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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暑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3-01-17

“娘——”

翠香推开门,叫了一声娘,娘不在,爹在。爹镶在一个黑边相框里,挂在堂屋的墙上,不苟言笑。翠香像被谁搡了一把,紧着步子,又推开了后门。

“娘……”

可是,娘呢?

一只大花猫卧在后院里,朝翠香看着,然后起身,喵呜——喵呜——叫了两声。翠香愣着,心里忽地涌起莫名的感伤。

娘在后院掐南瓜花,南瓜花粉嘟嘟的,吹着喇叭,飘着粉黄色的暗香。一只蝴蝶从花蕊里惊飞,剪着翅儿,把风也剪成了粉黄色。蝴蝶盘旋了一会子,落在娘那开满了豌豆花的头巾上,就鲜活了满头的豌豆花儿。

到了六月,娘有起早掐南瓜花的习惯,带露水的那种,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鲜。娘的南瓜花成了食客们的抢手货,有时在半道上就被截走了。有人就对娘说,那就涨价呗。可娘不,仍是一把一元。南瓜花被娘用两根隔年的谷草挽个结,系上,成了一把,不多不少,刚好炒一碗。结是活的,轻轻一扯,便开了。

一元一把的南瓜花,放在锅里一爆炒,亮汪汪的,鲜,就成了一道美味;另一种食法就是凉拌,先把南瓜花放在沸水中稍微焯一下,再捞出来,浇上蒜泥、辣椒和香油什么的,放嘴里一嚼,嘁,脆生生的,满口生津呢。

可是,今日娘掐南瓜花不是去卖鲜,而是准备自家食用的。娘早想好了,南瓜花一定要做成两味,一味是爆炒,不放任何佐料,八成熟,原汁原味;一味是水焯凉拌,放了佐料的。对,末了千万别忘了放醋呢。怕酸的娘又一次提醒着自己。    翠香是回娘家歇六月的。

歇六月,是江汉平原一带的风俗,也称歇伏。所谓歇六月,就是娘将出嫁的女儿接回娘家歇暑,让女儿无牵无挂地闲散一些日子,总之,一个字:歇。娘的意思也很清楚,既然接女儿来歇六月,当娘的就要伺候女儿,让女儿再过一回撒娇受宠的日子。这期间,当娘的会想尽法子做些好吃的,荤荤素素、汤汤水水,不厌其烦,像待稀客样。

其实,歇六月说白了是一种忙里偷闲的歇,就像晌午在树阴下枕着锹把打个盹,醒来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没有栽秧割麦两头忙的五月劳动强度大。

六月的乡村,是一个多情的雨季。人乘凉,苗疯长,谷灌浆,生灵万物都在有声有色地拔节儿,一切都葱茏着、生长着,就连人的精气神也在雨水里发芽。坐下来,望着嘀哒的檐雨,做娘的,自然就想起了远嫁的女儿,想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想“芒种打火夜插秧”的五月,人可要累得脱掉一层皮,该接女儿回娘家,歇六月了。

娘这回接翠香歇六月,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保胎。娘明白,翠香也清楚,但都捂在心里,谁都不肯说出口。

翠香轻手轻脚,来到后院,就看见了掐南瓜花的娘。

“娘——”

娘一惊,刚掐断的南瓜花在手中滴着汁儿。娘的眼愈发花了,只能看见女儿大概的轮廓。风将娘豌豆花图案头巾掀起,一飘一飘的,不知怎的,翠香的心头呼啦一热,泪就雾了眼。翠香提了脚要迈进南瓜地的一刹那,就被娘的一声惊呼制止了。

其实,娘没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娘只是慌啊,就碎着步子跑过去,赶紧拦住了翠香。翠香晓得了,娘是怕她沾上花粉。粉嘟嘟的南瓜花,毒性蛮大的,一旦“咬”了,就会发肿,尤其是皮肤过敏的翠香,沾不得,更何况有孕在身呢。

