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金华
前几日,大哥给我打电话,再次商议为父亲过生日的事情。父亲的生日越来越近,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急切,不停地问自己,送一件什么礼物给父亲贺寿呢?
人活七十古来稀,今年是父亲一百岁大寿,对于他对于他的子女孙辈有着特殊的意义。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我彻夜难眠,不知怎么回事,父亲的背影不时地在脑海里闪现,由近而远,很快就模糊起来。父亲忙碌了一辈子,我从小到大,他让我看到的几乎都是他的背影和匆匆脚步。有时我尝试着在脑海里勾勒父亲年轻和中年的容貌,竟然没有一次能成功。
父亲和几个叔叔少年习武,练了一手好功夫,最拿手的功夫是赤手劈砖,憋气收腰,坚硬的青砖在他面前成了豆腐,手到砖断。据说,父亲最好的水平是一掌劈断过3块青砖。农闲的时候在乡亲们的鼓动下显露几手,总能够引来热烈的喝彩,然而他很快就戛然收起了拳脚,自学木工手艺,他说:“习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看家护院而已,而学一门手艺才是养家糊口的实际需要。”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把家庭的兴衰和自己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主动为爷爷奶奶分担忧愁。责任和担当,早早地在他的身上显露出来。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家乡到处是茂密的森林,木材资源十分丰富,父亲信手就能拿到所需的材料。父亲从锅铲把、锄头把做起,先易后难,最后啃下水车、风斗、箱柜这样的“硬骨头”。闲暇时光,帮东家制作一个锅盖,为西家制作一张桌椅,都是常事,大家留他吃饭,或者送给他一些鸡蛋,都被他谢绝了。他叮嘱奶奶:“乡里乡亲的,帮忙做点小事是应该的,不能要人家的东西。”家里的小凳子多得没地方放,父亲就让奶奶送一些给左邻右舍。湾子里有些老人,至今还在使用父亲为他们制作的小物件,都说用起来顺手,舍不得丢。
父亲真正把木工当作养家糊口的手艺,还是在他20岁以后的事情,当有人请上门的时候,父亲的木工生涯才正式拉开序幕。爷爷笑得合不拢嘴,奶奶一边泡茶招待来客,一边拍打父亲的后背说:“我们家也出师傅了!”一个木制的工具匣子装着木工所需小件工具,另一头则是大件工具,如锯子、卡尺等,父亲挑起它们就出门了。从那时起,父亲每日早出晚归,家里的人经常几个月难得与他打个照面。
有一天凌晨大约两点,父母的说话声把我吵醒,原来昨夜父亲在回家的路上遇上倾盆大于,全身湿透了,也许得了伤寒,半夜发高烧,第二天凌晨两点仍旧起床,要赶到20里开外的人家做工。母亲劝他叫人带个口信,改日再去,父亲说,家里家大口阔,老的老小的小,塌下工口粮就挣不回。再说,多干一天活,除了挣回工分之外,自己还能净落2角现金,家用就宽裕一些。当我起床赶出门的时候,父亲已经走远,只能看到他漆黑的一团背影。父亲到底有多大压力,到底有多么辛劳,少不更事的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父亲做了一辈子木工手艺,他的不少“杰作”被喜爱收藏的人视为宝贝。有一件有趣的事,有一位初中同学去襄阳看望我,无意之间提到他父母结婚曾经用过的雕花龙凤床,“精致得要命,巧夺天工啊”,他仿佛陶醉其中,“有一位收藏爱好者愿意花4万元买走,我父母没舍得卖”。出于好奇,我有一次回家看望父母,顺道去一探究竟。雕花龙凤床是旧了点,但是做工考究,龙凤和花卉栩栩如生,跟我在收藏杂志上看到的差不多。更有趣的是,同学的父母告诉我,此床就出自上鲁村鲁师傅之手。我知道,鲁师傅就是我的父亲,刹那间,我的心头涌起从未有过的自豪和骄傲。
前不久在家乡集镇上遇到一位老人,当他听说我是鲁昌谟的儿子时,对我说:“你父亲手艺好,心肠更好,他把每天的工排得满满的,从来不窝工,并且从来不挑拣饭菜,肉啊鱼啊这样的菜他连碰都不碰一下。”我把老人的话讲给父亲听,父亲笑了,说:“人家说的是客气话,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请一回手艺人不容易。”我终于明白,为何武汉江夏区竟然有人舍近求远,涉水过来请父亲。
父亲没有从过师,为何能够雕刻出那么精美的图案?二叔为我揭开了谜底。原来父亲一有时间就去观摩别人的雕刻,熟记于心,晚上回家后坐在油灯下用萝卜反复试刻,直到大家都说好看为止。“你知道你父亲为了练好雕龙画凤花了多少时间?整整10年!仅仅用掉的萝卜,少说也有10担!你看到他手上的伤疤了吗?那都是练习雕刻付出的代价!”二叔说。
“哪一样成功不是汗水浇灌出来的?”二叔慨叹。
2019年春节回家,我执意要为父亲洗一回脸和手,握着他的手,我惊呆了,满手的老茧历历在目,左手指头上好几处因伤口愈合不好而留下了沟壑。怪不得大家用“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来形容艺人修炼的艰辛!我捧着父亲的左手,用毛巾细心擦拭他曾经受伤的指头,心头隐隐作痛。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喊过一声累一声疼,不是他不累,不是他没有疼过,而是他咬着牙挺着,为家人撑起一片艳阳天。
父亲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能忍住伤痛和苦累,哪会长成硬朗的臂膀?”
