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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4-03-29

徐新华

莫怨亲情薄,缘因没奈何。

如今思救赎,以此去心魔。

——题记


今天是腊月廿九。

明天就是年三十。

莫云的心早就飞回到农村老家去了。下午到单位点个卯,便扯个理由往街上跑,采购些年货,再买了些儿子爱吃的鸭脖鸡翅什么的,准备三十一大早回家,赶中午的团年饭。

手机铃声响起,莫云一看号码,一个小老乡,同学吴春的弟弟吴秋,在市工人文化宫旁做夜市。据他哥哥吴春说是那条街生意做得最好的,蛮吃得苦,一年下来,也能赚个十几二十万的。前两年在城里买了一栋房子和四个车库,年收入比莫云这个入职七八年,昌市教育局办公室的小科员高多了。

“舅,你外甥出事了!”吴秋的语气显得急迫和热心。

“在哪里?”莫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凉气从脊梁骨嗖嗖袭来,一直往后脑勺上窜,他感觉心有点发慌。“出了什么事?”

“你来了就知道了。”吴秋道,“白云旅社403……”

“好,我马上过来!”

来不及多想,莫云就往白云旅社跑。

白云旅社不远,就在莫云住的这个城中村小街巷的拐角处,走路十来分钟就可以到。

腊月廿九日下午的街道,像极了被抽空了水的沟渠。街道两旁的门店,反倒没有平日里那么繁华。特别是那些做早点小吃开杂货铺的,干脆早早给自己放了假,回家办年了。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钱是赚不完的,没日没夜干了一年,也不差这么几天了。何况,老家还有老人小孩,眼巴巴地数着日子盼了三百多天呢。

急匆匆赶到白云旅社403房间,推开门一看,还好!外甥好端端地坐在床沿边上!听到推门声音,外甥的脸微微向门口这边侧了侧,又机械般地转了回去,挺起的鼻骨上依稀有点伤痕,不小心被手指甲划破的那种。

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事。只是低着头,原本灵光四射的双眼有些木然,神情也有些沮丧和忐忑,仿佛一只被猫抓住又放在爪子下玩弄的老鼠般。

房间里还有三个人,两男一女,或坐或站。

莫云打量了一眼,朝那个小老乡吴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另外那个男的上身穿一件圆领羊毛衫,一条老粗老粗的项链挂在脖子周围。女的脸上像涂了一层又一层石灰那样的惨白,嘴唇像是先被苋菜染过再被猪油浸过那样的红,穿一件时尚中长装,肩上斜挎一个小包。

“舅过来了?”吴秋笑眯眯上前打招呼,并毕恭毕敬地递上一根烟。他是随吴雨叫的,按辈份是外甥吴雨的同辈族兄,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虽然比吴雨大了四五岁,但臭味相投,经常在一起玩。再加上他哥吴春跟莫云是关系很好的同学,莫云他们经常在烧烤摊宵夜,顺便照顾点生意,所以比较熟,莫云对他的印象也比较好。

“么回事?”莫云顺手接过烟,点上,深吸一口,眼神转向外甥。

吴雨仿佛没听见,头依然低着,一声不吭。

“吴雨拿了他们两万块马钱。明天就过年了,他们要收回这钱。”吴秋替他回答。

……

问了一圈,莫云大致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粗项链”是吴雨的中学同学,一个村子的人,初中没读完就到昌市城中村吴村这一带混社会,因为敢打敢杀,所以成为吴村一哥“猴子”的头号马仔。

前几年,“粗项链”跟老大猴哥在自家地盘里的台球室玩台球时,正好碰上邻村的一帮细哥们来“砸场子”,就干上了,其中一个被砍死,据说那致命的一刀就是“粗项链”砍的,于是就“进去”了。不知道猴哥有什么神通,前不久就把他“捞”出来了,并让他在地下赌场“罩场子”。

“苋菜红”是昌市城郊村的人,在地下赌场“放马”。所谓“放马”,其实就是放高利贷。

由于跟“粗项链”有同学这层关系,吴雨他们就经常相约在地下赌场喝酒赌博,有时是摇骰子、有时是炸金花、有时是押九点。

喝麻了就赌,赌赢了花天酒地,赌输了互相拆借。实在拆借不动就在“苋菜红”那里拿马钱。义气要讲,手续也还得办,“亲不亲,萝卜过秤称。”拿马钱,要先打欠条,打五千的欠条,最多给你四千五百元现金。赢了就及时还上,输了就先欠着,利息按天计算,如果债主最终实在是还不上钱,挨点打是最轻的,重的也有可能被挑去手筋脚筋,这也是“道上”的规矩。

