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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繁花如梦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3-12-29

□陈利平

那是一个上午,春雨淅淅沥沥,教室里哄闹一片,我兀自泛泛地盯着外面发呆。窗外,梨花带雨,簌簌往下落,恍惚天女散花。

忽地,那个男人,确切地说,那个曾令我心动抑或念念不忘的男人,沿着教室外面铺满梨花的道路,款款地,对,就是款款地,走进教室,走进我的眸子……

讲台上,校长开始作介绍,从今天起,由文老师负责上初二(一)班的语文课。

校长一走,同学们便潮水一般奔过去,像包粽子一样把文章一层层围住。我在座位上懒得动,静观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

就是这时候,李玉梅神秘兮兮地说,你猜猜——他多大了?还有——眼镜多少度?

我微微一笑,下巴朝她一扬,你这个鬼灵精!

李玉梅是我的同桌,大我两岁,从小学一年级起我们开始打老庚。

老庚就是闺蜜。那时在农村,打老庚是我们当地一种习俗,关系特好的人便可以打老庚,并非得同年同月生。李玉梅三天两头地往我家跑,我家离学校近,李玉梅家离学校远,她自然而然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每到逢年过节,我们还要提着礼品相互走动呢。

想起第一次去李玉梅家的情景,我就不由得哑然失笑。那是小学二年级的事。她常常在我耳边念经一样地念叨,说她家屋后是大片大片的山林,松柏参天,经常有野鸡、野兔、松鼠出没。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伸手抓一只凤凰,羽毛可漂亮呢。说得我心里痒痒的。为了能亲眼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各种稀有动物,我壮着胆子去了她家。晚饭时,我却钻到饭桌下面不肯出来。野鸡没看到,野兔没捉到,松鼠也没抓到,失望之余,我无端地想家。好想好想啊!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我未免有些害怕,半夜时不由呜呜哭起来。李玉梅的妈妈左哄右哄才把我哄好。这事便成了李玉梅隔三差五取笑我的谈资。

晓得不,他才比我大六岁,正宗的四川大学毕业。李玉梅的尖嗓子震得我两耳嗡嗡乱响。

上课铃终于响了,文章开始作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叫文章,文章的文,章鱼的章。那时我并不知道章鱼是什么东西,便理所当然地想应该是一种鱼吧。可他居然把自己的名字跟鱼扯在一起,让我感到有些滑稽好笑。

我真忍不住捂嘴笑了。

可能有同学觉得我的名字好笑吧。他说到这儿,我似乎觉着文章扫了我一眼,这时李玉梅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我不再笑,抬起头来盯着黑板。

不得不说,文章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确实很棒:头发乌黑浓密,三七偏分,双眼炯炯有神,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阳光、帅气,举手投足间漾着一股子儒雅。这儒雅,足可以让人着魔,打野,甚至丢魂。

接着,文章开始示范读课文。他特别讲究地用左手捏着书,先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再低头用右手理一下额前梳得斜斜的刘海,然后头一仰,作昂首挺胸收腹状,最后从腹腔里不急不慢地吐出一个个字正腔圆的汉字。他这一连贯的准备工作,可以说一气呵成、动人心魄。

记得文章第一次读课文时,我身旁的李玉梅两只手扶着语文课本,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一样,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可以塞进一只雪梨。一直到他读完课文点同学答问时,李玉梅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后,她才把书摊在课桌上,神经兮兮地问我,梨花,他读到哪里了?而她嘴里的口水,比她更神经,居然流到桌子上,似一潭冒着热气的春水,一漾一漾的,有一丝儿说不出的气息。

与原来教语文的李老师相比,文章有许多别出新裁的地方。比如令大多数同学恼火的作文,李老师会先让我们在作文书上看几篇类似的范文,或者由他事先写好一篇范文,到时只需要他在课堂上忘乎所以地大声念几遍即可。我们则要在他的口沫飞溅中搜寻一些关键的词语,以便依葫芦画瓢似的复制到自己的作文中去,以此博得他一句“孺子可教也”的夸耀。

