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江南风》 > 2022年第2期 搜索:

老裴失踪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3-01-17

老裴又失踪了。

这是老裴第七次还是第八次失踪,人们记不清了。反正老裴爱玩这一手,多少年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算起来,老裴是退休后开始玩失踪的。退休前,老裴是钢厂公认称职的好职工。上班从不迟到,也不早退。更不会旷工。至于无缘无故地失踪几天或几个月甚至几年那更是不可能的事。很多同事或朋友用“老黄牛”“螺丝钉”“革命的一块砖”来形容他是不过分的。

老裴出生在鄂东南一个叫八字门的村庄,从小缺吃少穿,面黄肌瘦,走起路来像棵豆芽菜弱不禁风。二十岁那年,下来几个招工指标,可以进钢厂当工人,吃国家粮,老裴在镇上当干部的一个族亲托关系,为老裴争取到一个。就这样,老裴抓住这个祖坟冒烟的机会,将自己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摇身变成钢厂每天吃白馒头的工人。老裴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每天除了勤勤恳恳干好本职工作,业余时间,没歇着,干什么呢,写字画画。老裴虽说小学未念完,可他天生有文艺细胞。在农村那些年,繁重的农活根本没时间让他写呀画呀,现在,八小时以外,他手不闲,宿舍的墙壁上,室外的灯光球场上,车间的废钢锭模上,钢厂的宣传黑板上,都是他写字画画的舞台。他画花鸟虫鱼,写行宋楷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务正业的爱好,一步步改变着老裴的人生。30多岁,老裴脱下又重又厚的白帆布工作服,调到钢厂库房当了一名库工。库工也是工人,可库工每天日不晒雨不淋,比炼钢炉前的一线工人强十倍。40多岁,老裴又进一步,成为钢厂安全员。安全员虽不是干部,但每天像干部一样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红色安全帽在全厂各车间转来转去,巡视安全生产情况,派头似乎比厂长还足。跨入50岁门槛,老裴真正时来运转,凭着一部剧本《钢铁夫人》调入厂工会,圆了梦寐以求的干部梦。在多年的写写画画中,老裴不知不觉迷上了戏剧创作,这与他小时候深受样板戏影响有关。当年农村几乎没有文化生活,只有八个样板戏反反复复看。慢慢地,老裴产生了戏剧创作的冲动。多年来他创作的剧本稿纸差不多将逼仄的书房塞得满满当当。剧本《钢铁夫人》是以他二十多年前的初恋情人为原型写成的。剧本讲述了一个钢院毕业的女大学生,一辈子扎根钢厂搞科研,在炉火与钢花中奉献了毕生。尤其令人感动的是,为了工作,她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一辈子未婚。她的梦中情人就是钢铁,因此职工们亲切地称呼她为“钢铁夫人”。后因劳累过芳,不到五十岁就倒在岗位上再也没有醒来。戏剧的高潮部分让无数人看了都流下热泪:在“钢铁夫人”告别仪式上,她安详地躺在鲜花翠柏丛中,钢厂所有职工自发前来为她送行,黑压压人群哭着喊着念着她的名字,久久不肯离开……这个剧本表达的思想情感很明确,“钢铁夫人”虽走了,但她的音容笑貌,光辉形象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众望所归,《钢铁夫人》在全省钢铁系统征文中荣获一等奖,随后搬上了舞台。这下老裴火了,成了钢厂炙手可热的人物,特招进钢厂工会当了专干,就这样一直干到退休。无论是当炼钢工人,还是库工、安全员、工会专干,老裴都干得不错。退休时,老裴小结了一下自己的钢铁人生,基本是满意的。他觉得前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段著名的论语用在自己身上大概也是准确的。当他老裴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因为他的退休生活刚开始,无限美好的日子才拉开序幕。

