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妻纪春花逝世后,我重读元好问的这首《摸鱼儿》时,伏在桌上泪流满面,痛不欲生。我想,只有经历过“欢乐趣,离别苦”的人,才能感受到元好问笔下的情伤。妻倏尔而逝,我仿佛突然掉进了一个黑洞,只觉得周围一片漆黑。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走出丧妻的伤痛。我没有了生活的激情,觉得生命于我毫无意义。
我和妻相濡以沫四十余年,在曾经的岁月里,我和她没有海誓山盟的卿卿我我,也没有反目成仇的打打闹闹,有的是平平淡淡、实实在在过好每一天。四十多年风风雨雨,我们不离不弃,同甘共苦,建设我们的小家。
妻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1977年3月她参加工作时,在樊口农机供应站从事会计工作。妻是个闲不住的人,会计账做完后,她总是主动到门市部,把农机零配件分别摆在货架子上,类归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再有闲空,就去擦橱窗玻璃。一次, 我去她单位看她,正碰上她擦橱窗,便笑着说:“你是一个好工人,别人没事偷着乐,你没事找事做。单位应该给你评个先进吧!”她说:“我是个闲不住的人,能为单位多做点事,我心里很高兴,从来不图什么评先进。”
1988年10月,妻从樊口农机门市部调到鄂州市板簧厂任材料会计兼仓库保管员;1995年7月,她从板簧厂调到鄂州市市政设施管理处任保管员。所到单位,她总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默默奉献,同事们无不为之点赞。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妻做到了。
1980年初,我们结婚后,家中的所有家务几乎是她一人包揽了。我很少干家务活。有时我看到她忙里忙外,洗衣做饭,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心里过意不去,便主动要求做点家务,她说:“你行吗?我从认识你那天起,就发现你不会做家务事。你爱看书学习就一边看书去吧!家务事又不是很多,还是让我这个家庭主妇慢慢做吧!”妻青年时期很喜欢阅读,她没有高深的学问,但非常明白看书学习的意义。
妻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她和我一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在父母亲传统文化教育下,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品格。妻的节俭秉性,并没有因为现在生活好了而改变,我们牵手四十多年来,她初心不改。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妻的工资加在一起不过80多块钱,上有老母,下有儿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因此,妻很少添置新衣服,更舍不得买亮丽的服装。1990年以后,我们的工资有了增长,而过惯了紧日子的妻,每当进入商场买衣服时,她想到的总是我和儿子,却很少想到自己。我多次要为她买套好衣服,她总是说:“你看我能穿好衣服吗?上班不能穿得太花哨了,在家中要做家务事,好衣服不能穿。再说,我衣柜里还有很多新衣服没有穿,再买新的不是浪费吗?下次再说吧!”一句“下次再说”的口头禅,至少说了30年。
儿子文彧大学毕业后,有了不错的工作,收入也还可以。他看到妈穿得太差,经常强行给她买各种各样的名牌衣服和鞋子。看到儿子为她买许多衣服鞋子,她总是叮嘱儿子说,“买这多的衣服鞋子干什么?衣柜和鞋柜都塞满了,等我穿旧了再买吧,不要再花冤枉钱了。”儿子至孝,不管妈怎么阻拦,他只要在网上看到满意的衣服和鞋子,便把妈拉到电脑前敲定款式和颜色,然后下订单。儿子常对妈说:“妈,现在我们的生活好起来了,不能太节省了,应该穿时尚一些,这叫拉动消费。”
妻逝世以后,我在衣柜里清理出了10多件妻的新棉袄和10多套新春装、新保暖内衣;在鞋柜里,我清理出了10多双不同款式的皮鞋、皮靴。这些衣服和鞋子、靴子,有的只穿过一两次,有的还从未穿过。看到妻这些崭新的衣和鞋,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心如刀绞,妻啊,你一生太节俭了,你只想到我和儿子、孙子,唯独没有想到你自己呀!我这辈子欠你的情实在太多太多了啊!2020年10月4日,我写了一首《长相思》:
鞋一双,袜一双,每到买时总思量,持家有本账。
油一缸,盐一缸,精打细算情未忘,只为儿孙想。
妻的贤淑,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妻和我同在一个村:德胜村,我住季家墩,她住八房湾。她在出嫁之前,每个月的工资40元,除了在单位吃饭和添置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全部积攒下来,帮助父亲盖起了三间红砖大瓦房。我跟她恋爱时笑着问她,人家大姑娘出嫁,都想方设法为自己攒钱置办嫁妆,你把自己仅有的工资全部奉献给了娘家,你拿什么嫁妆到婆家?她笑着说:好女不穿嫁时衣,嫁到你家我会创造财富的!多么有志气,多么贤淑啊!听了她的这句话,我当时别提有多高兴。她没有食言,嫁给我后不过三年的时间,在她的操持下,我们便在村里盖起了红砖瓦房。
