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早先
李申明最近有点心浮气躁。
尽管他每天上班下班忙忙碌碌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只有他知道他终究还是有些心虚气短。作为中年大叔,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但却依然控制不住自己。
就像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他在外头整整打了四个小时的电话,在快到小区门口时碰到老婆,一时没收住,那又说又笑的笑脸就那么突然僵住了,他慌乱地按了电话,讨好地朝老婆笑着,连忙上前帮她提着卫生纸,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拥着她拍着她的背,躲闪着观察她的脸色,生怕她看出端倪。
老婆当时没有做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在她静静的眼光下,李申明无法遁形,差点没绷住。
他有一个很好的家庭,有一个好老婆。
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不应该这样。
但……
他觉得自己就如那扑火的蛾子,明知道不能却又义无反顾地扑过去,自责又渴望;又如那得了心仪玩具的孩子,既想人知道又不想人知道的兴奋和压抑;更像那看见别人一手拿着肉骨头一手拿着铁棍子的狗,又想又怕。
狗日的,这是什么破比喻。
总之,李申明一颗平淡沉寂的心又鲜活起来了,“砰砰砰砰”跳得又快又响。
“哎,哎哎。”对面办公桌邹儒锟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直到把他晃醒了神。
“想什么呢?眼珠子都直半天了。”
“思春?”
“第二春?哈哈”
邹儒锟又挑眉又咧嘴,虽是问句,但说得相当肯定。
“胡说。”
李申明盯着他脸上的酒窝,皱着眉头。大男人长什么酒窝?特别是长在一个四十多快五十的老男人脸上,李申明怎么看都觉得难受,酒窝是男人长的?特别是老男人长的?但邹儒锟却怎么也不苟同,他认为酒窝使他这张脸增分不少。
“我俩对桌坐了六年多,你放氨气我都不知闻了多少。说说,最近为什么老拿手机发微信,无缘无故翘嘴角,端着杯子不喝水,眼珠子直愣愣的?”
邹儒锟端起水杯,跷起二郎腿,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真没事。”
李申明背上出了冷汗,在这机关办公室里如果闹出点什么,他……他不敢想象……
“真没?”
邹儒锟又咧开嘴,自觉深藏功与名,一副我很了解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有喜事呢,又发微信又偷笑,头发弄得都能摔死苍蝇,可有时候又会皱眉头,自责懊恼地摇头摆尾,嘿嘿。”邹儒锟又挑眉头,戏谑地盯着他看了一眼,起身倒水。
“其实男人偶尔晃晃开点小差也没什么,你糟蹋了你一身才华。”邹儒锟回头又瞟了他一眼,“晚上一起去喝酒?”
李申明望着邹儒锟笔直的背影,有点嫉妒。虽然总是嫌弃他的酒窝,但不得不承认,岁月是他妈,真心很善待他。时光走过的痕迹让邹儒锟浑身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味道,再加上肆意飞扬的性情,有点痞坏,深蓝色的西装包裹着颀长的身躯,儒雅深邃,又痞又雅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诡异地在他身上融合,而且相得益彰,不得不承认真的很有魅力,不光小女孩喜欢,很多老女人也喜欢。
李申明把手机丢在抽屉里,强制自己不去看手机,开始工作。虽然他是这个信访部门的一个小科长,也没多大希望升迁了,但他还是比较自律的,他走到今天也不容易,虽然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让他任性妄为,但个人的性格工作态度也让他不能懈怠,他对工作还是很认真的,只是这段时间……
微信发出“叮咚叮咚”声,尽管他把音量调到最小,他还是听到了。他伸手想拉开抽屉,伸了伸又顿住了,把手搁在抽屉边沿,掂了掂,但还是强忍住了,没有拉开。
今天邹儒锟的调侃和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他有了丝丝警醒,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干什么呢!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微信像在有意调戏他,叮咚不断,也像在摧残他的忍耐力,他眼睛盯着电脑制表格,手也在忙着敲键盘,很忙碌很忙碌,可敲着敲着,手突然停住了,屏幕上敲出来的都是些什么鬼?