马仔是没有工资的,且要有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自觉,还得不怕死,打得赢,跑得快。“业务”来了,管吃管喝好吃好喝,“业务”没了,该干啥干啥去,实在没啥干,就挤在出租屋吃泡面。

这段日子吴雨“粗项链”他们“点子都背 ”,押单出双,押双出单,十赌九输。“粗项链”在“苋菜红”那里前前后后共拿了两万元马钱,吴雨在“粗项链”那里也前前后后共拿了两万元马钱。明天就要过年了,“苋菜红”逼“粗项链”还钱,“粗项链”逼吴雨还钱。

实在逼不出来了,“粗项链”就把吴雨扣在了宾馆里,逼着他想办法找钱。逼着逼着,就逼到了莫云这个看上去还有钱的舅舅头上。

“自己想办法去!”莫云气怄得不小,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莫云拿出手机想报警,犹豫了一下又放下。

报警又有什么用?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莫云前脚刚离开宾馆,后脚手机又响了。

老妈打过来的。

“老妈也知道了吗?”莫云心里一惊。老妈是个爱着急的人,有点事就着急得睡不着觉的,这个莫云心里清楚,两万元不是个小数,千万不能让老妈知道。

莫云记得有次回家给老妈两百块钱,老妈先是坚决不肯收,后来勉强收下了,小心翼翼地叠好,塞在贴身的口袋里,还用手拍了拍,见放得严实才放心。

第二天出门,老妈从口袋里拿钱,一摸没有,又到处翻了几遍,床上地上口袋上几个回合,还是不见钱影。

这下可不得了,感觉心跳加快血压上来,脸色都变了。屋里屋外到处找,逢人就问:“你们捡到了两百元钱吗?”

“你们捡到了两百元钱吗?”

“我明明放在了口袋里的!”

一大家人都说没捡到,问老妈是不是记错了,放到了别的地方,或者是掉到了别的地方。

“我哪里也没去!只是扫了下地洗了下菜……”

“再想想,是不是放到了其它地方?或者是换了衣服?”虽然当时给钱的时候没注意老妈穿的是什么衣服,但隐约知道是件暗红格子的,而不是老妈现在穿的这件,就提醒道。

老妈匆匆找到那件衣服,一摸口袋,钱果然在!

“哎哟,刚才快要急死了!”老妈说。

“两百块就急成这样?”莫云不以为然,年老了就是看不开。

“当然啦!我的心直撞!”老妈说,右手下意识拂了拂胸口,像要把撞出来的心摁回去。

好在老妈当前还不知道外甥这事。只是问莫云回不回家过年,是不是全家人都回,什么时候回之类,并一再叮嘱年货鞭炮什么的都已经办好了,要回的话什么都不必带。

“光人回就行啦!家里随么事都有啊!”老妈说,“要忙就不回啦!”

莫云的记忆里,大概是从村卫生室安装有固定电话开始,如果有老妈的电话,总是逢年过节前千篇一律的这几句话,如果有变化,变化的永远是节日。

“清明节都要回吧?光人回就行啦!家里随么事都有啊!要忙就不回啦!”

“端午节都要回吧?光人回就行啦!家里随么事都有啊!要忙就不回啦!”

“中秋节都要回吧?光人回就行啦!家里随么事都有啊!要忙就不回啦!”

好像小时候生病时“立水碗”或者“叫吓”的情景。只要莫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老妈总是在灶下(厨房)找来三根筷子、一个蓝边碗,盛上半碗水,左手将三根筷子呈“品”字型立在碗里,右手指不时从碗里醮点水淋在筷子上,口里极其虔诚地念念有词,呼唤着可能撞上的已故亲人或者附近谁谁谁的名字,直到筷子立在水碗里。然后虔诚地撒上点米粒,口里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亡灵们保佑儿子早日好起来之类。这是“立水碗”。

“是XXX(通常是新老亡人)跟莫云说句话了吧?”

“是XXX(通常是新老亡人)跟莫云说句话了吧?”

“是XXX(通常是新老亡人)跟莫云说句话了吧?”

直到三根筷子稳稳地立在水碗上为止。

如果“立水碗”后,筷子倒了还没有效果,那恐怕就不是被亡灵说了句话的原因,也许是在外面玩时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掉了魂。

那就“叫吓”呗。于是老妈就会喊来姐姐,叮嘱姐姐一会儿到大门口站着,叫唤一句就答应一句“回来啦!”

