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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3-01-18

清明将近,我更加思念父亲。

父亲是上了《鄂州志》的人。

父亲是去北京参加劳模大会获得“五一”奖章见过毛主席的人。

父亲是没有上过一天学,但字写得特别秀美的人。

父亲是作报告从来不拿讲稿的人。

爷爷离世那年,父亲十二岁,二叔七岁,三叔三岁,倔强坚强的奶奶,带着三个儿子,辛苦度日,白天砍柴,晚上打芦席。父亲从七岁起,早上在街上拿包子和油条到各村叫卖,补贴家用。父亲十四岁那年,被送到远房亲戚家船上打杂,虽身材不高,很是灵活。木船上都有一根十米多长的桅杆,父亲三把两把就爬上去了,父亲属猴。每每我问起父亲,诸如亲戚家对他如何,父亲总是笑笑,说:“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后来他们家的子孙,找父亲办事或是在父亲手下工作,父亲也是客客气气的。我年纪小的时候,就想:要是我,我就整死他。父亲说:“在他们家打一年的工,可以拿五十斤谷子回家,还在他们家吃饭,也算是恩人”。

父亲21岁那年,响应政府号召,和几个人,把河里、港里运货的小木船集中起来,成立了互助社,后改为内河社,成立国营船队、航运公司,父亲有幸被选为社长、书记、经理,从此这一生就没有离开与船打交道。

再说说母亲,外公有一条十吨的小木船,在当时的鄂州算是最大的,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外婆和母亲在家务农,外公弟弟的一家,都住在外公家。农忙时,也雇点短工。母亲上过几年私塾,外公和弟弟再加上另外雇的一人,一共三人。外公在老家最早盖起了土坯房,还算殷实。将船上交互助社后,可供四人拿工资,外公、外公的弟弟、外婆、母亲就都随船工作。土改时家里也因此打成富农。

父亲25岁那年,迎娶了富农19岁的漂亮女儿。母亲温良贤德、心灵手巧。纵然父亲仕途不畅,但父亲和母亲恩爱一辈子,也让我们兄弟姐妹有一个幸福和谐的家。

小时候,计划经济时代,物质紧缺,我记得,我家经常来一些不认识的人,特别是家里有点荤菜的时候,我端着饭碗不敢靠近,但心里非常不高兴,曾经在学校演过李铁梅的我,立即就唱“我家表叔数不清,吃饭时候就登门,不是亲人,但比亲人来的勤。”父亲笑着,往我碗里夹点菜。哥哥、母亲在厨房里,就点咸菜吃。姐姐在城里打短工,住三叔家,不常回。弟弟还没有出生。家里还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老家门前是一条路,有一次傍晚,我们家正准备吃饭,有个男人过来打招呼“吃饭啊”,父亲、母亲笑着回应,父亲说:“还没有吃吧?一起吃点?”。母亲把手上的饭碗递给他,说“是干净的”,那个人也不客气,坐下来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他吃的越快,父亲就吃的越慢,我一半都没有吃完,他一碗很快就吃完了,母亲说“加点?,”他说“不了,多谢!”,就走了。母亲问父亲:“你认识?”,父亲说:“我以为你认识。”父亲把自己大半碗饭递给母亲,说:“锅里还有锅巴吧?你给我。”我懂事后才明白,父亲肠胃不好,估计与老吃锅巴有关系。像这种事,我印象中有好几次。后来,允许自由买卖了,村里民风纯朴,家家户户白天都不会关门的,家里偶尔也会有些莫名其妙送来的东西。例如:小布袋装的玉米、豆子,有次还有糯米,把我高兴坏了,糯米红糖稀饭真好吃,父亲、母亲总是会心一笑,母亲感概地说:“好心总是有好报的。”我们当时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母亲亲手做的。跟母亲求了好久,坚持洗了一个多月的碗,终于答应给我买一双球鞋,但被一个抱着孩子在我家哭的女人哭没了。为此,我跟父亲、母亲赌了几天的气“说话不算数,骗人!”有一次,偶然听见父亲、母亲在房中说话,轻声细语,不久,又听到母亲哽咽着说:“老家来人说,老家的人顶着富农的帽子,孩子又小,又没有劳力,经常饿肚子,还要开会批斗,工分也给的最低,贫农的孩子读书,大队开证明,还能减学杂费,看你能不能帮老家的人说说情?”。父亲木木的说:“这是政策,我不能违背,你看着帮,你能帮就帮帮他们吧”。从此,我们一家人大多数的日子吃的是咸菜,偶尔吃点荤腥,总有人来蹭饭。父亲偶尔做一下饭,抓一把咸菜,滴几滴菜油和几滴酱油,父亲叫它神仙汤。

