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堂
序幕
在三面环海的琅玡山上，曾经竖着一方天下独一无二的琅玡碑，它鸟瞰巍巍青山，眺望滔滔大海，自有一种无形的威严震撼人心。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于公元前219年第一次东巡琅玡台时，被那里的山光海色所陶醉，“大乐之，留三月”，诏令迁百姓三万户，免十二年赋役，并亲自督工筑起了宏伟高大的琅玡台。后来又在公元前218年和209年再次东巡琅玡。此事《山海经》亦有记载：“琅玡台在渤海间，琅玡之东。”
李斯奉命在琅玡台上刻石立碑，碑上共有文字505个，其中正文298字，附文207字。正文记载秦始皇统一天下的丰功伟绩，附文记载李斯、上绾等10名随行大臣的名字。
李斯还命令石匠按照琅玡碑的原样，刻制了一方袖珍的小琅玡碑，拟带回咸阳。谁知突然奉命回京，并未带走小琅玡碑。当他们走在半途上时，秦始皇驾崩！那方小琅玡碑也就遗落在民间了。
由于年代久远，琅玡台上的琅玡碑被风雨所蚀，在一次大地震中，终于坍塌！散块满地，人们再也看不到那方秦代的琅玡碑了！
谁知过了2148年之后，有四位不同国籍和身份的人士，来到了洛阳的一处墓地，一位是奉东京密令赶来的日本驻青岛宪兵司令部的大佐，一位是南京汪伪政权派来的盗墓专家，一位是重庆派来的文物贩子，还有一位是采集药材的青年道士。他们为了这方虚无飘渺的小琅玡碑，在齐王田横的墓地，演绎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大戏——
一
公元前二百零四年，深秋。
一阵骤起的西风，掠过通往洛阳的官道。驿道上卷起了一阵迷迷离离的尘埃。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自东向西走来，如血的残阳，将他们的全身镀成了古铜色。悄然飘落的榆树叶子，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几只受惊的寒鸦飞离了树枝，又惊扰了前头林子里的鸦群,“哇哇”的鸦叫声此起彼落，更添了一层悲凉。
走在前头的，是齐王田横，稍后一点的，是他的两个门客——不其和哀牢。
他们自东海崂山而来，奉汉高祖刘邦之诏要去京城受封。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再有一天路程，就能赶到洛阳城。此刻，田横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即墨一战，齐国的军队被韩信的部将灌婴击败，他带着心腹和部属五百余人逃到了东海的一个海岛上避难，以图东山再起。
刘邦登基后，曾派使臣诏之，他拒诏不至。刘邦再派使臣前往,并向他传谕:“田横来，大可封王，小亦封候。倘若违诏不至，朕将发兵加诛!”
他知道大势已去，复国无望，为了保住岛上的部属，只好应诏进京。战败之愧，亡国之耻，已经使他痛心疾首，如今还要在刘邦面前屈膝受耻！他欲言无语，欲哭无泪。当他走到首阳山时，仰起头来唱道：“薤上露，何易兮，露兮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唱着唱着，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面朝齐国山河，久久凝望着。
这首《薤露歌》在他离开海岛时，他和五百部属一起唱过，今天再唱，顿感肠断肝裂。
走在后面的不其和哀牢听了，也低声随着唱起来。唱着唱着，前头的歌声忽然中断了。二人抬头一看，只见夕阳中一道寒光一闪，田横便扑倒在地上了！他们飞奔过去，见田横已自刎身亡。
田横自刎的消息传到洛阳以后，刘邦深感其义，为之涕零，遂传旨将田横以王礼葬之，将他葬在了城郊。
不其和哀牢拒绝了刘邦封的官职，二人用剑在田横墓前挖了两个土坑，行了最后一次君臣之礼之后，也双双拔剑自刎了。
消息传到海岛，岛上的五百部属，在一片《薤露歌》中，集体挥刀自杀！于是，后人便把那个海岛叫做田横岛，海岛的最高处还建起了一座“五百义士之墓”。
长眠在这里的五百义士哪里会知道，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三年的秋天，在一个月淡星稀的夜晚，有三个异常神秘的人物，悄悄潜到了田横墓的周围。
二
日军洛阳机场。
一架深灰色的军用飞机，在暮色中匆匆降落在洛阳机场的跑道上。
舱门打开了。从机舱里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此人约有四十多岁，穿一套玄色的和服，戴着一副宽边的紫色水晶眼镜。左眉极浓,右眉无眉毛,上面有一条蜈蚣状的伤痕。
他铁青着脸，冷冷地朝前来迎接的宪兵看了一眼，便钻进了一辆早已等候在停机坪旁的黑色小汽车。车门一关上，汽车便直奔市区而去。
舱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原来飞机上只有这一位乘客!
当天夜里，洛阳宪兵司令部里又增派了固定和流动哨兵的人数。会议室的窗帘挡的严严实实。紧急会议一直开到子夜。
三
就在这一天的傍晚，有两位客人一先一后住进了洛阳的仙客来旅馆。
先进来的，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道士。他穿一件打了补丁的兰布道袍，背着一个竹编的筐子，筐子里还向外溢着药草的气味。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卖采草的云游道士。或许是身体过于瘦弱，加上白天又太劳累，他要了一个最便宜的统铺，洗了脚之后，便上床睡觉了。
后进来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古董商。他穿着一套十分考究的西装，手里提着一只棕色的小皮箱，眉清目秀，举止斯文。他向跑堂的伙计点了点头，伙计连忙朝楼上喊道:“金陵城的卫先生到……”喊完，连忙去接他手里的手提箱。
卫先生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旅馆的王老板闻声连忙从楼上跑了下来，二人寒喧了几句，王老板便把他引进了楼上的一个单间。
夜已深沉，统铺客房里的鼾声此起彼落。说是统铺客房，实际上是一个可容十余人的大长廊。住在这里的，有做买卖的行商、赶路投宿的旅人、在火车站装卸场干苦力的挑夫，以及掏包的、相面的、算命的等等，三教九流，七十二行，无所不有，眼下，都已经进入了各自的梦乡。
在二楼的单人房间里，卫先生和王老板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却谈兴正浓。
王老板:“卫先生，您我都是知己。你就亮出底牌吧！”
卫先生思忖了一会，说道:“好吧，我这次是为一方小石碑来的，林冈说了，要是能把这方小石碑弄到手，就按石碑的大小和厚薄来计算黄金，外加八千块袁大头。”
王老板:“嗬，出价够高的了，不过，那方小石碑是——”
卫先生:“实话告诉你吧，那方小石碑既不是稀世国宝，也不是什么珍贵文物，不过，它涉及到一个非常非常重大的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我也猜不出来。反正上头要我千方百计弄到手，到手以后，便立即通知林冈，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然后由日本宪兵护送，先送到青岛，再转送东京。”
王老板接着问道:“那方小石碑是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你见过没有？”
卫先生摇了摇头，说道:“只知道这块小石碑高一尺六寸，下宽八寸，厚二寸五分，上面刻了一些古字，至于是什么字，谁也没有见过。老规矩，你就别再问了。”
王老板听了，果真不再深究。他按照卫先生报出的尺寸，用铅笔在纸上勾出一张草图，端详了一会，说道:“这好像是一方十分奇特的古碑。不过，这古碑的尺寸似乎太小了一些，你不觉得奇怪吗？”
卫先生：“正因为奇怪，才来找你的，你是这方面的行家嘛。”
王老板：“说真的，我不但没见过此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你听说过田横这个人吗?”