老妈就在屋里面拖长声调地叫唤:

“云啊……在外面吓到了记得回啊……太公太婆送你回啊……”

老姐就会在旁边也拖长声调答应一声:

“回……来……啦……”

“云啊……在外边吓到了记得回啊……山神土地送你回啊……”

“回……来……啦……”

“云啊……在外边吓到了记得回啊……山神土地送你回啊……”

“回……来……啦……”

先人有没有护佑不知道,但有时病就会忽然好了。

在莫云幼小的心里,像是被老妈种下了一个“蛊”,以至于多年以后,每逢过时过节,莫云的魂似乎就被一股神秘力量勾到了家的方向,就会不自觉得想要迫不及待地回家,迫不及待地与家人团圆。

而且,年节越近,回家的心情越是迫切。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乡愁吧。

吴雨的妈妈莫愁还是知道了吴雨欠债被抓的事。

莫愁打电话给莫云,说你那个不争气的外甥欠别人两万块钱,不知被他们带到哪个地方去关着了,如果还不上钱,据说会被剁手剁脚,真是急死个人!说我这只有五千多块钱,本来打算过年用的,你能不能想办法再凑个万把块钱,将人给赎回?

“你晓不晓得他为什么欠人家钱?”莫云气呼呼地问。

“还不是手爪子痒啦!”莫愁叹了口气,“么办呢?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能怪我没有教育好啦!”

“每次借钱都是你说!”莫云不由抱怨姐姐,“姐夫呢?让他想办法去啊!或者让他来说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莫愁仍旧叹气,“茅室里的粪缸板——又臭又硬!”

“唉……”莫云狠狠地摁了手机,挂断电话。姐姐话说到这个份上,钱是当然要想办法筹了。亲姐姐啊,不帮她帮谁?

“姐姐就是鸡薅命。”莫云有些无奈。

莫愁曾经告诉莫云,说年轻时因为耳朵有点背,就格外自卑。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同时有两家上门提亲。一家条件挺好,而且还是独生子一个。另一家条件很差,兄弟姐妹一大桌。父母都建议姐姐选择条件好的那家,可姐却执意选择了另一家,也就是现在的姐夫家。

“我不敢选条件好的,怕出嫁后不把我当人。”莫愁多年之后跟莫云说内心话。

“姐夫也没见对你有多好啊?”莫云忿忿地说,“你就是太柔弱,码头都被姐夫打去了!”

其实莫云知道都是穷惹的祸,有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姐夫还是挺勤劳的,只是把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也看得格外重。不是不想人帮忙,只是脸皮薄。“自己好手好脚的,天天找人借钱,脸往哪里搁啊!”

记得那年姐夫家的房子被雨淋垮了,必须重新盖。兄弟几个争那百来平米的老地基,吵得不可开交,就差骂老娘过畈了。姐夫只好主动退出开新基。为了节约砖瓦钱,姐夫硬是在山边搭个茅草棚,自己搭砖坯子做瓦坯子,黄汗黑汗地干了一个春天加一个夏天,到了秋天,交完公粮卖余粮,将卖来的钱再买回煤炭烧砖烧瓦,终于抢在过年前盖起了一栋两层新红砖楼房,虽然家徒四壁,但在他兄弟姐妹几个中也算是宽屋大厦的第一家了。

莫云最忿忿的并不是姐夫这种不爱求人且臭爱面子的性格,而是读书时的一件小事。记得那还是莫云读中专的时候。有一年春节,老爸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在地摊上给他淘了双尖头红皮鞋,高高兴兴拿出来一穿,完了,实在太大了!就算往鞋底垫上两层鞋垫、往尖头里塞满棉花也不行!

穿又穿不得,换又不能换!

怎么办呢?莫云一愁莫展的时候,老妈想了一个办法,说,那就给你姐夫吧。

莫云满心以为姐夫拿到了皮鞋之后,一定会给他买一双新皮鞋,或者给他一笔钱。

可是左等又等,直到今天都没有等到。

莫云又不好意思讨,又不好意思问,就一直不爽到了今天。以至于对这个抠门的姐夫,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好印象。

姐姐的话还是要听的,办法还是要想的。莫云叹了口气,觉得心里很不爽,却没有办法拒绝。

“舅,救救我吧!”晚上睡觉的时候,吴雨实在扛不住了,就给莫云发短信求援。

“救不了!”莫云一口回绝。

“舅,我保证是最后一次!”吴雨说。

“怎么救?你自己想办法去!”莫云仍然不松口。

“舅,他们不要我回家过年!”吴雨哀求。

“你不会报警啊?”莫云很是恼怒。

“……”

“还赌不赌啊?”

