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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3-01-18

看着眼前的于婕躺在草地上的小帐篷里睡着了,孟迪飞才能毫无顾忌地远眺距离湖岸并不太远的贬王岛。

他可以断定,几乎所有的游客都能够一眼就看出贬王岛和周边世界的差别。贬王岛上,春草遍地,绿树成荫。最显目的却是岛上的主体建筑,那是几栋红砖墙灰机瓦的平房,体现的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集体宿舍的典型风格。这当然和整个园博园内以蓝天,绿水,白沙为背景的仿欧美风格的小镇风光完全不搭。更与争奇斗艳的各类花卉中缓缓升腾的热气球,还有微风中慢慢转动的大风车恍如隔世。

按照景区游览图上的介绍,整个南湾村的土地都纳入了园博园的规划。连村民都统一迁移进了新修的农民别墅群,成为一个景点。贬王岛是接粮湖上的一个湖心岛,早有大路同湖岸相连。稍加开发,这座小岛就会像皇冠上的明珠一样,对整个园博园起到画龙点睛的功效。偏偏,进岛的水泥路尽头树立起一道木栅栏,把小岛和整个景区隔离开来。

不时有不死心的游客来到木栅栏那里,他们只是看一看岛上的风物,就意趣索然地怏怏离开。

孟迪飞觉得,他要是上岛,所见所闻应该有所不同。爷爷说过,你只有亲身去了贬王岛,才会发现那里蕴藏的秘密。

事实上,从孟迪飞懂事开始,爷爷就不断鼓动他去一次贬王岛,而且孟迪飞每遇到一个人生节点,爷爷就劝他一次。东荆镇、南湾村、接粮湖、贬王岛,这几个地名都在他的脑海里生了根了,但他就是没有听从过爷爷的劝告。孟迪飞知道,这个不知名的小岛对爷爷至关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爷爷的人生征程就是从这里起航的。这里应该得到孟家人的重视。私下里,孟迪飞却觉得爷爷的这种举动是可笑的。从小到大,孟老爷子一有机会就给他讲自己在贬王岛上的故事,有时候怕他听不懂,还要用他正在做作业的笔顺手在草稿纸上画上几张示意图。弄得孟迪飞对爷爷的某些经历都能自我复原了。只是爷爷说的太多太乱,难以让人理清头绪。爷爷说话时,面容是慈祥的,语调是轻柔的。听爷爷讲话的孟迪飞,双手托腮,仰望着爷爷。爷爷不知道的是,眼前貌似温顺的孟迪飞,内心里抗拒着他的贬王岛。说白了,不就是苦难,不就是励志吗?这种说教,教科书上可多的是,比您这个生动多了,有趣多了。再说,现代人向往的都是令人憧憬的未来世界,谁有功夫和您唧唧歪歪的。

这样的念头,早早地生成于中学生孟迪飞的头脑里。现在,爷爷已经离世。他的学历已是博士毕业,受聘于欧洲一所著名的大学做博士后研究,专业知识倒是丰富到几乎无以复加,但这些想法却改变不大,可谓根深蒂固。

此时的孟迪飞,却很想到贬王岛上去看一看。自从学术论文被IEEE拒稿以来,他就在调整自己。学术上的挫折谁都有过。过去,孟迪飞的办法是旅旅游,调整一下身心状态,在专业上充充电,恶补数学理论,多方参考可能的学术依据,和导师商量着尽可能地完善求证模式,最后精心修缮文本。这样,一篇完美的学术论文就会在国际顶尖科学杂志上得以发表。现在的这篇论文是孟迪飞做博士后研究后的第一篇,几乎汇聚了他全部的力量。不料,却被拒了。是不是学术结论站不住脚呢?是不是过去的研究路径出了问题呢?兹事体大。所以,他决定全面收缩。他回了国,来到未婚妻于婕的身边,准备和她生活一小段时日。他要全面检视自己的生活和学术研究状态,那些被他曾经拒绝过的东西就都重现在他的眼前,包括爷爷的贬王岛。再说,爷爷的遗愿总要找机会去了却。

周末,于婕提议驾车出游。孟迪飞百度了周边景点。他发现襄南市新开发的园博园出现贬王岛这个地名的时候,就指着电脑上的地图对于婕说道,我们就去这里吧。

于婕睡得很香。在水泥森林里讨生活的人,难得睡上一个好觉。于婕现在身处鸟语花香之中,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孟迪飞听于婕说过,在那家所谓有前途的投资公司,她既是参谋长,又是普通参谋。也就是说事无巨细,她都要操心。说起来前途无量,实际上就是一个金融民工。