王老板听了，恍然大悟:“你是说，这小石碑埋在田横的墓里？”
“据说，田横的墓在洛阳东三十里的一片树林里，不过，已过二千多年了，谁也说不准到底葬在什么地方。”
卫先生:“王兄，咱们是明人不说暗话，作为预付金，这里有八千块大洋的钱票，事成之后，你得全部黄金，我得天皇勋章！”说着，他把那只小牛皮箱塞在王老板的手里。
王老板:“既然如此,就宜早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
王老板叫王司维，卫先生叫卫风之，二人原是中学的同窗，又都在东洋留过学，回国后还在蓝衣社共过事。“七七”事变后，卫风之投靠了汪精卫，王司维奉命去了重庆，后来又派驻洛阳。过去，他和卫风之联手盗挖过几座古墓，还合伙做了几笔古玩生意，但是风险太大，且所得不多。现在，田横墓里的小石碑点燃了两团欲火，他们一拍即合。
突然，窗外飘过一阵风，一个黑影从楼顶飘落下来，轻轻地贴在单人房间的窗棂旁。
王司维连忙关熄了电灯，卫风之掏出手枪，迅速闪出，站在走廊中观察。
外边没有丝毫异样动静。
大约是只猫？二人轻舒了一口气，便回房更换了夜行衣，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旅馆。
四
在日本洛阳宪兵司令部里，日军特务机关驻青岛的铁腕人物林冈，正在讲述他洛阳之行的目的——
自日本发动战争以来，日军作战的战线太长，国力空虚，兵源不足，须用军事之外的各种战略，来瓦解各国的反日情绪，以缓解军事上的失利。其中利用小琅玡碑来进行宣传，是达到以华治华，共建“东亚共荣圈”的重要战略之一。
琅玡碑，原是立在山东胶南县琅玡台上的一块大石碑。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曾三次东巡琅玡，时间分别是始皇帝二十八年、二十九年和三十七年。据《史记》载,他第一次登临琅玡时，“大乐之，留三月。仍徙黔首三万户琅玡台下，复十二岁,作琅玡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
现在，琅玡碑已不见了踪迹，至于碑上所刻文字，又鲜为时人所知。
为了得到小琅玡碑,在“七七事变”之前，日军曾化装成海盗，偷袭了田横岛，还派人去即墨一带进行过数次查访,均无所获。据东京的专家分析，此碑可能落入了齐王田横之手，田横奉旨朝拜汉高祖时，将小琅玡碑带在身上，想献给刘邦。他在洛阳城外自杀，那方小琅玡碑极有可能随葬于田横的墓中。
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尽快找到田横坟墓，进行挖掘。
若找到小琅玡碑，便可公开向世界宣传：此碑乃徐福奉秦始皇之命，率童男童女各三千名，东渡日本时带去的。据《列子》中记载：东海有瀛州，是瀛氏族人居住的地方，和秦王同姓同一祖先。瀛州即日本，瀛氏族人就是日本人。他们久离中国大陆，怀念故土,本在情理之中，在不得已时才进行这场“圣战”，最终目的是达到“中日亲善”。
林冈讲述了寻找琅玡碑的战略意义之后，又布置了实施方案。
情报课的秋原课长说道:“洛阳四郊有很多古墓群，不知田横的坟墓在什么地方？”
林冈听了，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这是他的老习惯了，每逢他过于兴奋或紧张时，脸上的肌肉便会跳动几下或几十下。此时，他嘴角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笑意:“仙客来旅馆的王老板死在哪里，哪里便是田横的坟墓！”
最后，林冈宣布：“‘琅玡碑计划'属帝国的高等机密，除一人之外，一律不准中国人参加！”
这个唯一能参加这次行动的中国人，到底是谁？
五
一勾残月，在浮云中忽隐忽现。山坡上的一片古墓，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一高一矮两个夜行者，像两个幽灵，在古墓的碑丛中潜行着。
“到了，这就是。”矮个子指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土堆说道。
站在他背后的高个子说道:“好吧，那就动手挖吧！”
矮个子举起镢头，朝一丛荒草挖去。大约镢头碰在石头上，溅起了一簇火花。
高个子掏出一支左轮，对准了矮个子的后背，矮个子全然不知,又举起了镢头。
还没等高个子扣动板机，矮个子的镢头已经抡过了头顶，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那镢头不偏不斜地刚好砸中高个子头顶！高个子便像一截木头，歪倒在荒草中了。
矮个子转过身来，用脚尖踢了踢高个子的尸体，见头顶处还在“咕嘟咕嘟”地向外冒出血水和脑浆，便放心了。
他捡起地上的那支左轮，自言自语地说道:“伙计,你到天皇陛下那里去报功吧，我只得我的这一份。”说完，用力推倒了墓碑，将碑座挖出来。他揩了揩上面的泥土，摸出洋火，刚刚划着，忽听见百步之外有一丝异样响动。不好！他连忙拾起了地上的小皮箱，跃过土坟，向山坡上窜去。
“嗖”地一声,从一座古墓的残碑后飞出了一粒流星。
矮个子虽然十分机警，但听到响声时，已经迟了，前额已被击中,他像一只绝望的野猪，在齐腰深的蒿草中翻滚了一会,便没有动静了。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飘过来，划了根洋火，看清了刻在墓碑底座上有一幅图案:一只鸟，上面还有九条蚯蚓。他点了点头，接着,用脚一搓,上面的图案便被搓平了。他又顺手抓了一把泥土，在上面抹了抹，然后，脚尖一蹬，像只大鸟，飘逸而去。夜，又恢复了安静。
六
天刚拂晓，一支全副武装的日本骑兵出了洛阳城的东门，向东郊的一片荒山坡直奔而去，马队后边，是一辆满载着工兵的卡车，卡车后边，紧跟着四辆摩托车。
先赶到山坡的骑兵，在四周布下了岗哨。工兵们跳下汽车之后，在杂乱无章的荒坟中搜索着，秋原课长和一个日军军官陪着林冈走下了摩托车，沿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向山坡走去。
这时，一个军曹跑过来报告说，在一座古墓旁边，发现一具男子尸体。
林冈听了，铁青着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得意的笑容。他点了点头，便随军曹疾步赶了过去。
一把镢头，横在古墓旁，旁边，有一具面部俯地的尸体，再看四周，似无打斗过的痕迹。
林冈摆了摆手，对身边的日本军官们说道:“这位王老板，为大日本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请将他先安葬了，再挖掘古墓。”
几个日本兵走过来，把尸体翻了过来，林冈一看尸体的面部，脸上的肌肉便“突突”的跳动起来。
他看到的，竟是自己亲自挑选并在“兴亚院青岛出张所”进行过专门训练的卫先生!
卫先生叫卫风之，原是青岛青红帮组织中的一名小头目，投靠日本后，便成了日特组织控制的一名职业杀手，他不但有一身好武功，而且枪法没有失过手，但今天却失算了，竟死于荒野!
是谁杀了他？凶手无疑是那个王老板了！魔高一尺，道离一丈，看来，这位王老板又胜过卫风之一筹。林冈下令：立即去仙客来旅馆逮捕王老板!
这时，一名哨兵跑过来报告说，前面草丛中又发现一具尸体。
他过去一看，这正是自己要逮捕的王老板!
更令他惊骇的是，在王老板眉心处嵌进了鸡蛋大的一粒卵石!
看来，刺客又比王老板高明得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这只黄雀又是何人？
他命令工兵立即对镢头旁边的几座古墓进行挖掘。然后，转过身走下山坡，回到摩托车上，向驾驶员挥了挥手，摩托车便箭一般地向洛阳城射去。
他并不对这次挖掘抱有什么希望。他认为东京方面对小琅玡碑去向的分析，纯粹是一种推想而已，且不说挖掘的田横墓是否是真的，就是真的，两千多年来,难道没有被人盗过墓？他还认为，田横是被迫去朝拜刘邦的，不可能随身携带那件传世之宝！他倒认为，这方小琅邪碑，仍然留在东海的崂山一带，是与崂山的道教有关！
王老板眉心上的那块鹅卵石，令他心惊肉跳，也令他顿生疑心。
情况果然如他如所料。午饭时，工兵连长向林冈报告说，已挖掘十余座古墓，均无小琅玡碑的影子。
他听了，将手中的瓷茶碗向桌上重重地一放，说道:“通知机场，我马上飞青岛！”
七
飞机是当晚十时起飞的，机舱中仍然只有林冈这一位乘客。林冈不愧为日本军界少有的中国通。他对小琅邪碑去向的分析是颇有道理的。田横当年是从海岛上下来的，必然先到崂山尔后才去洛阳，他会不会将小琅邪碑藏在崂山的某个地方呢？
林冈在“七七”事变之前和中日开战之后，曾多次化装去过崂山，对崂山的情况比较熟悉。崂山的确是一座名不虚传的天下名山，总面积有三百八十多平方公里，且山陡峰险，如剑似齿，谷深涧幽，藏龙卧虎。在悬崖断壁上，还有无数神秘莫测的石洞，要想找到那方小琅邪碑，犹似在大海里捞针！
再说，崂山自古多有高人隐士出没，是中外有名的“神仙之宅”，“灵异之乡”。《齐记》上说:“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李白曾有过这样的诗句:“我昔东海上，崂山餐紫霞。亲见安期生，食枣大如瓜……”
苏东坡也说过:“崂山其中多隐君子，可闻而不可见，可见而不可致。”所以，招引了不少名人高士飘然入山，潜心修行。尤其是道教，在崂山有极深的根基，山中分布着九宫八观七十二庵,云游的道士不算，光是常住的道士就有数千人之众。这些道士长期隐居修行，不但身怀绝技，且穷通今古，他们对秦代留下来的这方小琅玡碑是不会不闻不问，等闲视之的，但是这方小琅玡碑到底藏在哪座山峰哪座道观或哪个山洞里呢？与哪个道士有关？
林冈坐在机舱的舷窗旁边。窗外夜色如墨，飞机引擎声单调而沉闷。他闭上双眼，似睡未睡，陷入了沉思。
洛阳之行非但一无所获，反而白白赔上一名出类拔萃的助手!是谁杀死了卫风之？难道与崂山的道士有关？不可能!不可能，此次来洛阳，在青岛，除卫风之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难道崂山的道士有神机妙算的本领不成？
他百思不得其解。越不解，就越烦燥，脸上的肌肉又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
第二天，那位采药草的道士，也乘火车抵达了青岛。
八
其实，知道“琅玡碑计划”的，除了卫风之以外，还有崂山明霞洞的四位道士。
明霞洞，是崂山上清宫的一所别院，洞中如厦，环石如墙，且有一座斗母宫和数排道舍和客室，规模相当可观，由于地势高旷，景色秀丽，在崂山的十二景中，名为“明霞散绮。”
“七七”事变前，洞中住着道教全真派的鹤鸣子道长和他的十二个徒弟。他们不求功利，与世无争，除潜心苦学道家的经典外，便是上山采药，在山谷中的一些巴掌大的田地里种粮栽菜，空闲时，便跟随鹤鸣子道长在深涧里练轻功，或以悬崖上的山楂果子为靶子，练石核桃功，倒也觉得乐在其中，不为世俗欲望所扰。
