厚了……”
“驼子,日的,你真没胆!既然她赖着你,你就留着跟她睡了,你不是早就想讨个老婆?是她赖着你,睡了也不犯法,”看完秧水回来的父亲,大概刚才听到驼子叔与母亲的对话,打断母亲的话怂恿说。
“老杂种,说这遭雷打的!”母亲剜了父亲一眼笑着骂了一句。接着又问驼子叔:“那女子有多大年纪?”
“没问,比我小吧。”
“哪里人?”
“没问,说柞树山里话。”
“嘻嘻,大兄弟,怕是那女子看上你了,这大概就是你与她的缘分,呵呵...”
“这是缘分?”驼子叔犯狐疑,“我个穷光蛋,驼子背,她看得起我哪一点?”
“人家大概看起了你忠厚老实,心地善良。走,我去问问,如果她真愿意,你就将她留下来。”
6
我觉得这事儿很新奇,就跟在母亲身后去。
当我们到驼子叔门口时,见门口外根本没人。
驼子叔轻轻嗫嚅着:“走了,走了!”
我探头往屋里一瞄,发现一个疯子似的女人正坐在灶门前的小凳子上,就惊叫着:“娘,屋里坐着一个疯子!”
当我们进屋后,只见煤油灯光下,那女子双手交叉抱着胸前,紧缩着身子,扬着脸,瞪着一双呆滞而又闪着惊恐、无可奈何乞求的眼神,一声不吭地坐着不动。
驼子叔带着责备的语气说:“劝你不走,还跑到我屋里坐着!”
母亲拉拉驼子叔的衣服说:“别这样说!黑天黑地的,又刮着风,坐在外面不冷啦!”又弯身朝那女子瞄了瞄,轻轻叹口气说:“造孽!姑娘,你别害怕,我来不是劝你走的,只是想问问 你的情况。”
那女子交抱的双手垂下了,没有应声,依然用一种害怕,不相信的眼光望着母亲。
母亲坐到我搬来的一条板凳上,冲驼子叔说:“倒盆热水来,我帮这姑娘洗洗头脸。”
驼子叔就将土灶里的一壶热水拿出来倒在一个小木盆里,又放下一块布巾。
母亲将木盆端到那女子身边,温和地说:“姑娘,来,我来帮你洗洗。”
那女子先是一愣,接着就听到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并哽咽着说:“好人,我这脏,怎么能要你洗,我自己洗,我自己洗。”
那女子将一盆清亮的水洗成了一盆墨水似的。
母亲又让驼子叔打来冷水,真的动手帮那女子又洗了一遍,然后用双手将那女子面前的散乱头发往后拢了拢,端详着说:“长得蛮好看,圆圆的脸型,大大的眼睛,唉!怎么不在家里?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呀?”
那女子被母亲关切的言行打动了,就淌着泪将自己的情况讲了出来。
7
原来,这女子是邻县柞树山区崖头岭的人,那里山大石头多,人少地薄。她姓石,大名叫凤儿,小名叫荠花,今年二十六岁了,前年嫁给邻村一家姓胡的人家,去年冬,丈夫因饥饿,错将一种有毒的草当野菜吃了,结果中毒死了。今年春,饥荒有增无减,公公与婆婆见她没为儿子生个孩子,觉得养在家里是个废人,多一张嘴要吃的,就将她赶出家门。荠花呼天唤地地大哭了一场后,就离开了胡家,离开了柞树山,在外流浪,今天就流落到这里了。
这荠花不善言语,说得不多,讲得也很平淡,也没一句怨声恨言,也没见她悲天怆地地动情。不知她是太老实,还是心灵已麻木了。
驼子叔两手抱着头,蹲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陪着长一声,短一声地叹出一口气。
我的母亲静静地听着,口里不时叹出一句:“造孽!命苦,真造孽!”她见那石荠花不再说什么了,就以一种关切的语气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石荠花瞪着茫然的双眼,晃晃头,半天才吐出:“不知道。”
“唉,没个家,一个女人在外面这样流浪也不是办法。”
“有口气,活一天算一天。”
“你还年轻,么能说这没志气的短路话!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既然婆家不要你了,你就再嫁个男人,不就有依靠了。”
“现在日子这样难过,多个人,就多张嘴要吃的,谁肯要我,而且我还是个结过婚的人。”
母亲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叹口气。停了一下又道:“你今夜是只想借宿一晚,还是怎么的,可我这个大兄弟是个单身汉,觉得不方便,本来他是来叫我劝你走的,刚才听了你的遭遇,不忍心叫你走,如果你愿意嫁人,我倒是愿意劝劝我这个大兄弟娶了你成个家。他虽然是个驼背,但忠厚老实,心地善良,他会好好待你的。”
石荠花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驼子叔,嘴里重复着:“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母亲懂得女人的心理,她虽然没听到石荠花明确的表态,但却从她神情,语气上,猜到石荠花已动了心,只是要保持女人的那一种自尊的怜恃和害羞。
于是,母亲脸上露出喜色,转脸冲驼子叔说:“大兄弟,人家荠花愿意嫁给你,你愿不愿意收留她一起成个家过日子?”