文章的方法则迥然不同,他会先让我们在草稿本上罗列好关于这个作文的构思、大纲、中心思想等,然后才让我们动笔写。当然,也只能是先在草稿本子上写,并且我们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写好作文后,同学们相互交换改。他说,同学之间互改作文有很多好处。等同学们把作文改好之后,才可以把自己的作文草稿往作文本上抄。

当然,在我们相互批改作文时,文章会把他那套所谓的经验,不厌其烦地传授给我们。

说实话,我后来想,我之所以爱上文学,除了爱看书以外,说到底都源于文章当年的熏陶。

我的每次作文,文章几乎都会当做范文在班上读。每当这时,我都会羞赧地低着头,而整颗心却像系在荡着的秋千上,不停地晃啊荡的。

文科是我的强项,无论哪次考试,语文、英语、政治、历史我从未考九十分以下,而数学物理却从未上过八十。好多次发理科卷子,李玉梅总会盯着我的试卷感慨万千,哎,老庚,你这个班长可要加把劲儿呢。我呢,只能木然斜视着那些无辜的分数,无力也不想辩解,逮着时机找身后的李大个儿救援。

李大个儿本名叫李峰,是标准的大个子,文章与他站在一起也只能达到他耳际。在我眼里,李峰就是一座山峰,我须仰视才行,跟他说话,听他讲题,都如此。他的理科成绩无懈可击。虽然我曾无数次在梦里超过了他的成绩,可梦终究是梦,我还没来得及乐呵,美梦便如肥皂泡一样破了。而唯一能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不光作文比他写得好,画画也比他画得好。

说起画画,我又想起一桩往事。那是五四青年节前夕,学校组织一次黑板报比赛。班主任龚老师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李峰和我。李峰的字好,负责写字,我负责画画。而李玉梅要等我一起回家,便留下来给我们当参谋,还有递粉笔、刷子之类什么的。偌大一个教室,成了我们三个尽情挥霍青葱岁月的大舞台。

学校外面有一条河。河水四季清澈,不知疲倦地欢唱着歌谣。河两岸芳草萋萋、野花摇曳。操场外的土坝子里,一排排槐树枝繁叶茂地并列着,细细密密的心事对着绿水青山开成了一簇簇白色的芬芳。

清风徐徐来,芳香悠悠开。我正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勾勒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炬,槐花的香味便倏地钻进我的鼻孔,我脱口说出了这十个字。

李峰正在另一头一板一眼地写字,听见我说话,皱着眉问了一句,你刚才念的啥子?

清风徐徐来,芳香悠悠开。

我又重复一遍。可我心里却在想,说了你也未必晓得。

果然,李峰停下手里的活儿,哪个写的?李白还是杜甫?说完还使劲儿晃了晃那个公认的天资聪慧的脑壳。

我也停下来,我说的意思是,这槐花……真香。

上厕所回来的李玉梅见我们都站着没动,火急火燎地说,你们两个还不搞快点,天都要黑了。

李峰不再说话,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唰唰地飞舞着,不一会儿,他扔下手中的粉笔,撂下一句“拜拜!”,提起书包跑出了教室。

等我画好画,再勾勒好黑板四周的装饰时,天已经黑了。我和李玉梅望着黑茫茫的夜空,心头茫然一片,就在这时,一束光,确切地说,是一束手电光一下刺破了黑糯糯的夜,同时也一下豁亮了我俩的眼和心……光柱子牵着我们的目光,在不大确定的某个方位、时空,朝我们跳跃、晃动、逼近,我抬手一挡,光柱子一偏,就看见了光柱边的人影子,是巡夜的文章。

那晚,文章没有借给我们手电筒,不是他舍不得,而是他担心我们走一个多小时的夜路回家不安全。他说,你们干脆就别回去了。

于是他领着我们去了他寝室,一路上,我觉得每一步都走得缥缈而惊险,像极了钢丝上的舞蹈。他所住的宿舍是一幢木楼,他的寝室在二楼,十来个平方的小屋子,一张桌子,两个板凳,一张床。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书和本子,床上也打理得整整齐齐。

