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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3-12-29

刘家国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出生在梁子湖畔的刘少峰大屋湾,是家中的长子。听母亲讲,那时家里太穷,人口多,没有房子住,父母只好寄居外婆家,我是在外婆家出生的。

外婆的村子叫作“陈继泉庄”,和我们村子就隔着一个称之为“陈家垴”的小山丘。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因为贫穷、疾病与逃荒,外婆家成了“独家庄”。一九四七年春末,四十多岁的外公也得急症去世了,留下十岁上下的姨妈、我妈和“遗腹子”舅舅。真可谓“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无法想象,苦命的外婆是怎样熬过往后的艰难岁月的。

算命先生说我命硬,与父亲相克,要称呼父亲为“伯”。我伯排行老大,下有四个叔叔。祖父去世得早,家里太穷了,我伯年近三十才成家,一家六口住着半边土砖“联三间”,一间正房。母亲比伯伯小了将近十岁,之所以选择了刘少峰大屋这么一个穷家,就是看上了伯伯兄弟多,势力大。母亲一心想着的是要一辈子照顾、保护孤苦伶仃的舅舅。

听母亲讲,我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回想起来,这一辈子还是在这篇文章中第一次叫一声“奶奶”。一声无声的呼唤伴着眼泪回旋。奶奶去世时,母亲十分悲伤,泪水都几回湿透了孝衣。一来是忠厚、慈祥的奶奶真心疼爱母亲;二来是看着十岁到二十多岁的四个小叔,心中一片茫然。

到我记事时,祖辈亲人就只有外婆了。外婆在我出生之前双目就已失明。听母亲说,外婆是哭瞎的,眼泪流得太多了,流干了。一九六三年夏季,外婆的眼睛疼得愈加厉害,白天要做活挣工分,晚上酷热,就蹲在屋后阴凉的茅草丛中纳凉减轻疼痛。终于在一个大热天里,外婆的一只眼球掉了出来,母亲去请的医生还没到,外婆对母亲说“好了,不用医生看了。”原来外婆躲到屋后的树荫下将掉出的一只眼球揉落了,然后用灶膛的火灰填满了空洞的眼窝。母亲看着面带微笑的外婆,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我苦命的老娘啊!”那时母亲正怀着我,外婆就不停地安慰母亲“莫要伤心”,说是还有一只眼睛。可是不到一年,外婆的另一只眼睛也瞎了。

外婆是裹过脚的,又双目失明。但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总是在忙碌着。做饭、洗碗、扫地、喂猪、喂鸡、洗衣服……家务事样样能做,记忆最深的是外婆还能纺线、织布。外婆的床沿边放着一辆纺车,一辆几十年给外婆一家带来温暖的纺车。棉条也是外婆制作的,再把棉条纺成棉线,棉线的粗细匀称、纺锤的大小,完全凭借外婆的经验、感觉和手的触摸。我十来岁时跟着外婆一起睡,那些夜晚,就是那轻柔的“嗡嗡”纺车声伴我入眠。眼前有外婆的身影,耳边有纺车的吟唱,胆小的我睡得特别踏实。外婆的床头放着一台织布机,外婆坐上织布机,脚一踩,发出均匀的“咔嚓、咔嚓”声,梭子在绷直的经线上飞来飞去。外婆静静地听着、“注视”着,仿佛织着比黄连还苦的往事,织着对子孙后辈的期盼。

外婆一辈子刚强、坚毅、勤劳。有一年,外婆带着不满十岁的妈妈栽苕(红薯),临到半下午,还有一个地角没栽完,可苕藤用完了。外婆连忙带着妈妈去十里外的太外婆家割苕藤。妈妈想着留到第二天再栽也不迟,但不敢吱声。在返回的途中,天气突变,黑云压头,狂风暴雨,一时间,田畈一片汪洋,分不清哪是路、哪是田、哪是沟、哪是港,外婆一手抱着苕藤,一手牵着妈妈,借着闪电认路,不顾死活地往回赶,好几次险些被洪水冲走。这就是坚强的外婆。她只想着怎么样才能活,没有时间顾虑可能会怎么死。