古人说,百善孝为先。妻的孝心,在我们村是无人不夸。我母亲更是说我能找到这样贤惠的妻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我的母亲活了83岁,她在晚年的时候,特别依赖妻的照顾。1991年底,我们搬进了城里。母亲说她住在城里像坐牢,没有住在村里自由,能和乡邻们话家常好混日子,在城里住过几天便闹着要我把她送回季家墩。母亲回乡居住后,妻每周至少要回乡下一次,并带上母亲爱吃的东西。回到老家后,母亲特别喜欢把村里发生的不是事的事儿说给妻听,妻即便不想听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但她为了不扫婆婆的兴,仍然坐下来认真听婆婆讲故事。说起这档子事儿,我这个做儿子的真是愧对母亲,在母亲的晚年,妻陪母亲聊天的时间,远多于我陪母亲聊天的时间。
俗话说,夫唱妻随。这四个字用在妻的身上,真是太贴切不过了。我20多岁的时候开始喜欢上了文学创作。当时,妻看到我这个爱好便鼓励我说,读书写作,这个爱好很好,我全力支持你。她是说到做到。我们一路走来40多年,她不仅在精神上鼓励我,而且在物资上支持我。只要我说想要买的书,不管多少钱,她总是毫不吝惜地劝我去买回。日积月累,年复一年,我的藏书越来越多了,2004年,我被评为鄂州市首批十大藏书家之一。
我不会打字,过去我写的文章,都是请同事或要儿子文彧帮助打印出来。2005年后,为了方便我写文章,妻要我给她买了一本《五笔字型常用汉字速查字典》,她很快学会了电脑打字。我的《长征演义》《黄庭坚词传》《唐诗指法》等专著,以及大量的论文、散文、诗词歌赋等文章,都是她一笔一划在电脑上敲出来的。她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在打字过程中,只要发现我的文句不通顺,或者用词不准确,总是毫不客套地用红色笔划上线建议我修改。为了铭记妻的功劳,我在《长征演义》《黄庭坚词传》等书的后记中,对她致词感谢。妻看到我的答谢词时笑着对我说:“我纪春花的名字能在你周承水的著作中出现,我非常知足,这才叫夫唱妻随啊!”如果说,我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了一些成就,那么有一半的功劳应该算在妻的名下。
在疾病面前,妻是一个极有忍耐力的人。年轻的时候,她动过一次痔疮手术,但她从未在我面前说一声痛。2020年初,妻说自己的胃痛,我想她一定痛得很厉害,不然她不会叫痛的。我当时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她说现在新冠疫情太严重,等疫情好转时再说。到8月初的时候,妻的腹部痛得很难受,她以为是自己的胃病复发了,因为她有胃病的历史,是吃补中益气丸治好的。于是,妻吃了几瓶补中益气丸,可是没有丝毫效果。8月上旬的一天,我强行要求妻去市中心医院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得我天要塌下来了,妻患上了胰腺癌。医生诊断说,妻的生命不多了,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瞬间我的精神崩溃了,儿子回家后抱头痛哭……了解病魔的存在,却无力改变或控制它,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面对病魔要夺取妻的生命,妻很淡定,她没有流下一滴泪水,而是反复安慰我和儿子说:“不要太悲伤,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谁都躲不过此劫。我跨进了68岁的门槛,再活10年也不多,78岁,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但是,上天要我的命,我没有办法逃脱,那就只好认命了!”妻也想活到古稀之年,乃至80岁,但是天不假年,要是天遂人愿该多好啊!8月12日吃完晚饭后,我和妻一起下楼去散步。路上,她见我一言不发,劝我想开一些,情绪不要太低落了,要我打起精神来,帮助儿子带好孙子光熙和光霁。在没有她的日子,要我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事多跟儿子商量。那天晚上睡觉时,儿子像小时候一样,偎在妈妈的身边,看到这个情境,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8月14日上午,妻准备和儿子一起去武汉协和医院看病。出门之前,妻拉着我的手说:“老周,我今生可能不能照顾你了,你的生活自理能力太差,我放心不下你呀!我今生嫁给你,夫唱妻随40多年,你对我情深意笃,我觉得此生活得很有意义,没有什么遗憾!你的年龄不是太大,我死以后,要是有品行好的女人,不妨找一个来照顾你!”妻的一席话,令我肝肠寸断,泪如雨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第二个女人像妻一样,40多年来日复一日地关心我、爱护我;而我对妻的冷暖、妻的健康却很少关心、很少爱护,我好后悔啊!如果人生可以从头再来,可以用金钱买到,我愿倾家荡产买回妻的健康、妻的人生……此时我深深感到,天下最痛苦者,莫过于内疚在心的人!
妻住进协和医院后,先是儿子照料。8月30日,我去医院照料妻,直到9月22日妻逝世。这期间,我为妻擦洗身子,有时端屎倒尿,总算在妻生命最后时刻,形影不离地陪伴着她度过了23天的时光。
妻离我而去的那天正值秋分。那天晚上,我填了一首《蝶恋花》,词前的小序是这样写的:庚子秋分10时16分,妻纪春花因胰腺癌病逝,吾心痛万分,含泪填词以解愁肠。词曰:
秋风秋雨哭秋分,秋分如刀,切断巫山云。苍天无眼更无情,罔顾人间离愁恨。 昨夜相视话家常,今日分手,欲见梦中寻。凝视遗像泪满襟,天下多一断肠人!
这一天,是我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妻啊!你到天堂后不要走得太远,免得我来时难以找到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