他叫我们做作业,自己亲手做饭。他点起煤油灶,煤油滋滋地燃烧着,一下让我想起家里的煤油灯,一股子家的暖流顿时遍布全身。

我一边做作业,一边不时悄悄地用余光看着他熟练地操作一切。

昏黄的灯光下,他投在墙上的影子,异常地高大,甚至可用帅气来形容,我一时有些恍惚。那种莫名的恍惚,令我有些心动,甚至着迷。

那次的晚饭,是一碗白菜面,碗底卧着一个煎蛋,现在想来应该是我最难忘的晚餐。那晚,文章在外借宿,我呢,几乎彻夜未眠。

读中学时,我们由村小学转到了乡中心校。

我们这些离学校远的学生,中午便在学校吃。我们只需要每天早上从家里带上装好米的饭盒,交给学校伙食堂统一蒸好 ,开饭时直接去领就行。学校只收一毛加工费。如果需要汤,得另付一毛钱。每隔两三天也有蒸蛋、蒸肉之类的,而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学生很少去买。买不起。

吃完午饭后,同学们便三三两两地去河边洗碗。

五月的小河,风景着实迷人,两岸草木葳蕤,繁花似锦。红艳艳的美人蕉成片成片地辽阔着,也映红了我们的心扉。河水清澈见底,水中的鱼儿欢快地游来游去,给水里的蓝天白云增添了无穷的韵味。

午间,河边的草坪便成了我们的乐园。李玉梅、文静、杜鹃、我,被同学戏说成“分不开”,勾肩搭背地坐在草坪上,盯着远处的群山,规划还有着十万八千里远的宏伟蓝图。

李玉梅尖声尖气地说,以后呀我要多挣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嫁个有钱人。

每逢这时,文静少不了跟她唱对台戏:切,钱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李玉梅站起身,学着数学老师一板一眼的样子说:你们没看见我们班新来的那个男娃儿吗?他是乡长的儿子,家里多的是钱。他一来,就猛烈地追求我们的班花。那么骄傲的班花,居然答应了。那不是钱的魅力吗?听说他们晚上还经常跳的士高呢。

李玉梅越说越来劲儿,脸上的雀斑也跟着一起抖动。

这时杜鹃轻轻地拍了拍李玉梅的肩膀,小妞,慢点说,莫激动嘛。

李玉梅便一屁股坐下来,不说了。

接着是杜鹃用百灵鸟一样动听的嗓音说:我将来要当一名歌手,梨花写歌词,我演唱。说完还不忘俏皮地抛给我一个媚眼。

文静然后慢悠悠地说,我呢,将来做一名旅行家,像徐霞客一样环游世界。

最后,她们仨的目光唰地一齐看向我,快说嘛!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我将来要当一名作家,给逝去的岁月和美好的过往一次重现的机会。对了,我还要为杜鹃写歌呢。说完,我也不忘俏皮地抛给杜鹃一个媚眼。

然后,我们四人抱成一团大笑一气。笑声惊动河里的鱼儿,它们纷纷探出头来,向我们吐出一圈一圈的疑问。

应该就是那个槐花飘香的五月吧,我板凳上的一抹潮红,一下把我由一个小女生变成了小女人。

记得第二节课下课时,随着一声“起立”的我,突然觉得下身涌出一股暖流,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手上便沾满了鲜红的血液,我赶紧忐忑不安地坐回座位,就再也不敢动弹一下了。

第三节课是体育课。等教室里的同学跑光了,我才慌忙从作业本上扯了几张纸,慌乱地擦着板凳上带着我体温的血液。这时,李玉梅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集合了,集合了。当她看到我手中的几张纸时,大叫一声:哎呀,妈也,你身上来了。带钱没有?要去买卫生巾。

我把衣服和裤子的口袋都翻了个遍,天啊!分文没有。

李玉梅着急地大声嚷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也没带钱!这时,文章突然走进了教室,我又赶紧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可手中那几张血糊糊的作业本纸,正对着文章羞涩地傻笑呢。而李玉梅一个劲地朝我挤眉弄眼,我却一脑子浆糊。

文章突然从兜里摸出一叠钱,从中抽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递给李玉梅后,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