谁知，大祸自天而降。
五年前，有一天的早课以后，鹤鸣子道长坐在蒲团上，向十一个徒弟宣讲《道德经五千言》之后，又在为第十二个徒弟鹿亚子超度。原来，在一个月前，鹿亚子到李村镇去为一位施主诊病，因没带良民证，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令师徒们悲痛不巳。就这时，突然有个年轻的后生翻墙跳了进来，一进来就“扑嗵”一声跪在鹤鸣子跟前，说日本人正追杀他，求道长搭救一命！就在这时，也听到山下传来了枪声。
鹤鸣子连忙叫人取来道袍、布袜和千层底布鞋让他换上，又让他躺在柴房里的一张木床上，告诉他说:“年轻人，要保命，就得破相了！”说完，让他闭上双眼，又点了他的死穴，然后，提了半锅滚开的米汤，猛的泼在他的脸上！
那年轻后生惨叫一声，就昏过去了，不一会,脸上凸起了疙疙瘩瘩的水泡，水泡周围沾着黄色的米汤。
一小队日本兵包围了明霞洞，一个左眉上有条蜈蚣状伤疤的日本指挥官带着几个日本兵闯了进来，他从鹤鸣子道长看起，把每个徒弟都仔细看了一遍，均不是他追杀的那个中国青年。他逼问鹤鸣子道长:“户口登记簿上明明有十二个道士，为什么只看到十一个？”
鹤鸣子道长便领着他到了柴房，指着床上的被单说道:“徒儿鹿亚子正在出天花。”
日本指挥官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掀开被单一看，看见一张令人恐怖的面孔。他连忙用手帕捂着鼻子，像躲避瘟疫般迅速退出柴房，带着日本兵向山后追赶去了。
日本兵走后，鹤鸣子道长知道还会有麻烦。他先给这个后生解开穴位，又命八徒华阳子、九徒瘦罪子、十徒云中子，立即抬上这个后生，躲进鱼鼓涧的石洞里，暂时在洞里调养几天，待脸上的烫伤好了之后，再想办法送他出山。
鹤鸣子道长知道日本鬼子不会罢休，他打发三个徒弟抬走那个后生以后，即带人将洞中的一些藏经和祖师张三丰的木雕像带在身上，正准备离开，日本兵便包围了明霞洞的前院。日本兵仗着人数多,手中又有大盖步枪，便撞开了大门，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刚刚跑到大殿的石阶上，鹤鸣子道长一甩手，走在前面的一个日本兵就“咕咚”一声栽倒了！旁边的一个日本兵正在发愣时，只见眼前有道黑光一闪，额头上便钉进了一枚核桃大的卵石！
这时，八个徒弟也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用长剑、铡刀、钢鞭、七节棍等平时练武健身所用的兵器，和三十多个日本士兵恶战起来。他们打了一个多时辰，便渐渐退进大殿。这是因为一是寡不敌众，二是步枪的威力远远胜过道士们手中的兵器，眼看几个徒弟受了伤，山下又来了一小队增援的日本宪兵。在这种情况下，鹤鸣子道长只好率领大家扶着几个身受重伤的徒弟，借着海雾的掩护，且战且退，从后门逃出了明霞洞。
太阳落山以前，他们终于浴血逃到了“海波参天”处。此处乃是崂山伸入东海中的一块平坦的山坡。前面有大海，后面有追兵，加上师徒们又都受了伤，鹤鸣子道长知道劫难已到，心境反倒平静多了。他看到地上有一堆松毛柴，大约是樵夫摊在这里晒干的，便让大家围坐在松柴上，将祖师的雕像抱在前胸，双手合十，和大家一起齐声背诵《道德经五千言》。
日本兵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但却不敢贸然靠近，因为他们弄不明白，这些身陷绝境的崂山道士，此刻为何毫无惶恐之状？难道他们不怕死？已经是死到临头了，还坐在一起背诵什么经文？他们自从踏上了中国的这方土地以来，虽然烧杀奸抢，无所不为，但却不曾见过如此从容赴难的场面。
几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战战兢兢地向前逼近，当走到三丈开外时，只见鹤鸣子道长的双手向外一扬，有两个日本兵同时仰面摔倒了，只在地上弹动了一阵，便伸直了腿，余下的几个连忙退了回去。
其他日本兵只好端着枪卧伏在岩石后面。因为林冈事先有过命令，不准开枪，只准活捉，尤其要捉住那个患天花的道士。
那两个日本兵，是中了鹤鸣子道长发的石核桃而毙命的。石核桃功是明霞道人代代相传的独门绝技。这种功法，完全不同于武林中门派的暗器。
崂山的道教起于唐、盛于宋、元，到明清两代，仍不衰败。山东栖霞人邱处机，号长春子，十九岁入昆仑山拜全真道教的创始人王重阳为师，成为“北七真”之一。他曾到崂山讲道数载，又随元太祖西征，被封为长青真人，尊为国师，并赐“金虎符牌”。让他统领天下道教。他纳道、儒、释三家为一，并著有《摄生消息论》《蕃溪集》等著作。还在一些山岩、石洞和道观中留下了大量的诗词石刻。到了明朝的张三丰这一代，崂山道士大都有超群的武功，但却不以兵器、拳术称雄于世，而是隐姓埋名，修身养性，钻研道教学问。到了清代，兵荒马乱，人世险恶，崂山的一些道士云游四方时,常常被恶少地痞所苦，但道长又不许身携刀枪兵器，更不许与之打斗，万不得已时，才用石核桃防身。有时，在荒山野岭遇见伤人的野畜时，也以石核桃驱赶之。
练石核桃功，须先用真核桃练起。核桃的分量颇轻，打出去，轻飘飘的，不易击中目标。就是击中了目标，也是核桃碎为数块！久而久之，若发出去的核桃能击断树枝或击毙秃鹰时，再改用核桃大的卵石。海边和山涧中的卵石颇多，垂手可得，拾起一块园园滚滚的卵石扬手发出去，力有千钧，且百发百中，不说是人，就是一只猛虎，只要头上中了半块，也会因天灵盖粉碎而死！
这些东洋鬼子哪里知道核桃功的来历！当然，就更没有尝过这种功法的厉害了，不过一旦尝到厉害，也就灵魂出窍了。
包围圈围得密密麻麻，南北两个方向还架起了机关枪，空气紧张得似乎一碰就会爆炸！但包围圈中的九位道士，依然目不斜视，诵经朗朗。只有松涛在怒吼，海浪在咆哮。
躲在远处的林冈刚要下达射击命令，忽然看到在九位道士的核心，迸出了一星火花，继而火花变成了一团桔黄色的火苗，火苗从鹤鸣子道长的胸前开起，越燃越高。渐渐，其他八位道士的胸前也都燃起了火苗。火借风势，越燃越旺，将师祖的木雕像，油纸包封的经书，地上的松毛柴，连同他们身上的道袍，一齐燃着了！成了九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映红了“海波参天”旁边的古松！
这一宁死不屈、悲壮取义的过程，只有一位砍柴的老者知道。这位老者把柴草摊在松林的空地上，去岩石边的山泉喝水时，听见有枪声传来，便连忙藏进一条仅能容下身子的石缝中，才看了个一清二楚！他认识鹤鸣子道长，也认识明霞洞的所有道士。他也看清了那个日本指挥官的模样:左眉上没有眉毛，只有一条伤疤，像只蜈蚣。
待日本兵撤走以后，他悄悄地将这师徒九人的尸体埋在了古松林中。
后来，他在棋盘石下的山径上，遇见了因奉师命转移受伤后生而未遇难的瘦罪子时，便把他见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自此，明霞洞幸存的三名道士和被救下来的逃亡者，便避居在玄真洞中。为了明霞洞的道教后继有人，华阳子在危难之际主持起了道务，做了道长。那个逃亡的年轻后生伤愈之后，也要求出家为道。华阳子便给他取了道号，叫玉痴子。他们为了寻找元凶报仇雪恨，一面到处打听左眉上有条蜈蚣伤疤的日本军官，一面寻找刺杀他的机会。
瘦罪子就是受了道长华阳子之命，跟踪卫风之到了洛阳的。虽然未能除掉林冈，却意外地找到了小琅玡碑的藏碑图。
九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刺探到了林冈的“琅玡碑计划”。
林冈虽是日本特务机关的老手，且生性怪癖狡猾，但也有失算的时候。
原来，云中子受道长华阳子之遣，经常在青岛的日侨和高丽人的居住区乞讨，为的是寻找林冈的行踪，以实施他们的复仇计划。
有一天傍晚，云中子在市南的观象路一带讨饭时，看到一辆道吉牌黑色小轿车停在一幢日式小洋楼的门口，车牌号码的最后两个数字，是“77”。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国男人，下车后便匆匆进了院子。他觉得有些奇怪，半夜时分，便悄悄潜进院子，扣着砖缝，壁虎般地攀上了二楼的窗口。他朝里一看，吓了一跳。
一张靠窗的床上，躺着一男一女，那女的搂着男的脖子,撒娇说道:“你一个人去洛阳，我不放心，要去，带我也去玩几天。”
男的说:“别说傻话了，我是奉林冈之命去执行特别任务的，怎么能带你去？”
“什么特别任务？”
“‘是琅玡碑计划’。”
“什么屁计划，怪吓人的。”
男的低声说道:“林冈说，崂山有块什么小琅玡碑，大概埋在田横的坟墓里了，我要是能找得到，天皇就能给我记大功！不过，你的嘴可得严些，走漏了风声，你我都得掉脑袋！”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晚上，八点的火车。”
“你可要小心哪，别忘了‘劳工协会’闹暴动的事！十几个日本兵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
“尽说些丧门话，睡吧。”男的说完，房内的电灯便熄灭了。
云中子听了，吓了一跳。林冈这个名字他已从华阳子道长和师兄们口中听说了多次，为了报仇，到处打听他的行踪，无奈他行动诡秘，所以，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今天，无意中知道了这个消息，心中自是高兴,便贴着砖墙滑下楼来，连夜赶到崂山，报告了华阳子道长。
华阳子道长听了之后，当即吩咐瘦罪子去跟踪林冈，到了洛阳之后，先设法找到田横的坟墓，再寻找机会刺杀林冈，并命云中子当夜返回青岛，在火车站一带乞讨，以配合瘦罪子跟踪卫风之。
第二天，天刚放亮，他已回到了青岛。在栈桥旁边寻了块干燥的沙滩，用件破褂子把头一蒙，倒头便睡。
十
这云中子和玉痴子都是“鲁记杂耍班子”的成员。玉痴子是炼气功的三班主,云中子最小，身体最矮，手脚又最灵，大班主专教他踩钢丝，钻火圈，变戏法等技艺。“七七事变”那一年，日本飞机轰炸时,将大班主、二班主和师娘等都炸死了，三班主被抓了劳工。他因为年龄小，没有被抓，便流落到了崂山，被鹤鸣子道长收留下来，给他起了个道号，叫云中子。
云中子聪明，伶俐，又能吃苦耐劳，但却总是惦念着三班主。有一次在青岛随师兄化缘时，看到汇泉体育场外面有一群劳工在挖濠沟。忽然，他看见了三班主！三班主的头发很长，脖子上有几道紫色的伤印，身上的破布衫上还印着号码。他刚想喊，却被三班主用眼神止住了。待到三班主上茅厕时，他便悄悄地溜了进去。三班主简简单单问了他的住处以后，便匆匆出去了。
原来，日本自发动侵华战争以来，战线越来越长，国内劳力不足，便疯狂掠夺中国劳力。无数中国青壮年便关押在劳工协会，由青岛和塘沽作为中转站，源源不断地运往日本，光青岛一个地方，两年来掠运的劳工就有十五万多人!在劳工协会里，就像在人间地狱里一样，不但要忍受饥饿、寒冷劳累和疾病的折磨，还要被日本人惨无人道地抽取血液。有的中国劳工由于抽血过多而当场死在抽血站里，每天早晨，都从抽血站里拉出一车尸体!