“保证不赌了。”

“……”

这觉是没办法睡了,手机几分钟嘀一下,几分钟嘀一下,几分钟嘀一下……

他有心磨一磨外甥,通过这种方式长点记性,以后能走正道。否则,输了又借,还了又赌,赌了又输,好像钱是用大水冲来的一样,反正有人兜底。

最后一次?还保证是最后一次?能保证吗?怎么保证啊?赌鬼借钱的时候,都说这是最后一次,或者说保证明天还你!

保证是最后一次!保证明天还你!

身边这种破事多了去了。单位一同事,今天老娘病了,明天老头要动手术,后天老娘又病了,大后天老头又要动手术……老头老娘一年都不知道要在他身上遭多少罪,住多少次医院,说得可怜兮兮,哀哀婉婉,能借的亲戚朋友同事借了个遍,甚至是只要有一面之交的,也能开得出口借得到钱。后来借的多了,而且有借无还,就穿帮了。原来是不知哪年哪月迷上了赌博,自此不可收拾,越陷越深,直到妻离子散,仍然破罐破摔。

再说赌博这种事,还真像吸毒一样,有瘾呢。输了想赶本,赢了还想赢。有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轻易戒不掉的。就算你下决心戒赌,但也耐不住有人约。三个一群四个一伙的,不约时心已痒痒,一约哪还能稳住心神?真正是坐立不安,魂难守舍,人叫不动,鬼叫飞跑。

或许也与这世道有关。这几年有点邪,苍蝇蚊子都飞出来了,开赌场的,放马的,打流的,赌狠的,抢工程的包讨债的,坐的士不给钱的,谁横谁有理,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谁谁谁去澳门输了几百万,谁谁谁被讹了,谁谁谁被剁了,都不算新闻了。

外甥要是走上这条不归路,那就完了。两万块虽然不是很多,但还不至于影响到自家的正常生活。如果能够吸取教训,悬崖勒马,自然是“善莫大焉”。再说,如果他们不让外甥回家过年,那姐姐这年就没法过。老姐年过不好,老妈也过不好……

这年,还怎么过?

借还是不借?莫云有点犹豫。

短信还是时不时嘀一声。莫云心软了,心想还是借吧,这是第一次,是最后一次!

莫云的思绪被老婆打断。

“谁总是给你发短信啊?”

“三更半夜搞么事啊?”

“还让不让人睡觉?!”

老婆连珠炮般抱怨,直觉告诉她,老公一定有什么事。看个短信都躲躲闪闪的,不会是哪个女的吧?

“谁啊?”她侧过身子,盯着莫云放在被窝里的手机,“给我看看。”

“……”

莫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老婆,探探她的口气。尽管他早就知道结果。当然,老婆要是能主动拿出两万块更好。

莫云身上几个铜板还是有的,但是要想成千上万的拿,还真没有。自从结婚头一个月起,工资钱就如数上交。每月再拨点过早零花什么的费用,如果超出范围,都得一分一分地核算,严格收支两条线。

为这事莫云常常被同事们取笑。

也有难兄难弟们分享经验:工资全额上交,奖金什么的私自截留点,反正老婆也不知道数额,总不会跑到单位问财务吧。

每月工资现金结算的时候,还真有哥们这样做。后来改革不发现金了,单位每人发张工资卡,每月直接把工资打到卡里,年终奖金也打到卡里,据说他们就专门找财务办了两张卡,一张工资卡,上交给老婆的。另一张卡,是年终奖专用卡,全国人民都知道,就老婆不知道。

觉得这样做好像不地道,再说自己平时也用不着什么大钱,莫云就当个笑话听了。

后来全民炒股,他好说歹说说动老婆大人拿出一万元去开了个户,第二天赚到八百元,第三天又赚了几百块。

老婆大人动了心,一周之后,在他的伟大政绩面前,又格外开恩给他支出一万块。

现在要用大钱了。怎么办?股市放假了。要是平时,这样的时候就可以应急。

“手机给我啊!”老婆见莫云不肯交手机,更是心疑,准备发威了,“哪个狐狸精?”

“还蛇精呢,你以为我是许仙?”