那一天,我十五岁。

不久,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目的地是全县最高的山——八层寨。

八层寨并没有八层,只是由八座大小不一的山峰组成。远远望去,就像一头卧着的雄狮。

虽然我们这些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在农村长大的,自小便像野兔子样在山上山下蹦来蹦去,可像八层寨那么高的山还是第一次去,何况是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去,一个个欢喜得像小猴。为了这次春游更有意义,学校还从镇上请来一位照相师,专门负责给我们拍照。

一行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八层寨进发,浩浩荡荡,红旗招展,歌声震天,像一支征战的队伍。

三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山顶。顿时,呼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午饭后,大家开始玩丢手绢。一个班几十人,在草坪上围成一个圈,先由一个人丢手绢。手绢可随意丢在某个人的背后,如果这个人发现了,便捡起手绢继续丢;如果待丢手绢的人走满一圈后,这个人还没有发现,便要先表演一个节目,然后再继续去丢手绢。

轮到李玉梅丢手绢时,她妖里妖气地把手绢悄悄放在了文章的背后,可他并没有发觉。等到李玉梅走完一圈把他逮住后,全班齐声吼叫起来:文老师——来一个!其中还夹杂着男生尖厉的口哨声。

文章缓缓站起来,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他颇具磁性的嗓子悠悠地唱起来:多少,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中,欢爱宛如,似水年华流走,不留,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

我们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在他的歌声里,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忧愁与感伤。

歌声一结束,树林里掌声雷动,把其他班的好多学生都引过来了。那时,刚好照相师就站在我们旁边,同学们便争抢着和文章合影。

记得那天我们“分不开”先和文章一起合影,然后就是每人和文章一起合影。照相师看着我们欢腾的样子,问我们需不需要拍艺术照,说着从挎包里摸出几张样本。

照片是一位可爱的小女孩,师傅说是他小女儿。小女孩天真可爱,或站在水上,或躺在树梢……我们无不感叹这美妙动人的画面,就问师傅照一张多少钱,师傅伸出五指说,一张五元。

同学们都纷纷摇头。只有我指着小女孩站在水中的照片坚定地说,就跟我和老师拍这种的,要裹胶。

接下来,我一心盼望着的就是那位照相师早点到来。

大约两周后,师傅终于来了。拿到照片时,激动与兴奋一起涌上心头。当看到我和文章的合影照,我傻眼了,艺术效果很好,也是裹了胶的。但是,偏偏那层胶上印着几行字:

如果有一天

时光都走远

你还会不会在我身边

细数昨日的缠绵

就是这短短四行字,看得我怦然心动,当然还有面红耳赤……我不止一次地想:这照片,要不要给文章一张呢?

我捧着照片,看啊想啊,竟神使鬼差地在其中一张照片背面写了几行字:

但愿我所有的感受都不是冬日的沉沉雾霾

但愿我所有的期盼都会春暖花开

无论岁月在何时转身

我回过头

但愿你一直都在

铺满梨花的小径上

优雅地盛开

下课时,大家争着把和文章的合影照交到了文章的手里。我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张照片,犹豫不决。

就在文章跨出教室后门的一刹那,我把那张照片塞到了他手里。

直到回到座位上,我才发现,我居然,居然拿错了照片,天啊!我把自己信笔涂鸦的那张照片,给了文章。

几天后,当我在校园一角发呆时,文章叫住了我。

想不到,你的诗写得真好,往后不妨多写点,我推荐到刊物上发表。

我低下头,听到了一地的芬芳,正一层层将我缠绕、包裹,然后,又丝丝缕缕地弥散……我们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娇媚的阳光从枝丫间漏下来,投下星星点点的光圈,像极了一个个含苞待放的梦。空气里弥漫着树叶儿与阳光亲吻时的呢喃,偶尔有几阵鸟鸣泼过来,在温婉的时光中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后来,经文章推荐,我的作文、诗歌陆陆续续在报纸上发表。我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

初三的时候,学校决定,全年级三个班的前十名统一住校,早晚由任课老师轮流辅导,我这个永远年级第二名的当然在列。李玉梅则以全年级第十名的身份光荣入围。我们初二时的班主任调到镇上去了,文章则替代了这个位置。