一九八三年的农忙时节,舅舅他们在田间忙活,母亲送中饭给外婆刚一返家,不到十岁的小表弟跑来说“奶奶摔倒了”。母亲赶忙去看,外婆倒在了地上,已经站不起来了。母亲哭泣着,不知所措。外婆却异常镇静、清醒。外婆让母亲把后门的门板卸下来一扇,平靠在她的身边,再让母亲顺势把她滚上门板。就这样,母亲和她的小侄儿把外婆抬起再放置到床上。苦命的外婆经历过太多的苦难,疾病乃至死亡,看得太多,看得都已成为了平常。外婆这一躺就再也没能起来,直到三年后离开人世。

母亲对外婆的敬、对舅舅的爱,那是天高地厚的。家里有好吃的,首先想到的是外婆,哪怕是油放重一点的青菜,母亲总要盛一碗,让我送给外婆。外婆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会先叫唤我,让我靠近一点,用她那双干枯的手轻轻地亲亲地摸着我的头、脸和身子,说是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

那些年,舅舅家的日子过得总是紧巴巴的。过年都不曾做一顿像样的团年饭,更不用说过节和平常了。节日里,总是按照母亲的吩咐,由我去搀扶外婆来家过节,过年就请舅舅来家里团年。

后来,我长大了,读书,求学,工作……我离外婆越来越远,离亲情越来越远,离爱越来越远,甚至连外婆去世我都没能得到音信。也许那一刻,我正在喝酒、唱歌,亦或是开会、出差。时至今日,那些曾经认为最有价值、念念不舍、竭力追寻的东西,都像过往烟云随风飘散,不见了踪迹。唯有外婆那座低矮的坟墓还隆起在陈家山山坡上,唯有外婆双目失明却始终注视着前方的佝偻的身影耸立在我的心头。

外婆去世前瘫痪卧床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夜,全由母亲一人照料、服侍,吃喝拉撒,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任劳任怨。外婆一辈子刚强、急躁,常常责怪母亲照顾不周。母亲是一大家子的主妇,还要在生产队上工。母亲知道外婆的脾气,知道外婆一辈子扛惯了家庭的重担,临死也不愿意做个弱者。面对外婆的责怪,母亲含泪叫着“老娘”,安慰“老娘不要心焦”。母亲知道外婆的责怪是假,自责是真。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母亲却惟愿外婆卧病再多几年,再多多尽到做女儿今生的孝心。外婆是躺在母亲怀里走的,是微笑着走的。母亲说一辈子没有见过外婆笑得这么好。 

舅舅是一个苦命的幸运人。几个大舅没能长大成人,都在几天、几岁或十来岁就夭折了。舅舅还没有来到世上,外公就去世了。舅舅八岁那年,正在放牛的他突发急病,全身抽搐、发烧、说胡话,命悬一线。今天看来应该是急性脑膜炎之类的疾病。外婆是刘少峰的外甥女,几个表亲急忙绑个竹床将舅舅送往太和卫生院。这事发生在一九五五年的夏天。坚强的外婆再一次面临丧子之疼,终于被苦难的命运击倒了。姨妈已经出嫁,只有母亲一路追赶着竹床,一路呼唤着心爱的“弟弟”。那年母亲十五岁。经过医院十几个小时的救治,医生的结论是没有办法了。医生还打电话到丛林大队部,让转告病人家属来抬人。可是,病人哪还有家属?病人的家属都在哪里?