不知怎的,翠香的泪就下来了。比针脚儿落得还密。

翠香落泪还有另一层意思,谁也不知道,只是掩在她心里,自个儿承受。

翠香把目光扯远了一些,想瞧瞧院子的那一边,可目光“唰”地一下给挡了回来。不知怎的,这些年来,只要回娘家,她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要瞭一瞭那边的院子,好像那边,有什么扯着她的目光、勾着她的心呢。此刻,她的目光,却被挡在了一道绿色屏障上。说是屏障,其实是篱笆;说是篱笆,似乎也不对,明明又是土墙。只是上面牵满了各种瓜豆秧儿,比如丝瓜呀,蛾眉豆呀什么的,藤藤蔓蔓,瓜呀花的,将土墙遮了个严实。乍一看,跟屏障没什么两样。显然,屏障的那边就是金虎家的院子,确切地说,是翠香她五年前呆过的院子。那里,有她亲手栽下的一棵栀子树,那栀子花,是白的;花香,也是白的。白得人神清气爽。总之,那院子,那清白的花香里,曾有过她最美好的憧憬和幸福,可是后来,这一切,都被屈辱和伤心一笔勾销了。

牛轭湾,统共二十二户人家,偏偏,就翠香家跟金虎家墙挨墙,扔在湾子的拐弯处。其他的人家,要么在湾头,要么在湾中央。金虎的娘老子三年前就相继过世了。金虎也到外地打工去了。家里就金虎媳妇春枝带着女儿盼弟过活。

娘,只有娘知道女儿的心事,那心事,早已风干成了硬硬的痂。揭去痂,便是千疮百孔的痛。那痛,令人不堪回首,彻骨彻腑。

眼不见心不烦。那年春上,娘请来了泥匠,砌了这道土墙。然后,娘又沿了墙根儿,种上了瓜瓜豆豆,这不,土墙就不言不语地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

娘想着的就是把那院子隔开,而且是没声儿地、不着痕迹地隔开。

娘要让女儿很顺溜儿地忘掉与那边的一切瓜葛和恩怨。

娘搬来一把竹椅,让翠香坐,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草团蒲子上。竹椅是爹编的,草团蒲子也是爹编的。爹不仅是远近有名的篾匠,而且也是家喻户晓的草匠,什么草帽呀草鞋呀草团蒲子呀,编得周周正正、有模有样。娘一定是嫌草团蒲子太矮,怕别屈了她的身子。

娘开始清理南瓜花,比如那些有了虫眼的叶片,老了的茎,枯了的花什么的,都被娘一一地掐断、剔除。娘的眼睛不好使,就用手摸,用鼻子嗅,总能把那些枯叶残花剔个净,留下的尽是些有红有绿的花呀朵的。娘不让翠香动手。娘说,歇,就是你要给我做的事。娘手里一边忙着,一边拿眼仔细打量翠香,想在女儿的身上看出一些异样来。

翠香低了头,搓着手,眼却落在了娘坐着的草团蒲子上。

娘说等歇过了六月,就好了。

翠香仍搓着手,就搓出了一声“嗯”。

翠香晓得娘的意思。

娘又说,这回,我把你爹也请出来。

翠香一惊,诧异地把目光从草团蒲子上挪到了娘的脸上。

娘又说,有爹有娘,保佑娃平安呢。娘说的“娃”自然一语双关,一是指翠香本人,一是指未出生的外孙娃。

娘理完南瓜花,就起身去了厨房。

翠香走近草团蒲子,蹲下身去,伸出手,在毛了边的草团蒲子上轻轻地、轻轻地摩挲起来,一丝余温毛茸茸地爬进心窝子,润润的,暖暖的。

开饭了。有荤有素。荤是猪蹄炖黄豆。素是南瓜花,却分两样味,一碗清炒,一碗凉拌。就娘儿俩吃,却是三双碗筷。娘在桌子的上方放了一双碗筷,这是“叫饭”,专给爹放的。娘说,吃吧,不等了,你爹就这脾性,活不做完是不会上桌的。