谁都不易。于婕周围的草地上,多有游客露天酣眠,他们睡姿恣意,睡态安详。且让他们休息吧。不过,孟迪飞是个严谨的人。他在走到木栅栏边上的时候,给于婕发了一条微信。这样,一旦她醒来,就会知道能够在哪里找到他。

走进木栅栏,就看见了一片方方正正的被木槿条围起来的空场地。木槿花开得繁盛,枝条也修剪得齐整。看得出来,这里也是有人时常打理的。进入空场地,才发现两头各树立了一个老式木制篮球架,脚下的水泥地也早已发黑发灰。原来,这是一处废弃的篮球场。篮球场到红砖机瓦的平房,有一小段土坡。土坡上则修了石级。孟迪飞从篮球场拾级而上,眼前那两栋平房墙壁上字迹漫漶的灰白色标语就逐渐清晰起来,左边比较长的那一栋房子的背墙上刷写的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右边的房子比较短,背墙上刷写的是要斗私批修。下面的一排行书小一些,写的是省直机关五七干校宣几个字。

站到两栋平房的中间,再俯瞰篮球场,孟迪飞就想起了爷爷的话。爷爷说他们从省城坐着一辆带蓬顶的卡车来到这所干校,就是在这个篮球场下的车。孟迪飞想象着一群年轻的男女打开卡车后墙板跳下车,在车前排好队后,由班干部一个个点名,发放诸如脸盆、雨衣、套鞋之类的生活用具,然后分派宿舍床铺。等到学员们在寝室里打开了铺盖行李,干校的生活就算正式开始了。

爷爷每次说这些的时候,孟迪飞也不好不搭理他。说的次数多了,孟迪飞就想借机印证一下书本上带来的某种疑惑。大二前的那个暑假,有一次和爷爷在他的书房里下完一盘象棋以后,祖孙俩比较深入地探讨了这个问题。

孟迪飞问,爷爷,是不是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是不是所有犯了错误的人都要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五七干校是不是就算牛棚?

爷爷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些也算是事实吧。但有一点,上五七干校的人不一定都犯有错误。那时候讲的是轮训,所有干部在理论上都要经过轮训。当然,有特殊原因的除外,因为各种历史机遇错过了的除外。

好不容易,孙子有兴趣和自己谈起这个话题,爷爷当然不会放过机会。他马上就会说起都有谁上过干校。谁谁谁是真的犯有错误,谁谁谁是组织上刻意的培养。这些人孟迪飞都知道,他们都是他的小学中学同学的爷爷奶奶,有的曾经是一定级别的干部,有的是科研院所的专家教授。

爷爷的这些话,与孟迪飞早已得出的那些知识分子受迫害受压制的结论显然有所区别。他想拿出书本上看来的证据和爷爷展开一场辩论。他首先起了一个头,说道,从城市下放到农村,应该是由人生的高点走向了低点,你们真的毫无怨言吗?爷爷答道,肯定有人不愿意呀。毕竟要从事体力活呀,毕竟远离了家里人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原有的生活轨迹里去呀。

孟迪飞感觉到自己将要在辩论中获胜的时候,爷爷又说,其实,上五七干校也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也是令人感兴趣的。

孟迪飞心里笑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症候吗?他正待准备语言讥刺一下爷爷,不料爷爷说道,当然,改变生活方式肯定有让人难受的地方。我最难受的就是和你奶奶分开。就是在那个篮球场上,我们单位的人都下了车,奶奶那个单位的学员还要坐车再走上五公里,到临近的西垸村去。那里也有一个教学点。分别总是无奈的,即使面对的是新鲜的生活。

谈话进行到这里的时候就结束了。孟迪飞认为可能触及到了爷爷的伤心处。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了。不能为了赢得一场没有多大意义的争辩伤害了安享晚年的爷爷。