玉痴子被关押在汇泉体育场里。有一天，一个日本看守用一根木棒打破了一名劳工的头，这名劳工当场死亡!几个劳工去救地上的同胞时，又被打死一人打伤二人！玉痴子实在忍无可忍了，一把夺过木棒，一下子把看守的脑袋敲开了花！这时，十几个日本人端着枪，带着一条狼狗冲了进去，又有几个中国劳工倒在了血泊中。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在这里是死，到了日本也是死，不如和东洋鬼子拼了!”
这一声呼喊，就像干柴堆上点了一把火，“呼”地一声，一千多名劳工扑了过去，夺枪的夺枪，打狗的打狗，把这十几个鬼子兵和一条狼狗撕的稀烂！玉痴子用双手握住铁窗的窗棂，拧断钢条，分给了身边的劳工，接着，又运足了功力举掌推倒了一堵砖墙，大伙手持钢条，铁窗框子和砖头，打退了前来镇压的日本兵，然后，纷纷逃去了汇泉山。
玉痴子是最后一个离开体育场的，他只身沿着公路朝浮山跑去，跑出三里多路时，有一辆摩托车追了上来。摩托车刚刚在他身边停下，他一掌挥去，一个从车斗上先跳下来的日本兵的天灵盖，就被击碎了！没等驾驶员回过神来，他已跳了上去，双手像铁钳子一般卡住了日本兵的脖子，逼他开车。日本兵不肯，他用力一卡，日本兵的眼珠差点暴出来，只得乖乖地开车。开了一会，车速减慢，他再一用力，摩托车又“呼”地一声猛窜起来。就这样，一直开到了沙子口前面的树林子旁，摩托车又停下了，任他怎么用力去卡那日本兵的脖子,摩托车就是不动！再一看，日本兵已经七窍出血，软躺在车座位上了。
后边的几辆摩托车追上来了，但没有开枪，因为林冈下了一道命令，活捉这个带头暴动的中国劳工!捉住以后，由他亲自处理。
玉痴子跳下摩托车后，转身闪进树林里，借着夜色，顺着一条山沟，向黑黝黝的崂山腹部跑去。
他在前边跑，一队日本兵在后边穷追不舍，折腾了整整一夜，最后，到了明霞洞，玉痴子再也跑不动了，于是，才有了鹤鸣子智救玉痴子以及九位道士在“海波参天”就义的壮举。
云中子天资聪慧，又特别崇拜祖师张三丰，数年来，他衣裳褴褛，不戴帽子，不穿鞋袜，雨雪不避，寒暑不分，蹲屋檐下，睡土地庙，人家施舍就饱吃一顿，三天无食也能忍受。走遍了大街小巷，尝尽了甜酸苦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林冈，杀死林冈，为师父和师兄报仇！
十一
当云中子在海滩睡了一觉之后，看看天色尚早，便去讨了一些剩饭残粥，填饱了肚子，才溜溜哒哒地到了青岛火车站。
青岛火车站原是德国人修建的，离栈桥不远。此刻，火车站的出入口外都排着长队，日本人在检查进站的和出站的旅客，不但要查车票，还要对照每个人的良民证。旁边，停着几辆摩托车，车斗里坐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一旦在旅客中发现了他们认为的可疑者，便会立即被拖出来！进出火车站，简直就像进出鬼门关。终于，师兄瘦罪子在济南路口出现了!只见他身着道袍，背着一个药筐子。边走边向火车站张望。云中子朝他摇了摇头。
一辆小汽车驶了过来，正是那辆道吉牌黑色轿车，车牌号码的最后两个字是“77”。
云中子朝师兄点了点头。
汽车门打开了，卫风之走下来，径直走进检票口，但却不见林冈下车，等了一会，汽车调头开走了。
原来，林冈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叫卫风之乘火车先走，自己去沦口机场乘军用飞机去洛阳!这是林冈惯用的伎俩。
瘦罪子知道情况有变，不敢耽搁，连忙转身上了天桥，赶到前边的一站，在大港站买了一张火车票，从从容容地上了火车。他一路跟着卫风之到了洛阳，在洛阳仍然没有看到林冈的影子，但无意中却发现了卫风之和王老板的秘密，便趁机除掉了两个民族败类，找到了藏碑图，又匆匆回到了崂山。
数年来,他们师徒四人一直在苦苦寻找刺杀林冈的机会，但始终未能如愿，现好了，有了小琅玡碑这条线索，就有可能把林冈这条毒蛇引出洞来。
十二
1944年深秋，一辆改装的老式客车，颠颠簸簸地开到了崂山的登瀛。车停之后，走出一群来观光的游客，游客中日本人居多，也有一些是来收购海味的客商，因为附近的姜哥庄和沙子口出产的“金钩海米”，不但货好价廉，且在国内外享有盛名。
林冈随着观光的人群向海沿走去。他戴着一顶皂色礼帽，礼帽下是一幅宽边的紫色水晶眼镜,身穿一件皂色长衫，布鞋，洋线袜。手里握着一根墨黑的手杖，像一位教书先生，又像是大商行里的高级职员，他边走边看，很是潇洒，也很超脱。
其实，他此刻的心情既不潇洒更不超脱，因为那方小琅玡碑至今尚无丝毫线索，而东京方面却像催命那样不断地发来密令，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把小琅玡碑弄到手！
他站在海沿上，似乎能看到海面上有大小两个海岛，大的叫大徐福岛，小的叫小徐福岛。有人说，这就是当年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入海求仙东渡日本的出发地。
几个带家属的日本人缓缓走到海边上，虔诚地面对大小徐福岛双手合十，默默低头以示敬意。看衣着举止，大约是日本纱厂的一些技术职员。
这时，有几个日本浪人和日本歌妓走了过来,一个满脸横肉的浪人看了林冈一眼,骂道:“支那猪,滚开!”
他脸上的肌肉又跳动起来，他望着自己这位自命不凡的同胞，真想举起手杖猛抽他一顿，但他强忍住了，只好向旁边走了几步，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前方的海岛。海岛后面，天水相接，雾气茫茫，自己就是从那里来到中国的。
他虽出身豪门，并在东京的帝国军校毕业，但他的原籍是和歌山县，他在那里生活了八年，和歌山县的新宫街，有一座徐福墓，他从小就听说过徐福率船队带着童男童女东渡日本，并在日本定居的故事。
武士道精神的烙印和长期的军旅生涯，使他对英雄有一种独特的崇尚，不论是正义的英雄还是邪恶的英雄他都崇拜。他认为项羽是英雄，田横也是英雄。失败的英雄比成功的英雄更伟大!为了满足他的这种英雄欲望，十八岁时，他曾用腰刀劈死过和他决斗的一个班长！
来到中国之后，在山海关前，一队中国俘虏正待处决。一个肩宽腰圆的东北军人高高仰着头，嘴里不住地大骂。林冈便命人把他拉出队伍,叫人给他一盒米饭，一碗红萝卜烧牛肉，一水壶烧酒，让他吃饱喝足之后和自己决一胜负，若能战胜自己，就立即释放他！
那个东北军人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饭、菜和酒壶，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冷笑两声，接过旁边一个士兵的步枪，退出子弹，上好刺刀，扔给了东北军人。
东北军人一把接住步枪，拉开了架势。
他抽出了指挥刀，嚎叫着扑了过去！格斗了几个回合之后，那东北军人因为已三天没有吃过饭，又加上腿上负了伤，所以，体力渐渐不支，被他一脚踢倒了。他刚举刀去劈，不料被东北军人用脚一扫，竟将他摔了个脸朝天！
这时，旁边的一个日本兵怕他吃亏，“啪”地开了一枪，击中了东北军人的前胸！
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轻视和污辱。爬起来以后，脸上的肌肉跳动着，像疯子一样扑到那个日本士兵跟前，一刀劈了下去！
他也崇拜徐福，徐福是个冒险家，敢于舍命去寻求乐土。据中国的一些古籍和野史上记载，徐福名叫徐芾，字君房，琅玡人，是秦代宣扬神仙学说的著名方士。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沿海各国的道家和方士都说，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有神仙住在山上，山上有长生不老之药。此说对各国的国君有巨大的诱惑力。于是，齐国的威王、宣王，燕国的昭王，吴国的夫差等，都纷纷派人出海寻求，但都一无所获。
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渴望长生不老，也曾多次派人入海寻找过长生不老之药。凡空船而归者，皆被诛于市！一时间朝野惶惶不可终日。徐福则自告奋勇请愿入海寻药，但提出要秦始皇降旨:选拔童男童女各三千人，再征召百工百业人士，调集能工巧匠，打造一百五十艘三蓬十橹的远洋船只，带足三年的皇粮和种籽、药草、家禽、牲畜。他先在登瀛附近的两个海岛上安营扎寨，童男操练使帆摇橹，童女学会女红烹调。一切准备齐备之后，便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率领船队启航了。他们乘风破浪，经高丽，过琉球，在汪洋大海中航行了一年零五个多月，终于到了一个名叫“来源广泽”的地方，也就是日本，便定居下来，并和当地百姓和睦相处，教会他们识字，耕种，养蚕，织布。
《史记》上多处提到过秦始皇派遣徐福入海求仙一事，如“二十八年(公元前218)遣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还提到“来源广泽”四个字，即是日本。
当年的徐福为寻找自己的乐土，带着俊男秀女，乘着木船去的日本。现在的林冈，是为寻找天皇的乐土，他跟随士兵乘着军舰来到了中国！
不同的是徐福得到了真正的乐土。而林冈呢？虽然日军占领了中国大片国土，但绝非是乐土，相反，这是一片燃烧的土地，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随时都会葬身在这片土地上！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颤，他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失态，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倒令他抽了一口冷气。
在离他十几步之外，站着一个卖灵芝的道士，既看不出这道士的年龄，也分不清他的相貌。因为他满脸疤痕，奇丑无比。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异常有神，像两支尖刀，直刺而来。
此人是谁？在哪里见过？虽似曾相识，却苦苦想不起来，疑惑和不祥的预感悄悄涌上心头。他佯装没有看见，慢慢走到一个杂货摊旁，买了一包香烟，待他转身过来时，那个丑陋道士已经不见了。
他随着游人走进了一条窄窄的街道，街道两侧尽是些卖海味、对虾和鲜鱼的小摊。一阵腥味扑面而来。他掏出手帕，掩着鼻，加快了步子，想赶快离开这里。不料，冷不防和一个带着破毡帽的小叫花子撞了个满怀，眼镜也被撞落了！他正要发作，只见那小叫花子露出一口雪白的排牙，“嘿嘿”一笑，向他伸出一只又黑又瘦的小手。
“先生，给。”小叫花子弯腰捡起了他的眼镜。
他接过眼镜，给小叫花子一张钞币。小叫花子嘻嘻笑着，向一个烧饼铺跑去。
他挤出了人流，匆匆走进一家高丽人开的餐馆，心中尚有余悸。
他曾被同僚誉为“天马行空的孤胆武士”，又被浪人们称为“东洋武林之花。”为此感到无比自豪。他总是独来独往，视带助手配合为耻辱，但今天自看到那个丑陋道士之后，心里便无端地有些发虚。他后悔没随身带上几个便衣。
他左眉上的疤痕，就是一个道士给他留下的。
十三
1938年夏天，林冈为寻找小琅玡碑的下落，只身来到了崂山的小蓬莱。
小蓬莱的附近洞多林密，人迹罕至。在一个石洞的旁边，他被一条毒蛇咬伤了小腿，转眼之间，小腿红肿，胸闷气短，他痛得在地上翻滚起来。
这时，山路上来了一位老者，白发银鬓，面如稚童，他察看了林冈的伤口之后，连忙解下束腰的丝带，给他扎住了血脉，又用嘴吸出了一些浓血，还给他服下一粒药丸，他顿感疼痛消失了。
他拿出一匝钱来，向老道士表示感谢。老者婉言谢绝了。他问老者姓名和住处，老者很热情也很健谈，他告诉林冈，他姓赵，叫空谷，在莲花洞里养了一群白鹤，昨晚走失了一只，他是来小蓬莱寻找白鹤的。他还邀请林冈去莲花洞作客，去看看洞中的箱子石，那箱子石上刻着“书藏万卷”四个古字，历史久远，可追溯到隋朝末年，据说是红莲教圣母的徒弟杨斯玉的藏书之处。
一听到“箱子石”这个名字，林冈的心中一动。箱子石既然可藏书万卷,也可能还藏有别的什么东西，小琅玡碑会不会藏在里边？
趁老者低头在他伤口上敷药时，他悄悄拨出一把匕首，猛地朝老道士后背刺去！
一个慈祥、善良的老者，就这样倒在血泊中了。
他见老者已死，便扬长而去。当他走出十多丈时，那老者吃力地拔下别在发鬓上的银簪，朝他大吼了一声：“畜牲！”又一挥手，一枚银簪如箭般飞来，他一偏头，虽然没刺中左眼，但却将左眉划了一道血口子!