娘的话,让翠香一下就沉到了往事里,又被一幕幕的往事勾起。爹总是忙碌着,连吃饭的工夫也不肯放过。每回翠香去喊爹吃饭,爹不是在垫猪圈,就是在挖垅沟。爹应着,就来就来,别等我,你们吃吧。可是爹就是不来,娘没少生气,说别管他,吃。在翠香的记忆中,爹常常是端着这只缺了沿的青瓷碗,囫囵地扒几口,腮帮子还在一鼓一鼓地嚼着,又扛着农具下地了……

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只缺了沿的青瓷碗,还是那双脱了漆的筷子,翠香见了就跟见到爹一样,好半天回不过神儿。娘干咳了一声,翠香一愣,夹了一块蹄子,放在爹的碗里。娘趁机说,吃吧,你的贴心小棉袄给你夹的呢。牛轭湾人家都习惯把女儿称作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翠香听见这句话,鼻子一酸,别过头去……爹就这样走了,没穿过她纳的一双千层底,没享过她的一天福。翠香睁开泪眼时,正好跟爹打了个照面。

严格地说,爹是因她气死的。

是的,爹就是我气死的。表面上看,爹的死跟婆家人有关,也就是跟前夫金虎的家人有关,可说到底,爹还不是因为我怄得吐血,一口气没上来,才走了的。

说起来,翠香跟金虎算是典型的青梅竹马,两人墙挨墙、院串院的,打小就在一起和尿泥、过家家。渐渐,人大了,心也大了,两人私下里就谈起了婚事。后来,两家的大人也看出来了一些眉目,想想,都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再说双方的父母隔壁左右,几辈子人都没红过脸,既然娃儿们有心,父母何不来个顺水推舟,芳邻成亲家,好上加好啊!

就这样,翠香成了金虎的媳妇。

金虎家三代单传,娘老子自然指望到金虎这代多子多孙,香火旺起来。可是,头一年,翠香流产了。全家人就巴望着来年,怀是怀了,可仍没过三甲,翠香又流产了。这时候,公婆没了好脸色,男人金虎也没了好声相。再看一年吧。第三个年头,可娃儿还是没捡起来。这回,不仅公婆和男人挂不住了,就连爹娘和翠香本人也着急了。都开始想着法子求医问药。比如吃偏方,比如烧香拜佛,总之,该使的法子都使尽,就是不见效。自然,翠香的心里也焦急,她不想再看公婆和男人的脸色,每回流产,她都像得了一场大病,可没等恢复元气,她又渴望怀孕,而真怀上了,又莫名地担心和惶恐起来。

医生最后下了结论:习惯性流产。一句话,翠香要生产,除非出现奇迹。

正在翠香巴望着奇迹出现的时候,男人金虎和公婆等不及了。他们认定,既然是习惯性的,就没指望了,跟判死刑没两样。

在爹娘和翠香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公婆和男人向她摊牌了。

一段美好的姻缘,就此了断。

翠香回到娘家的第二天,爹气得吐血,当场气绝身亡。

爹已走了五年了,按习俗,生者要为亡者一日二餐地摆满三年的“叫饭”,亡者就不会成饿死鬼。不管日子多么漫长,牛轭湾人家至今仍是一日吃两餐。娘忽然岔开了话题,说你爹有福气呢,我一餐不拉地送了他五年“叫饭”啊。哎,老头子,娘盯着黑边相框里的爹说,看在我五年为你“叫饭”的情份上,娃儿的事,这回呀,你说什么也得管,事不过三啊,万万不能有闪失啊。

娘跟爹说的娃儿的事,就是翠香的那“事”。

翠香已经流产三回了,而每回流产都是在三甲的月份上。

翠香被“打发”回娘家的第二年,金虎就结婚了。那女子是邻村的,叫春枝,比翠香小五岁。春枝没过金虎家的门时,翠香曾跟她打过几次照面,虽不热络,但都面熟。自然,春枝嫁过来后,隔壁左右的,两人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每次无意中撞见时,翠香要么转过脸走人,要么低头绕行,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每次跟春枝错开,她的心,都要发一会子虚,慌慌的,软软的,云一下,雾一下,像踩着棉花。