李申明奥脑地拍了一下桌子,马上意识到什么,迅速地抬头四处望了望,唉,还好还好,还算有理智,拍的声音不大,办公室门虽然敞开着,但走廊里没有人,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李申明烦躁地抓抓头,这不是一个四十八岁男人该有的样子,他甩甩头,集中注意力投入工作。
工作有些麻烦,他这段时间有些不在状态,有点滞后,有两个部门向他提出了问号,他静下心,坐直背,微信的“叮咚”声倒真没听到了。
当他抬起头扭脖子的时候,正好看到邹儒锟手抬得高高地敲下了一个按键,接着传来电脑关机的声音,用邹儒锟的话说,这声音到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异常动听,非常能愉悦人。这一刻,李申明也被电脑关机的声音愉悦了。
“走,喝酒去。”
邹儒锟又露出了他烦人的酒窝,点了一支烟,丝丝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透出一丝丝不羁。李申明知道他活得肆意,把名利看得并不太重,讲究舒服快活,但又有底线。尽管有人说邹儒锟不怎么上进,但李申明能说邹儒锟比谁都活得通透。
“不去,有点没做完。”李申明指指电脑,“你也少喝,不然帅大叔会变成酒糟爷爷。”
邹儒锟横了他一眼,甩了一支烟他桌上,拿起车钥匙起身就走。
李申明点燃了烟,吹出一口。这南方小城的十一月,五点半已经黑了,霓虹灯也亮了起来,望着窗外的灯火,那个扎着满头小辫的女孩也从时光的深处向他奔来。
陈清薇是他大学的同学,两人是同一级新生。家庭富裕娇气任性的陈清薇,开学不知道怎么不要人送,但带的东西特别多,大包小包被二位接新生的学长拿了,她手里还有一个拖箱。那时候拖箱时髦又贵重,穿着高跟鞋的陈清薇走得歪歪扭扭,下坡的时候一个不留神连箱子带人摔倒在地,而拖箱却咕噜噜地铲倒走在前面的李申明一起向下滚去,等停下来李申明脚上手上脸上多处擦伤破皮,陈清薇就这样给了李申明一生不能磨灭的印象。
当扎着满头新疆小辫儿的陈清薇诚恳地向他道歉的时候,李申明甚至有点烦陈清薇的,什么人哦!娇里娇气的,连个拖箱都拉不住,又是下坡,害得他全身多处破皮受伤,道歉管用?道歉能替他痛?伤口里有细沙子,这大热天的,他多痛啊!
李申明很想不理陈清薇,但男生的面子还是让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声没关系,接受了成为大学生第一天的惨痛,后来一个星期脸肿手肿脚也肿,蓝汞把他涂得像花猫一样,也让他成了新生里的名人,收到了很多注目礼。
李申明陈清薇就这样相识了。
来自同一省份让他们有种老乡见老乡的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李申明也不记得当初的痛了。两人玩在一起,开始时大家一起玩,后来两人约,李申明和陈清薇一起探索着就读的这座北方城市,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吃遍大街小巷,游遍人文景点,走过胡同沐浴轻风,青春和靓丽谱写的是美好时光。李申明会说会写会画,后来在大学学会了弹吉他,一首粤语《偏偏喜欢你》自弹自唱迷住了不少姑娘,当然也迷住了陈清薇。
大学校园里有一片芙蓉林,每年八至十月,芙蓉花次第绽放,花团锦簇,如霞似锦,是秋日少有的热闹。都说美若芙蓉面,出水芙蓉,芙蓉花的确美得撩人,早晨芙蓉粉嫩粉嫩,如鸡蛋羹一般娇嫩,露水莹莹。随着阳光的照射,芙蓉花像涂了胭脂的姑娘,羞红了脸,风韵独特,千朵万朵,各尽风华,而夜晚的芙蓉花则红到骨子里,轻捻花瓣也会沾染一指深红,直接熏染到了人的眼里心里。
陈清薇爱芙蓉,李申明也爱芙蓉。
芙蓉园是适合成双成对的地方。
素秋微雨,芙蓉美艳,宛若牡丹,国色天香,倒映池塘中,藏于青碧间,顾盼生辉,撩人心怀,适合谈恋爱。
无知无畏的天之骄子李申明和陈清薇也在芙蓉园里谈恋爱。