他又返回去，朝老道士的胸前连刺了几刀，才悻悻地走了。
不久他率领一小队日本兵血洗了莲花洞，射杀了八只白鹤，也找到了箱子石。其实，那箱子石只是一块形状像箱子的长型巨石而已。
十四
晌午刚过，海面上升起了一层白雾，雾气向崂山缓缓移动。眨眼功夫，便将山涧、峡谷填得满满的，只留下一座座山峰。有的像剑刃，有的像刀尖，有的像犬牙，有的像利锥！不说攀登，就是望上一眼，也会让人心惊胆颤!
在云绕雾缠的玄武峰上，有一条若有若无的羊肠小道。一个身着蓝道袍的道士疾步走来，他一会攀上绝壁，一会又跃过悬崖，像一只大鸟，轻盈地向玄真洞飞奔而去。
玄真洞是邋遢道士张三丰的修炼之处。张三丰是辽宁人，名全一，号元元子，是元朝著名道士。他不修边幅，无鞋无袜，一年四季只有一衲一蓑。他既是道教的祖师之一，又是武当拳术之祖，他的弟子们继承了他的衣体，在崂山代代相传。
在玄真洞的石凳上，坐着三人，其中一个是在登瀛卖灵芝的玉痴子，一个是鱼市上的小叫化子云中子，他二人正向银鬓飘逸的华阳子道长报告在山下等候师兄瘦罪子时的经过。
云中子告诉道长，在登瀛看到的那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人，左眉上有一条蜈蚣状的伤疤。
华阳子听完后,手捋着一尺多长的银鬓，在洞中轻轻踱着步子。他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番林冈亲自出马，定是为了小琅玡碑而来的。恶有恶报，如今时候已到，新仇旧恨都要报！国仇道仇也要报！他对玉痴子说道:“十二弟，你将昨日磨制的小琅玡碑拿出来。”
玉痴子默默点头，走进洞口东侧的一个小石洞中。小石洞已半陷在泥土中了，旁边镌着一首诗:
白云留住须忘归，名利萦人两俱非。
莫笑樵野茅屋小，万山环翠雾中围。
不一会，玉痴子从小洞中走出来，手里抚着两方一模一样的小石碑。一方刻有文字，另一方是光板。他将有文字的石碑双手递给华阳子。华阳子用衣袖擦了擦碑上的泥土，借着一苗青灯，看清了刻在碑上的秦代古字。
“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维秦王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玡……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碑文旁边还有随从十人的姓名。
这方小琅玡碑，用近似琅玡石的青钢色石块仿制的，上面的文字，是凭瘦罪子的记忆刻上去的，碑形古朴雅典，文字按秦代字型，不明底细的人，只要一见此碑，便会深信不疑。
华阳子看完后，将刻有文字的一方碑揣进怀里，说道:“这方仿制的小琅玡碑，是引林冈上钩的诱饵。”又将另一方无字碑交给云中子，说道:“你明天下山，在太清宫乞讨，设法引林冈上山。”
云中子听了，对华阳子说道:“道长，你就放心吧！”
正在这时，华阳子连忙摆了摆手，向玉痴子和云中子示意：洞外有动静。
玉痴子和云中子将耳朵贴在洞壁上，听了听，果然有一种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来。
十五
来人是十一弟瘦罪子。
瘦罪子先攀上玄武峰，向周围的群峰观察了一会，才从山顶上跃了下来。他飘落无声，如一只收翅落地的大鸟。他向道长和两个师弟寒喧过之后，又将洛阳之行的详情说了一遍。说完之后，走到洞壁旁边，将田横墓碑底上的图案，用手指划在石壁上，石壁上留下了深深的痕印！那图案上的鸟儿代表什么？九条蚯蚓又是指的什么？与小琅玡碑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小琅玡碑像鸟儿一样飞走了？还是被砸成九块碎片了？四个人看着这幅神秘难解的图案，如读天书。足足琢磨了两个多时辰，仍难理解其中的奥秘。
林冈想千方百计夺取小琅玡碑，他们想在林冈之前找到小琅玡碑，因为找到了小琅玡碑，一可保住这件国宝，二可以诱杀林冈。但这方小琅玡碑到底藏在何处呢？
洞外，天色将暮，玉痴子煮了一瓦罐小米粥，又在灶上烤了几个地瓜和包米棒子,四个人吃饱之后，华阳子道长从洞壁的一个石室中取出一包香烛和黄裱纸来，对他们三人说道:“咱们趁天黑之前赶到‘海波参天’。”
说罢，他率先出了玄真洞，一行四人在暮色和雾气中下了玄武峰,朝海边疾行而去。
原来，今天是他们的师父鹤鸣子道长及八位师兄遇害六周年的祭日，今晚要去给他们上坟。
血海深仇，刻骨铭心，报仇雪恨的日子已指日可待。
十六
“海波参天”，位于太清宫东南侧，这里，北有群峰为屏,古松擎天，南有大海万顷，惊涛拍岸，是一处人间无二的仙境。当年，秦始皇东巡崂山时,曾到过这里。一块巨石上刻着一行文字:“海波参天，始皇帝二十八年游于此山。”据说，这是伴驾宰相李斯所书。但此字并非篆体，也许是后人所为。
鹤鸣子及八名徒弟的坟墓,依次埋在古松林中。
白天有雾，夜间必晴。当他们四人赶到这里时，雾已退去，一弯新月，高悬于海上，大海被月光映成了一面无边无际的古铜镜。
华阳子一行人径直走进了古松林中，解下背上的包袱，将瓜果水酒摆好之后，便点燃了香、纸。火光映着他们脸上的泪水，身后的松涛如泣，面前的波浪呜咽。
四位道士长跪不起。月光下，如四尊石头雕像。
华阳子仰起头来，望着参天的古松，高声说道:“三皇在上，我华阳子对天起誓，定要用林冈之血，来慰籍师父师兄们的亡灵！”
玉痴子接着说道:“不杀林冈这个畜牲，我枉为一个中国人!”