来来来,爷爷,我们再杀一盘,看看你还有什么新招数没有。孟迪飞在棋盘上摆开棋子,把话头岔了开去。

现在,回望着年轻时的爷爷奶奶曾经分别的篮球场,孟迪飞想起了爷爷的话,分别总是无奈的。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和于婕的那次分别时的情境。那是在首都机场新建的T3航站楼。因为是第一次出国,孟迪飞早早地办好了行李托运手续,只等安检过后就会进入候机大厅。还有时间,他愿意和于婕多待一会儿。两个人相对,却没有多少话说。之前,因为孟迪飞拿到了原以为很难拿到的欧洲顶尖大学博士后研究的机会,两个人的兴奋、憧憬、鼓励,还有盟誓、约定之类的话说了许多遍。对于暂时的分别,孟迪飞也算是有准备的。毕竟,现代社会可以用来联络的方式太多了。如果愿意,每天都可以听到于婕甜美的声音,看到她姣好的面容。航站楼内,不停地播放着舒缓的音乐,《友谊地久天长》,还有《斯卡布罗集市》什么的。这些优美而又略带些忧郁的音符不断抚摸着人们若断若续的各类心绪。孟迪飞看到安检口那儿,不时有不同年龄的男女相拥相吻着告别,才明白无论此行的前程多么美好,联系的方式如何便捷,两个活生生的恋人是实实在在地分开了。这让人沮丧,甚至伤感。那时候,孟迪飞是这样自劝自解的,分别是暂时的,是为了今后更为幸福地厮守在一起。

这话当然有道理。爷爷奶奶的经历就能够证明。他们后来在生活中更加恩爱,各自在工作上也都取得了一定成绩。这一定与他们各自在分别期间的努力分不开。即使是在干校,也只有努力学习,达到某种要求,他们才能顺利结束所谓轮训,重回生活的正轨。

分别总是有的吧。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身处荣耀辉煌的高光时刻,还是艰难困苦的泥淖之境。孟迪飞这样想。

长平房的正面没有什么可看的,都是宿舍。宿舍里摆满了上下铺的木制单人床。这种样式的床铺,现在的大学生应该还在使用。孟迪飞记得,他在本科阶段,睡的就是这种床。只不过床的材质变成了铝钢合金,结构上多了扶手和梯子,更结实更轻便,也更安全了。爷爷曾说过,他喜欢睡上铺,清净而又卫生。再说自己年轻,个高腿长,双手按在上铺床沿,略一使劲,整个身体就会被撑起来,坐上床去。应该把便利让给年纪大身体弱的同学。孟迪飞上大学时,也是这么想的。看来,时代虽有变化,所使用的家具和人的想法却没有太多的不同。

孟迪飞在短平房那儿看见了他感兴趣的东西。那其实是一栋伙房。房顶上有一根粗大的烟囱,烟囱下面应该是一个烧柴的大灶。整栋平房,一半是厨房,另一半是饭堂。饭堂里只有几张长椅,显然没法让所有的学员都坐下来吃饭。饭堂外有一口水井。水井旁边则有洗涮用的水泥平台。水泥平台和水泥地面上生长着斑驳的青苔。置身于此,孟迪飞仿佛能够看到爷爷和他的同学们在饭堂内外或蹲或站的身形。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笑,手里的铝制饭盒不断和饭勺碰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于人类而言,无论什么时候,吃喝都是一种享受。

孟迪飞问过爷爷,你们能够吃饱吗?饿过肚皮吗?

爷爷愣了愣,答道,你都是在哪里看到这些说法的?不待孟迪飞回答,爷爷又说,你说的也算是一个问题吧。我们干校的学员是能够吃饱的,我们每月都有国家安排的计划供应粮。吃肉也有定量供应。吃菜则可以派人到东荆镇甚至襄南市去采买。只是做饭用的是大灶,做出来的饭菜怎么都没有家里的饭菜味道香。这接粮湖周边的农民却要自己想办法才能吃饱。我们干校曾逮住了一个偷剩馒头回家的厨房师傅。她说南湾村人多田少,每年村里分配的粮食都要夹杂不少红薯和土豆。吃肉是没有定准的事,完全凭各人的运气。吃菜也难,有时候饭是红薯,菜也是红薯。没办法,田地有限,种了这样,就不能种那样。她说得可怜,领导只得放了她。

那样的日子不是一点奔头都没有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爷爷说,南湾村地处湖区,这里植物繁多,水产丰富,总是可以想办法弄到吃的,改善生活。野菜就不用说了,随时随地都可以采挖。什么莲藕呀鸡头米呀泥蒿呀芦芽呀,到今天也还是美味。想弄些鱼虾也容易。湖里的鱼不让打,河沟里的小鱼小虾总是可以捞的,而且总是捞不完。有时候运气好,还能抓到野兽。

你们干校学员也干过这些事?