老裴挥毫写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八个大字悬挂在居室墙上,这是他对退休生活的愿景,差不多也是中国有文化的退休老人追求的人生境界。如何才算读了万卷书呢?每个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退休前老裴以初恋情人为原型创作的戏剧《钢铁夫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退休后老裴计划以自己为原型创作一部戏剧《钢铁汉子》,与《钢铁夫人》为姊妹篇。还要像《钢铁夫人》一样搬上舞台,为自己赢得身后名声,这样才算读了万卷书,也算是对自己人生一个完美交代。当然,每个人的一生不可能十全十美,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缺憾。老裴也不例外。老裴最大的缺憾,就是像他创作的“钢铁夫人”一样,一辈子没有结婚。恋爱当然谈过,尤其是初恋,可谓刻骨铭心,否则他不可能饱含深情地写出轰动一时的剧本《钢铁夫人》。他年轻时断断续续谈过很多场恋爱,就像一幕幕独角戏,没有结果就草草收场了。原因呢,人们总结是老裴高不成低不就。农村的姑娘他看不中,好不容易从农门里跳出来,不可能回去当“半边户”。“半边户”是那个年代专有名词,是指婆娘在农村务农,男人在工厂上班。当年钢厂有很多“半边户”。有的是招工前就在农村结了婚的,有的是进厂后找不到城里姑娘无奈转身回农村找婆娘。老裴不愿当“半边户”。可城里姑娘又高攀不起。一个刚从土里蹦出来的赖蛤蟆,满身都是泥土味儿,人家城里姑娘哪看得上他呢。再说当年他能写会画的优势没有完全显现出来,丢在打着赤膊流着黑汗的工人堆里转眼找不到人影。多年来只好一个人在单身宿舍的硬板床上烙煎饼。那日子真是难熬呀。

老裴在八字门有个弟弟多次劝哥哥回老家找个婆娘,生个一男半女,老了有人照应嘛。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结婚没后人即使在外混得再好回到八字门也是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

老裴抱着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念头,坚决不回八字门找婆娘。渐渐地,他很少回八字门了,与弟弟的亲情关系也慢慢淡漠了。这一路下来,就从年轻的单身汉变成了一根韧性十足的老光棍了。老裴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也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正因如此,退休后老裴才能带着一张银行卡,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有时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有时两三个月,甚至一年两年。时间长短全凭老裴兴致所至。

最早发现老裴“失踪”的是厂宣传部干事小骆。平时谁会去关注一个退休老人的行踪呢。可小骆不一样。小骆是个文学青年,对老裴很崇拜,经常将自己的作品送给老裴请教。一来二往,两人成了忘年交。有一天,小骆发现老裴不见了。平常的每天清晨,老裴会雷打不脱地出门,围着钢厂小区广场先快走三圈,后慢跑两圈,然后舞个上十分钟的太极剑。气定神闲后,才踱步到小区门前的早点摊吃早点。一碗清亮的豆腐脑,加两个面窝或一根油条。是老裴早餐的绝配。可一连几天,小骆没有看到老裴的身影。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不见一个人太正常了,可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不见老裴太不正常了。何况一连半个多月不见老裴身影。老裴是什么人,上班那些年从不迟到,也不早退。退休了也是一样守纪律,讲规矩,日常作息时间几乎精确到分钟来计算。有一年岁末一个老乡工友的孙子满月办喜酒,当时天正下着鹅毛大雪,许多说来的工友都因天气原因推辞了。开席时间快到了,老乡工友还站在酒店门口东张西望。家人说来的都来了,没来的不会来了。别人来不来没把握,但老乡工友一口咬定老裴会来。最后一分钟,漫天风雪中一个大雪人朝这边连滚带爬。近了一看,果真是老裴。脸冻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原来他找错了酒店,折返时才显得手忙脚乱。退休后老裴很少出门了,社交圈子越来越窄,方位感远不如从前了。