绝望的母亲跪地磕头,跪地爬行,抱着医生的脚不放,祈求医生一定要救活“弟弟”。额头磕出血了,膝盖跪出血了,喉咙哭出血了……医生也同情,但更多的是无奈。医生答复“陈振件能救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医生用送病人的竹床把病人移到了医院门前的屋檐下,等着病人家里来人抬走。

不一会,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在母亲的再三哀求下,医院又把“病床”移到了院内。面对还没有落气的病人,医生商量着还能用最后的方法一试。母亲回忆说,是刘文澜医生用了一根很长很大的针扎在了病人的胸口上(应该是强心针),又喂了一颗大药丸子,并且说道“鸡叫头遍病人能醒就能醒,不能醒就真的没得救了。”

也许是天上的雷声太大,也许是母亲的哭声太惨,也许是外婆的祈求太切,鸡叫头遍,伴着一声炸雷,舅舅睁开了双眼。千回百转,舅舅总算是拣回了一条命,留下了口吃的毛病。

按照当时的习俗,外婆早就为母亲订下亲事。对方是二十里外的老亲——外婆的姨外甥。眼看就要谈婚论嫁了,母亲怎么忍心丢下外婆、舅舅这孤儿寡母,嫁往二十里开外的他乡?母亲是一时一刻也不能让年幼的“弟弟”离开身边。一向孝顺的母亲唯一一次决然违背了外婆的意愿,选择了家大口阔、一穷二白、却只有百步之遥的“老刘家”。在母亲的心里,照料好外婆、舅舅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心愿。

六十年代末,舅舅迁新基、盖新房就与刘少峰大屋湾连在了一起,和我们同属一个生产队。几十年来,舅舅一家从未与人发生过争吵,更不说打骂了。一来是舅舅为人随和、正直、低调,大集体时干活舍得出力,不怕吃亏;二来是我们刘家这一房人丁兴旺,势力强大,加之伯伯一直在大队任职,当大队长多年。这样一来,确实没人敢在舅舅面前造次。要知道,农村人欺负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在他们那一辈里,舅舅算得上是个聪明又有情趣的人。年轻时他自学吹笛子、吹唢呐,后来被纳入到湾子里的“牌子锣”队伍。

舅舅的唢呐吹得极好,高亢,嘹亮,激越,听得人荡气回肠。特别是“白喜事”场合,那悲切的唢呐声,飘入云霄,直抵心窝。唢呐声仿佛诉说着舅舅悲戚的往事。

这些年,和大多数农民一样,舅舅过上了平生最好的日子,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身体还很健旺,耕种了十多亩田地,还养了两条耕牛。收成的粮食、油料、蔬菜、瓜果,年年富余。更值得称道的是,多少代白丁的陈家出了秀才——舅舅的孙子今年考取了湖南大学的硕士研究生。闲暇时,舅舅喜爱打点牌,不是赌博,而是农村人闲暇之余的小小消遣。都说他输多赢少,是个难得的“好牌角”。我旁观过舅舅打牌,也曾陪舅舅打过牌。其实他的牌技很高,只是不太在乎输赢。他不像别的“牌角”,三手不和牌就开始出相。他总是笑呵呵地上桌,笑嘻嘻地打牌,笑哈哈地下场。赢了五十说赢一百,输了五十说一分没输。

舅舅没有读过书,但他的内心是充实、丰盈的;舅舅不懂得人生,但他的生活是幸福、快乐的。

人这一辈子呵,要“追”什么,又要“求”何物!其实一切都在人的心中,何苦心外再去追求。

母亲对我的爱是深厚的,也是沉重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未像她的同辈人那样,狠心、刻薄地打骂自己的儿女。我在父母的眼皮底下长大,直至高中毕业。在咸宁读中专的第一年,母亲因为牵挂我,只身一人来学校看我。那时交通不便,学校在偏僻的向阳湖,距城区有二十多里路,不通车,靠步行。主要是母亲不识字,又只会说一口家乡方言。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学校的。其实那时我离家上学也就两个多月的样子。

后来参加工作到通城后,母亲也曾独自前往看望,那次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在咸宁汽车站转乘班车时,坐上了开往通山的班车。因为母亲不识字,因为母亲只会讲方言,因为母亲听不懂他乡话,也因为那个时候没有“服务质量”的说法。到了通山车站,母亲问起去“麦市”的班车,才知道搭错车了。好在麦市是通城的一个古镇,有点名气,大多走世面的人是听说过的。母亲只好在通山找个旅社住下,第二天再赶往通城。