我们当然是跟着附近的农民们学的。有一次,我们到村里参加劳动,正好村里在用抽水机抽水灌田。我发现抽水结束以后,水沟里满是小鲫鱼小泥鳅,还有鳝鱼游来游去,就回到宿舍拿来水桶和脸盆,学着农家的男孩用锹挖泥,筑上小坝把水沟两头堵上,然后号召大家接力用水桶和脸盆把沟里的水全部舀出去。等到沟里的水差不多被舀尽,那些稀泥里的野鱼就被我们一条一条地捉了上来,装了满满两小桶。

这一回,你们肯定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饱餐是饱餐,却并不美。那天下午,人人都吃得不少,主要是因为当天的劳动强度不小,再就是野鱼做成的鱼汤管够。但到了晚上,连里的政治辅导员组织我们召开了一次交心谈心会,主题就是要斗私批修。我们分组进行讨论,每个人都把自己批了一通。不顾及贫下中农利益,不顾及自己革命干部的形象,实际上是小资产阶级利己主义在作祟。也就是说,白天痛痛快快从嘴巴里吃进去的东西,夜晚又从头脑深处十分痛苦地吐了出来。

这不是很无聊吗?

也有很有趣的时候。爷爷说,有一次也是参加生产队劳动。是在水田里割稻子。我们干校学员割一块地,村里的社员们割另一块地。实际上有一点劳动竞赛的意思。太阳很烈。汗水有时会流得迷住眼。力气一点一点地消失。田垄却老是望不到尽头。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秀才怎么比得过真正的农民呢。赛程过半,腰酸背痛的我们正等着社员们完成任务后给我们帮忙的时候,就听得一个女声哎哟了一声,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惊叫,蛇,蛇,有蛇!原来是我们一个女学员的脚被蛇咬了。大家伙儿慌乱之中,不知道是什么蛇咬了她。周边的人快速背着她就要往镇卫生院送去。到了田埂上,一个老农过来说给我看看。他看了伤口后说道,这是水蛇咬的,不要紧。水蛇咬个疱,一边走一边消。他顺手就在身边草丛里找到几枚红色的浆果,说叫做蛇莓。他用了几片车前草叶子包着这些浆果敷在女学员的伤口上。果然,不一会儿,女学员脚上的红肿就消失了。她也不感觉到疼痒了。

女同学被蛇咬的事引起了公愤。割稻结束后,大家嚷着要为同学报仇,就在水田里找起蛇来。居然就被我们找到了两条一米多长的大水蛇。众人齐心合力打死了它们。有人就提议,煮了它。我果真就上前把那两条水蛇用草绳系了,提回伙房。按照那老农的吩咐,说是蛇肉不能沾染了锅毛灰,那会中毒的。我们就在井台旁的露天里搭了临时灶台,炖了它,一群不怕死的男学员围在那儿,嘻嘻哈哈就把一锅蛇肉吃得连汤也没有剩下。政治辅导员居然也没有批评我们,还跟着喝了半碗汤,连声说味道还真是不错。

爷爷和孟迪飞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正在吃饭。爷爷的故事吊起了全家人的胃口,这顿饭也就吃得有滋有味的。

关于吃饭,孟迪飞还没有出国的时候,对西餐是有过不少瑰丽想象的。比如豪华的法国大餐,比如精美的英国贵族之家的餐具,还有俄式鱼子酱啊挪威三文鱼啊意大利通心粉啊什么的。真正出国以后,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见过。吃的最多的东西是各类快餐,三明治、披萨或者炸鸡炸薯条什么的。这和国内并没有什么不同。要想吃一顿比较够味的中国盖浇饭,就得多跑几公里路。吃完以后,就得尽快回到实验室,略微休息一下,然后开始工作。吃的好一点的,不过是实验室的同事或者中国学友的AA制聚会。那也不过是吃饭的时间充裕一点,菜式多一点。要想随心恣意,却是不能。毕竟,如果把所使用的欧元换算成人民币,那是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