他拍早晨躲在粉嫩芙蓉后面娇美的陈清薇,他拍和中午芙蓉花一起灿若云霞的陈清薇,他拍夜色下若隐若现的芙蓉和若隐若现的陈清薇,他拍肆意飞扬的陈清薇,他拍鼓起嘴巴使小性子的陈清薇,他拍不讲理的陈清薇……
李申明拍了很多很多的陈清薇,各种各样的陈清薇,也拍了各种各样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自己。
芙蓉园见证了李申明陈清薇的爱情。
芙蓉园也记录了李申明很多的第一次,装着不小心抓住了陈清薇的手,趁扶滑倒的陈清薇抱住了她,夜色中亲了她……每一次都心跳如鼓,陈清薇是他除了母亲姐妹以外亲近的第一个女人,他第一次接触女人的温软。
芙蓉花和千变万化的陈清薇都刻进了李申明的心里。
四年的大学生活在爱情的润滑下如白驹过隙,分手的时候李申明回了原籍。李申明提出要见陈清薇的父母,可陈清薇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拿了第一个月工资的李申明几经周折找到了陈清薇的家里。
李申明想过陈清薇家里条件好,可站在省政府大院门口的时候,李申明心里忐忑了。陈清薇的母亲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不问他是哪里人,也不问他的工作,更不问他找来的目的,也不提出去找陈清薇回家,给他倒了杯水,很有礼貌地陪他坐了一下,说有事非常客气地送走了他。
李申明蹲在大院门口不远的地方,大院里车进车出,他不知道陈清薇坐哪一辆,也不知道如何去联系她。第二天中午他好不容易等到陈清薇出来了,可她是挽着一个男孩的手说说笑笑出来的,两人亲亲呢呢,眉开眼笑。
李申明背着包走了,没有回头。省政府的大院,是他一个普通农民儿子仰望的存在,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距离隔着千山和万水,他或许穷尽一生也走不到这里,哪怕他一身才学。
黑暗中电脑屏幕发出幽蓝的光,天已完全黑了,手里的烟灼痛了他的指头,他自嘲地一笑,二十多年过去了,省政府大院还是他仰望的存在,他果然没有走到那里!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只存在于童话中,公主和穷小子的故事也只存在于童话中,即使有存在,那也是别人有意义的存在,不是他!
李申明嗬嗬出声!
一次同学聚会上他看到了发福的陈清薇,本来有事去不了的,可李申明硬挤出时间去了,也许在心底深处他还是想见见某个人吧,哪怕已无关情爱,哪怕再面目全非。
成年人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大学时光的喜怒哀乐,大家都穿得光鲜亮丽,面带微笑,捧着精英中的精英,大家互加了微信,李申明发了个笑脸给陈清薇,于是这个笑脸和着李申明的初恋沉默在微信的瀚海里。偶尔想想,李申明觉得遥远,但却像有只手从遥远的过去伸出来捏住了什么,有点酸胀,有点拙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偶尔联系也只是节日的问候,谁也没问嫁了谁,娶了谁,无关痛痒。
但,只有李申明知道,即使过去了许多年,即使生活磨平了他的锐气,即使生活让他受尽了委屈,即使他现在头发已花白,陈清薇在他心中还是不一样的存在。
那是一枝袅袅纤枝淡淡红的芙蓉花,是一枚青柠檬!
她在遥远的过去,一回头他还能看到青涩的少年郎。
李申明重新点了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呛得咳出了眼泪。莫名的他觉得有些酸楚,为曾经仰望的爱情?为曾经卑微的自己?
李申明压下喉咙里的痒意,又狠狠抽了一口,这次他笑了起来,五十岁的老男人,还说爱情?嗬嗬。
他其实……很想问一声,替年轻的自己,替年轻的自己问一声!
嗬嗬。
黑暗中的烟头在吮吸间燃起血色的焰,虽是点点星火,却依然烧灼得痛人!
男人千帆过尽的沉淀在黑暗中其实也很脆弱!