住校的女生只有三人:我、李玉梅、乔巧。我们三人被安排在一个寝室,木楼二楼走廊的尽头,刚好紧挨着文章的寝室。乔巧只和我们一起住了三个晚上,便搬到她舅舅的寝室里去住了。她舅舅的寝室不在木楼上,在我们教室对面,是一幢三楼一底的混砖房。里面住的自然是一些资历较深的老师。每套寝室有两个卧室,另外还配有厨房和厕所,比木楼上的寝室高级得多。木楼上没有厨房和厕所,每一间只有十来个平方,集厨房、客厅、卧室于一体,上厕所需要去学校的公共厕所,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一天下午刚放学,我正在教室里奋笔疾书,李玉梅突然冲进教室直嚷嚷:快去看,文老师的女朋友来了。

几个人踏着无比惊讶的步子往木楼上跑去。我们蹑手蹑脚地靠近文章的寝室,从门缝里一瞄:只见床上坐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姑娘,瓜子脸,皮肤白白的,留着齐肩的头发,头上戴着一个压发圈。文章正在做饭。

不知是谁在我背后推了一下,正好刚赶上文章的寝室门没有闩上,我就不经意地撞开了文章的寝室门,一脸惊慌地盯着刚被文章点燃的煤油灶。其他人悄悄跑开了,正如我们悄悄地来。

我尴尬极了,李玉梅眼疾手快地拉起我。文章的女朋友惊奇地盯着我,像看一个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怪物。文章问,你们有什么事吗?我连忙摆手说没事,并拉着李玉梅的手仓皇而逃。

那天晚上,又停电了,学校那台破旧不堪的发电机,使出浑身解数也载不动太多的光明。虽然它吼得气壮山河、声嘶力竭,还是无济于事。

我们照例在烛光中上晚自习。我和李玉梅常常是最后离开教室的。那天晚上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我俩照例到了晚上十点还在盯着课桌上的课本潜心背诵。其间,文章来过一次,催促我们早点回寝室。

快十一点,我和李玉梅才往寝室走。教室外有一条臭水沟。不知多个夜晚路过水沟时我都相安无事,可就在那个晚上,我恍恍惚惚的一脚踏空,整个人栽进了臭水沟。

李玉梅惊慌失措地去叫文章。文章赶紧背着我向乡卫生院跑去。我伏在文章宽阔的背上,头痛欲裂,只感觉到天地之间浑浑噩噩一片。血从后脑勺裂开的伤口汩汩往外冒,染红了文章雪白的衬衣,还有漆黑的夜色。

那晚,文章在医院里守护了我一夜……文章第二天早上回到寝室时,女朋友和他大吵了一架,便气冲冲地回家了。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老实说,就文章和他女朋友吵架一事,我一直心存愧疚,甚或自责。

两天后,我趁着去他寝室交作文本时,想道声谢谢或者致歉,可话到嘴边竟是一句:师娘呢?

师娘?文章有些自嘲地把投出去的目光慢慢收到双脚前,又用脚尖蹭了蹭,她还不是。我的心似乎也被蹭了一下,当我把一束怯懦的目光打到文章脸上时,他却话锋一转,梨花,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说,和女朋友金枝同一个村子,金枝是村长的女儿。我念大学的一切费用,全是金枝家资助的。当初两家大人做主定下条件:金家一直供我大学毕业,但参加工作后我就娶金枝。可我发现,金枝不光好吃懒做,爱耍小姐脾气,还成天不着边际地追求时髦,更不喜欢我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毫无共同语言,所以婚事一拖再拖……

唉——师娘?师娘……文章长出一口气,一脸的无奈,无辜,还有挥之不去的自嘲。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或者,他根本就无须我以及任何人的安慰。

从那以后,我觉着文章的眉宇之间,老是透着一丝忧伤,淡淡的。这忧伤,无形中传染了我,促使我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写了无数首诗。我把它们工工整整地抄在了一个带锁的笔记本上,还巧立名目当作是自己的诗集,并取了个有趣的名儿——萍聚。我想,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茫茫人海的一叶浮萍,在悠长的岁月长河中无可奈何地飘荡着,抓不住根,也不知道根究竟在哪儿。当一只浮萍邂逅了另一只,当一只浮萍念及着另一只,不是缘起,就是缘灭!