吃饱也好,吃好也罢,吃饭最主要的功用就是延续生命。生命得以延续,未来就会有无限的可能,生命的意义才有可能逐步显现。

宿舍和伙房对面是大礼堂。那应该就是爷爷他们上课听报告的地方,没有什么可看的。孟迪飞直接就从走廊上穿过去,来到了屋山头。站在屋山头,透过密密层层的柳树榆树和苦楝树,就又可以看见清波荡漾的的接粮湖了。一条小路蜿蜒到了湖边。路边和湖边,每隔一段距离,都砌有一张十分粗糙的水泥座椅。座椅上的水泥皮也正在剥蚀,已经露出了红砖的基脚。

这些水泥座椅当然是干校师生们用来休闲的,可以坐在那里歇歇脚,也可以下下棋,更大的可能是三三两两的学员们围坐在那里交流各种政治学习的心得体会,大家引经据典,争论得脸红脖子粗。这就叫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吧。

不过,孟迪飞想不到这些。他想到的是,风景如此优美,如果是残阳如血晚霞满天之际,或者皓月当空夜风轻柔之时,和一个心仪的姑娘在这里谈情说爱,还是令人十分神往的。他和于婕就是在大学图书馆后的小花园里的一张座椅旁相识的。那时刻,孟迪飞刚刚赢得了和一众学友关于宗教问题的一场论争。众人都走了,他也准备离开,就听得一个甜美的女声赞道,真像一个哲学家。孟迪飞一回头,就看见了在夕阳的映照下,于婕那张娇美的脸。两个人这么一对眼,就开启了他们的相亲相爱之旅。

想起于婕,孟迪飞就想起了和她那些缠缠绵绵如胶似漆的甜蜜往事。想起了那些情事,就想起了两个人的海誓山盟。从上大学开始,到孟迪飞博士毕业,他和于婕的恋爱已经持续多年。两个人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尤其是于婕硕士毕业以后,也已经工作好几年了,所谓青春,只留下了一个尾巴。孟迪飞对她的承诺,不仅仅只是婚姻,还有结婚以后几乎全部的生活安排。大家都是成年人,考虑问题当然得全面。

按照孟迪飞的设计,博后研究工作结束以后,他会回到国内申请一份重点大学的教职。这份工作首先考虑的是自己今后能够进一步顺利开展学术研究,同时要兼顾于婕的工作调换,还有所在城市的房价、教育资源、医疗资源等等。这些涉及到家人和后代的问题,必须一次性得到大体解决,免得以后尾大不掉。而解决这些问题的前提是,多在行业顶级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还要尽可能多的被引用。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现在,博后期间最重要的论文被拒了,前途一下子就暗淡起来。

望着眼前浩渺的湖水,孟迪飞觉得自己对始终坚守着的于婕存有无限的歉意。

孟迪飞不愿意让自己情绪低落,就决定想一些有趣的事。那个年代的爷爷和奶奶是怎么谈恋爱的呢?

爷爷可没有对孟迪飞说起过他自己和奶奶的爱情故事。他们在五七干校学习期间,已经结婚了。爷爷说过的是,他和奶奶怎么样一起度过星期天的事。其实十分庸常。那时候每星期只能休息一天,还是令人盼望的。每到星期天,爷爷和奶奶就会早早地起床。他们俩的教学点虽然相距只有五公里,两人却并不是直接到对方那里去,而是各自步行约八公里,到东荆镇上去会合。

爷爷说一般都是他先走到镇上,然后朝着奶奶来的方向迎过去。等到在东荆河堤上接到了奶奶,两个人就会到河街上的一家勤行铺去歇一歇。勤行铺里有锅盔和油条卖,两个人买了就坐在那里香香地吃。有时候想奢侈一下,还会用一角二分钱叫上一碗肉丝面,两个人分着吃。吃完了早餐,就开始逛街。东荆镇的商铺都集中在河街上,不过是几家杂货铺、疋头店、供销社、邮局、粮油店,还有一家书店。虽然一般都不会买什么东西,这也够他们逛的了。逛累了,就来到河埠头,靠在那一棵大柳树下说话。说的也是一些家常话,最近学了什么理论文章,参加了什么生产劳动之类的。