一个月前,他突然收到陈清薇的微信,“我离婚了,李申明。”“我很想你。”
仿佛一滴水扎进沸腾的油锅,油花四溅,“啪哩啪啦”直响,李申明的心如遇一弯春水,荡漾了。
毕业二十多年后,李申明第一次拨通了陈清薇的电话。陈清薇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她很伤心,连声说着对不起。
李申明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如何去说。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隔着沧桑的世事,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叙说,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耐心地听着,默默地陪着。
只因,这是他……曾经真心喜欢过的女人。
尽管他……很想替年轻的自己问一声,但现在的他真的已经不需要说对不起了。
那天下班后他买了老婆喜欢吃的卤菜,经过专卖店时还给她买了件洋芋色的羽绒服,生活很平淡,摸女人手时的那种心惊肉跳他连想都不去想了。做饭的时候他还想,如果他真的娶了陈清薇会是怎么样的呢?但女儿的一个电话却让他什么也想不成了,俏皮的女儿逗得他眉开眼笑,“老李,老李”叫过不停,爷俩互拽,连屁都吹出了彩虹。一声“老李”,一声“小李”,叫得不晓得多亲热,把李申明又哄晕了,心甘情愿地转了八个大钞,钱包又瘪了。被高帽戴了一顶又一顶,身心舒畅的李申明,吃饭时和老婆说起女儿时那傲劲都要顶天上去了。
陈清薇几乎天天和他发微信、打电话、视频、聊天,聊他们尴尬的相识,聊他们在那座北方城市走过的路,吃过的美食,做过的糗事,回忆那片芙蓉园。
李申明觉得那片芙蓉花又开了,开在他的脑海中,他又是那个热血沸腾的李申明,意气风发的李申明。星期天他骗老婆李静瑶说要加班,实际上他找了个无人的公园和陈清薇视频,还用吉他自弹自唱了那首粤语歌《偏偏喜欢你》。可惜,嗓子被烟熏火燎了二十多年,除了多了沧桑,找不到了当年的感觉。
陈清薇要他过去,可李申明怎么也没踏上那只有两个小时车程的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不能踏上那只有两个小时车程的路。
他给陈清薇打一次电话,视频一次,就会给老婆李静瑶买些东西,他就这么矛盾着,自责着,可又管不住自己,他安慰自己,现在陈清薇很伤心,很痛苦,自己不过是安慰她而已。特别接到女儿电话的时候,他更是愧疚自责,这可是他的家他的老婆啊!虽然每天和拖把饭菜打交道,平淡又粗糙,可也是和他一起真真实实地走过艰难困苦的人,他现在的一切都是和老婆一起建立起来的。
他也是真心喜欢李静瑶的。
那个在漫天红霞铺满天际,踩着夕阳,仿若披着一层绯色轻纱的少女,满眼的星河,一脸的灿烂,一身的温暖,向他走来……
李申明抽了一口,烟雾融于黑暗之中消失于无形……
昨晚他趁李静瑶睡着和陈清薇视频,他虽然在黑暗中压低了声音,可在满屋的静寂中,自己那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是显得特别的突兀,而当他去睡觉时候,看到阳台上坐在黑暗中孤独的李静瑶……
他在黑暗中站了很久,他不敢走过去……
这是真的陪着他吃过苦受过累看过风雨走过艰难的女人!他女儿的妈!
李申明在黑暗中深吸一口,仰着头,这黑夜如一整块令人窒息的幕,找不到一丝丝缝隙,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时时刻刻都把手机抓在手里,吃饭也放在手边,手机一响看到李静瑶歪头看过来,他马上把手机翻面,李静瑶静静地盯着他,李申明手脚都无处安放了。
“这段时间较忙,同事多问事情。”连李申明都觉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
“忙得周六周日都加班?以前怎么不忙?上个星期天我看到邹儒锟和他老婆在广场那里玩,就你忙?”李静瑶露出讽刺的笑。
“哎,李静瑶。”李申明甩了筷子抓了手机起身就走,“你什么意思?我加班你也啰里啰嗦?别无理取闹。”李申明摔门而出。
李申明心虚了,他在虚张声势,他怕李静瑶深究,牵根挖藤。
这一个月来他心里想的都是陈清薇,陈清薇的轻声软语,陈清薇的伤心抽泣,陈清薇的……
他知道自己不对,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既自责又渴望,既兴奋又压抑,既想又怕。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李静瑶,她做错了什么?既漂亮又有学识,嫁给当年那么穷的他,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无论什么时候回家,家里都有一盏灯亮着等他,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他。
可他放不下陈清薇。
李申明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黑暗中的烟火仿佛一下子注入了强大的灵魂,在暗夜里灿出刹那间的血色光华。
李申明有时觉得自己很贱,二十岁清纯的陈清薇不要意气风发满身才华的他,这半老徐娘的陈清薇身后站着儿女家庭,会要这个满身沧桑落拓的他?
李申明有时候也怀疑自己,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真的会爱吗?……他……或许是一种执念……或许再爱的是自己吧?怜惜的是那个年轻的为爱而卑微的自己!
李申明狠狠地闭了闭眼,即使在黑暗中撕裂自己,也很痛。
他从未想过他的余生里没有李静瑶。
李申明深深地喘了口气,按熄烟屁头,关掉电脑,拿起车钥匙回家。
开车的时候陈清薇的电话打了进来,李申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有接。突然想到,他好像很久没有接到李静瑶的电话了。
家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点着一盏温暖的灯,一片漆黑,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一丝人气,冷清沉寂。当他打开灯,坐在黑暗中的李静瑶缓缓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李申明注意到那双眸子是冷的,没有温度。
家里也没有往日温暖的菜香,一室的冰冷。
“怎么不开灯?”
李静瑶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浮起嘲弄的笑容,“怎么?又加班?”