只是,我决定不再把这些诗稿给文章看了。我把这些诗或者小心事,小心翼翼地收藏,不,是珍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照毕业相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子的腰间有一双天蓝色的蝴蝶结。那是我亲手缀上去的,希望某一天,能比翼双飞。

文章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衬衣,佩深蓝色领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无与伦比的帅气!

安排位置的时候,照相师傅神使鬼差似的把我安排到了文章的右边。我脸上风轻云淡,内心却波涛汹涌。当他按下相机快门的瞬间,我分明看到,那正方形相机里,我恍惚化作一只蓝色的蝴蝶,立在文章肩头,张开翅膀,一下一下地扇动……

临近毕业的前一个月,填中考志愿,我不加思索地填了师范。说心里话,我也想和有些同学一样,县中和师范都填上,可我还有两个读小学的弟弟,他们需要钱读书。我不能太自私。

填报志愿时,文章曾多次劝我不要太死板,他说,以我的成绩,考县中唾手可得,三年后考重点大学也是十拿九稳。他还专门通知我父亲来了一趟学校。父亲是村上的代课老师,靠每个月几十块的工资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不得不说是一种煎熬。口舌伶俐的文章,终究成了父亲的败将。

中考结束的当天晚上,一辆没有帐篷的卡车把我们带回了学校。我们在操场上的土坝子里开起了烛光晚会。我们尽情地唱啊跳啊。

在朦胧的夜光中,我发现文章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像夜空中的星星,或者某个角落里飘忽不定的流萤。我伸出双手——其实只是一种意识,那些驳杂的星星抑或流萤,挟着纷乱的心绪,当然还有斑斓的幽怨,把我高高地,高高托起,又重重地摔下,随了纷纷扰扰的流萤,翻飞,滑翔,就在我摇摇欲坠的那一刻,我把那首《浮萍》慌忙交到了文章手上,转身,我便化作了一颗萤火虫,那米粒儿大的萤光,老是伴着我,一闪一闪的。

进城上师范后,我遇到了很多新鲜事:那林立的高楼、流行的卷发、室友嗲声嗲气戴着胸罩在寝室肆无忌惮地招摇……这一切于我这个从农村来的而言,简直就是格格不入。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出入于歌舞厅、录像厅、网吧,以便顺应时代潮流,我却整天沉迷于我的文学王国。

课余或者上课,我老是打野,心思全在文章身上……那个春心荡漾的三月,那条铺满梨花的小路,那流萤闪烁的夜空,当然还有他的声音、目光……

一九九九年元旦,几个没回家的室友饭后又出去逛街,我盘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突然听到隔壁一位女生在门外叫我,说有人找我。我跑出门一看,居然是……文章。

老师!我畅快地叫了一声,文章说,他是来参加县作协成立大会的。开完会顺路来学校碰碰运气,看看我。他还说,早知道我放假没有回家,上午就该来叫我一起去开会的。

经他一说,我也觉得有些遗憾,但这些遗憾很快就被文章带给我的狂喜隐入尘土。文章邀我去逛新华书店,我高兴得不行,当然是在心里。

在去新华书店的路上,文章嘘寒问暖,有学习上的、生活上的,也有写作上的。末了,他似笑非笑地丢了一句:怎么不给我写信,我可一直等着呢。

我一时语塞,嗫嚅了半天,最后言不由衷地冒出一句,金枝姐还好吧?

我们结婚了!文章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极力解释些什么,我们国庆节结的婚,她家里催得紧。

那一天,文章在书店里给我买了许多书,全是中外名著,在寝室分别时,他还不忘叮嘱我要多看书、多写作。

待他走后,几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一齐晃到我的面前:梨花,老实交代,是不是你男朋友?

我心里甜滋滋的,什么男朋友嘛,我亲哥!