驼子叔眼里闪出惊喜的光,直起身,有些羞怯地望着石荠花“嘿嘿”笑着,并说:“只要她看得起我驼子,我来烧锅热水让她洗洗身子。”
就这样,在我母亲的撮合下,驼子叔 就这简单地成了家,实现了讨个老婆的梦想。
村里人议论开了。有的说:“驼子叔命好,不花一分钱彩礼,白白捡个老婆。”有的说:“不是这饥荒,人家一朵花,决不会插在驼子这堆牛粪上!”
也有出于好心的说:“那女子怕是个骗子,让驼子睡几夜,骗点吃的。等日子好了又跑回去了。”
队长坤叔知道这事以后,黑着脸冲驼子叔说:“驼子,我丑话说向前,队里供应越来越少,我只希望队里能减少人口,你日的,还有心思找个老婆!她是没户口的,别怪我不供应她的口粮。”
驼子叔不爱求人,也不会说好话,更不愿胡搅蛮缠,只是低声地说:“我不会怪你,每餐一碗粥,我吃一半,老婆吃一半。”
驼子叔说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一碗粥是养不活两口人的。不过,驼子叔是能吃苦的人,每天出工前和放工后,不是下河摸螺蛳、蚌壳,就是上山挖野菜,只要是能吃的,他都弄回拌粥煮着吃。
8
冬去春来,一晃就过去了几年,生产队大食堂早已解散,原先家家的空缸空罐,又被丰收的粮食填满。
我也早考上了县师范,在外的多,在家的少,与驼子叔见面不多,只知道他和驼子婶都翻过了那道生活极难的坎。驼子婶也没离开驼子叔,并到公社补办了结婚证,成为合法夫妻,俩人生活得很开心,只是我没能看到他们那光灿灿的笑脸。
这样的日子还没过两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工厂停工闹革命,平静的生活又掀起浪潮。
母亲担心我在外会胡来,就赶到县城逼着把我带回家,这样就又容易碰到驼子叔。
我的家在县城西部一百多里的一座山坡的东南边,隔着铁贺公路与供销合作社对门。我回家后,一连几天发现驼子叔,早中晚总要从山坡下一里多路的水井里,挑担水倒在供销社门口的一口黄釉水缸里,就有些奇怪,便问母亲说:“娘,驼子叔被供销社招工了?”
母亲“呵呵”一笑,随口应了声:“人家谁会招他当工人,他那是在做善事啵。”
“做善事?”我有些不明白。
母亲又笑笑说:“娶了个老婆就想生儿子呗!”
“想生儿子就让驼子婶给他生,与做善事有什么关系?”
“你好多事还不懂,也是我那天劝了他几句,他就当真了。真是个老实驼子!”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有一天,母亲正坐在门口为小队选择棉籽种,驼子叔从供销社买了盒大公鸡的香烟出来,点着后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吞云吐雾地看母亲择棉种。
母亲就关切地说:“大兄弟,你今天没出工呀?会少挣几角钱啵!”
“上午五担粪,我已挑了三担,歇一下再挑。”
“荠花呢?”
“队长安排插秧去了。”
“莫旷工,多挣工分,攒几个钱,将来把房子改改。”
“唉”,一声叹息随着一团白烟叹出后,“房子我没想修,你说,你说,唉!”