很久以后,母亲对我说:不能隔两个月不见我,如果隔了五、六个月见不到我,就会想得生病。那个时候,我是一点也没有体会到母亲的思儿之情的。自以为是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只属于蓝天,把那个给我生命的巢窝渐渐抛掷在了脑后。

母亲的一生是劳苦的一生。儿时家境太贫寒,生活的艰难不言而喻。在娘家做姑娘二十年,没有穿过一件新衣,上有姐姐能拣旧;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下有弟弟要顾及。每每煮饭开锅时,外婆就把米全部捞出来,另用一个小罐子熬成干饭留给舅舅吃,剩下的米汤加些野菜、麦麸或细糠就是母亲和姨妈的主食。母亲从小就下地干活,陈家山、陈家垄、陈家塘、陈家井,没有一处不留下母亲的足迹、汗水和眼泪。农忙下田干活,农闲上山割柴。上好的箭草茅柴挽成柴把,用来换些食盐、针线。姨妈临出嫁时,外婆请刘少峰湾的裁缝做了两件嫁衣,裁缝婆来外婆家讨要工钱,外婆连忙上楼收拾柴把抵工钱。裁缝婆看到外婆灶台上有一碗豆渣和一碗咸菜,便拿筷子尝了一口,结果都没有放盐。裁缝婆心头一酸,招呼外婆,说声“嫂子,你用柴把去换一盅盐吧”,就空着手走了。

有一回,母亲上十岁时随大人乘船过梁子湖西边(江夏)拣黄豆,返回时行至湖心突遇狂风暴雨,小船眼看就要翻沉,一船十多人都是妇女儿童,哭成一团。母亲觉得眼前只有死路一条,就把拣来的黄豆包紧绑在身上,只指望外婆收尸时也能收到黄豆。

能够吃苦,往往受生活所迫;甘心吃苦,才是一种难得的美德。母亲知道,四十多岁寡居的外婆带着三个年幼的儿女是何等的艰难;母亲懂得,失去过太多幼子的外婆对舅舅的疼爱是何等的深厚;母亲明白,身为女儿和姐姐在那样一个家庭做出任何牺牲都是理所应当。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成就了一辈子吃苦、坚韧和仁爱的品格。

母亲养育了四个儿女。两个妹妹完整地传承了母亲的品德。两个妹妹都有了自己的孙辈,几十年来,婆媳相亲,夫妻相爱,妯娌相和,邻里相睦,在家族、在乡邻,传为美谈。母亲八十多岁了,独居乡下老屋。两个妹妹无时无刻不把母亲挂在心头。隔三差五,就回娘家。人家姑娘回娘家是做客,她们回娘家是做事。为老娘洗澡、洗衣、洗被子,收拾家什,打扫卫生,添置、安排老母亲一段时间的饮食。睡在母亲的脚头,感受永恒的母爱。

母亲患风湿病已有三十多年,下肢极度畏寒,一年四季不离棉靴、棉裤,每逢酷暑,度日如年,上半身怕热,下半身怕冷,半条老命在阴阳之间苦苦挣扎。医生说:病根太深、太重,无法诊治。是啊,病根太深、太重!多少年,风霜雨雪;多少回,餐风露宿;多少事,必须奔赴。哪有什么“例假”、“产后”、“病休”?哪有什么“补气”、“养血”、“消炎”?时至今日,医术再发达,可以改善疾病,却不能改变命运!