莫云于是将手机递给老婆,并将吴雨欠债被扣的事告诉了老婆,心存侥幸想在老婆大人面前走“前门”。

结果可想而知。

“你还有钱借他啊?赌博账你都要帮他还?那不把他惯坏了吗?别说没钱,就算有钱也不能借!又不是结婚买房这种大事!”

老婆连珠炮般拒绝得理直气壮,根本没给莫云留下商量的余地。

为了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新春佳节,莫云主动闭嘴。就算是结婚买房这种大事摊上了,以老婆这种爱钱如命的性子,也未必肯心甘情愿借。

这几年的夫妻生活,让莫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跟老婆啥都能谈,哪怕调侃着要找个狐狸精也无所谓,她打死也不会相信,就你这个口袋比脸还干净的穷样,要什么没什么,哪个贱人会看上你?就是千万别谈钱,谈钱伤感情。你的钱理所当然是她的,她的钱理所当然更是她的,“不管钱那还做你老婆干什么?再说我又没偷人养汉,还不是为你这个家花的!”

莫云背着老婆偷偷给哥们周爽发短信,请他江湖救急,火速想办法搞两万块钱来。

周爽在上班之余做点生意,比较活贩,做人也不是一般爽,看到短信这后秒回:

“好,明早七时白云宾馆见!”

“这是最后一次!看你还赌不赌!”

腊月三十。

莫云天没亮就起床,扯个由头跑到白云宾馆。与周爽一同敲开403的门,将两万块钱扔到床上,撂下两句狠话后走了。

莫云大包小包扛着,老婆抱着三岁多的儿子,挤长途客车回家过年。

一路无话。

到家的时候,老爸正和弟弟一家忙着写春联。老妈在灶下忙活办年饭,弟媳妇负责烧火。

这是老莫家每年大年三十的固定节目。

莫云的记忆里,自家的年是从腊月开始的。

过了腊八就是年。

廿三,扫扬尘;廿四,送灶神;廿五,打豆腐;廿六,买鱼肉;廿七,猪肉齐;廿八,宰鸡鸭;廿九,样样有……

小时候常听老妈教育他们兄弟俩:好话要放在过年说。比如平时,杀猪就是“杀猪”,过年就变成“宰年猪”了;平时,想吃鸡鸭什么的,逮一只来在上午杀了就是了,过年就叫“宰鸡鸭”,当然也要在上午宰……

你说为什么要在上午宰?当然要在上午宰啦!平时也要在上午宰!上午宰是讲敬气呢!要是在下午宰,来年鸡就难得养呢!

去去去,别乱说话,嘴可以乱吃不能乱说。跟你爸一起写门对联去!

于是,莫云就跟在老爸屁股后面,看老爸从萝框里拿出卷成一筒的一张红纸和一瓶墨汁,再从五对橱的抽屉里翻出一支不知道搁了几多时间的旧毛笔,笔头都秃啦!再到厨房里拿上一把裁纸用的菜刀,往堂屋正中间的八仙桌上一搁,煞有介事地准备开来。

莫云拖来一把长板凳,放在八仙桌一侧,摇了摇,不稳,便到门外寻了点小瓦片,塞在凳脚里垫着,再攀上长板凳,把小半个上身俯在八仙桌上看老爸裁纸折纸写对子。

老爸将红纸折好,再小心翼翼地用菜刀横裁……

“读书读得高,裁纸不用刀……”老爸一如既往地边念叼着边裁红纸,一如既往地将一张红纸裁出各种长度和宽度,“你爷没读过四书,所以就没办法裁纸不用刀啦!你们以后要好好读书啊!”

莫云知道,那两张一样长的是门对子,一个上联,一个下联;那半长的是贴门最上方的,是横联;那剩下的几张最短的,通常都是写“百无禁忌”、“万事顺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就是贴在门窗啊、谷仓啊、鸡笼啊什么里面的,都属于妈妈说的“好话”一类。

“你要好好读书哩,书读高了裁纸就不用刀啦!”纸都裁完了,可老爸的话就未必能完。

“我不会作对子,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太难了!只好抄现成的了,你们以后要自己作哦!”