李申明噎住了,“静瑶,我……”
“不是加班?那干什么去了?”
“你说,你干什么去了?”
“你干什么去了?”
这时手机振动了起来,这是为开会设置的状态,而处于振动状态的手机显然不懂得主人的心事,蹦跶得欢快,屏幕上的视频电话也在发出积极的邀请。
“接电话。”
“静瑶,静瑶。”
李申明哀求地望着李静瑶。
“接电话,怎么?有鬼?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敢打开。”
“敢做不敢当的东西,接电话。”
“我叫你接电话。”李静瑶一声大吼,一巴掌抽在李申明的脸上。
世界静寂了,只有手机还在坚持不懈地欢蹦着……
“啊……”一声悲鸣,仿佛是积压很久的火山喷发,李静瑶以头抢地,用力撞着,泪流满面,痛苦难当。
李申明一把抱住李静瑶,“静瑶,静瑶,别这样,别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李申明也一脸泪水,死死抱着李静瑶。
然而,李静瑶疯了,她一爪子挠向李申明,揪住他的衣服,用力抽下去,她胡乱地抓着用力打着,口里骂着,用头死命地撞击着李申明,仿佛还不解恨,她一口咬在李申明的肩膀上,嘶叫着并还使劲地磨了磨牙,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及肆意的泪都没法把内心的苦痛放出来,她如那开闸的洪流一泄而下滚滚向前……
李申明死死地抱住她。
“李申明,我高看了你,既然舍不得白月光朱砂痣,那就……去找吧,省得偷偷摸摸做狗男女,我们……离婚。”
“静瑶,静瑶,不……我没想过离婚。”
“啊……”
李静瑶疯魔地爬起来冲向门口却“呯”地撞在墙上,她左右脚晃了晃摔门而出,震得屋子嗡嗡作响。
李申明慌忙抓起钥匙赶出去,可电梯已急速下降,他疯狂地拍打着另一部电梯,可电梯还是一时赶不上来。
李申明转身朝楼梯跑去,等他赶出去,可怎么也找不见李静瑶,从一个路口到另一个路口,又从另一个路口到另一个路口,都不见李静瑶的影子。
李申明又慌慌张张地冲回家,抓起手机颤抖着手拨号,电话通了,可没人接。再拨电话里传来了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李申明跪倒在地,低着头,他害怕了。
李静瑶虽然善良,可性格倔强冲动,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怕她……
她娘家很远,在这座小城里,他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给谁打电话?
她是因为他才留在这座城市的。
那个一身温暖的女子,他也是真心的爱过她的,只是柴米油盐磨糙了双手,烟火油腻了他的感觉,他把一切都当着喝水一样理所当然了,就像他不吃蛋黄,为了他的身体健康,李静瑶用香菜麻油凉拌他吃,捣碎放南瓜饼里用油炸给他吃……天长日久他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
可谁是应该的呢?
李申明甩了甩头,抓起车钥匙,他开车到李静瑶的单位,单位里一片漆黑,他盲目地开车游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白天拥挤嘈杂的街道,这时候却格外的空旷静寂。
李申明一直都知道人是渺小的,可到现在他更深切地知道了人是多么的卑微。他怕人给他打电话,更怕女儿给他打电话。
他趴在方向盘上不知往哪里去,不知道往哪里开……
寂寞的夜太冷……
“嗡嗡嗡,嗡嗡嗡”被设置的电话在手里不甘寂寞地又振动起来。
陈清薇的电话来了,他死死地盯着手机,看着它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又看着它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最后归于沉寂。
李申明在阳台上坐了一夜,一缸的烟头和铺满一地的烟灰泄露了杂陈的心事,当天边现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他给陈清薇发了一个信息。
清薇:
天命之年能得以和你重新交流,很感谢上苍之眷顾,甚慰我经年之想望。繁华三千,尘事匆匆,碌碌半世,偶然回眸,时光的缝隙里仍能窥见那满头小辫的姑娘,很感谢你曾经给予的快乐时光,让我能在苍苍之年仍能愉悦无憾地回望。
我妻静瑶,与我半世沧桑,夫妻贫贱,油盐柴米酱醋,平淡生活,琐事繁沉,烟火熏煮,巷陌市井,经年累月,早已和我血肉相融,难分彼此。哪怕是左手摸右手,都是不能失去的唯一,否则抽筋剥皮,痛彻心扉,我亦愿与她始于月老终于孟婆。
世事沉浮,真心祝愿你,往后余生一切安好!
李申明
(标题题写:《芙蓉花又开》《初心》《醉美鄂州》为熊阳春所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