“你又犯什么难了?”母亲斜乜着驼子叔。“你有什么话在大嫂面前不好说,吞吞吐吐地!”
“你说,大嫂,我也快四十的人了,同荠花成家已三年多了,她的肚子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是她没生的,还是我有病?”
“呵呵”母亲一声笑,正脸见驼子叔一脸丧气的神情说:“是想得个孩子呀!我看荠花有生的,你也没病。你想想,前两年饿饭,能保住命就算不错,现在日子刚刚好了,有生的啵!老话说,一年不生三年生,三年不生六年生。莫急!到时候会生的。”
“啊啊,是这样。”驼子叔脸上的愁云散了,有些兴奋地将手中的烟蒂扔掉,站起身,刚准备走,又听到母亲随口溜出一句:“修桥铺路,儿孙满路。”就怔了一下,没挪步并很认真地说:“大嫂,修桥铺路,我还没那个本事,求神拜菩萨,现在庙拆了,菩萨打了,批判那是封建迷信。”
“做善事,做善事。我不是叫你去求菩萨。”
“做善事?做什么善事?”驼子叔像问母亲,又像是在问自己。
“就是做好事啵,大兄弟,你也真是的!”
做好事,驼子叔明白。做什么好事呢?驼子叔认真琢磨了几天,还没拿定主意。只是有一天,几位山里客到供销社卖土产品时,由于渴了,找人讨水喝。驼子叔便触动了,第二天,他花钱买了口黄釉水缸,放在供销社门口,并请木匠做了个盖板,还从山上砍了棵竹子,做几把喝水筒挂在墙上,每天早晚挑担井水倒在缸里,免费供过往行人饮用。
每天要出工生产,又要利用休息时间挑三担水,每担水来去两里路,挑回时要爬坡路,很是辛苦,可驼子叔做得很认真,雷打不动。
不明白过中原因的人,笑骂驼子叔:“驼子,你真是个贱骆驼!小队不给你工分,喝的人也不给一分钱,挑得那起劲!”
驼子叔只是咧嘴笑笑,说:“闲着还不是玩,挑几担水练练筋骨,你们看,我的脚腿肚子结实多了,病也少了。”
“日的,驼子,你原来黄皮尖嘴,现在脸也胖了,有了红光,真的练出了一副好身体。”
全国流行演唱革命样榜戏时,驼子婶真的给驼子叔生了个胖儿子。那时,我已分配回大队学校当教师了。
那天,驼子叔乐得合不拢嘴的跑来向我母亲报喜说:“大嫂,大嫂,你怕是个神仙吧,算到我会有孩子,生了,荠花果真生了个儿子!”
“呵呵,大兄弟,那就恭贺你喜得贵子哟!”
“大嫂,我想办桌酒庆贺,请你坐一席。”
“我劝你,酒就别办了,现在还不富裕,免得借钱背债,一家分发一碗糖面就可以。”
驼子叔是相信我母亲的,也就按母亲的话办,并让我母亲给孩子取名叫望生。
驼子叔有了 孩子,但每天三担水雷打不脱地坚持挑,并像变了个人似的,腰显得直了些,也爱说笑了,有时抱着他的儿子望生在塆里转,口里还歪腔乱调地哼几句那时流行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队长坤叔听了,笑着说:“哪里跑来一头驴子叫,生一个儿子还嫌少了,还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操,操,多了,看你养得活吧!”
别的人只是指着驼子叔说:“驼子又脆起来了。”
9
可几个月后,还沉浸在脆的欢乐中的驼子叔,又要吃苦头了。
那天,县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宣传队,到我们这边远公社演唱样板戏,驼子叔观看了一半,想起中午要挑的那担水,就找队长坤叔请假回家。
正在兴头上的坤叔,不等驼子叔开口,却先笑着甩出一句:“驼子,今天的样板戏演的怎么样?”
驼子叔今天心情很好,不知是想卖弄一下自己说话有水平,还是什么地随口回了句:“蚂蚁的鸡儿,好细(戏)!”