父亲有过许多令人叹服的经历和辉煌的过往,只是我知之甚少。
父亲读书不多,却全力支持我们三兄弟求学。“只要愿意上学,砸锅卖铁也要供!”父亲这样对我们说。家庭困难,仅凭父母挣工分,要供三个孩子读书实在是难事,深明大义的大哥牺牲了自己的学业,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和父母同心协力撑起家庭头上的天。树大好乘凉,此话不假,二哥和我完全可以不闻窗外事,一心把书念。这么些年,我对父亲和大哥的感恩和愧疚与日俱增,一直惭愧没有表达出来。
初中毕业,我考进了市区高中,离家远了,离父母也远了,经常一个月见不到父母的面。有一次回家,看到前面路上行走的人很像父亲,但是又不太像父亲,因为他的背有些驼,而我的父亲是高大挺拔的身材,不会这么老。前面的人咳嗽了一声,我怔住了,现实告诉我,他就是我的父亲。在我离开家里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父亲迅速地苍老了。
母亲告诉我,为了供我和二哥上学,父亲除了坚持做木工活之外,还要帮母亲耕种家里的田地。有的时候,人家请他做两天的工,他就压缩到一天做完。“过去吃手艺饭,现在还要重新做学徒,学习犁田打耙,苦了你爸啊!”母亲语气里透着无奈,也有对父亲的痛惜之情。
那天晚餐饭桌上的气氛异常沉闷,愧疚噬啮着我的心,我低着头,扒拉着饭碗里的饭粒,不敢看父亲一眼,还是父亲最先说话了,打破了饭桌上的僵局。父亲对我说,金华,读书是个苦差,要吃饱,钱花完了就回家拿,家里再困难,也不能让你在学校里饿着肚子上课。我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对父亲点点头。
那天晚上,二叔来串门,讲述了一段我从未听说但是又特别励志的故事。有一年天旱,到处闹饥荒,父亲看到梁子湖水退处,裸露了大片淤泥,就突发奇想,把滩涂整理出来,种上水稻。父亲的提议得到爷爷的支持。爷儿父子兵齐上阵,能赶牛犁田耙田的就犁田耙田,不能犁田耙田的就用锄头挖土筑田埂,你父亲好强,刚够得着犁弯,就赶着牛扶着犁整田。牛欺生,不仅不听你父亲使唤,还不时甩动尾巴带起泥水,把你父亲弄得满身是泥。你父亲呢,也来了倔脾气,犁不松手,牛不走就用鞭子抽,硬是把牛驯得服服帖帖。
因为干旱,秧苗是个稀缺东西,你父亲就带着兄弟姐妹分头找,方圆十八里找了个遍,哪怕几棵也不放过,当然就顾不上什么品种了,少说也有十几个品种,早熟迟熟的都有,你父亲把那一片水稻叫做“百家稻”。
二叔说,那片滩涂足足有100亩,仅仅插秧就耗时半个月,每餐饭都是你奶奶送到湖边吃,实在累了困了我们就到树荫下打个盹。半个月下来,一家人像得过重病,回到家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看陌生人,每一个人瘦得像换了一个人……
父亲主意改变了老鲁家的命运,因为湖边不愁水,还有滩涂经过长时间浸泡肥沃得很,那一季稻谷收获谷子6万斤,不仅保证了家人的口粮需要,还有余粮卖,一担谷子可以卖出20块银元,赚了一笔好银子,寒门一举摆脱了贫穷。鲁家靠这笔本钱走向兴盛,还接济了不少贫苦乡亲。
陈年家史,经二叔说出来,把我深深吸引住了,顿时有仿若隔世之感,令我对父亲陡生敬仰。
“你爸不仅是你们家的顶梁柱,更是我们老鲁家的功臣!”二叔说。
第二天一早就要返校了,父亲一反常态,坚持要送我一程。从家里到镇上几里路程,父子竟然没有说一句话。临上车之前,父亲塞给我几张皱巴巴的钱,示意我收好。客车启动了,我想再看一眼父亲,父亲留给我的是一个背影,随着客车走远,父亲的背影越来越瘦小。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一生,行动似乎是他唯一的表达方式,他用行动关怀他的家人,教育他的儿女。
大学毕业后,二哥当上国家干部,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们都想让父亲停下匆匆的脚步,安享晚年,可是无论是接他与母亲和我们同住,还是给钱他们,总是被他们拒绝。“人老了,在乡下住舒服一些,花费也不多,你们要忙事业和工作,不容易,不要记挂我们。”父亲说。父母到老都在为子女着想,不愿拖累子女,不给子女感恩和报答的机会。
我常常想,父亲的生存环境并不好,为何能够长寿?感谢二叔,他帮我找到了答案。二叔说:“你父亲一辈子勤劳勇敢、乐观开朗、宽容仁慈,上帝为他的一生所感动,因此赐给他长寿的机会!”二叔说得有些玄乎,但是用科学来解释,勤劳、宽厚仁慈与长寿还是有一定的因果关系的。世上的万事万物都需要修炼,人也不例外。
很想带父亲出去走走,很想跟父亲聊聊他的过去,因为他眼睛盲了,腿脚不利索了,口齿不清晰了,都不能实现了,我在为过去的疏忽大意而自责。好在我可以正面看他,看他平静的样子,看他如同孩童般的笑脸,也可以像对待孩子一样去照顾他的生活。
父亲的背影深深印记在我心里,他的背影,与其说是他苍老的见证,倒不如可以视作是他奋斗人生的记录。直到现在,我才真正认识自己的父亲。这是父亲赠与我的最宝贵的财富。我打算在他生日那一天把这些告诉他,作为我献给他的生日礼物。父亲就是我的榜样,他的顽强与不屈的精神,将永远激励我无畏艰难,乐于向上,勇于担当,为老鲁家增光添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