妈啊!这一下可捅了一窝马蜂,她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叫开了:哎呀,你哥太帅了,快给我介绍嘛。

第二学期,学校成立了文学社,报名的人很多,但每个班只有两个名额,经过多次筛选,我最终如愿以偿。

不久,文学社组织了一次采风活动。我们在春风荡起的一首首歌谣里,征服了一座高山。山上是一望无际的茶园,一片片嫩绿的茶叶浸在春日的暖阳里,透着一芽芽养眼又可心的绿意。

这次采风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文学社的社长黄鹂。她的声音一如她的名字婉转动听,一张娃娃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齐腰的长发好似一帘乌黑的瀑布,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亲切感。

回到学校已是傍晚七点多,我顾不上疲乏与劳累,写好采风作业,交给黄鹂,倒不是图好评,确实是心中有太多的情愫在澎湃荡漾……

一周后,文学社开了一次会,会上,社长宣布了本次采风作业的获奖名单。令我意外的是,我那首《我愿做你的一枚茶叶》获得一等奖,社长还当众表扬我,说这首诗歌立意深刻、意境悠远、情感真挚,根本看不出是出自一个师范新生之手。

我兴奋极了。我忍不住给文章写了第一封信,并把这首诗附在信后:

春风浩荡,茶叶生香

一枝一叶上,写满了岁月翠绿的蛩音

我愿做你的一枚茶叶

在你清澈的水波里

舒展自由的筋骨以及呼吸

……

信寄出后,我如坐针毡地煎熬了两个月,还是没有收到回信。我又踌躇不安地写了第二封信,仍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不得不放弃。

一晃就是最后一个学期,我们要自己联系学校实习。我违背初衷,央求父亲找人帮我联系了镇中学。我实习那个班的班主任,刚好就是我们初一、初二时的班主任龚老师,很多事情一下子变得方便起来。

从龚老师口中得知,文章已有一个儿子,一岁半,由他母亲带。金枝呢,则随着打工潮只身南下广东。

实习期间,单位有人给我介绍男朋友,他叫吴昕,在镇信用社上班,他父亲是财政所长。吴昕看起来敦实憨厚,皮肤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后来父母双方见了面,母亲认为吴昕是她心目中的准女婿人选,便确立了我们的恋爱关系。可我总觉得吴昕身上缺少一种我想要的东西,可具体是什么呢,我也说不清。

我压根就不想这么早谈恋爱,又迫于母亲的权威,便不咸不淡地耗着,任凭吴昕一厢情愿。

一个月的实习很快就到了,我为重获自由而激动不已。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吴昕这个看似木讷的男人,认定的道会一头走到黑。回校后,我便不停地收到吴昕火辣辣的情书,他还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到寝室来。而我一封回信也没给他写。

后来,每逢周末,他干脆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穿越五十几公里的坑坑洼洼,送来一束束包裹着浓浓爱意的玫瑰,引得室友们一次次尖叫。

毕业后我参加了县上的教师公招考试,顺利分配到了实习时的镇中学,这无形中却给了吴昕N多机会。再后来,我也许被他不畏困难、勇往直前的劲头感动了,工作一年后便与他结婚了。

因了吴昕,我两个弟弟上学不再是我家的头等难事。左邻右舍见了我妈都夸她找了一个好女婿。可谁又知,我的内心深处,老有一根琴弦在隐隐作痛。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站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和吴昕的悲哀大抵如此。婚后三年,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的东西,就连做爱,我也在文章的身上打野。我知道,我们的婚姻彻底完蛋了。房子归他、存款归他、女儿归他,我净身出户,我又变回了我。不同的是,我不再是一朵洁白无瑕的梨花了,我独自在每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静静地舔舐伤口。

在“我舞影零乱”的时候,四年未联系的李玉梅突然出现了。我问她这些年死哪里去了,她说去了远方,遨游了梦想的殿堂。问她找我干嘛,她没心没肺地说,来看看你的伤口愈合没有,并顺便撒点盐什么的。

四年不见,打死我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李玉梅:婀娜多姿的步幅、标准的身材、丰满的胸部、白净得没有一丁点儿杂质的俏脸,还有与别人(当然不包括我)交谈时绝不矫揉造作的落落大方。曾经闪耀在她脸上的“点点金光”哪里去了?曾经如蜡一样黄的皮肤哪里去了?我自惭形秽地说:你他妈活得真滋润啊!