驼子叔就因说了这么一句歇后语的俏皮话,不知谁向上级报告了,还没等驼子叔回到家,就被几个戴着红袖章的棒子队的人撵上,说他是现行反革命,恶毒污蔑革命样板戏,就五花大绑地把他带回戏场。
戏场立刻变成了批判大会场。
驼子叔脖子上挂着一块黑牌,被押着推到戏台口站着,脸色苍白,闪着一双迷惑、无奈、恐惧的眼神,面对着台下上万人,驼背更弯了,就像被猫逼在墙角的一只老鼠,浑身抖动着。
一个头戴黄军帽,干部模样的人,坐在放有麦克风话筒的桌后,激情愤怒地吼着:“革命样板戏,大家都知道,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江青同志,亲自主持创作出的伟大艺术品,塑造了无产阶级的高大全形象,可眼前这个驼子,人不象人苗,公然在大庭广众面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进行恶毒的污蔑和攻击,将伟大的样板戏污蔑是蚂蚁的鸡儿!”
“哈哈”,台下立刻引起一阵海浪般的大笑。
驼子叔不知怎么壮起了胆,歪着头急迫的辩说道:“我没污蔑,我没攻击,我是贫下中农,我是夸戏演的好!”
“妈的!你个死驼子,还敢狡辩,老子揍死你!”旁边一个棒子队员,狠狠搧了驼子叔一嘴巴,骂着。
驼子叔的头更低了,口里流着鲜血,再也不敢作声了。
台下有认识驼子叔的,嚷嚷说:“这驼子是黄土岭供销社门口挑水让人喝的,是个善人,做好事。”
“他是善人吗?他驼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装的!装的懂不懂?”台上那个讲话的干部听了人们的议论,又吼起来:“他驼子伪装成善人做好事,蒙蔽群众,骨子里藏着歹毒!他污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污蔑社会主义,污蔑党中央,污蔑我们伟大的文艺旗手,就是现行反革命!你们谁被他蒙住了眼睛,替驼子说好话,就是与他同流合污!”
台下顿时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驼子叔就这样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10
直到粉粹“四人帮”后,驼子叔才被释放回家。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这位饱受折磨的驼子叔,居然在回家的第二天,又开始了他义务挑水的工作。
那天清早,我正在门口刷牙,见驼子叔在一缕晨光中,弯着腰,两手各提住一只水桶的梁架,似挑似提地挑着满满一担水,正沿着那六十多度的山坡公路,一步一步地向上移动,那样子十分艰难而吃力,仿佛是一只爬虫在向上爬动。
等驼子叔挑到我跟前的时候,我不知用什么话劝他,只说:“叔,你这大一把年纪了,何苦啊!”
驼子叔没有歇担,扬着脸,笑笑,喘着气说:“这长时间没挑,肩头痒。”
我只能摇摇头,苦苦一笑。
驼子叔被抓走的那年,我母亲因受剌激过大,突发心绞痛,不幸去世了,没人再与驼子叔聊天,也没人安慰和开导他,他也就很少来我家了。高考恢复后,我外出读了几年大学,后来分配到县民政部门工作,又在外成了家,就很少回故乡了,也就很少碰到驼子叔,但他挑水上坡的情景,却经常在我脑海里浮现,每次故乡来了亲人或朋友,我都要打听驼子叔的情况。也就知道,当铁贺公路沿线的代销店和商铺开始有汽水、饮料出售后,没人再喝驼子叔挑的井水了,驼子叔才将那口水缸搬回家,不再挑了。可开始一连几天,驼子叔还将那担油过多遍的旧水桶挑到供销社门口,将扁担架在桶架上,两手捧扶着一支黄金叶的香烟,坐在扁担上,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望着过往行人慢慢吸着。
直到一天早上,不再操劳村民下地生产的坤叔,双手操在背后,闲的发慌满塆转,看到驼子叔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好气地吼道:“驼子,操,你怕是挑上了瘾啰!人们都开始富起来了,你还想挑凉水给哪个喝?”