找了一圈无果后,小骆不得不向社区干部报告老裴“失踪”的消息。

其实社区干部也注意到老裴了。以为他外出有事,过几天会回来。没当一回事。小骆的反映,让社区觉得兹事体大,于是发动社区干部寻找,电话打到老裴老家八字门,甚至还派了一名社区干部与小骆一起到八字门去找寻。说不定退休后的老裴思乡心切,回老家暂住一阵子呢。结果令人失望。老裴根本没回八字门。几十年过去了,老裴在老家的弟弟成了一个快六十的庄稼汉。老裴弟弟对哥哥漠不关心,没有表现出对亲人失踪的惊讶与慌乱。多年来兄弟俩亲情淡如水了。平时连电话都没打一个。可以断定,老裴的失踪与八字门没有半毛关系。老裴到底去了哪儿?小骆推断情况无外乎有二,一是外出旅游了,二是出远门寻亲访友了。退休后老裴就立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曾对小骆说过,有生之年一定要登一次华山,上金顶,看一看华山论剑之地。老裴是个金庸迷,对《射雕英雄传》的华山论剑之地心向往之。老裴是不是真的上了华山?正当人们疑虑之时,老裴笑容满面地回来了。一身运动装,拖着一个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样子。居民们都围着老裴,问他这半个月“失踪”到哪儿去了?老裴摘下墨镜,呵呵一笑,眼里射出孩子般的兴奋与光芒。小骆猜得没错,老裴出游了。但没有上华山。而是一个人去了南方,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走了走,看了看。没有明确目的地。一路随心所欲地走,走到了深圳,走到了珠海,走到了厦门,几乎把整个沿海城市都走遍了。当然中途是搭车。光靠一双脚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没想到这一走,竟走了半个多月。老裴兴致勃勃地向众人介绍沿海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奇闻轶事,以及形形色色的人文景观,听得大家羡慕不已,纷纷赞叹老裴有福气,有钱有闲,退休生活过得丰富又多彩。

老裴笑着说,他的此次南方之行是退休后行万里路的开始,以后足迹要踏遍天涯海角,三山五岳,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老裴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春暖花开或秋高气爽之时,说走就走了。不用猜测,钢厂小区居民都知道老裴又远行了。果然,短则十天或半个月,长则三五个月,老裴意气风发地回来了。人似乎年轻了不少,眉宇间尽是笑意。老裴每次出行,从不发微信,也不发朋友圈。不像有些人,出门散个步,或吃个烧烤,都要发个九宫格,刷一下存在感。越是刷存在感的人,其实越没有存在感。存在感是自知的,不是被别人感知的。老裴虽从不刷存在感,却在钢厂小区,时时被居民们惦记着。当然,这与他是个钢厂的文化名人有关。但凡有人来小区找老裴,大家用手一指,写《钢铁夫人》的老裴呀,就住在钢厂小区三栋三单元,一楼带院子有两棵香樟的就是。老裴成了钢厂的一张名片。

又是几年后的秋天,老裴像往常一样,失踪在人们视线中。十天半个月,人们习以为常了。家常便饭了。可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再一个月过去了,转眼七八个月过去了,还不见人影。人们不由得议论开了。这个老裴,失踪这么久呀?人们的担心迅速加剧。一个人外出旅游不可能玩七八月个月吧。不合常情。小骆思虑再三,毅然到辖区派出所报了警。民警按“失踪案”迅速出警,走访社区,调查街坊邻里,最后强行打开了老裴的家门。这是一栋老式五层楼的一楼,六十多个平米。带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除了两棵高大的香樟,还堆有一些杂物。因有树木蔽阳,房间内显得阴暗,但不潮湿。二室一厅,小巧精致,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坛坛腌制的大蒜、青椒、腐乳、酱豆等,一溜排放在窗台上,像列队士兵等候首长检阅。综合调查及现场分析,民警推测,老裴可能一个人在旅途中遭遇不测了。当然也可能不是旅途,而是参加什么笔会或聚会之类的活动。退休前,老裴参加过省市相关文艺部门组织的多次剧本笔会。这种笔会一般时间短,三五天开完就回家了。正当大家纷纷推测七嘴八舌时,老裴归来了。大家像看熊猫一样围着老裴左右上下仔细打量。囫囵一个人,没有缺胳膊少腿,当然比平时更显精神与活力,也年轻不少。去哪儿了?既然报案了,老裴有义务将“失踪”的半年向警方陈情。

是小骆陪老裴到派出所作笔录的。老裴首先向民警同志表示了感谢,他称“三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自己这一走竟惊动了警方,二是没想到这半年来竟有那么多街坊邻居惦念他,三是没想到这次外出竟找到了失散三十多年的初恋情人。老裴进一步解释,本来他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想试一试,企图了却一桩心愿。可凭着一个电话,他真的找到了心中珍藏了三十多年的初恋情人王瑜本。这个王瑜本,就是老裴当年创作剧本《钢铁夫人》的原型。可以说,没有当年与王瑜本的一段故事,老裴是写不出来戏剧《钢铁夫人》的。这些算是老裴个人隐私了。对街坊邻居,老裴是会守口如瓶的。可对于警方,他必须和盘托出。