孟迪飞却愿意脑补一些情境。那一定是春天。爷爷和奶奶看着明净的河水缓缓流淌,望着河对岸绿茵茵的青草,还有正在啃食青草的耕牛。起风了。是微风。微风吹动了长长的柳枝。爷爷却误以为是奶奶的头发拂到了他的面颊。初中生孟迪飞曾经把自己想象的风景写在一篇题为《我的祖父》的作文里。爷爷看了说,有一点不对,你奶奶是短发。那时候的女干部都是齐耳短发。她的发丝不可能被风吹到我的脸上。

爷爷奶奶的见面当然还有比逛街更重要的事,总是爷爷的被单需要浆洗了,或者衣服鞋袜有了破损需要织补。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往贬王岛走去。

爷爷早有准备。午餐是在食堂定好了的,脏衣服也一大早就用洗衣粉泡在井口边了。洗完了衣服,吃了饭,他就从饭堂里拉出一张长椅来。奶奶坐在井台旁补衣物。爷爷则拿出一本书来坐在她身旁看。太阳正好,不一会儿,身上就晒热了。两个人的脸都被晒得红扑扑的。奶奶脱了外衣,显露出了身材。但爷爷也只能不时偷看一眼。即使是夫妻,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过于亲昵。饶是如此,他们依旧被男性学友们打趣。好在奶奶手脚快,织补的任务很快完成。收拾好了一应什物,两个人就此分别。

分别是平淡的。爷爷总是把奶奶送到接粮湖和东荆河相连的大堤边,就站下了。他目送奶奶一个人走上大堤,然后期望着下一个星期天的来临。

奶奶去世的时候,孟迪飞还小。他记得奶奶的大致模样,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她的脸十分白皙,但额头上布满了皱纹,脸颊上也有浅色釉质一样的斑。不知道哪一条皱纹哪一块斑是接粮湖上的风晕染上的呢。

还有一点孟迪飞不敢求证的事实。按照父亲的年龄推算,他正是爷爷奶奶在五七干校学习期间被奶奶怀上的。那么,爷爷奶奶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创造出了一个新的生命呢?

时间不长,孟迪飞就把整个干校逛遍了。毕竟只是一个废弃的学校,这里别无长物。他想起爷爷最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亲自参加了南湾村的围湖造田运动。

爷爷说,也许我们那个时代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组织大批量的人民群众集体参加改造自然的活动。比如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农民三战狼窝掌修建人造梯田,河南林县群众翻山越岭修建红旗渠。总之,每个地方都有可歌可泣的感人事功。对于小小的南湾村来说,找接粮湖要土地要良田,算得上是一场改天换地的争斗。

围湖造田有什么好玩的。

爷爷看了他一眼。孟迪飞知道爷爷是对自己说的好玩这个词有意见。爷爷果然批评了他,那时候基本没有大型机械可以操作,只能靠人肩扛手挖,有什么好玩的。有的只是累,只是苦。

怎么累,怎么苦呢?孟迪飞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爷爷说,那是冬天。只有冬天农闲的时候才能进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村里早就找市水利部门规划了一条红线,在接粮湖的一角修建一条新堤,然后把围住的湖区里的水全部抽干,这就形成了新的农田。冬天虽然水浅,有的地方还露出了湖底,但风冷侵肤,水冷刺骨。单衣赤脚到湖里劳动,怎么不苦,怎么不累呢。

村里的事,你们干校学员掺和什么?

爷爷笑了,说道,谁说只有农民才是应该天生受苦的?干校学员亲身参加生产劳动,正是题中应有之义。再说,那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的场面,也吸引你去参与。

唉,做农民是真苦真累呀。爷爷叹了一声,接着说,只有下到工地才知道,那点冷算不了什么。每天的任务不能完成,才真是叫人绝望。说起来,每人每天一个立方的任务不算多。但挑着满满一担湿土在淤泥里行走,连拔脚都困难。好不容易把土挑到目的地后,用尽力气死磕箢箕,却只能倒出一半的泥土,其它的都黏在箢箕底部没法倒出来。后面的人又等着倒土。大家也就只好又挑着半箢箕土重回取土处。

这不就像西西弗斯和他的巨石吗?