驼子叔听了,像梦中刚醒似的睁开大眼,口里说:“哦,哦,真是的!我怎么老惦着这事。”然后才挑起空水桶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11
自此后,驼子叔就一门心思种责任田。不久,又将村民小组的空库房租下来,开办了一个烧酒作坊,发挥出他少年时所学的烧酒技术。十年下来,听说驼子叔有一次酒后失言,说他在银行里有三十多万元存款。
驼子叔富起来了,似乎印证了我母亲当年对他所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家里有了钱,驼子婶两耳吊着金灿灿的耳环,手腕上戴着绿莹莹的玉镯,也买回夹克衫,丝棉袄,旅游鞋,精心地将驼子叔打扮起来,驼子叔就像年轻了几岁,那驼背也直了好多,说话也大声大气了,日子过得滋滋有味。
坤叔不知是开玩笑,还是挖苦说:“驼子,你日的,雄起来了!”
驼子叔斜了坤叔一眼,分明有些得意地应道:“现在政策好,癞痢跟着月亮走,沾点光。”
12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两年,驼子叔又变得沉默寡言 了,驼背也弯了几度。这并不是驼子叔的酒厂倒闭了,也不是他的年纪大了,而是他又遇到了新问题。
那年,驼子叔的儿子望生,没有考取高中,又不愿跟驼子叔学烧酒,要外出打工闯天下。两年后,望生带回一个漂亮的姑娘,对驼子叔、驼子婶说:“爸、妈,我们要结婚。”
驼子叔一听,高兴地说:“要结婚就结吧,好,好!”
“爸,人家女方家里有条件。”
“么事条件,不就是彩礼,三转一响和几件好衣料。”
“爸,你不知是说的哪年的事,春秀她爸妈说,要十万礼金,外加三金。春秀说,在城里没有一套楼房,决不嫁!”
驼子叔一听,高兴的劲儿全扫光了。气愤地吼着说:“老子把全部的存款用光了也不够呀!她父母这不是卖女儿,真邪!不结,不要了!”
“爸,不要了!你说得这轻巧,春秀已怀上我的孩子了。”
驼子叔怔了一下,笑着说:“既然怀上了孩子,就让她在家里生下来,省得我花钱,干落一个孙子!”
“爸!”望生听驼子叔这么说,就急了,说:“春秀她妈也说了,如果我们家不答应条件,就带春秀到医院去堕胎。”
“儿子,胎不能打!”一旁的驼子婶急了,连忙插话,并劝驼子叔说:“老货,你不是早就想抱孙子吗?你就答应条件,把女伢接回来。”
望生也接着他妈的话说:“爸,她家这条件还不算苛刻,真正苛刻的,还要外加电脑,小轿车什么的,多着呢。爸,你就答应我们吧!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说,再说,三金到时候还不是带到我家来了,在城里买套房子,你不开酒厂了,我们就接你和妈到城里去住,去享福!”
驼子叔经儿子望生的央求和驼子婶的劝说,终于花尽全部积蓄,为望生办完了婚事。
13
但到孙子长到三岁,能跑会走时,驼子叔却又遭遇了不幸,那就是驼子婶得了肝癌。已将积蓄用完了的驼子叔为了给驼子婶治病,将自己的烧酒厂卖掉了。儿子、媳妇不在家,驼子叔还要带着小孙子在医院照料驼子婶,忙得陀螺转,忙和吃苦,驼子叔都不怕。可是住院治疗费太贵,5000元钱不到两天就像放水似的消去了,不到半个月,卖酒厂的4万多元钱就所剩无几了,驼子婶的病也不见有好转,愁和急压得驼子叔心发慌,头垂在胯裆处躲坐在病房外走道里低声叹气,并求人借手机告诉儿子望生,要儿子寄钱回。
望生寄回1万元钱后,就说再没钱了。
驼子叔气急了,破口在电话里骂道:“婊子养的,老子们养了你,想不管啦!没钱,你就将那套房子卖了!”
儿子关了机。
驼子婶听到了驼子叔的骂声,挣扎着爬起来对驼子叔说:“房子不能卖,望生他们挣钱也不多,还要生活。我不治了,这病治不好,回去,我要出院回去!”说完,驼子婶就扶着墙往外走。
驼子叔一把拦住扶着,用一种带哭的声音说:“老婆,不能回去,你会治好的,没钱,我去想办法,这道坎会爬过去的。”
决意要走的驼子婶推开驼子叔的手,颤抖的声音说:“我听人说这病是治不好的,不要再白花钱,你能想什么办法?回去,回去,死了,魂也能留在家里。我知道你心很善,你也尽了心,走吧!”