老裴是这样向警方交代“失踪”半年内情的:当年在钢厂当库工时,单位派他去西北钢厂研究院出差,任务是订购回一批炉壁吹氧枪。这种氧枪能持续不断给炉内输送氧气,以此提高炼钢炉内温度,缩短冶炼时间,使原来每天炼四五炉钢提高到六七炉钢。因这种氧枪供不应求,老裴只得在西北钢厂的招待所住下来。因领导有交代,不购回氧枪,就不要回来。除了每天到生产车间催订单外,老裴无事可干,就在招待所写剧本。写累了,到走廊上伸展一下筋骨,扭扭腰抬抬腿。那天他照例活动时,看到一个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姑娘从斜对门的房内出来。姑娘似乎也无事可干,在走廊上闲踱了一会,就进房间了。一连几天,老裴都在走廊上看到这个姑娘。终于有一天他们搭讪了。是他主动还是她主动记不清了。原来姑娘是河北唐山一家钢铁厂技术员,也是来西北钢厂出差,订购一批化检仪器。老裴知道她叫王瑜本,大学毕业,二十七岁,比自己小几岁,未婚。都在钢厂工作,两人交流渐渐多起来。此次在西北钢厂招待所共呆了半个多月,两人的情感迅速升温。本来一个男大当婚,一个女大当嫁,蛮好的事情,可在那个思想还很封闭的年代,两人都不敢捅破那张纸。直到老裴完成任务即将返程,他都说不出口。写好的情书,他都没有勇气交给王瑜本。有一天晚上,他鼓足勇气请王瑜本去看电影。王瑜本欣然接受了。王瑜本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原来披肩长发绾得高高的,上面还扎了一朵丝绸花,像个骄傲的公主。两人进了电影院,老裴眼睛一直盯着荧幕,可一幅画面他都没有看进去,他插在裤袋里的手,紧紧攥着一个信封,里面是他写给王瑜本的情书。薄薄的情书似有千斤重,压得老裴浑身冒汗,心跳加快。直到电影结束,他都不敢拿出来交给王瑜本。回到招待所,回到房间,他都不敢把情书交出来。老裴简直把自己恨死了。

王瑜本是个极其聪明的姑娘,她猜到老裴有什么东西给她。两人临分手各奔东西时,她笑着问老裴,有什么留给我作个纪念呀!老裴手一哆嗦,抖出了情书。情书是一首诗。首先吸引王瑜本的是那一笔飘逸的好字,看一眼就让人受用。这可是老裴的拿手好戏了。再看内容,是普希金的一首爱情诗。同样让人受用。王瑜本当场感动得眼圈红了。至此算是表白成功。接下来,老裴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王瑜本也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令老裴吃惊的是,王瑜本有海外关系,其外公1949年随蒋介石跑到了台湾。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让老裴刚刚升腾起来的爱恋激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个年代,海外关系极其敏感,想和有海外关系的人结婚简直是痴人说梦。老裴很沮丧。回来后,他先后接到王瑜本三封来信,第三封信他甚至没有拆开,丢在书柜里,早已不知去向了。而他也没有给王瑜本回过一封信。随着岁月流逝,两人如风筝断了线,一别二十多年了。老裴时时想起王瑜本。有时梦见了她。最思念时,他以王瑜本为原型,激情满怀地创作了戏剧《钢铁夫人》。正是这个剧本,为老裴带来了一生的名声和好运。