独居的老人,夜晚特别漫长。半夜醒来,母亲就靠座在床上做针线。那是一种绣花鞋垫,套着花样,用彩线绣制。邻居、亲戚有嫁女的、有接媳妇的,就买来花样请母亲绣制,穿在脚上,图个吉利。一年下来,不下百十来双。有“龙凤呈祥”“岁岁平安”“百年好合”等字样,有“牡丹”“芍药”“鸳鸯”“蝴蝶”等花样,母亲不识字、不懂绘画,但绣出的字,点笔不差;绣出的画,栩栩如生。母亲把残余的宝贵时光,把沉淀了一生的美好愿望,一针一线,绣进了这并不认识但心领神会的字画之间。

每天下午,总有老婆婆们来家里陪母亲打“上大人”纸牌。母亲打牌算得上高手,捏牌整整齐齐,出牌利利索索,算账清清楚楚。母亲喜欢看电视剧,每晚追剧,讲起剧中情节,有声有色;提起剧中人物,爱憎分明。

母亲的床铺总是收拾得抻抻妥妥,衣服总是穿得整整齐齐,银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满口的牙齿养护得整齐洁白。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母亲的晚年是幸福、安乐的。看上了电视,用上了手机,吹上了空调,坐上了小车,拿上了“老人养老金”……艰难随着岁月已成过往,但愿老人健康长寿,安享幸福晚年。

 四

伯伯去世已整整二十年,在生前也算得上是地方上的名人。解放后就跟着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当了二十多年的大队长(村长),是一名优秀的老党员。刘少峰大、细屋,是个上千人的大湾子,大事难事,公事私事,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传华哥”。伯伯思路清晰,处事果敢,说话决断。伯伯没有进过学堂门,但在多年的历练中也算得上是自学成才,能看报纸书信,能写简短的文书,字句紧凑流利,文字言简意明。

一九六八年与邻村的宗派械斗,伯伯是极力劝阻、坚决反对,就全村而言,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了太多的骂名。但奈不何当时的大队书记(也是伯伯的童伴、好友)态度暧昧和全湾人的“义愤填膺”,最终酿成巨大的悲剧,邻村几人丢命,本村多人坐牢。“书记”坐牢二十年,落得个妻离子散。伯伯当时只有一个信念: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就得听共产党的,人民政府自会为人民做主。

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很多传统的习俗得以恢复。湾子很多人提议组织龙灯队“玩龙灯”,到了伯伯这里,遭到一票否决。伯伯考虑到当年的宗派械斗与邻村及其宗族结下了世仇,很容易因“玩龙灯”引起新的纠纷。事实证明,这种顾虑不是多余的,邻近村就有类似的事端发生。再者,随着农村经济、文化的长足发展,不过几年时间诸如“玩龙灯”之类的习俗都渐渐被人遗弃。

我在十来岁的时候右脚膝盖得了“化脓性关节炎”,由于当时农村医疗条件太差,父母寻遍了当地的名医名药,医治了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见好转,我休学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伯伯打听到咸宁有一所名叫“一九五”的军事医院,医术很高。当时老百姓对“军事”都有一种崇拜和神秘感。伯伯就托人到县里开了证明,送我到“一九五”医院医治。先从家里坐车到太和镇,再从太和坐车去咸宁。一路上伯伯背着我赶路。到了太和,伯伯要赶着去车站买票,就把我放在路旁,让我慢慢走,他就跑着往车站赶。当时道路维修,路面堆满了铺路的石头,跑着、跑着,伯伯猛地一下摔倒了,摔得很重,由于他个子高大,摔得尤为的重,离他好远的我似乎听见了他倒地时沉闷的声音,我惊吓得哭泣不止。他的双膝流血了,单薄的裤子染红了,他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赶往车站。

后来,我的膝盖治好了。是伯伯的膝伤换来的,伯伯膝盖的鲜血洗净了我膝盖的秽脓。这是伯伯留给我记忆尤深的一件事。

在我工作最为风光的一段时间里,伯伯跟我生活在一起。他看着我早晚忙碌,迎来送往,在一次饭桌上伯伯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句:“不认识秤不要紧,不认识人要吃亏”。春风得意的我根本就没有把伯伯的话放在心上,甚至不情愿听进耳朵。直到发生了往后的事情,才懂得了伯伯的担忧和智慧。这是伯伯留给我记忆最深的一句话。我常常想,如果伯伯能有幸站在我当年的平台,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领导。