驼子叔没法,只好收拾东西,去住院部结账。好在医院了解了驼子叔的困难后,在结账时减免了百分之二十的药费,使驼子叔可以少背一点债。
驼子婶回家没几天后就去世了,安葬完毕,儿子望生和媳妇也将孙子带走了。
驼子叔就成了一只孤雁,孤单、寂寞和思念笼罩着他的心,使他变得更驼更矮小了,也显得更加苍老。但经过生活磨难的驼子叔,生命的韧性却又非常顽强,他没有趴倒下去,酒厂没了,驼子叔的身影又在他那几亩田地上晃动。
坤叔手里捏着一个保温杯,好心的劝驼子叔说:“驼子,这把年纪了,还种什么地啊!一亩田地,把种子、农药、肥料、叫机子收割费一除,辛苦一年,落下几个钱?到儿子望生那里去,帮他带带孩子,享享福吧!”
驼子叔望着远处沉思了一下,憨憨地叹着气说:“老了,谁不想享享福,不能啰!望生他们收入也不高,房租、水电、孙子上幼儿园,都要开销,我去了就会增加他们的负担,哪会有福享!再说,还欠着人家的债,晚上总睡不着觉,不能总拖着,想早点还给人家,只要身子骨能动 ,挣多挣少,大帮小凑,帮帮儿子,也了却我的心愿。”
坤叔有些不解地:“驼子,操,你已是黄土埋齐颈的人了,还这糍粑心!管他什么债不债,那是望生的事,到他那里去坐着吃,坐着喝,还要给几个零花钱。养儿防老是不是?养儿要回报是不是?不然就白托了人生!”
驼子叔知道坤叔已几年没干什么活了,要三个儿子分别供养。开始,三个儿子都不情愿,坤叔气不过,就拿着菜刀到三个儿子家,在桌上拍着说:“谁不供养老子,老子就砍谁!”三个儿子怕狠,只好答应。坤叔就每天抱着一个保温茶杯,不是在岭上集市小店里坐着闲聊咵天,就是在牌铺里抹小牌,到了吃饭时间,还要人去喊,真是养老享清福,那是他三个儿子都会挣大钱,驼子叔羡慕过,也嫉妒过。他听了坤叔说的话后,摇摇头,又点点头,一脸无奈的叹声应道:“兄弟,你的命好,我的命苦,又摊上这道坎,我么能跟你比!”
14
几年后,驼子叔已八十多岁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过驼子叔,是在家乡镇福利院里。
那天,我参加全县乡镇福利院温暖工程达标创建检查验收工作,当我下车后,意外发现驼子叔和几位老人,正在绿树,花坛簇拥中的健身场地上做健身运动,就马上走过去,奇怪而又高兴地说:“叔,你怎么在这里?望生不养你呀!”
两手拉着健身器材杆的驼子叔,一见是我,放下手,显得很高兴地说:“望生养我,是他养我,他们俩人都忙,平时没时间照料我,每个月交两千块钱,将我送到这儿来托养,这样蛮好,这里生活也蛮好!”
“哈哈,叔,大概是望生这几年在外打工发了大财吧?”