可是,那天,春枝还是把她逮了个正着。能怪谁呢,要怪就怪那条田埂太窄,或是两家的田不该像房子一样挨在一起。待翠香想着踅身时,一切都晚了,因为她的对面,已匆匆地走来了一个人,光人还好说,关键是,还有天地间旋起的一声叫唤:

“姐——”

翠香听见了,不,确切地说,是她所有的感官,都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一声“姐”。那“姐”,笑眯眯的,似乎发着一丝怯,喘着,透着温情的气息,仿佛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还巴望着你,等你有个回应,哪怕是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嗯”,也行。

可春枝偏偏没有等到。

春枝等到的是一脚污泥,和冷冰冰的背影。

翠香直直地走来,侧了身子,像平地刮起的一阵风,将仍笑着的“姐”扫到了水田里。她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硬着腿,走了。

走的过程中,她一直感到背后,温温的,柔柔的,那是笑着的“姐”啊。当她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姐”果真仍朝她笑呢,只是跟先前比,多了一丝不自在,还有隐隐的尴尬。

春枝一边侧着身子,拧了头,朝她笑,一边艰难地抽着陷进泥里的脚,风将春枝的衣襟吹了起来……就在这当儿,她瞅见了她隆起的肚子。这真要了她的命!刚刚泛起的一丝难得的恻痛,倏地没了。

她紧着步子,躲在东荆河堤脚下,伤心地哭了。

她哭湿了一只衣袖,又一只衣袖。她不知为啥哭,总之,心里头的酸,一溜一溜的,那痛,也一扯一扯的,怪难受,就哭了……

午饭后,一个小女娃举着一朵栀子花,蹒跚着走了过来。栀子花,六瓣瓣,那花香一下裹住了她。女娃刚学会走路,也刚咿呀学语,凡见到女人,都一律叫“妈”。小女娃一见到翠香,就笑,就叫“妈”。翠香愣了,恍惚着,这笑,这一声“妈”,多像三年前的那个笑,那一声“姐”啊。还有,那鼻子、眉眼儿、嘴,多像那个……人。人说,子跟母走,女跟父走,啧,这父女像得。

“妈、妈……”小女娃一手将栀子花递给她,一手指了指头。

她又一愣,回过神来,接过那朵栀子花,用嘴噙着,便拢起小女娃稀黄的头发,挽了个鬏儿,然后,那朵雪白雪白的栀子花,就开在了小女娃的头上。

“盼——弟——”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她听出来了,是春枝。

小女孩又蹒跚着走了,那朵雪白的栀子花和一缕雪白的清香,一直在她的眼里,漾着。

从厨房出来的娘,瞅见了这一幕,又赶紧缩了回去。

娘撩起了围裙,兀自抹开了泪儿。

眼瞅着金虎家的又要生了,娘着急了。再不能等了。她不想看着人家的媳妇生了,自家的女儿还窝在家里。人活一张脸。娃啊,你要我把这张老脸往哪搁?翠香听出了娘的意思。其实,她何尝不想把自己快点再嫁出去呀。

娃啊,要是离那家远些也好,可这鼻子杵眼睛的,唉,娘不是逼你呀……娘越是这样说,她越是感到娘的“逼”,咄咄地“逼”。

翠香说:“好吧——依你。”

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命哪!”

