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云
读完刘会刚的短篇小说集《穿越郁香巷》(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会刚虽在18岁那年就走出了故乡八字门,如今已在黄石市区学习、工作、生活了30多年,可他虽说人在城里,心却依然留在了故乡八字门。或者说,他至今尚未没有走出魂牵梦绕的八字门。
八字门位于湖北省鄂州市凤凰山脚下,是一个超千人的大村落。
凤凰山是八字门世代相传的祖山。它位于鄂州的泽林、汀祖、花湖三镇交界处,这里原称“凤栖山”,因孙权在商议建都大计时,听到了从这里传出的凤鸣之声,于是筑凤凰台,定都鄂州,凤栖山从此更名为“凤凰山”。凤凰山上有“大冶八景”之一的“凤岭松风”。
会刚在后记《记念一个叫八字门的地方》中引用作家刘亮程的话袒露自己的心声:“文学写作,就是一场从家乡出发,最终抵达故乡的漫长旅程。”会刚在经历从“家乡”到“故乡”的“漫长旅程”后,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创作历程,并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我的文学梦是在八字门这个小山村开始的。从小开始,它就那么顽强的生长着。在贫瘠的土地上,它执意要开出一朵花,一片叶,或一抹绿。它是命运的慈悲,也是自我惶惑不安,自顾不暇的沉重存在。”受这种“沉重存在”的“惶惑不安,自顾不暇”的困扰,自2000年开始从事业余文学创作的会刚,20多年来,始终用自己手中的笔去写故乡,去写八字门,以此为自己漂泊的灵魂找到安身之所,让“执意开出”的那朵“花”更妩媚,那片“叶”更青翠,那抹“绿”更能夺人眼球。
“一个没有故乡的作家,是没有出路的。”在会刚心目中,故乡八字门早已从一个“物化的故乡”变成了“文学的故乡”。这“文学的故乡”成了他从事农村体裁文学创作的广阔农村的代名词。
文集收录有会刚近几年创作的19部短篇小说,其中的绝大多数人物无论是至今仍生活在农村的,还是已由“乡下人”变成“城里人”的,会刚都给他们贴上了一个共同的籍贯、共同的标签八字门村人。
这并非缘于会刚的独创。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把自己的故乡——东北乡不厌其烦地“搬”进自己的小说,使曾经名不见经传的东北乡从此声名鹊起;本地民营企业劲牌公司通过推出“毛铺苦荞酒”品牌,使一个已从乡建制中被撤并掉的毛铺又从幕后走向前台,并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谁又能否认随着会刚笔下的八字门这个毗邻散花国际机场和一个新崛起的工业园附件的新农村,不会走出深闺、走进广大读者的视野呢?
会刚笔下的小说人物名字,有不少是原汁原味的乳名。这些乳名无不深深烙上了鄂东南农村的印记,烙上了其故乡八字门村的印记,叫这些乳名的人甚至有可能就是会刚儿时的小伙伴。如,文集的开篇《什么都不知道》中的人名就很有特色:有以花取名的“菊英”“桂芳”二姐妹,有按在兄弟姐妹中的排序中取名的“细妹”,有为了好养取贱名的“二狗”,有按人物特征取名的村长“和尚”,当然也有按在家族中的辈伦取名的“最高”和“国强”“国柱”,同样不乏有洋气一点的“丽丽”。
还有一种比较有趣的现象,即同一个名字在不同小说中以不同身份出现。如“染布”。《城市梦想》中的染布,是一个害得主人公财喜亏掉40万元血汗钱,然后从人间蒸发的乡村骗子;《进城中的牛》中的染布,是一个好吃懒做、又喜欢抹牌赌博、40多岁仍讨不到老婆的单身汉;《老大还乡》中的染布,则是八字门村唯一的傻子。
唐代诗人王维在《杂诗三首》中,有两句流传甚广的诗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会刚在故乡生活了18年,且至今仍未能走出故乡,他对故乡八字门的事自然了如指掌。而且,他用方言俚语、用故乡的人都能看得懂的语言来写故乡的事,且轻车熟路,信手拈来,这也使得他的作品显得更鲜活、更接地气。
其语言特点,具体表现为:一是辛辣无比,直击要害。如他写骂人的话:“收脚板的”“在家挺尸”“哪根神经错了位”“脑子里汤汤水水的,没有拧干净”“货不对版”;写小说作品不能入编辑的法眼:“像个天生的弃婴,没人愿意收养”;写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官再大钱再多,死后殡车照样拖”;写进城后变得忘乎所以的人:“当众放响屁,饭嗝打得嘴巴翘上了天”“泥腿子还没有洗干净,一点牛屎味都闻不得了”。