瘦罪子听了，嚎啕大哭起来，哭的揪心扯肠，令人心酸。因为他忘不了毛子埠惨案。指挥那次“扫荡”的，就是林冈!哭完了，他一头扑在坟头上。
云中子对着师父的坟头发誓说道:“师父，师兄们，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我等找到小琅玡碑,护好小琅玡碑，不落入外贼之手。”
最后，他们咬破了手指，将血洒在酒杯之中，依次泼在九座坟头上。
华阳子在师父和师兄们的坟前，悄悄向三个弟子讲述了诛杀林冈的方案。
过了子夜，他们跪别了长眠在这里的道长和师兄，凭着各自的轻功，向太清宫疾行而去。
十七
一方小琅玡碑，像一座巍峨的崂山，将不可一世的林冈压的喘不过气来。但至今仍无任何蛛丝马迹，而东京不断发来的密电，又令他坐卧不安。
“七七”事变的头一年，他便化装成逃难的商人，到过胶南县的琅玡村，登上了183米高的琅玡台，但台上只有古建筑的夯土和断砖残瓦。那方秦代的琅玡碑，早在光绪年间就不翼而飞了。听说有个叫孟昭仁的武林高手，善书法，精治印，家中收藏的金石拓片极丰。他花了数年工夫，终于找到了那块已断为数段的琅玡碑。但此人现在在何处？琅玡碑又藏于何方？已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后来，听说那个姓孟的迁到了即墨的毛家埠，毛家埠又有了不少手艺精湛的石匠。于是，林冈在一九三八的五月七日，率部去“扫荡”,烧房子七百多间，杀死一百八十多人，一手制造了毛家埠惨案！他除了双手沾满了中国老百姓的鲜血以外，仍一无所获。
毛家埠唯一的幸存者，就是瘦罪子。
当年的瘦罪子,还是个十六的少年，叫孟楚，自小跟着父亲习文练武，五月七日他奉父亲孟昭仁之命，将琅玡碑运至诸城县秘藏起来。当他第二天回到毛家埠时,眼前却是横尸遍地，一片焦土!他跑到村头磕了三个头，连夜进了崂山，躲过了日本人的追杀，被鹤鸣子道长收为第十一个徒弟，取号为瘦罪子。
为了找到小琅玡碑，林冈在“七七”事变以后，派日军对田横岛进行过拆庙、挖坟，闹了个掘地三尺，还是不得不空手而归，他还多次派人到崂山的每个村庄，每座道观明查暗访过，仍无线索！黔驴技穷，今天，他只好亲自出马，化装上了崂山。
按林冈的性子,他真想来一次对毛家埠那样的“扫荡”，烧毁崂山的每一座道观，杀尽崂山的每一个道士!但今日已非当年。战场上的节节失利，盟军的军事投入，本土经济的衰竭，已使帝国自顾不暇。目前，一是抽不出更多的兵力，二是最高决策人也畏惧世界舆论的压力。再说，动用武力，也许会使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因为中国人有宁肯站着死也不肯跪着生的传统品格。所以，他们不能用军事手段去达到目的。
今天，他把便衣小分队安排到黑风口一带活动去了，自己只带着助手江下郎一人，去打探崂山的太清宫。
江下郎的本名叫江大恩，后来投靠了林冈，便改了一个日本名字：江下郎。江下郎是林冈的得力干将，也是死心塌地的汉奸！
十八
太清宫前,游人进出不断。
这太清宫，可不是一处寻常的道观，乃是中国道教的著名丛林。因为它处在崂山东麓，三面环山，一面临海。云气离合，岚光变幻，隔尘绝俗，故有“地是昆仑到头处，浪从蓬岛拍天来”之称。在崂山,它是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道场，历代皇帝对太清宫多有圣旨、勒封和御赐。它有庙产不下万亩，宫殿道舍如林，内设长老、道长、监院、总理、督管、督耕、经师、经主、堂主、殿主、司殿、修建、知客、外交、书记、司帐、买办、督尉、管山、栽植、仓头、园头、门头等执事人员,引得天下名士高人络绎而来。
林冈第一次去崂山太清宫，是在北平“一二九”之后。那一年，他随日本海军军舰在青岛登陆之后，便化装成中国游客，到了太清官。他在宫中东张西望，转了大半天，走进了三官庙，他看到两侧有两棵合抱之粗的耐冬，枝干盘曲，如龙如虬，枝叶蓬松，树冠如伞。这是两棵奇树,春秋两季开花,一树白色，一树红色。他正在望时,一位老道人走过来告诉他，这两棵耐冬，是明代道士张三丰所植，当年蒲松龄就是住在这里，写出了名篇《香玉》的。《香玉》中的两位花仙,一是耐冬,一是牡丹。他指着牡丹花旁的一株木笔树说道:“蒲氏的一枝笔，可真谓写鬼画妖，天下少有。先生，你说对吗？”
林冈听了，心中顿感惊惧，连忙吱唔了几句，退了出去。虽说已经事隔多年，但他一想起来，心中惊惧犹存。
一个中年微胖的和尚，随着进山的香客，向太清宫走去。
当他刚刚想踏上太清宫的条石台阶时，被一根伸过来的竹竿挡住了。他抬头一看，原来旁边站着一个小叫花子，那小叫花子上身穿一件破单褂，少了一只袖子，手臂上挎着一只破筐子，里边盛着一些菜叶子。他傻呼呼地嘻笑着，大声嚷道:
“看哪,看哪,和尚要进道士的庙，秃驴想学马儿叫，要照镜子撒泡尿！嘻嘻嘻。”
那和尚一听，一张胖脸立时成了一块猪肝，他一挥手，小叫花子竟被甩出四五步远！小叫花子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一面哭，一面骂道:“秃驴跳，秃驴叫，秃驴明天不会笑，呜呜呜。”
和尚挤出人群，走到小叫花子跟前，刚举起拳头，手腕却被铁钳钳住了，钳的又痛又麻。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个满脸疤痕的丑道士。
丑道士朝和尚微微一笑，侃侃说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何以欲加害愚顽之童？”
那和尚被问得张口结舌，脸变得更红，他向围在周围的香客中张望着，猛然，他看见了一双凌厉而狠蛮的眼光。他刚要张嘴说话，不想那双眼光已到了身边，“啪”地一声，一个又重又响的耳光打在他的胖脸上，胖脸上立刻印上了五个紫色的手指印。
打他的,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西装革履,戴一副紫色水晶眼镜。他操一口北平口音,对和尚喝道:“你是何处的野僧，敢来我道教圣地撒野？”
那和尚迷惑不解地望着他。嘴角流出血来，他喃喃地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那中年人指着宫前的一片竹林说道:“难道你也想学当年的海印寺的憨山和尚？”
胖和尚惊恐地望着他，周围的香客也好奇地望着他。
原来，在明朝的万历年间，南京报恩寺有个憨山和尚，是一代佛教的宗师。他漫游崂山时，看中了太清宫的这块风水宝地，便先在山脚下搭了几张席子居住，后来，他趁太清宫败落的时候，趁机买下了地皮，毁了太清宫，建成了一座海印寺，香火鼎盛。宫中有个叫耿火兰的道士不服，到官府去告了憨山和尚一状，谁知道没告动憨山，自己却吃了一顿板子！回崂山后，他指着海印寺的大门大骂，非要把憨山告倒不可！官司打了十五年,一直打到了京师。憨山和尚以为稳操胜券，因为当年皇帝朱诩无子，李太后请憨山做法事求子,皇后果然得一子，于是憨山倍受太后之宠。后来，李太后去世，憨山没有后台了。耿火兰告他建寺时，将太清宫拆毁，神像倾于海中，犯了大忌，有“图谋作乱”之嫌。憨山终于被耿火兰告倒。万历二十八年，皇上降旨毁寺复宫，并赐《道藏》一部，是道教的正统经典,计五千三百零五卷。并命太监送到崂山，并立有《敕谕碑》。憨山被判死刑，后改判发配雷州半岛。一代宗师竟落得如此下场，可见当年道教在崂山的势力之大了。
在太清宫内的三清殿前，还有一块《海印寺遗址碑》，上面刻着“明万历十三年憨山大师建海印寺于下清宫，二十八年降旨毁寺复宫”的字样，记叙了当年崂山道、佛之争的始末。
中年男子看见身边的游客越来越多，便走到那和尚跟前，猛推他一掌,和尚打了个趔趄，抱头逃窜了。香客们见了，都不由得大笑起来。
中年男子走到那个小叫花子跟前，把他拉起来，问道“小兄弟，摔伤了吧？”
小叫花子一边揉着膀子，一面说道:“野驴野驴，他是个野驴，外国种操的野驴，对吧？嘻嘻嘻……。”
中年男子没理他，刚想走，忽见他竹筐里露出半块青色的石块。他的眼睛一亮，顺手拿起来，竟是一方小石碑！不过，碑的正面和反面都没有文字。
他看到周围的香客早已走散，便悄悄问道：“小兄弟，这块石头是从哪里拾来的？”
小叫花子向山上呶了呶嘴，说道:“是个白胡子老头给我的，叫我换个烧饼吃。”
“他在哪里?”
“在棋盘石呀，怎么，你也想去棋盘石？”
“对呀！领我去，好吗？”
“不，我要去换烧饼吃。”说着，小叫花子就要走。
中年男子连忙掏出几张钞票，丢在他的破筐子里，拿起小石碑，没进太清宫，就匆匆向宫后的山岭走去。
中年男子就是林冈，那个和尚，是他事先安排的江下郎!
天近傍晚，林冈才筋疲力竭地走下山来。不过，他没去棋盘石，而是在山中转悠了大半天，为的是察看地形，探听虚实。
一个罪恶的计划，渐渐在他心中形成了。
十九
当林冈走到沙子口镇的关帝庙时,忽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围着一个小叫花子，他过去一看，原来正是在太清宫遇见的那个小叫花子。只见他手里擎着一根黄荆条，上面串着十几个烧饼，他正在把烧饼一个一个地分给孩子们吃。
小叫花子抬头看到了他，笑着说:“想找南斗和北斗，身后不能有野狗，嘻嘻嘻……。”
他听了，心头一惊，走过去，把小叫花子带到一条胡同旁边，厉声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说!”
小叫花子一面去拾掉在地上的烧饼，一边说道：“还不是那个白胡子老头？”
“他在哪里?”
“在棋盘石呀，怎么，你没见到呀？”
林冈掏出一叠钱来，在小叫化子眼前晃了晃，说道:“明天,你带我去棋盘石，好吗？”
小叫花子望着那叠钞票，点了点头，说道:“你可别哄我哪，说话算话，拉拉勾。”说着，伸出黑乎乎的小拇指来，想和林冈拉勾。
林冈冷笑了两声，便转身走进了高丽旅馆。
二十
一盏油灯，将玄真洞照成了一抹桔黄色。
面对着刻在洞壁上的一只鸟和九条蚯蚓，华阳子、瘦罪子和玉痴子三人整夜未睡。林冈为了得到那方小琅玡碑，已经到了如疯似狂的程度。
天色微明时，玉痴子去灶上煮粥，瘦罪子借着洞口射进的一缕曙光，又朝着刻在洞壁上的那幅图案望了一眼，再抬头看了看洞额上的石刻，心中忽然一动，连忙对正在打坐练功的华阳子说道:“道长，你来看，张三丰师祖刻下的这十二个古字，会不会与小琅玡碑有关？”
刻在洞额上的“玄真□吸将鸟兔□子吞”这十二个古字，华阳子已不知揣摩过多少次了，他知道，在这十二个古字中，有两个字已剥落难认，他推想，一个应是“洞”字，一个应是“内”字。但与小琅玡碑又很难连起来。
瘦罪子接着说:“鸟，即金鸟，金鸟是太阳，兔即玉兔，玉兔是月亮，对吗？”
经瘦罪子一点，华阳子的眼前一亮。他知道,道教以呼吸运动修炼“内丹”，采日月之精华，散而为风，聚而为形，才能炼到道教最高的境界。张三丰当年刻这洞上的横额时，是不是一方面在宣扬道家的主张，一方面又在暗示什么？他向瘦罪子说道:“十一弟，你说说看,鸟儿下面的这九条蚯蚓是指的什么？”
“九条水流。”瘦罪子脱口而出。
华阳子听了，欣喜若狂，连声说道:“对，对，这九条水流就是南九水!”