翠香终究是妥协了,她嫁给了河西的“一把手”。

那天,当“一把手”甩着那只空荡荡的衣袖接走翠香时,娘号了一天又一宿,可翠香呢,却没流一滴泪。

翠香匆忙改嫁,是不得已,嫁给“一把手”也是不得已。好在“一把手”心疼人,不在乎翠香能不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他觉得,翠香让他扔掉了光棍的帽子,就是祖坟冒青烟了。日子就像东荆河的水悄无声息地流着,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就在第五个年头——也就是今年的春上,那平静无声的河水,突地溅起了浪花:翠香有“喜”了。

这可喜坏了“一把手”。“一把手”对翠香更是呵护有加,时时宠着,事事依着。翠香这才发现,男人不在乎她生不生育,那是装的,男人内心里是巴望有个后啊。有一天,翠香故意探男人的口气,说如果我又……没等她说完,男人立刻伸出仅有的那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不许你瞎说,我们的娃儿会平平安安出生的。男人说这话时,手和身子一抖一抖的。有激动,也有恐慌。跟她一样。

翠香的泪,就从男人的指缝间泻了出来。

翠香来到西房,蚊帐和床单都漂洗得有白有红。西房其实就是她以前的闺房,那些床上用品除了有些褪色外,全是原先的样子。娘一直为她留着这间闺房,过一些日子,不管脏不脏,都要将床上用品拉出去漂洗一遍。

西房紧挨着隔壁,也就是说,隔壁稍有个什么响动,翠香都听得真切。比如老人的咳嗽声,家畜的叫唤声,还有盼弟或笑或哭的声音,都一个劲儿地灌进她的耳朵。

娘打开柜子,取出了一个枕头,枕芯不是棉花,而是野生的黑荞麦。娘说,枕上这个,月子里头不疼哩。

翠香头一挨荞麦枕,一股有棱有角、窸窸窣窣的温暖就从头部过到了全身,跟电流样,最后,又一起集中到了她隆起的腹部。

小家伙一定受到了感染,正踢蹬着腿呢。

翠香双手轻轻抚摸着蠕动着的腹部,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六月歇近尾声时,娘开始教翠香做麦粑粑。

这天,娘早早地进了厨房,揉面。面是昨晚发的,只一宿,面就饧了,白白的,鼓鼓的,像一朵硕大无比的蘑菇,盛开在洋瓷盆里。娘伸出一根指头,一按,面团就陷进去好深,指头刚一抽,陷进去的面窝窝也跟着鼓起来。娘五指并拢,在面团上拍了三个响,啪——啪——啪——声音脆而瓷,十足的力道和糯性。

好面啊!

娘感叹了一声。

娘的感叹有些夸张。娘很少这样发感叹的。起面,娘又说。当然,娘是说给翠香听的。

翠香想说什么,却被娘一个手势制止了。

娘说,蒸三大锅就完了。

翠香把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但心里仍在犯嘀咕:蒸三大锅咋吃得完呀?

翠香是吃着娘做的麦粑粑长大的。每年,新麦上场后,一到六月,爹就要磨一些面粉回来,供娘隔三岔五地蒸一些麦粑粑。麦粑粑只有歇六月才有闲工夫做。农忙是莫想吃麦粑粑的,那时节,人人忙得胳肢窝里都恨不得长出一只手来,等带着一身臭汗回家,锅盖一揭,坏了,饭不够,就下面疙瘩,也有叫鸡脑壳的。下鸡脑壳简单便捷,不像做麦粑粑繁琐费时。麦面只消用水一发,筷子来回搅几下,再将麦面用筷子一坨一坨丢进沸水锅里,眨眼间,这些形似鸡头的东西,就一股脑儿地浮出了水面。现在,这玩意儿在城市里的餐桌上也很时髦,且赋予了一个蛮诗意的名字:水上漂。所以,庄户人做的是活路,吃的是工夫。而做麦粑粑却讲究多了。面一定得是老酵母发的,那老酵母真神奇啊,只那么一小坨,就能发出一大盆胀鼓鼓的好面来。娘说,发面、起面、揉面是蛮有路数的,酵母放多了,面就会饧得早,趴了,没了力道;面起早了,会成疙瘩;起晚了,就会发酸;揉面是个细活儿,得一指挨一指地揉,就像村姑描红绣花,一针一线,使的全是心劲儿。娘又说,姑娘家看绣花,当家的看做粑。显然,娘是要把做麦粑粑的看家本领手把手地传授给她了。