吃年饭也是年三十的重头戏。

那时候都说年饭吃得越早,新年就越吉祥兴旺,所以家家户户都在可着劲儿争第一。常常是没到鸡啼,鞭炮就哩噼叭哪此起彼伏地响了,热闹得根本不要人睡觉。

过年,承载着童年莫云太多的欢乐:有从“千字头”里扯下来的多得数不清的鞭炮,想炸臭水就臭水,想炸牛粪就炸牛粪;有想吃就吃的米炮花生和糖果瓜子,想吃米炮花生就吃米炮花生,想吃糖果瓜子就吃糖果瓜子;有一场接一场的玩龙灯和舞狮子,想看玩龙灯就看玩龙灯,想看舞狮子就看舞狮子;还有塞进根火柴就能抠响的炮火枪、一张张崭新的压岁钱……

不像如今,原本三更半夜就起来吃的年饭,一直等到中午两三点钟才吃。

主要是等姐姐莫愁一家。莫愁与姐夫本可以早点到,但他们都在等吴雨。吴雨一两点才回家,回家后一家人才匆忙急忙地赶了过来。

莫云、莫愁和姐夫默契似地都不提外甥赌博欠账被扣押的事,以免冲淡吃年饭的气氛,影响全家人的心情。

但越怕什么就越有什么。正当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喝酒聊天的时候,家门口来了三台摩托车,三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细哥径直叫出了吴雨。

“肯定又是来要赌债的!”大家心里一沉。

果不其然,那三个细哥和吴雨在门前拉拉扯扯起来,要吴雨坐他们的摩托车走,说是欠他们一万块,今天不还就莫想在家里过年啦!

“邪了!搞到我们屋门口来了!”莫云的老爸平时倒是很慈祥和谒,但其实也是个有脾气的人。闻说此事,一时冲动起来,赶将过去,“老子将老命跟你们拼了!”

慌得莫云的老娘老姐围将上来,将气得浑身发抖的老爸拉扯住。

莫云、老婆、弟弟、弟媳、姐夫见状也出去了。

劝住老的,莫愁转进屋里从包中拿出5000块,还差5000块,一脸无助地望着莫云,姐夫一声不吭地蹲在一旁抽闷烟,刚喝了两杯酒的脸一时红一时白。

莫云望望老婆,老婆将脸转向一边。

莫云转身看弟弟,弟弟悄悄拿手指比向弟媳,意思是让莫云找弟媳开口,找他没有用。莫云张了张口,将要对弟媳说出口的话吞咽了回去。

“你去拿!”莫云冲老婆说道,口气几乎是命令式的,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那种,他知道老婆五千块还是拿得出来的。

“瑛子,还差五千,过几个月赚到钱就还你……”莫愁小声小气地恳求道。

瑛子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碍于情面,勉强磨磨蹭蹭地拿出五千块钱,还狠狠地瞪了莫云一眼。

“回头再跟你算账!”莫云知道这是老婆眼里瞪出来的那句话。

江湖救急。莫云想,回去再说吧。先把今天的事摆平再说。

农村有个规矩:三十夜出嫁的姑娘不能看娘家的灯。

打发完三个细哥后,天色已经不早了。莫愁一家告辞,除了吴雨呆呆傻傻面目可憎,莫愁与姐夫脸上还挤着笑容。

莫云知道,大过年的,再苦再难也一定不能流眼泪,更不能让娘家人看见她流眼泪,打落牙齿和血吞,大过年的更要讲“敬气”呢!

好戏才刚刚开锣,这个春节注定不好过。

从除夕夜开始,莫云的耳根子就没有清静过,仿佛赌博欠钱的不是吴雨,而是他这个不讲原则什么钱都借的舅舅。

一家子往常一样的守岁,边嗑瓜子吃糖果看春晚,边家长理短的闲聊。

三岁的儿子和一岁半的侄子每人拿到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的压岁钱后,在家里翻箱倒柜玩得正嗨。

“吴雨这个家伙真是个赌博贼啊,不知道输了多少钱!”不知是谁先抛出这个话题,算是点燃了导火索。

“爱赌博的人戒不了的,看你姐以后怎么办,她的命怎么这么苦!”老妈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扯起罩衣的下摆抹眼泪。

“就是就是,我娘家那边有个娃,也是赌博输了几十万,讨债的不离门,他爸爸妈妈根本不管!”弟媳接腔,与瑛子的话一模一样,语气也是一模一样的理直气壮,“我是不会借钱给他的,要是结婚买房借点还差不多!”

“你们都莫管!一分钱也莫给!”老爸愤愤然,说得斩钉截铁。他似乎早已经忘记了刚才要跟那几个小混混拼命的人是谁。

“昨天就被人家扣了!”瑛子不失时机地补刀,“肯定是他舅借钱将他赎回来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哼!”瑛子连珠炮般,一肚子不高兴,她这会正为那五千块怄气呢。可她嘴上偏要说,“我不是心痛那五千块钱,就是你这个舅舅给惯的!”