今生今世,我亏欠伯伯太多。但愿来生能报答伯伯的恩情。

年少的我,算得上是激情满怀、豪情万丈、理想高远。不满十八岁,读完了《牛虻》《青春之歌》《红岩》《苦菜花》《三家巷》《青春万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长篇小说,当时的文学刊物《收获》《十月》《小说月刊》《花城》等等,遇到就买就借就读,深深被书中的英雄人物所感染,立志做一个像他们一样的“革命人”。不满十八岁中专毕业,主动要求分配到山区通城。第一站在基层的公社管委会工作,不到一年被任命为公社团委书记。当时的工作对象是农村;工作方式是早饭后下乡(到大队、小队、农户),半下午回公社;工作任务是催收公余粮、计划生育、统计一些农业生产方面的数据等。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这样的工作毫无意义。征收财贸任务和计划生育,经常组织突击专班,我也被编到某个行动小组里,跟着大家一起凑个人数、壮个声势。平时工作下村,除了要统计某项数字或送达开会通知,我是尽量不下乡的。下乡要有大队干部接待陪同、安排吃饭,除了耽搁他们的功夫,不能解决半点实际问题。那时已是分田到户了,大队干部都有自家的农活,对一些接待显得十分无奈。但是,不下乡呆在“家里”被领导看到是要挨批评的。很多时候,我就带上几个馍馍、一本书,转到附近的山林里,装作下乡,呆到半下午再回来。

那段时间,内心非常苦闷、彷徨、懊恼。除了面子上有一个当时让人羡慕的“脱产干部”身份外,心中是一片空白。当时我工作的镇子上有一个修钟表的鄂州老乡,我十分羡慕他的职业,他表示惊讶和不解。我没有办法给他解释。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明天该干什么,未来的路通向何处。我不知道,但他知道。我之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能不断取得一些小小的进步,应该是基于我红色理想的底蕴,再就是能写一手较好的公文。为社会做贡献,为群众办实事,那真是无从谈起。

在公社(镇、区)工作了七年多,要说值得自己赞誉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刚刚参加工作在公社兽医站,和站里几名兽医一起出诊,救治一头难产的黄牛。站长几次拽拉牛仔无果,问我怎么搞。我说“剖腹产”。由我主刀,大家协力,保住了母牛,牛仔早已胎死腹中。尽管救活的只是一头牛,但总算是做了一件有益于农民的实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被调到县委组织部组织科工作。这是一个基层干部梦寐以求的单位,更是一个完全务虚的部门。刚到组织部,我很是兴奋了一阵子,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脚下生风。主要工作是写材料、总结典型,争取在省、市级组织部内部刊物上刊用。刊用的数量每年是有任务的。半年下来,我又思想消沉了。一些典型都是被极度夸大的,根本没有学习推广的意义。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一个典型多个部门去总结宣传。组织部作为“优秀党员”,宣传部作为“四有新人”,工会作为“先进工人”,人武部作为“民兵模范”,团委作为“优秀团员”、妇联作为“巾帼英雄”,如此种种,各显身手,各得其所。更何况,各个部门的内部刊物都在内部发行,自己编,自己写,自己看,自己蒙自己,人人津津乐道,个个成就满满。

几年后又被调到乡镇,五年时间由副书记、镇长到书记。最后在书记的位子上止步。那些年,基层工作主要有五项:计划生育,财贸任务征收(包括各类集资),减轻农民负担,维护社会稳定,发展乡镇企业(招商引资)。最难做、最硬性,但又必须做好的是“计划生育”和“财贸任务征收”。这两项工作被老百姓形象地表述为“要钱”“要粮”“要命”。完成这些硬性工作任务都是包村到镇村干部的,干部为了得到组织、领导和同事的认可,往往为了完成任务、争当先进而玩了一些虚招。

