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金玉
我常常想起一棵树，一棵长在校园里的泡桐树。
秋日的黄昏，去接侄女下晚自习，我早早来到学校。思源苑中佳木森森花叶扶疏。这里一丛月季，那里几竿篁竹；绿柳猗猗傍巉岩，老梅虬曲隐墙角；廊下一架紫藤垂条飘荡，颤颤巍巍，花坛中数株桂树正值花季，芬芳馥郁。一别经年，当年粗布荆钗的山野丫头再见已是气若幽兰、貌若天仙。
此时，一天明月，偌大的操场尽显空旷。赭红色塑胶跑道上三五人影在漫步，西北角一棵大树伊人独立。月光下片片绿叶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阳光照耀的湖面波光粼粼，而逆光处却沉沉如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有所动，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莫非，这是我当年种下的那棵泡桐树？我赶紧过去一探究竟。离地一米多高的树干上有一块小方牌，我打开手机的电筒，趴在树干上辨认着上面的文字和数据，心底默默推算。虽然周围的景观不复从前，无法比对，但我确信：这，就是我的那棵泡桐树。
四十年了，它还活着，这么高大，这么茂盛，这么生机勃勃。而今夜，我和它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偶遇，记忆深处那些泛黄的旧人旧事正慢慢打捞出水，重见天日。
1980年我上了中学。那时的学校紧临人烟阜盛的泽林老街。人在教室，窗外的动静尽收眼底，楚音乡韵声声入耳。没有围墙的操场上，一年四季游弋着几头哼哼唧唧的“二师兄”。这些土著常常尾巴倒卷，左摇摇右摆摆，甚至在我们做操时，照例大摇大摆地在人群中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1981年，学校搬迁到邻村，几分钟就能到家。相比原先那个老破小、人猪共存的老校区，这里安静、宽敞、明亮，的确是一个读书求学的胜地。最喜雨洗青山时，檐下水流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操场泡成了一个大泥潭。一脚踩下去，拔出来的是脚丫子，套鞋被泥巴牢牢粘住了。一不留神摔成泥猴，实在狼狈不堪。所以，天一放晴，学校就发动师生自己动手、改造校园。
改造校园，首当其冲的是要改造操场，赶在冬天雨雪到来之前给操场铺上一层砂石。分给我们的任务是女生800斤、男生1000斤的砂石。上哪去找砂石呢？我们挑着箢箕像一群无头苍蝇往周边的生活区、食堂、山上。千辛万苦挑回了几担，肩膀肿了，脚上起了血泡，离目标还差一大截，好在我有爷爷助力。那时候他刚刚60岁，身材高大、身板硬朗。他挑着满满一担碎石屑，在山间小路健步如飞，好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只是那根常年被汗渍浸润的扁担都弯成了一张弓。这一担就是160多斤，数字一报出，围观的同学张大了嘴巴。学校后来又填了两次砂石，操场终于能走路了。当年的劳动场景几乎忘却，但是爷爷的“光辉”形象好像就在眼前。
第二年开春，学校开始绿化。这次的任务是沿着操场外围种树。一共15棵泡桐树苗，三个人一组，挖坑、栽种、浇水，还要保证成活。那时候，老师的话就是圣旨，可不敢含糊。每天上学放学都要拐到操场去看看，培培土、浇浇水，生怕有什么闪失。慢慢的，芽苞冒出来了，表示种活了。树叶一天天长大，有巴掌大了，我们都放心了。可惜好景不长，因为长在最靠边，不知被何人连根拔走了。我们仨垂头丧气，我只好再次向爷爷求助。爷爷托人从大队农科所买了一棵泡桐树苗，挥起镢头，三下五除二就种好了。也许是感受到了来之不易，这棵树再也没有出现意外。
初二下学期，我从普通班分到了重点班，好像一个吃惯了粗茶便饭的人对于豪华大餐难以消化，我打起了退堂鼓。这天中午，班主任把我叫到他家谈话，师娘（也是学校老师）在门口哼哧哼哧地搓被单，脚盆里的泡泡咕起来又唧下去。在老师的追问下，我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出门时却被师娘叫住了。她让我帮她拧一下被单，问我的名字，还劝我不要着急，再适应一段时间，实在不行，保证放行。拿到了尚方宝剑我反而不再纠结，试着慢慢适应，最后换班的事也不了了之。多年后，听说师娘在一次旅游时发生了车祸，她永远离开了。不过一面之缘，她并不记得我是谁，说过的话早已忘记了，但是，就那么简单的几句话却刻在了我心底。后来自己也做了老师，愿意俯下身子倾听他们的心声，愿意与他们分享我的人生感悟，哪怕是面对调皮捣蛋鬼我宁可“厉色”也不愿“疾言”，这些可能都是师娘的影响。
一路走来，生活平静而琐碎。有些美好总会种在心田静待花开，有些事总会被珍藏久久盘桓，有些人总是不思量自难忘，有些恩有些情，好像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却总会某个时刻被唤醒，被释放，被点燃，被铺天盖地的感动包裹着……
一阵铃响，人潮汹涌而来，胖乎乎的侄女跑过来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我扭过头去，目光一一拂过泡桐树、教学楼，还有那些温暖的灯火，它们和它们的故事都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