莫云一时没想好拿什么话回她,一把箍住正好跑过身边的儿子,于是就用普通话逗道,“奶奶今天有没有带你去‘扯’萝卜啊?”他特意用方言强调了这个“扯”字。

儿子果然咯咯大笑,冲着妈妈稚声稚气地也用普通话说道:“奶奶说是‘扯’萝卜!”

“不是‘扯’萝卜那是什么?”莫云继续逗儿子。

“是‘拨’萝卜,不是‘扯’萝卜!”儿子咯咯笑,“奶奶还说是‘扯’萝卜!”

大家瞬时被儿子的表情腔调逗得捧腹大笑。

转眼大年初二,莫云回城去给岳父岳母拜年。岳父母家人更多,儿子女儿五六个,平时天南海北,过年时从初二这天聚到初六,然后各自打道回府,该出摊的出摊,该上班的上班。

这次由瑛子主讲,添油加醋地将前几天接二连三发生在外甥吴雨身上的事儿广播一遍,其他人插话带节奏,把新闻发布会成功开成现场批斗会,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特别热烈。

尽管七嘴八舌,但姐妹们的意见空前一致,就是赌博是个无底洞,就没见过一个能回头是岸的,他这个当舅舅的管不了也不要管云云。

岳母最后再总结分析,拍板定论,把账最终算在他这个做舅舅的头上,说他外甥的今天,跟他这个做舅舅的有莫大关系,“就是你平常惯出来的!”

仿佛莫云就是个欠下一身赌博债还不知悔改的赌徒。

莫云也懒得解释,他从亲戚朋友老婆弟媳等一干人的出言吐气中,听到的仿佛不是赌博问题本身的是非曲直,而是赤裸裸的两句:

爹亲娘亲,不如钱亲。

也就是岳母私下念叨着教训几个女儿,一定要把经济大权牢牢抓在手中的那句:

“老公有,隔一手!”

莫云听不下去了,就再逗儿子:

“走,爸爸带你到阳台看‘雀子’去!”

儿子又咯咯笑着,纠正莫云道:

“爸爸,不是看‘雀子’,是看‘小鸟’!”

一家人又全部被逗笑。

仿佛是为了印证所有人对赌徒不会回头是岸的结论,没过两个月,当莫云正在办公室赶一份稿子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一个要好的邻居打来的。说是吴雨在小区牌铺里打麻将的时候,跟同桌打牌的一个小混混发生了争执,正闹得下不了台,让他赶快过去劝解一下。

莫云心里头一百个纠结,但最后还是抛开手头工作,往小区牌铺跑。

这是一个城中村的牌铺,既有原住民,也有在昌市做小生意租房子住的,还有一帮以碰瓷敲诈为业的小混混们。这些小混混们没找到“生意”的时候,就在牌铺里打“晃”,或者七八个人挤在出租屋里泡方便面度日,哪里有事了,狐朋狗友一个电话,便成群结队往出事地点赶,一去就是一群,斗狠打架劝和抽头样样都来,搞到钱了就大吃大喝一番,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两个半天就算混了一天。而且帮派众多,互不买账,砍砍杀杀是常事。

那小混混的哥哥正好莫云比较熟,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虽然也是在外面混社会,但平时见面大家也客客气气的。问明原委,原来是他们打牌的时候,有人先欠了吴雨几十块钱没开,小混混也和了一把牌,那人不敢不给钱,就拿出一张百元钞票,吴雨手快,抢先拿下百元钞票,收下该收的,找出来的零钱就丢在桌上。

小混混不干了,说:“我和的牌凭什么你收钱?”

立马掀了牌桌,两个人争执起来。

小混混便叫来七八个同伙,气势汹汹要找吴雨的茬子。

莫云吼走吴雨,转头再跟小混混又是攀老乡又是拉关系又是讲道理。

“你哥我很熟的。要不算了?”

“谈都不谈!”小混混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不说点什么,不可能让他好过!”