一眨眼,到了1979年,我初中毕业了,当时初中毕业的同学只有一半的人考上高中,我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十四岁。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个年代,还有十二三岁就上班的人。

父亲一生从未犯什么原则上的错误,恐怕把我年龄改到十六岁,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吧。从此,无忧无虑、干净漂亮的我也消失了。

父亲、母亲开始轮番游说:“如果考上大学,国家包分配,都会分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几年都不能回一次。”父亲一生基本上对母亲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父亲、母亲每天上班都很早。高中开学后,我每天都等父亲、母亲上班后,一如既往的去学校上高一了,这一年,弟弟开始上小学。我上了两个多月的课,父亲、母亲都急了,说“再不上班,指标就作废了”,越发软硬兼施、糖衣炮弹,我多次反抗无效,就提出了三点要求:每月有16块钱的工资,我要6块,要自行车,要手表。他们异口同声的都答应了,后来我发现自己上当了!6块钱,中午在食堂吃饭,每月至少3块钱,剩下的3块钱,我总会被母亲以各种不能拒绝的理由,借去一二块,可供我挥霍的只有一块钱,自行车、手表当时都要指标,一下子到不了位,每天都要走四十多分钟的路才能到单位。单位环境极差,满眼灰尘,四处飞溅的铁水往身上沾,上班几天后,看见母亲就哭啊,母亲说她不管,跟她说也没用,大事由父亲做主。父亲边给我吹伤口,边说“习惯了就好了”。小姨最疼我的,却也帮他们说话:“有班上,不容易,别人做梦都想,你这还是沾了父亲的光”。终于熬到三个月,实习期满了,开始分配各个工作岗位,父亲又来做工作了,“将来是科技时代,你又聪明能干,我帮你选了一个技术性特强的工作,将来一生受用。”分下去以后,才知道,整天在前后左右都是铁水四溅的环境。这时候,我和父亲在同一个单位。每一天,父亲都打好饭菜给我吃,知道我爱睡懒觉,早上都为我热好了饭菜,我就不好意思再较真了。偶尔也会抱怨,还书记厂长呢,人家车间主任的女儿,都能开行车,做仓库保管员,坐医务室。父亲笑笑说:“过几年你就懂了。”承包制以后,我已经站稳了一席之地,巾帼不让须眉。当初那些做轻松工作的人,都没有人要了,有的还到我手下来打工。我为父亲争光了,换来了34年不能穿裙子上班和满身伤痕,甚至脸上都留下疤痕。五十岁退休以后,还被一家公司聘用,多了一份收入,还能穿裙子上班。这就是父亲为我设计的一条路。其实,年纪越大,越觉得父亲当年是万分正确的。