原来，崂山的泉水极丰,所谓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决非夸张。崂山的泉水，清凉，甘醇，自古有名。山上有一条河，发源于山顶北麓，水随山势，转折九次，景色秀丽宜人，故被称为九水。九水又有外九水和内九水之分，北九水和南九水之别。历代的文人墨客在游览九水时，留下了不少的诗词和石刻。
若“鸟”字是指太阳，“兔”字是指月亮，九条蚯蚓代表九水，那么，日月在上，水流在下，必是水顺阳坡而下，这九条水，是指南九水无疑！难道那块小琅玡碑秘藏在南九水一带？
华阳子道长和瘦罪子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擦掉了洞壁上的图案，又向玉痴子交代一番，便带上干粮出发了。
二十一
南九水，从崂山的柳树台蜿蜒而下，出没于群山众壑之间，全长二十多里。他们沿南九水下游的石涧逆流而上，峰回水转，涉潭过瀑，边行边寻。当寻到王子涧时，已是中午时分了。忽见涧外有一泓清泉,山峰林木倒映泉中。但再仔细看时，见那清泉只有一口锅大，略呈现方形。此泉引起瘦罪子的好奇。他攀上石崖上的一棵小树，身子在半空中一荡，扬起一阵清风，身轻如鸟，轻轻飞过了急流，落在对岸的一块岩石上，然后大步向清泉走去。
清泉边上长着茂盛的青草。他刚刚踏进草丛，突然，从草丛中弹起一道绿光！还没等他看清楚，一条茶杯粗的绿色蟒蛇已经缠在他腰间了！蟒蛇的头，高高昂起，向他吐着红色的信子！他每呼一口气，蟒蛇便勒紧一点，渐渐，他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了！
就在这时，华阳子从涧边捡起了一块卵石，手腕一扬，一道流星飞过去，正中蟒蛇的头部，那蟒蛇的身子便渐渐松开了，最后，滑落在草丛中。
瘦罪子拨开泉边的青草，发现这是一口早已废弃了的古井。他向井里投了一块石头，听水花的响声估计，此井大约有八九尺深。此时，华阳子也跃过急流。他替瘦罪子抱着道袍，瘦罪子便纵身潜进了井底。
这口井的井口小，井底大，像一只葫芦，井底尽是鹅卵石。瘦罪子忽然触到了一块方形石头，连忙摸起来，浮出水面，双手交给了华阳子。
华阳子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泥污，原来，这是一方纹理细腻，造型古朴的小石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正是他们要找、林冈也要找的那方小琅玡碑!
这方埋藏了两千年，后来人一直都在寻找、考证，但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过的小石碑，今天终于重见天日了！师徒二人心潮澎湃，热泪盈眶，竟半日无语。
华阳子将石碑捧在手心上，一字一字地念出了刻在碑上的秦代文字，又递给了瘦罪子。瘦罪子看了一会儿，问道:“道长，怎么办？”
“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华阳子说完，将道袍披在瘦罪子身上，
又向古井望了望。
瘦罪子顿时醒悟，复将小琅玡碑沉入了井底，又捡了些大大小小的石块丢了进去，将古井填平了。二人相视一笑，便一先一后沿原路而返。
二十二
当华阳子和瘦罪子赶到玄真洞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他们刚要进洞，忽听洞中传来清脆的撞击声。洞壁上还不时爆出一簇簇火花。华阳子笑了。他轻轻拍了拍掌，玉痴子点亮了油灯，将道长和师兄迎了进去。
原来,他在棋盘石旁等了一天，林冈却根本没有去！他气不过，才在洞壁上画了个头像，作为林冈的脑袋，他在夜色中向林冈施发石核桃！林冈的脑袋上全是一些密密麻麻的白点子。地上，是一片碎石块。
华阳子说道：“别心急，这几天林冈非来不可。不过，”他顿了顿，对玉痴子说道:“狗急能跳墙，到时候，可要保护好云中子啊。”
玉痴子点了点头，抱柴做饭去了。
二十三
为了得到小琅玡碑，林冈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虽然绞尽了脑汁，赔上了血本,已历时数年，但是，不说没把小琅玡碑夺到手，甚至连小琅玡碑是什么样子都没有亲眼见过!这大大的有负天皇帝国的厚望。
柳暗花明又一村，昨天，他从小叫花子手里买到那块无字碑之后,顿感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既然有了无字碑，那么，就一定会找到有字碑！
傍晚，他又从小叫花子的嘴中听到了白胡子老头的警告，知道那白胡子老头并非寻常人物，也许小琅玡碑就在他的手里！这可真的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的俗话了。
但他不敢贸然行动。那个白胡子老头是谁？是崂山道士？还是和崂山道士有什么瓜葛？会不会是利用这个又疯又颠的小叫花子来引诱自己上钩？
当天晚上，他在高丽旅馆里，守着一张崂山地形图和一只放大镜，一夜未眠，终于制定了一套十分周密的行动方案。这套方案包括:一是派六人的便衣小组，分别监视崂山的通真宫、小蓬莱、法海寺、华楼宫、蔚竹庵、明道观等六处庙观；二是派人监视小叫花子，看他有无异常言行；三是改变主意，暂时不去棋盘石，以防不测。
第二天，六人小组先后回来报告说，监视的目标无异常迹象。跟踪小叫花子的是个高丽妓女。她报告说，那个小叫花子在土地庙门楼下，整整睡了一天，至今还没醒呢！
他命令高丽妓女，把小叫花子骗到旅馆里，软禁三天，日夜不离人！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能否得到小琅玡碑，成败在此一举。他也知道，对手已经设下了杀场，只等他闯进去！为了能得到小琅玡碑，就是刀山火海，他也甘愿以身试之，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不过，他有他的打算，仍按兵不动，以逸待劳，来动摇对方的意志，以求一弓两鸟：夺碑和消灭对手!
他决定连续三天全体出动，六人特务小组仍去执行昨天交待的任务，到第四天，再另选三个便衣，由江下郎带领，潜伏于棋盘石一带。
江下郞认为，特务人员不要与小叫花子同行。
林冈说：“不不不，我太了解中国武林中的人了。他们惯于声东击西，以出奇制胜！我就是要来个守株待兔，欲擒故纵。”
“林冈君……”
“不必说了。”林冈自尊心极强，他是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决定提 出异议的，“你去安排吧。”
江下郎欲言又止，不过还是唯唯喏喏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行动那一天，要多派几个便衣，一定不要和小叫花同行！”
他听了，“啪”地打了江下郎一个耳光,咆哮起来:“你想动摇我的意志？”说着，把一支左轮手枪从口袋里掏出来，扔在榻榻米上，又从皮带上抽下短剑，也扔到了榻榻米上，冷笑着说:“多带人去，是自我暴露，携带武器，会吓跑卖碑人，懂吗？”
江下郎听了，敬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由于林冈的固执，没有听取江下郎的忠告，终于铸成了灭顶之灾。
二十四
崂山的棋盘石，是明道观山峰上的一块怪石，也是崂山的一绝。它像一个四面悬空的巨大磨菇。棋盘石东西长十多米，南北宽七、八米，石面平整，可容三十多人席地而坐。石上中间，有一个双十字型的棋盘。传说，这是北斗星君和南斗星君下棋的地方。其实,这里是道家参拜星斗的“方位图”。
当地流传着一个棋盘石的故事：有一位樵夫，在山上砍柴时，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一个黑胡子老头坐在石板上下棋。这樵夫也爱下棋，便站在旁边观棋。当看完了一盘棋，回到村子时，家人都不认识他了！有个年轻的后生告诉他说，他的爷爷的爷爷，有一年上山砍柴，再也没有回来。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山上方半日，人间已百年！原来，那两个下棋的老头，竟是南斗和北斗两位神仙!
谁也想不到，在这松竹扶疏，爽心悦目的棋盘石旁，眼看就要发生一场惊心动魄的正与邪、善与恶的较量！
二十五
一轮旭日，从东海之中跃出，万缕耀眼的霞光，洒向苍苍茫茫的崂山，将正在棋盘石上下棋的两位道士，映得像铜铸的一般。
山风习习，鸟雀啼鸣。二人的棋艺相当，从太阳出海到太阳当顶,还没有走完一盘棋。
下棋的是华阳子和玉痴子。他们在这里已经等候三天了。当太阳偏西时，山路上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渐渐走近，原来是林冈和云中子。
他们走到棋盘石下时，云中子朝上面喊道:“白胡子老头，再给我一块石头，我要去换烧饼吃！”
华阳子在上面应道:“好小子，昨天给了你一块，今天还想来要,要什么样的？”
“有字的，上面有字的，能多换烧饼！”
“好哇，上来取吧！”
“我爬不上去。”
玉痴子:“没有本事上来，就快快下山去吧！”
云中子不肯离去，玉痴子又说:“难道你要打扰我们的棋趣吗？”
云中子委曲地望着林冈，向他伸出一只又脏又黑的小手。林冈塞给他一把纸币。他跳着蹦着，朝山下飞跑而去。
林冈望了望三丈多高的棋盘石，双腿一曲，丹心运气，纵身跃了上去。两个道士头也不抬，仍守着棋盘上的十几颗黑白参半的卵石，正在悠哉悠哉地下着棋。
林冈站在边上看了一会，不解此种棋理，便开口问道:“请问道长，能否出示小琅玡碑，让凡夫俗子见识见识？”
华阳子道长从怀里掏出一方石碑，问道：
“是这块烂石头？”
林冈只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心跳的厉害，脸上的肌肉也跳起来，这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小琅玡碑!