“望生早没外出打工了,在家乡办了个什么生态农业合作社。咳,也多亏了那扶贫工作组!”驼子叔有些欣慰与感动。
我也很为驼子叔家的变化而感到十分的宽慰。但却不明白驼子叔的儿子望生为何放弃了在外打工,而回到家乡种田。在与驼子叔的交谈中,他告诉了我。
三年前,驼子叔为了早日还清借债,他除了种责任田外,还每天早晨,在岭上三岔路口的小集市上卖米酒汤圆。那里有个临时小车站,每天上下车的客人不少,都习惯在小集市上过早,而且现在逐步富起来的村民,也学着城里人,早上也不烧火做饭,到小吃摊点买吃买喝。
驼子叔虽然朴实憨厚,但他从开烧酒作坊时已尝到商业经营的甜头。因此,他又抓住这个商机,每天晚上在家里做好米酒,磨好糯米浆,第二天一大早,就一头挑着火炉、热水锅,一头挑着米酒、糯米团、鸡蛋、白糖等材料,又搬来一张小方桌和几条小凳,在临时车站附近路边摆摊经营。
客人来了,驼子叔就在碗里放一勺米酒,一茶匙白糖,8个樱桃大的汤圆,打一个土鸡蛋,轻轻搅动几下,再用开水一冲,一碗汤圆米酒蛋花就做好了。客人就着从旁边买来的油条、包子、烤饼;喝着又香又糯又甜的米酒,十分开心惬意,临走还要夸驼子叔几句。
驼子叔没花两个小时,米酒就卖完了,六七十块钱就进了腰包。早饭后,他又去忙田地里的活。
前年腊月,望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过年。一天早上,望生从县城的家乘车回乡下看望驼子叔,当他下车后,看到满头白发的驼子叔在寒风中,弯着驼背,忙忙碌碌的给客人们做米酒,心里顿时泛起一股苦涩。也就在这时,望生又看到坤叔拿着几根油条,到父亲的摊点来喝米酒,他穿着鸭绒袄,斜身坐在小方桌旁,架着二郎腿,一副悠闲的神态。父亲马上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酒放在他面前,坤叔就闪着腿,有滋有味地吃喝着。吃喝完,将五元钱扔在他父亲面前,并甩出一句话:“多的钱就别找了!这寒风冷冻的还在外面卖米酒,养个儿像没养一样,成了孤老。操娘的!要真是孤老还能进福利院去享几天福。”
望生被刚刚看到的的情景和坤叔的话,深深刺疼了心,他感到十分的愧疚和不安。回城后,几夜没睡好觉,并与老婆春秀商量,不再外出打工了,在家乡种责任田,兼在外面打打零工,一来可以减轻父亲的劳动,二来也可以照料一下父亲的生活。第二年春,村里来了扶贫工作组,核定驼子叔为特困户,是精准扶贫对象。在扶贫工作组的鼓励和帮助下,望生通过土地流转,租赁梁子湖畔,高河港边的三百多亩面积,办起生态农业生产合作社,将一百多亩水面用于养鱼,养龙虾,改造八十多亩低洼田种植湘莲和藕,其余面积种植水稻,蔬菜和瓜果,并还帮助望生与县农业局签定长期提供免费技术指导服务合同。两年下来,初见成效,仅水产养殖 就挣了十五万元。首先还清了驼子叔所借的欠债,了却驼子叔的一块心病,驼子叔也再没每天熬夜起五更到小集市上去卖米酒,被望生接到城里去一起生活,去享福。城里一切都好,可驼子叔住不到十天就感到不习惯。
驼子叔说:“那是什么享福啊!每天上下楼梯,爬得我眼发花,脚打颤,气直喘。孙子上了寄读学校,又没处串门。望生、春秀都在乡下忙生产,自己一人关在屋里就像坐牢。”驼子叔就吵着要回乡下。
望生拗不过驼子叔,就找镇民政办联系,以“空巢”老人的理由,每月交服务费两千元,将驼子叔送到福利院托养。
驼子叔讲完这些,两眼笑眯眯的,将我递给他的一支烟点燃,依然以他那种习惯的抽烟姿势慢慢地吸着。
我望着驼子叔那样安然轻松的神情,就关心地问道:“叔,这儿的生活你习惯吗?”
“习惯,习惯。”驼子叔见问,兴致很高地应着说:“这儿像个花园,比在城里的鸽子笼强多了,三餐饭菜有人送到手上,睡的是席梦思,冷热有空调,平日坐着看看电视,与人说说话,早晚在这儿来活动几下筋骨。望生和春秀有空就带孙子来看看我。好,真好!这一生总算真的享到了福啊!哈哈……”
当我离开福利院时,已是金黄色的云霞染醉西天了,我情不自禁的回过头,见驼子叔两手又拉着那两根健身器材棒活动着,在我眼里,仿佛那佝偻的身形已变直、变高。
(标题题写:《驼子叔的梦想》《灵山秀水涂家垴》为鲁金洲所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