父亲退休的那一年,83岁的奶奶病了,病的不轻,几天以后就下不了床,奶奶一向身体极好的。父亲兄弟三人原本极亲,走的更勤了,几乎天天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我有一次回家,见父亲在流泪,对我说:“奶奶可能已到大限了”。我说:“你不要太伤心,生老病死是自然现象”。父亲说:“奶奶吃的苦,我是最清楚的。你爷爷身体一直都不好,当时你二叔三叔年纪又小,现在也没享什么福,就要走了,叫我怎么不伤心”?我说:“奶奶是幸福的,你们兄弟三个对奶奶极其孝顺,我们都不一定能做得到”。父亲还一直在流泪,跟以往的父亲判若两人。我家老屋一直没卖,都知道是留给奶奶百年办事用的,到最后几天,搬到老房子,他们三个儿子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身边,困了楼上打地铺,三大家子人所有儿孙基本上晚上都在老房子里。不可避免的一天终于来临,下午四五点钟,我刚到老房子附近,听见有哭声,就知道奶奶走了,但进门后发现,只有母亲她们在奶奶身边忙乎着,没有看见父亲、二叔、三叔,我到处找,发现父亲在后门抱着头在哭,我知道劝也没用,走到前门的铁路坡堤边发现,二叔同样姿势也在流泪,再往前,是一条小河,三叔坐在河边,亦如此。我由衷感叹,这兄弟三人,真是亲兄弟啊,姿势一模一样。后来,跟堂兄弟姊妹聊天,老聊到那一天的这一幕。

送走奶奶的第二年,父亲第一次中风了,不久就基本康复了。三年后,第二次中风,连续十天躺在抢救室里,出院后,半身瘫痪的父亲就回家了。母亲也迎来了无怨无悔照顾父亲十三年的日子。

从此,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形成了一个惯例,哥哥负责洗澡,弟弟负责剪头发和刮胡子,我负责剪指甲,姐姐负责做饭。那个时候,只有星期天、节假日才能休息,他们工作都很规律,只有我一两个月才能去一趟,经常去外地交货,母亲说:大家去的时候,也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老年人指甲非常硬,我先用热水把父亲的手泡一下,然后泡脚的时候,再剪手指甲,边剪边聊天,父亲还偷我弟弟的烟给我抽(因为父亲跟我弟弟住一起),我说:“你不是反对我抽烟吗?”父亲笑了,用可以动的那一只手摸我的头,母亲见了,笑着说:“怪不得,他们三个都说你偏心哪,他们姊妹四个都抽烟,你偷她弟弟的烟给她抽,还真是偏心!”后来,我慢慢回味,可能是因为家里困难,没让我读书,心存愧疚。因为我跟父亲聊起过,一起读书的同学,读了高中毕业的,或是上了大学的,都当主任或局长什么的,只有我吃了那么多苦,还混的这么差。现在想起来,当时还真是不懂事。原以为,这种日子,会保持到很久很久,但2004年5月1日的那一天,我们都去看父亲,父亲极其消瘦,已不能发出声音了,说话只能用手比划,感觉父亲大限将至,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跟母亲说:“送医院吧”。母亲说:“已经有好多天没吃东西,请了一个相熟的医生来看过了,医生说就只有这几天的日子了”。我当时就觉得,我能为父亲做的,还是帮他剪指甲。睡在床上不能动的父亲,看着我,流着泪。我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哥哥一边拉着我出房门,一边说:“父亲要走就是你哭走的!”最后的时光,我们即使吃饭,也要把碗端到父亲的床边吃,不然,他就会用能动的一只手拍床。母亲说:“他们吵哄哄的,你也不嫌吵!”父亲摆摆手,还强装着笑。

2004年5月16日,晚上11点多钟,随着哥哥惊天动地的叫声和“扑通”跪地的声音,把我们都惊醒了,顾不上穿鞋,看见了父亲落下了最后一口气。

接下来几天,我只有一个念头,多看看,多看看父亲,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父亲了!父亲如果活着,今年整整九十岁,但他已经走了十八年,我梦里和想象中为什么总是父亲健康时微笑的样子?

我时常陪母亲去江边散步,有人给母亲和我打招呼,一聊都会聊到父亲。

我跟母亲说:“有人认识我,我不认识他”。母亲自豪地说:“你父亲认识的人太多,人缘又好,不像现在的很多干部,下台了就没人理,他病了这么多年,时常有人来看他,因为他配的上好人这个词。”

好人离世后应该去天堂,我相信父亲应该在天堂的某个地方吧。在天堂的父亲,您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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