小时候,翠香只顾吃,从没像今天这样仔细地领会娘做麦粑粑的每道工序,从发面(酵)、起面到揉面,直至最后下锅,她盯得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然后又一五一十地默记在心。娘呢,也从没像今日这样跟她碎言细语地唠叨过。粑粑做得好,膝下娃儿吵。娘说,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呢。

娘将每个麦粑粑都用一匹鲜嫩的南瓜叶包好,再个挨个地一溜溜搁在锅里,然后放上适量的水,盖上锅盖,说,点火。

翠香坐在灶门口把火,柴禾是麦秸儿,拧成了一个个的草把子。添柴续火也蛮有说道的,比如先得烧草把子,是猛火;再比如,待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叫唤了,就得烧散草,是文火。文火的火舌子呈扇形,不知疲倦地舔着锅底,偶尔,灶膛里会爆出一粒两粒爆米花,麦香就把低矮的厨房搅得亮堂了几分。水蒸气开始从锅盖缝隙里冒出来,袅袅娜娜的,满屋子升腾。这当儿,最要紧的是火候。火大不得,也小不得,更断不得,要均匀,像细筛筛面粉一样,只得用文火悠着性子烧,保证一气呵成。

不知何时,娘用鼻子嗅了嗅,又突然揭开了锅盖,于是,麦香就溢出来,胀破了屋子。娘挥起锅铲,将麦粑粑铲起,麦粑粑有黄有绿,有硬有软,挨锅的那面焦黄焦黄,指头一弹,脆嘣脆嘣响;另一面呢,软软的,蒙在上面的南瓜叶仍泛着绿汪汪的叶香。咬上一口,那个脆、酥、香,怕让你回味一辈子哩。

娘将香喷喷的麦粑粑放在筲箕里,又用一匹荷叶盖上,然后一手将筲箕揽在腰间,说,走,送粑粑去。

翠香这会儿才明白,娘蒸这么多麦粑粑是送给乡里乡亲的。翠香记得,家里每蒸一回麦粑粑,娘都要带上她挨家挨户地送,往往是自家吃得少,送出去的多。村里其他的人家也是一样,从不吃独食,送给每家每户分享。尽管都是同样的做法,同样的粑粑,可吃在嘴里,却别有一番味道,特别地香。这正好印证了“十人吃了十人香,一人吃了烂心肝”的村训。每回跟娘出去送麦粑粑,翠香都要仰起头问这问那的,比如咋不带哥哥送呀?娘就说哥是男娃,翠香不高兴了,那男娃就该在家吃粑粑?娘摸摸她的头,无语。又比如自家的粑粑咋要送给别人呀?娘又摸摸她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就晓得了。

娘这回带上翠香,分明又多了一层意思。

娘在前,风风火火的样子,还丢了一句“快走”。翠香后头跟,却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翠香知道娘要她“快走”的意思,是成心要把金虎家跳过。翠香也思忖,跳过就跳过,也没什么的。你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嗯,这叫一报还一报。翠香这么想着,正准备把步子加快的当儿,她的身后,却怯怯地响起了一声:“妈——”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那声音,奶声奶气的,仿佛像一只小手,拽着了她的衣襟。

“走——”娘又催。

翠香不知是没拗过娘,还是没拗过自己心中的那道坎,总之,心一横,到底还是往前走了。

接下来,翠香的心里,一路都搁着那一声“妈——”让她暖和,也让她生寒;让她喜,也让她悲。

每送一户人家,翠香都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接过麦粑粑,那家的婆婆或是媳妇,就会盯了翠香的肚子,对娘说,多谢多谢,你这当外婆的送“喜”来了,保准你抱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子呢。