李玉梅完全不顾我的粗鲁,如数家珍地概括她这些年的成就:幼师毕业后去成都打了三年工,有了钱后就顺便把不顺眼的地方整了一下。去年回来参加县上的公招教师考试,嗨!考上了,现在县三小上班。交了一男朋友,县政府的,独子,成都有两套房子,县城有一套房子,一个门面。条件还可以,准备再观察一段时间。

先人,这还算还可以?你他妈眼界太高了!我知道,曾经两小无猜的老庚之间,已经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

找你找得太辛苦了!李玉梅叙述完她的光辉历程后,苦口婆心地开导我: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一个人,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有屁用?人家早就结婚生子了!我愤愤然。

看来你真不知道,他跟你一样,离了。是他老婆提出的。他老婆去广州不久便和一个包工头好上了,现在怀孕了,才跑回来离婚的。对了,他们也是在教师节那天扯的离婚证。李玉梅又一副读书时“包打听”的模样。

那天,滴酒不沾的我,一口气灌了一瓶白酒,我想让酒精麻醉一下自己。

又一个梨花盛开的三月,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给文章打电话时,文章倒先打来了电话。他说下个周末要去县上开会,庆祝县作协成立七周年,他想邀我同去……我不知道是如何回答他的,我只知道,我当时流下的泪水,是热的,咸的。

会上,文章当选为县作协副主席。和文章一起逛滨河路时,我终于把埋在心里多年的疑惑说了出来 :记得我曾给你写过两封信……哦,文章歉意地打断我说,收到了,不过是金枝收到的……

我深呼一口气,她没给你看吗?

对!直到后来离婚时她才告诉我。他摊开双手,故作轻松状,但是,你的《萍聚》我一直珍藏着。就在那一刻,我发现他眼里的深邃,蔚蓝成了一片大海。

我心里一直隐隐作痛的那根琴弦忽然明快起来,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似一淙山泉在我的心头荡漾。我一下子抱住他,他迟疑了一下,继而用力地抱着我狂吻。

河边,垂柳依依,春水碧碧。

两个月后,文章因为县内响当当的名气调到了县中。每个周末,我便会乘坐大巴车,穿越五十公里,去见一个人,跟当年的吴昕一样。

放暑假时,文章叫我把所有的诗稿找出来交给他。

又一个梨花纷飞的三月,也是我和文章相识十周年之际,文章捧着一本崭新的书递到了我的手中。我看到封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萍聚!

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我躺在文章的怀里,激动得大哭。

可坏消息接踵而至:文章的父亲得了肝硬化,急需马上住院治疗。

我去县医院看望文章的父亲时,看到一名护士正在给他削苹果,还亲切地与他聊天。

刚好有两名护士经过病房门前,其中一人看了一眼文章父亲身边的护士,赞赏地说,这小姑娘还真有手段,要想拿下男朋友,就得先拿下男朋友的父亲!

什么?男朋友?我赶紧问其中一人,她看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你说小夏呀,才分配到我们医院的,听说正在追求全县最有名气的青年诗人呢。唉!还不到十八岁呢,想不到还挺有心机的。

我打电话问文章,他却说,子虚乌有的话你也相信?小夏只不过是负责看护我爸的小护士呢。

我不再说什么,一丝不快在心底滋生蔓延。而文章父亲的病情和我的心情一样,变得越发地糟糕。

那天,文章打电话说他爸快不行了,我立马打的赶往县医院。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门口时,眼前竟是令我震惊的一幕:文章父亲一手拉着护士,一手拉着文章,断断续续地说,章儿,我晓得你的心事。可小夏是个好姑娘,半年来一直当亲生父亲一样照顾我。你跟小夏要好好在一起,你要答应我,不然我死不瞑目……

文章恸哭流涕,爸,我答应……

我疯了似地跑出医院,大雨如注,我没有躲闪。雨幕中,有歌声飘来,密集的雨点如万箭齐发,射向我和歌子,我似乎听见抑或看见,万箭穿心的骤雨中,不甘的歌子,依旧在努力地翻腾、挣扎:

多少

曾经万紫千红

随风吹落

……

(标题题写:《多少繁花如梦》《暮春遣怀》为赵德荣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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