是啊。有时候就是觉得这样周而复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不过,振奋人心的事每天都有,再难,每天的工程难点最终还是被攻克了。也有一些小乐趣,比如看见搞后勤服务的农民在湖里挖出了整枝的肥藕,或者捉到了不少大鱼,这就知道当天的晚餐一定会改善伙食。再有,年轻人的互帮互助中总有感人的故事,有时候,还会有爱情碰撞的火花,这些都让人兴奋,令人鼓舞。在年关来临之际,围湖造田工程终于全面完工,共围垦出土地近六百亩,一举改变了南湾村人多地少,吃不饱饭的面貌。这让所有参与者都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对于我来说,更是终生难忘。

听到这里,孟迪飞笑出了声。他是想起了他的大学老师讲过的那个笑话。同一个地方,几十年前是围湖造田的先进,几十年后又摇身一变,成了退田还湖的模范。这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吗?

你是对我们围湖造田有看法?爷爷敏锐地察觉到了孟迪飞的表情变化。

此时的孟迪飞,已经硕士毕业,虽是工科生,许多社会历史问题,却都有自己的观点。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像过去和爷爷说话的时候那样躲躲闪闪了。

你们当时考虑过接粮湖地区的生物多样性问题吗?围湖造田对环境造成了多大的损害,你们进行过评估吗?

飞飞,我能够说你这个问题太超前吗?爷爷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我的结论,一个好的环境不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吗?如果没有了人,所谓的生物多样性有意义吗?我们反对的是贪婪奢侈对环境造成的破坏,这跟为了吃饱肚子而改造自然绝对是两回事。

但是,您参加的改造自然是政治运动驱使的。孟迪飞终于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是的,你说的对。也许吃饱肚子就是古往今来最大的政治,只不过动员能力和组织方式不同罢了。人类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如果你愿意,可以多花点时间把这个问题想清楚。

但孟迪飞没有再考虑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只是以为自己激怒了爷爷,并为此感到抱歉。不过,孟迪飞知道,爷爷的这些结论性的语言就是从南湾干校这样的经历中得出来的。这太重要了,甚至影响了爷爷整个的人生经历。不然,解释不了为什么爷爷以后在自己的事业上获得成功以后,还是念念不忘这么一个不知名的小渔村,解释不了爷爷不管是身居高位还是退休后离群索居,只要是有南湾村的普通村民因公因私找他,他为什么一定要热情接待。

孟迪飞一直在用目光寻找爷爷所说的那一片围湖造田的土地。直到转回到最初篮球场土坡的台阶上,他才发现,隔着清凌凌的湖水,一大片长满了端庄艳丽的各色郁金香,摇曳生姿的虞美人,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的低地,被一条失去了原形的子堤环绕着。更远处,才是真正的接粮湖葱茏的大堤。堤外,则是江汉平原扑向天边的金色油菜花汇成的花海。原来,接粮湖园博园的主要景点就散落在这一片低地上。哦,这片低地也就是爷爷他们当初围湖造田的成果。

孟迪飞的思绪正在沧海桑田的幻梦中游走之际,就看见对面木栅栏外,款款飘来了一个袅娜的倩影。那是于婕。

于婕气喘吁吁地走到孟迪飞面前,问他,都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岛上转悠。

于婕有些嗔怪,说道,知道你心情不好,瞎逛就解决问题了?

瞎逛一下,对清醒头脑还是有些好处的。孟迪飞挽着于婕的手,两个人慢慢往回走。一路上,他给她讲述着自己刚才的见闻和对爷爷的回忆。

听完了孟迪飞的话,于婕说,你爷爷的这些说法和我们在有关资料上看到的,还有一些现在仍然健在的当事人的回忆存在很大区别呢。

孟迪飞说,基本事实应该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视角不同而已。有时候,我们换一个视角看问题,也许可以得出更加准确的结论。

你有什么新的感受?于婕问。

所有的过往,无论有多少泥泞的路,都一定会走过。凡是奋力走过的地方,总会开放出花朵。

真像一个诗人呢。于婕笑了。

孟迪飞想起当初在大学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里,于婕也是这么笑的。她的发丝顺着清爽的湖风飘到了他的脸上,痒酥酥的。

对于婕的笑语,孟迪飞不置可否。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他们漫步在如织的游人里,就像鱼儿在水中游弋。回望贬王岛,孟迪飞还是不明白园博园为什么不把这湖心岛列入到整个景区的总体规划中去。抑或是故意留着它,让它做一个历史的见证?不过,对他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不远处的停车场,停着于婕那辆小车。他们决定小憩片刻,就收拾行装,沿着高速公路回省城去。于婕明天要上班。孟迪飞也应该回到欧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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