娘说,借你吉言啊。

乡邻们提前的道喜声,就像蔓儿样扯得娘的心田漾儿漾儿的。

娘走时,乡邻们总要留下同样的话:他婶啊,酵母藏好,明日就来借呢。娘说,好哩好哩。在牛轭湾,什么东西都是有借有还,唯有酵母是有借不还的,说是“借”,那是嘴上的客套,其实图的是吉利,是“发”。借发借发,有借有发,越借越发,六畜发,家景发,子孙发。这是老辈子就兴下的。借者高兴,被借者也乐呵。常常,一坨酵母,会挨家挨户地“借”满整个村子。

娘和乡邻们说了些啥,翠香一个字也没上心。

这一夜,翠香失眠了……

号叫声是天刚睁眼的当儿传过来的。起先,翠香以为是自己做梦,待她回过神来时,发现那压抑着的号叫声,分明透着血淋淋的挣扎。惨烈、凄切、无助的号叫声,再一次灌进她的耳朵,撕扯着她的心。

娘——她叫了一声,你听。

娘其实早听见了,但娘装着啥也没听见,说睡吧,还早呢。

小女娃也哭了,那哭声夹杂在大人长一声短一声的号叫里,令人不寒而栗。翠香猛地弹了起来。她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硬推着、拽着她,来到了金虎家的门前。

“哗——”她猛力地撞开了门。

春枝正捂着肚子,在床上痛苦不堪地号叫、挣扎。

“姐——”春枝叫了一声。这一声“姐”,不再是“笑”,而是痛苦、乞求、感激……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感觉。

翠香刚拢身,就被春枝死死地攥住了手。好像一生一世也不会放开。翠香赶紧替她褪下裤子,她不由倒吸一口气,羊水破了。也就是说,送到三十里外的镇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就地生产。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

翠香捋起袖子,当起了接生婆。

分娩前的阵痛猛烈地袭击着春枝,她一声紧一声地叫着,号着,好像这样,她的痛苦就会减缓。

不知什么时候,娘也来了,无声地打着下手。

春枝先是死死地攥着翠香的胳膊,后来是拧,掐……翠香忍着,后来麻木了,任春枝拧、掐……

翠香恍惚起来,同样是这间屋子,同样是这张床,她从没有这样幸福地阵痛过、号叫过,两次痛苦的小产,让她受尽了莫大的屈辱。天啊!眼前的物是人非,怎么会是这样的一种轮回!她恨自己的无能,更恨金虎的薄情寡义,恨公婆的指桑骂槐……

“我家的香火不能被你断了。”金虎说得斩钉截铁,“离婚!”

“去去去——”婆婆又开始撵鸡了,“占着窝不生蛋的寡鸡婆,要你有么用?!”

……翠香一个痉挛,胳膊一阵阵绞痛。是春枝,正拚命地掐着她,那痛,像锯齿一样锯着她的心。她突然钳着拇指,在春枝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直到指头深深嵌进肉里,嵌进她结了痂的伤痛……

她听见了一声要命的也是畅快的嘶号。

伴着这声血淋淋的嘶号,一个鲜活的小生命诞生了。

她看见了那根还连着母子的脐带,抖抖地颤动着,欲断不断。她下意识拿起剪刀,剪刀上有锈。她的手抖起来,心也跟着抖起来……“姐——”春枝含着泪,望着她叫了一声。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她的头上冒出来,又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锈剪刀“叭”地掉在地上。翠香从阵痛中挣扎出来,扑下身子,一口咬断了脐带。小家伙没有声息,她就在小家伙的屁股蛋上,“啪”地拍了一巴掌。

小家伙放开嗓门,“哇——哇——”

翠香用襁褓包好小家伙,递给春枝,冷冷地说,男孩。

没等春枝道谢,翠香就转过身子,出了门。

“哇——哇——”啼哭声又追了出来,撵着翠香。

翠香一惊,脑子倏地一空,紧着的步子一虚,整个人从台阶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翠香眼前一黑,跌进了深渊……她感到下身有一阵血腥腥、湿濡濡的稠热,正渐渐地洇开、扩散,又将她一股脑儿吞没……

“儿啊——”

身后发出一声凄惨的悲号。

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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