退休后,老裴手脚闲了下来,可头脑却不闲。老爱回忆过去的事。想得最多的还是王瑜本,想起两人呆过的那家招待所,想起两人看过的那场电影,还有那封情书……那个久违的倩影如一朵向日葵时时映亮潮湿的天空,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竟纠结成了一块心病。如今三十多年了,王瑜本过得啥样?她不会像“钢铁夫人”一样一直单身吧?她应该结婚了,应该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不会像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必她也退休了,还生活在唐山吗?想起唐山,老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想到了那场著名的大地震,当时死亡十几万人。王瑜本会不会……老裴不敢想了,赶紧拿出一本书阅读,转移注意力。可翻不了几页,看不下去。脑海里尽是王瑜本的影子。一连多天,他都没有到钢厂广场锻炼了。人消瘦了不少,胸口总觉得胀胀的,里面长了个什么东西堵得慌。老裴感觉如果长期下去,身体会出问题的。于是,他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去寻找王瑜本。如果能有机会见面,道一声歉,当年自己太年轻,不懂爱情;或来一声迟到的问候,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当年分手时,老裴只知道王瑜本是唐山一家钢铁厂技术员,再无其他任何信息。查询114,几经打听,得知这个钢厂早在十多年前就破产了。工人下岗了,只留十多个人留守。辗转打了无数个电话,没人知道一个叫王瑜本的女人。当初上千人的钢厂,而王瑜本只是一个普通技术员,没人知道很正常。不过,有个钢厂留守人员提供了一条线索,钢厂破产后,很多技术员跳槽到了保定一家钢铁厂,这个王瑜本说不定也到了那家钢铁厂……这一说,老裴愧疚之心更重了。如果自己当年勇敢些,思想开放些,王瑜本就跟自己来到了现在所在的钢厂,免受跳槽或下岗之苦。老裴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打点行李,奔赴唐山。如今交通方便,动车几个小时就到了。老裴多方打听到,唐山那家钢厂确有一个叫王瑜本的女技术员,上世纪八十年代下岗后来到保定一家钢铁厂。老裴悬着的心放下了。可以肯定,那年唐山大地震,王瑜本躲过了一劫。他来不及休整,直扑保定。历尽艰难打听到,保定这家钢铁厂有个女工程师叫王瑜本,大概七八年前内退了,随女儿一起定居深圳了。幸运的是,老裴颇费周折地要到了王瑜本女儿的电话。老裴异常兴奋,当即打过来,简单说明了原由,提出想见一见王瑜本。老裴当然不会说他是王瑜本的初恋情人,而说是多年前的朋友。王瑜本的女儿开始很警惕,盘问老裴半天,最后似乎猜到了这个打来电话的陌生男人的身份。反倒对老裴客气起来,称呼老裴为裴叔。说裴叔你来深圳吧,我母亲就住在深圳。当老裴马不停蹄地赶到深圳时,王瑜本的女儿在电话里口气变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母亲从来没有老裴这个外地朋友,声称老裴找错人了。如一瓢冷水劈头盖脸泼下来。怎么会呢?三十多年前的西北钢铁厂招待所,还有那场电影,那封情书……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老裴请求与王瑜本本人通个电话,他想让王瑜本听听自己的声音。想必年纪大了,声音是不会改变多少吧。可王瑜本的女儿反复强调,她母亲不认识老裴这个人,叫他去别的地方寻找。莫在深圳浪费时间了。老裴的倔脾气上来了,说他就在深圳住下来,一直住到王瑜本答应出来见面。反正他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就这样一晃七八个月过去了。也许是被老裴近乎痴傻的执著言行感化了,王瑜本终于接了老裴的电话。两人一聊如故,没有丝感陌生感,都感叹时光易逝,人生苦短!老裴像重回年轻时满血复活了,他兴奋地介绍了自己这些年来的人生经历,介绍了自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退休生活,重点介绍了以王瑜本为原型创作了剧本《钢铁夫人》,大大火了一把,当然不忘提及晚年要以自己为原型写一部《钢铁汉子》,与《钢铁夫人》成为姊妹篇的宏伟计划。“钢铁夫人”是他精心创作的剧本角色,是他一生的追求与向往,他也要像“钢铁夫人”一样,成为“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人……老裴滔滔不绝,完全释放了自己。当他最后提出见一面时,毕竟他人已到了深圳,可王瑜本一口拒绝了。她说不必了,真的不必。她现在老了,人老珠黄,身上有五六种病,每天靠吃七八种药过日子。为了安慰老裴不远万里来找她,最后她一字一顿念了两句诗:鱼儿相濡于陆地,不如相忘于江湖。