二是生动形象,俗中见雅。如写底层民众生活之窘迫:“日子过得缺油少盐的”“人和人的区别,大于人和猴子的区别”;写不同农药的药效不同:“生物农药是女人,化学农药是男人”;写人着急时习惯性的抓头发:“好像能从头发里抓出白花花的钞票来”。
三是颇俱哲理,启迪人生。如“无风六月不晒背,十冬腊月饿肚皮;六月炎天少歇阴,锄头口里出黄金;勤快勤快吃得不爱,懒惰懒惰忍饥挨饿”“生命是成长的过程”。
四是幽默风趣,意蕴无穷。如写对某事的期盼:“像受压迫的贫民见到了人民解放军”;写再婚男人:“断货产品,俏得很”“找一堆形形色色的女人,装一箩筐风流韵事”;写过程与结果不相匹: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
五是巧借民间俗语,催人警醒。如“你误地一时,地误人一世”“在家不下蛋,出门就抱窝”“一坨狗屎丢进滚烫的油锅,捞出来还是狗屎”“老母猪进门,嘴向前”“生个妖生个怪,各人的孩子各人爱”“没有张屠夫,同样要吃肉”“不怕红脸关公,就怕抿嘴菩萨”“一斤壶装十两油——恰好”。
会刚笔下的故事,看似写城乡居民的一些生活琐事,如乱伦、送葬、农村青年的追求、男人再婚、农村城市化、农民变市民、邻里纠纷、旧城改造、摸奖、募捐等,实则反映底层民众生活的艰辛、各种利益的冲突、上当受骗后的无奈、寻找出路的迷茫,还有对人性的无声拷问等,读后无不发人深思、催人警醒。
他敢写。这不仅体现在作品的体裁方面,同样表现在作品涉及到的地名客观、真实地存在于读者身边。曾看过不少作家的小说,他们总担心别人对号入座,给自己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而有意隐去一些真实的地名,而故意虚构一些地名取而代之。可会刚却不这样,前面已提及,他将一些农村体裁的作品特地贴上“八字门”标签,还写到八字门的祖坟山华儿山、石桥中学等具体地点;并多次写到他的第二故乡黄石,且把小说人物创业或生活的城市一并“安排”在黄石,同样提到了东方山、黄金山隧道、太婆尖等真实地名。
他会写。这主要体现在标题制作上的煞费苦心,故事情节上的一波三折和结尾的悬念丛生三个方面。
小说集收录的19个短篇,其标题制作表现为三种方式:一是明示式,如《乡村葬礼》《城里有个青年叫大全》《老大还乡》等;二是隐喻式,如《进城的牛》《黑白》《套子》等;三是质问式,如《一减二等于几》。最感兴趣的是隐喻式。如《进城的牛》,通过写牛没田地耕种了,只得随主人一起进城,来隐喻失地农民变市民的无奈;《套子》则有三层意思:一是明写的男主人公柯又送长期使用的被孕套;二是女主人公女主人公想中奖长期买彩票;三是网络诈骗,导致被“套”进去的男女主人公的儿子圆圆最后走上杀人越货、失去人生自由的犯罪道路。这标题确实用得让人拍案叫绝!
我曾在《湖北日报》东湖副刊读到一小说作家谈创作体会的文章,称“小说要绕三道弯”,即小说的故事情节要做到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细细品味会刚的小说,确实做到了这些。如《乡村葬礼》。老娘的葬礼正在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举行,可身为孝子的黄绿突然风一样刮走了。其兄黄红气得朝天骂一通后,让人好不容易将其从前妻那里找回祠堂,没想到穿着孝服的黄绿又接连“消失”两次。黄绿的三次“消失”,无异于小说要绕的“三道弯”,让人不免觉得平时本来就胡作非为、游手好闲的黄绿真不是个东西。可随着黄绿为什么要一次次“消失”的谜底在小说最后的抛出,和黄绿第三次“消失”时主动向双喜娘认错,讲明双喜当时坠亡的实情,并将第二次“消失”时好不容易要来的替人坐牢的2万元补偿款硬塞给双喜娘养老时,黄绿的形象秒变成了一个孝子、一个有爱心之人。因为黄绿头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其母亲对他和前妻为何结婚7年没生育子女、他当时被判刑2年真的是他自己去盗窃了么、双喜真的是醉死的么等三件事未弄清楚死不瞑目。他要赶在母亲下葬前把这三件事弄清楚,让母亲瞑目,也让自己心安理得。
会刚笔下的小说,其断崖式或称紧急刹车式的结尾,给读者留下诸多想象的空间,也很有特色。如小说《清明》中的秀秀,被女人的锄头柄击中胸口,又遭遇白蛇,虽被其爷爷救走,但其结局如何,令人堪忧。小说《失足》中的叶心榜,结尾写到他从30层楼跳下,是死是活亦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还有《一减二等于几》,留下的悬念更多:一减二等于几,有人回答出来没有,主人公华昆承诺的那100万元捐款兑现了没有,还有中风的马汉三的身体有无大碍?这些问题,作者都抛给了读者,让读者自己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