华阳子把小石碑交给玉痴子。玉痴子将小石碑夹在两个指头中间，仍低着头下他的棋。
林冈伸手去拿,没能拿出来！那石碑像是和他的手指长在了一起！他又运足功力向外猛抽，那小石碑却像生了根，硬是抽不出来！
“想要吗?”玉痴子含笑问道。
“在下想要。”
“就是太贵了，怕你买不起。”
“你开个价吧！”
玉痴子一字一板地说道:“拿你的脑袋来换!”说完，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林冈看了玉痴子一眼，蓦然想起了当年劳工协会暴动的领头人、那个生天花的道士，以及在登瀛看到的那个卖灵芝的道士，皆是此人！此刻，他觉得十分得意，因为一是找到小琅玡碑，二是遇上了真正的对手，三是庆幸自己事先已有安排。此番，胜券在握，大功告成了！他仰起头来，“嘿嘿”冷笑了几声，左眉上的蜈蚣也跟着扭动起来，然后，他双手一拍，只见从四周的草丛中窜出几个手握短枪的便衣。
玉痴子将小石碑递给华阳子，对林冈说道:“今天，就是向你讨还血债的时候了!”说完，站了起来，向林冈步步逼过去。
林冈毫无惧色，他不光是帝国军校的柔道冠军，还学过泰国拳和少林拳。他挥拳朝玉痴子打去，却像打在一团棉絮上！接着又飞出一脚，玉痴子一跃，林冈踢了个空，差一点闪倒。一连三个回合他都打不准，又气又恨，浑身冒火，便大吼一声，像只野牛扑了过去！谁知玉痴子却不躲不闪，他像撞在一堵墙上，又被弹了回来，摔倒在石板上！
这时，一个便衣爬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崖上，瞄准了玉痴子，举起了手枪。华阳子眼明手快，从棋盘石上摸了一枚棋子，“啪”地一声，打中了便衣的眉间。那便衣“啊”地一声，就翻下了石崖！
但是,石核桃终敌不过手枪的子弹。在华阳子击毙了这个便衣的同时，江下郎扣动了板机，随着枪声，华阳子的身子一震，倒下了。
玉痴子见了，连忙去扶他。林冈趁机爬了起来，从左腿上抽出一把东洋匕首，朝玉痴子的后背猛刺下去。华阳子大喊了一声“小心”,玉痴子侧身一让，匕首刺进他的右肩。他一把扭住林冈的手腕，忍痛拨出匕首，刚刚举起手来，右手臂上又中了一枪！匕首从他手中落了下来。
这时，江下郎和剩下的两个便衣逼近了棋盘石，想从华阳子手中夺取小琅玡碑。华阳子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从怀中取出碑来，朝远处喊了一声“十一弟，接住!”喊完，把手一扬。小琅玡碑带着风声飞了出去。只见一块石崖后边跃出了一个身影，轻轻接住了小琅玡碑，又隐入了一片树林之中。
林冈见了，命令江下郎要活捉棋盘石上的道士，自己飞身跃下了棋盘石，朝那个身影紧追而去。
二十六
瘦罪子是奉道长之命，专门引诱林冈下山的。他接过小琅玡碑之后，在山路上跑了一会，见林冈离远了，就停一会，待林冈追了上来时，又朝前紧跑一会。就这样，跑跑停停，到夕阳西下时，终于把林冈引到了“海波参天”处的古松林中了。
他面对师父和师兄们的坟墓而立，等林冈也追到了古松林，他猛然转过身来，对林冈怒目而视。
林冈一心想夺取小琅玡碑，一路紧追而来,待他追进了古松林，看到了林中的那排土坟时，心头猛然一惊。原来，自己被引到了一条绝路！
“林冈，你还记得毛家埠的鲜血吗？你还记得这里的九团火焰吗？你还记得你犯下的滔天大罪吗？”
瘦罪子接着厉声喝道:“今天，新仇旧恨，要一块清算！”
林冈知道自己中了道士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但又不甘就此罢休，便摆好架式，准备和瘦罪子拼一死活。
瘦罪子脱去道袍，搭在师父的坟头上，对林冈说道:“畜牲，来吧，我先让你三招。”
此时的林冈也红了眼，他先用泰国拳和瘦罪子打了几个回合，又突然转换了路数，用在帝国军校夺取空手道冠军的绝招，双手抓住瘦罪子的双臂，把他举在空中打了一个转，猛地朝地上摔去！谁知瘦罪子在落地的那一瞬间，用单脚一弹，林冈站立不住，仰倒在地上，而瘦罪子却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
林冈从地上爬起来，左手一个金爪掏心，右脚连着一串恶犬扑食，瘦罪子连连后退，终被林冈的铁腿扫倒了。林冈刚要举足踏腹，瘦罪子来了一个“野兔拜天”，双腿一屈，接着一伸，把林冈蹬出了一丈多远！
林冈再也不敢近身格斗了，便以守为攻，和瘦罪子周旋，想以此来拖延时间，等江下郎活捉了棋盘石的道士之后，赶来支援自己。
二十七
在林冈追赶瘦罪子走了以后，江下郎等便包围了棋盘石。华阳子因胸部流血过多已经身亡，剩下的玉痴子也受了重伤。他把道长紧紧抱在怀里，那只未受伤的手里，捏着几块卵石。
江下郎站在远处向棋盘石看了看，他知道棋盘石上的道士已失去了抵挡能力,但棋盘石太高，无法爬上去。他便蹲下身子，让两个便衣踩着他的肩膀,攀着石缝中的藤条，慢慢向棋盘石爬去。当他们刚刚把半个脑袋探上去时，玉痴子的石核桃已呼啸着飞了过去。一个击中了额头，一个打中了眉心。“咕咚”两声，两具尸体从江下郎的肩膀摔了下来，落进了身后的深谷中。
江下郎虽然幸免一死，但却再也不敢有爬上去的念头了。
他躲在棋盘石下面，欲上不敢上，欲跑又怕上面的道士发石核桃袭击。再说，要是这样跑下山去，林冈也决不会饶他！于是，他使出了最后的绝招。从腰间摸出了一枚手雷，拉了弦，向棋盘石投去......
二十八
云中子其实没有下山，他就躲在半山腰上的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松树的树桠上，双眼紧紧盯住树下的一条羊肠小道。这是去棋盘石的唯一通道。
他心里感到十分委屈，好不容易把仇人林冈引上山来了，正是为师父和师兄们报仇的时候，可是，师兄玉痴子却用暗语打发自己下山!他不甘心，便躲在这棵古松上，心里有个小算盘，万一林冈向这里逃窜时，自己便从树上向下一跳，截住他的逃路，和师兄们一道收拾林冈，该有多好!
他哪里知道华阳子和玉痴子的用心良苦!
当他把林冈引到棋盘石以前，华阳子和玉痴子已经察觉到，在草丛和岩石的后边，已经有几条野狗埋伏在那里。他们两人早已抱定了以死明志的决心，但为了保护好刚刚十六岁的云中子，不得已，才命他立即下山，让他躲过这场杀身之祸。
忽然，他听见从棋盘石一带传来了枪声，不一会，见瘦罪子从山上跑过来，跑到树下时，放慢了脚步，朝后指了指，又摇了摇头，便向“海波参天”处疾步行去。他明白，师兄后面有人，让他不要暴露！果然，又过一会，林冈也气喘喘地赶过来了。
他心中明白了瘦罪子的用意，要让林冈死在“海波参天”处，用他的首级来报师父和师兄的血海深仇！
他松开了手中的石核桃，跟随着林冈去了“海波参天”。
二十九
林冈不愧是东洋武林高手。他的出招凶狠，收招神速，且数种拳术交错施展，变幻莫测，一直斗了数十个回合，却少露败像，只是伺机寻找退路。
瘦罪子胸有成竹，凭着道家祖传的轻功和内力，不急不缓，若离若即，像猫在逗老鼠，要将老鼠逗到骨软肉散，才来收拾它！忽然,瘦罪子发现林冈且打且向林子边上退，便一个老雕亮羽，一拳击去，将他击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瘦罪子从怀里取出了那个小琅玡碑来,在手中扬了扬，笑着说道:“你不是要这块碑吗？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是一块假碑!”说着，用手一掰，“咯”的一声,小石碑断为两截！他顺手向大海扔去，继续说道:“真正的小琅玡碑，比崂山还重，你搬得动？”
林冈听了，简直如五雷轰顶，他顺手从左小腿上抽出东洋匕首，一跃而起，向瘦罪子扑去。
“啪”地一声，他手中的匕首被击落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叫花子站在他的背后！
这时，江下郎也来到了林冈身边，林冈将他推到前面，让他替自己挡住飞来的石核桃，不一会，江下郎肥胖的脸，已经变了形！
林冈知道自己的末日已到，但又不甘心被两个中国道士所擒，复又捡起了匕首。
云中子也抓起几粒石核桃，见瘦罪子朝他摆了摆手，便停了下来。
此时，林冈跪在地上,双手倒握匕首,“哇……”地长嚎了一声，猛力将匕首扎入了自己的腹部！不知是没刺中要害还是不甘心倒下，他跪在那里，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左眉上的那条蜈蚣由红变紫，眼珠似要暴裂出来！也许这就是死不瞑目！大约过了三、四分种，才颓然倒下，在地上翻了几下，便不动了。
三十
暮色已浓，古松林里一片寂静。海浪撞击岸边的岩石，发出极有节奏的“哗哗”声。
瘦罪子和云中子祭拜了师父和师兄们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海波参天”,借着满天的星光，默默地向棋盘石走去。
第二天，有樵夫从棋盘石旁经过，见石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但却不见华阳子和玉痴子的尸首。有人说，东海日出时，这两位道士化为一阵清风，驾紫霞飘逸而去了。
至于瘦罪子和云中子，有人说，他们在崂山绝顶的山洞里隐居修练；也有人说，他们离开了崂山，去四海云游去了。对他们的行踪,世人皆不知其所终。
尾声
1993年，当地政府收集了琅玡碑落散各地碑石碎块，又根据历史资料，在原地恢复了琅玡碑的原状，成了中华民族的一页历史。前往瞻仰的游人络绎不绝。
（标题题写：《琅玡碑》《早春的梅花》《父爱如山》《披着光的魂灵》为熊阳春所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