于是老裴打道回府了。

当小骆将老裴“失踪”半年的内情转告社区居民时,大家没有半点不解,反而纷纷点赞老裴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甚至有个别居民劝老裴想开些,老男人也会有春天的。老裴不置可否地一笑,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每天清晨,老裴差不多是钢厂小区第一个起床的人。他照例来到钢厂广场,先围着足球场般大小的广场快走三圈,然后慢跑两圈,休憩片刻,舞上一会太极剑,身上汗水像泉眼一样流淌,人顿感神清气爽,耳聪目明。一天的新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老裴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怎么样?爱操闲心的人猜测,老裴一天吃几餐?衣服多少天一换洗?晚上除了看看电视还有什么其它娱乐活动?毕竟一个人生活是孤独的。确实,近些年来,老裴基本谢绝了社交,除了小骆,其他朋友都渐渐疏远或淡忘了。尽管一个人生活,但老裴的日子过得不马虎。每天雷打不脱吃三餐,决不会吃两餐,更不会应付吃一餐。他以干部身份退休后,每个月退休金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金额。时间也充裕。除了读书写剧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好好生活上。他不会亏待自己的。春天吃什么,夏天喝什么,秋冬如何养生,他都是有讲究的。对大鱼大肉老裴兴趣不大,相反他喜欢新鲜的时令果蔬。春天萝卜菜刚上市,菜农挑到菜场的新鲜萝卜菜上还沾着露珠,青翠欲滴,老裴总会买个一二捆,回家细细地洗,将有点发黄的菜叶剔除,然后用清水浸泡,去哈味,洗清晾干后,用板油文火炒,起锅时加些蒜姜,顿时清香扑鼻,食欲大开。初夏藕带上市,细细的,长长的,白里透红。买上一捆,配上红椒,用大火炒,起锅时加生抽香醋调味,吃起来脆脆的,酸辣爽口,味道好极了。秋冬季节,老裴会补一补身子。上好羊排或羊腿,与胡萝卜,加八角桂圆一起煨羊肉汤。或剁两斤筒子骨,或猪脚,与黄豆、莲子米一起用紫砂锅煨,或提一只兔子肉回来,与玉米一起炖。常常是,头天晚上十点多开始慢煨,第二天早上起床,满屋生香,香味都弥漫到楼上去了。当然,吃大餐时老裴会喝上一大杯劲牌保健酒。有时兴趣好时,老裴会喊上小骆过来喝一杯。小骆有时也会主动提一只肥硕的羊腿过去,与老裴一起煮酒论文学。

有个热心的社区女干部为老裴介绍了一个老伴,说老伴其实不老,才五十出头。丈夫三年前患病去世了。身材保持得不错,腰肢屁股都有。见面后,彼此都较满意。老裴建议同居,不结婚。所有生活费用由他支出。女人不假思索同意了。同居不到一个星期,老裴将女人赶出了家门,理由是什么?说出来令人啼笑皆非。原来,女人进驻后,将老裴的房间统统打扫了一番,将卧室墙上粘贴的破旧报纸统统撕掉换成新的墙纸。等老裴买菜回来一看,傻眼了,怒气冲冲质问,谁叫你将墙上的旧报纸撕掉?女人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笑着说,旧的多脏呀,上面蜘蛛网都有。换新的墙纸不好吗?亮堂,干净。老裴气得差点一口气咽过去了。那墙上的旧报纸,在女人眼里是破烂,而在老裴眼里,却是宝贝呀,是命根子。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有老裴各种剧本的简要提纲。多年来老裴有个习惯,每当灵感来时,就随手在墙上报纸上记下来,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三五个词,天长日久,墙上报纸写满了他的手迹。多年来,正是凭着墙上这些涂鸦,老裴创作出一部又一部剧本。现在倒好,被这个不识时务的女人一把撕个精光。老裴当然不能容忍。当即将女人扫地出门。

老裴的生活中可以没有女人,但不能没有戏,没有剧本。写剧本是他晚年生活的精神支柱与寄托。退休后,他写了七八个本子。他对每一个本子都是满意的。可以说,这些都是他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儿子,其中两个儿子比较争气,获得了省市征文三等奖和优秀奖。老裴写作高兴时,有时会打电话叫来小骆,谈一谈构思与主题。小骆有时也会主动上门。老裴每个本子的第一读者总是小骆。小骆爱学习,上班之余整天手不释卷。现在的年轻人,一有空不是打麻将就是斗地主,像小骆这样有理想的年轻人真的很少了。老裴十分器重小骆,对他的写作总是倾其所有进行指导。小骆不写剧本,他写现代性很强的先锋小说。不管是剧本还是小说,写作套路都是相通的。小骆在老裴指导下,进步很快。短短几年就在市报市刊上发表了几篇作品。在圈内有了一定知名度。