任镇长期间,一次带领几个干部下村入户去收财贸任务,有家农户有意躲避,拴了大门,锁了后门。一名副镇长一声令下,和另外一名干部猛地一脚踢翻了两扇大门。一声巨响震得我心中一抖。随行人员踏着门板如贯而入,赶猪的,装谷的,争先恐后。我极不愿意,但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一群人满载而归赶往村部,途中听到另一个工作小组的村落人声鼎沸,走近一问,一名带着三个小孩的寡妇跳水了。负责本小组的副镇长十分气愤地向我汇报:“没事。塘里水浅,根本淹不死人。她是故意的,就是不想交财贸任务。”被拉起来的寡妇水淋淋地站在路边,低着头,怯生生的看着我,满脸满脸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泥水。

晚上开进度碰头会,书记讲话了:工作中出现一些意外是难免的,但力度不能减,进度不能缓,只要不死人就可以了。

是呵,县里税费要完成,干部工资要发放,老师工资要确保,政府工作要运行。怎么办?只有向农民伸手。

任书记后,在一次机关干部会上,一名包村的副书记讲到本村的计划生育工作:邻近乡镇的计划生育对象逃了,说是躲到了家在本村的娘家。两个乡镇的工作人员把计生对象母亲带到村部,要求她交待女儿去向。计生对象母亲始终态度平静、温和,就是“不知道”女儿去向。工作人员让计生对象母亲面墙跪下,她也照办。跪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结果。工作人员便要求她双手撑墙继续跪着,在她的小腿垫上红砖,直至加垫到三块,折腾了三个小时。副书记越说越起劲,我没有让他把话讲完,狠狠瞪了他一眼。

在镇长、书记位子上的那几年,正是喝酒、唱歌、跳舞、洗脚、打牌盛行的时期,公车私用、公款消费也是理所当然、习以为常。身为小地方的一把手,一手遮天、众星捧月,没有足够的定力和危机意识,很容易迷失方向,滑向深渊。

回想起那些年月,喝酒是身不由己的。上面来人了,要陪着喝;下面有事了,要请着喝;同僚相见了,要敞开喝。基本上是餐餐喝,天天醉。真正是“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夫妻背靠背。”那一阵子,每个乡镇都有歌舞厅、足浴店,乡镇干部特别是主要干部不会唱歌跳舞,好像不配称之为“合格”干部。在一些会议上,把这类活动与发展地方经济、招商引资联系了起来。

我自认为有一定的艺术天赋,小学自学吹笛子,高中自学小提琴,中专时还省吃俭用,买了一把小提琴,学生时代一直是学校宣传队的骨干队员。所以进入歌舞厅,那真是如鱼得水,占尽风头。轻歌曼舞,高谈阔论,殊不知自己正在沉沦,还以为自己才华横溢。

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有过多次的反省、自责和悔悟。但是,一接触到实际工作,就又陷入了茫然。一下到村组,就得“被迫”吃喝;一督促工作,就得伤害群众的利益;一认真起来,就得逼着下面造假。这样一来,无形之中,给自己的懈怠和放纵找到了理由和慰藉。很多时候,真希望早点离开这样的工作岗位,甚至是脱离干部队伍。确实,那时很多做法与党组织的严格要求是格格不入的。

这些年来,奔波之余读了不少“闲书”,诸如《周易》《渊海子平》《滴天髓》《道德经》《心经》《金刚经》《六祖坛经》《了凡四训》《圣经》等等,尽管都是浅尝辄止,但也颇有心得。最终未能修成“正果”,既做不到“无为”,也走不出“红尘”,更见不着“上帝”。心总还是为《长征》《伟大的转折》《渡过鸭绿江》激动,泪总还是因《平凡的世界》《最美的青春》《活着》流淌,情总还是被“两会”“党代会”“新闻联播”牵系。流逝的六十余年岁月,二十年读书,二十年工作,二十年闲置,青春的底色太浓、太重、太深,似乎不曾褪去,也难得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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