那天老裴向小骆透露了深埋内心已久的一个计划,为免于纷扰,他决定远赴云南或贵州,找一处偏远且清静之所,潜心创作剧本《钢铁汉子》。长则两三年,短则一年半载。老裴期待创作“钢铁汉子”这个角色能配上“钢铁夫人”,同时期盼剧本《钢铁汉子》能成为他百年后的“压棺”之作。小骆当时以为老裴说说而己,没想到,几个月后,老裴又“失踪”了,再次消失在人们视线里。这次老裴“失踪”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因为小骆第一时间向钢厂小区报告了老裴的去向。至于老裴到哪里闭关写作,小骆不知道。老裴没有告诉他。老裴平时基本不用手机,家里只有座机,小骆每次深夜有意无意打过去,总是传来座机嘟嘟嘟的响声,无人接听。有一天夜里,小骆又打过去,里面竟传来老裴熟悉的声音。哈哈哈,老裴回来了。屈指一算,整整两年零三个月,800多个日夜。小骆当即兴奋地跑到老裴家,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老裴满脸疲惫,像跑完一场马拉松后人显得极其虚脱,营养似有不良。小骆没有提及《钢铁汉子》。写或写得如何,小骆觉得不重要了。只要人囫囵着回来,比什么都好。倒是老裴主动提及《钢铁汉子》,“失踪”两年多了,他不可能不交待一番。

小骆呀,我这一生可能再也创作不出满意的本子了。老裴有些伤感地说。

小骆劝老裴莫灰心,养好身体,创作可以慢慢来。你其实不老,今年才七十出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日子还长哩。

老裴长叹一声,摇摇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写不出心中的《钢铁汉子》,这也许就是宿命吧。可是又不甘心!

这次回来后,老裴显得消瘦许多,人也沉闷许多。钢厂广场上,也少见他的快走或慢跑。现在注意老裴的人少了。原因呢,熟悉的邻居及同事不是搬走了,就是去世了。自三年前钢厂破产后,厂区萧条了,钢厂小区也日渐人稀。年轻人都搬到市区了,留下的基本是老弱病残。老裴的身体似出现了问题,腰部无端胀痛,躺在床上好受些,走路或上卫生间隐隐作痛。去了一趟医院,查出是腰肩盘突出,还有骨质增生,都是老年常见病,无甚大碍。医生建议静养为主,适当运动。多吃新鲜果蔬,补充维生素。

转眼又一年的春天来了。无限生机的大自然又回到人间。经过一冬的休养,老裴气色好多了。又开始在钢厂广场上慢跑或快走。如今的钢厂广场上,只有几个老人在锻炼,气氛相对冷清许多。老裴锻炼完,依旧去小区门前的小摊过早。还是吃豆腐脑,外加一根油条或面锅。吃着喝着,老裴感觉嘴里越来越没有味道了,豆腐脑没有以前的清香了,喝进胃里像隔夜的牛奶,直泛酸气。油条呢,不干脆,吃起来拖泥带水的。面锅油腻腻的,没有嚼头。难怪来这里过早的居民越来越少了。早餐没有吃好,会影响一天的生活心情。这个老裴是深有体会的。慢慢地,老裴不愿来这里过早了。有时回家煮点面食,有时走一脚,到菜场的摊点过早,顺手买点菜回家。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除了年轻时写作抽烟留下的老支慢,以及近年来发现的老毛病,老裴身体还算硬朗。独处了一辈子,年纪渐大后,老裴的社交面日益狭窄,几乎与外界隔断了,除了小骆,现在老裴基本没有什么朋友。钢厂破产后,小骆南下打工了,为生计奔波,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只要回来,小骆一定会去看看老裴。

这一次,又是小骆第一个发现老裴“失踪”的。这是老裴第七次还是第八次失踪,人们记不清了。反正,老裴爱玩这一手,多少年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但这次不同寻常。因为小骆连续五年回来,发现老裴门上都挂着一把锁。打电话也没人接。头两年回来不见老裴,小骆没觉得有什么,可一连五年回来不见老裴,让小骆感觉这次情况不同往常。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真的很巧,小骆每次来看老裴,他已经又在“路上”了。至于在哪里,当然谁也不知道。二呢,老裴极有可能出事了。印象中老裴“失踪”最长没有超过三年时间。而这次“失踪”五年,情况可以说很糟糕。毕竟,老裴七十多了,一岁年纪一岁人,一个人在外,各种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还是小骆报的案。警方开始不以为然,以为又是老裴故伎重演。这多年来,关于老裴“失踪”的话题成了派出所老生常谈的新闻。一个协警随小骆去了钢厂小区走访情况,一听老裴又“失踪”了,居民们相视一笑,好像又听到一个陈年的老掉牙故事。协警、社区干部和小骆又去了老裴的家,院门依旧是锁着的,看不到里面有任何异常。或是时间久了,屋檐墙角处依稀可见蛛网与灰尘。小骆建议再次撬门进去,协警摇了摇头,表示万不得已时,不能私闯民宅。几天后,小骆去了一趟老裴老家八字门,这是他第二次去老裴老家八字门,得到一条重要线索,老裴的弟弟五年前收到老裴寄来的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巨款。老裴与弟弟多少年没有来往了,为什么会突然寄钱给弟弟?这个蹊跷事让社区干部高度警觉。大家觉得一刻也不能等了,直接撬开了老裴的院门,然后撬开了家门,一股腐蚀霉气扑面而来。屋内潮湿阴暗,地上甚至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斑点。种种迹象表明,屋内长期没人居住了。大家四处搜寻,最后在院子里香樟树下,赫然发现一堆半掩半埋着的骨头。是什么骨头?是老裴的“遗骨”吗?难道老裴早已在家里“失踪”了?情急之下,人们总爱捕风捉影,疯狂地联想。这个未经确证的消息经口口相传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小区里迅速传开了。邻居或同事纷纷前来探望,一阵阵惋惜后,对老裴如此“失踪”深表同情与叹息。

人命关天。警方闻讯出动,在老裴院门外拉起了一圈警戒线,封锁“案发”现场。

老裴老家八字门的弟弟闻讯赶来了。第一次走进哥哥独居的家,像进入一个幽深的梦境。看到灰暗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相框,上面有父母,还有自己和哥哥,老裴弟弟小心翼翼取下相片,仔细端详,突然猛地扑嗵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哥呀,哥呀……我们都很想念你——哎,虽然淡漠了半个世纪,但还是骨肉连心情同手足的亲兄弟!

正当人们或唏嘘或落泪时,从警方传来一条重磅消息,老裴家院子里香樟树下发现的一堆“骨头”,经法医鉴定不是老裴的,而是一堆羊腿猪蹄兔子等动物骨头。

哦,不是老裴的,那老裴人呢?为啥院子里树下掩埋着一堆骨头?什么意思?此时小骆的分析多少打消了居民们的疑虑,院子里树下的一堆“骨头”,或许是老裴平时炖肉熬汤留下的弃物,随手当垃圾倒在树下呢。至于是沤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只有老裴自己知道。小骆就曾喝过几次老裴煨的黄豆猪脚汤,味道真是不错。人们冷静下来一想,是呀,怎么可能是老裴的“遗骨”,仅从现场发现骨头的体量上就可当即排除。再说,如果一个大活人死在院子里,那气味早飘散到几里外了,左邻右舍不可能没有觉察。

意见总是五花八门的。有个头脑灵活的人站出来疑神疑鬼地分析,院子里树下那堆“骨头”,说不定是老裴早就自编自导自演的一曲戏哩。老裴是写戏的。写了半辈子,演戏对他来说也是拿手好戏。有个社区女干部劝大家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瞎猜瞎想,她剧透了一个消息。大概是三年前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她曾接到老裴的一次电话。打到社区办公室座机上的,具体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正在外地客居写作一个剧本,可能考虑到外出时间有些长,怕大家担忧,打个电话报个平安。老裴几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只好给社区打电话了。

如此说来,老裴还活着。这是最好的消息了。大家渴盼老裴能像往常一样失而归来,再次笑容满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毕竟,老裴七十出头,并不老。

(标题题写:《老裴失踪》《绿色生命》《三月的思念》为熊阳春所题)


版权所有: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地址:湖北省鄂州市政府综合楼5楼    联系电话:027-53083195    电子邮箱:820909596@qq.com
Copyright 2022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2023000720号
关注微信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