莫云只得跟小混混他哥打电话求援。

“我马上打电话给他。”小混混他哥说。

果然,不一会,小混混的电话铃响了。

小混混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就看见是他哥打的电话。

小混混不仅不接,反而将手机摔向地上。“啪”的一声,手机四分五裂,“老子今天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你想怎么样?”莫云有些生气,但强忍着问了一句,他的意思是你看这事怎么处理。

这一句话似乎触到了那小混混的逆鳞。那小混混以为莫云是在跟他赌狠,于是发起糊来,一跳三丈高。只见他朝一边扬一扬手,顿时有七八个十八九岁的细哥们“噔噔噔”飞跑着围拢来。

其中一个折回附近的一家小卖部,提出一个蛇皮袋来。

好家伙,那蛇皮袋里装的不是砍刀就是钢管。

那细哥将砍刀钢管分给一众混混,一人一把握在手中,气势汹汹逼了过来,将莫云围在中间。

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莫云步步后退到一家门店里,眼见退无可退。

此时,一个中年人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大声喊道:“细狗子,莫瞎搞啦,你晓得他是哪个啵?”

莫云一看,好巧不巧,那中年人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做小包工头的,一个地方的人,在乡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没少给小混混们酒喝钱花。

那个叫细狗子的小混混还算给了他十足的面子。招呼一声,小混混们都收回刀具,仍旧放进蛇皮袋,一下全撤了。

莫云稍稍松了口气,琢磨着要不要报警。

转念一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包工头出面继续谈判。谈判的结果是莫云第二天赔了二千元给细狗子买手机,这事算是翻篇。

赌博是个无底洞。

莫云想,这个人人都知道的事,赌博的人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呢?

心动之余,莫云就把在外闲逛的外甥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要跟他上上课。

外甥说:我没赌了啊。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赌了。

莫云说:你怕不是好长时间没赌了吧?你怕是没钱赌了吧?

外甥说:我真没赌了。

莫云说:你不知道赌博是个无底洞吗?

外甥说:我知道。

莫云说:知道了还赌?

外甥说:我没赌了啊。

莫云说:那就好!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啊?

外甥说:没有干什么。

莫云说:没有干什么,你哪来的钱花呢?哪来的饭吃呢?

外甥说:我就是在别人的牌铺里帮着看下场子,在牌铺里吃饭。

莫云说:你为什么不找点正经事干干呢?要不你跟着你爸妈一起去做生意啊。

外甥说:不去。

莫云说:你欠我的两万块钱还没还呢!

外甥说:我赚了钱保证还你!

莫云说:你到哪里赚钱去?

外甥说:我正在等机会,机会来了就可以赚钱了。

莫云没好气地说:那你就等吧!机会会从天上掉下来呢!钱也会直接砸到你脸上的!

……

课是上完了,却仿佛没有效果。莫云决定找姐夫谈一谈,要他管管他的儿子。

莫云给莫愁打了一个电话,让姐夫把儿子带在身边做生意,天天在这里东游西荡,再不好好管管就真的丢了哦!

正在炒菜的姐夫又是砸锅铲又是拍案桌:丢了就丢了呗,就当没有这个儿子!

老姐就默默地收拾着锅碗瓢盆,默默地抹眼泪。

第二天,吴雨还是去了省城。

莫云找个行情好的机会卖掉了自己的股票,抽出两万块还给哥们周爽。再看看账上现金余额,几乎少了一半。

恰好那天这只股票刚成交,就中了邪似的一根直线拉到涨停。当晚出了公告,说有重大事项,要停牌,第二天果真停牌了。三个月后,股票复牌。连续十八个涨停板!

莫云懊悔得不得了,但又偏偏不敢做声。只一个人咬牙切齿问候庄家的十八辈子祖宗:难道就差劳资这一棵韭菜?

这天下午,莫云在办公室赶完一个领导交办的讲话稿后,提前开溜。

在街口好兄弟酒店拐弯时,和周爽撞了个满怀。

“呃,这回让我捉到了吧?上班摸鱼?”周爽一把将莫云箍住,开玩笑道。

“你不也常干这事?”莫云用力推开周爽,笑骂一句,“轻点轻点,你也用力太猛了吧!”

“走,搞酒去!”周爽最近新接了一单生意,心情格外好,不由分说地将莫云往好兄弟酒店里拖。

“两个人搞个球!”莫云半推半就。

“再约几个人不就行了?”周爽抬腕看了看表,“时间还早!”

两人找了个包间坐下,周爽开始约人。

“喂,春哥,在干嘛?出来拼酒!”“好!”

“喂,美女啊,在哪忙啊?想你呢!出来坐下……”

“哪几个啊?”

“云哥啦、春哥啦……”

“好!我晚点过来……”

“把那谁谁也叫上哈!”

“要不要打车过来接啊?”

“不要不要……”

不长时间,就约了五六个,有同学,有朋友,有上班的,有做生意的,也有既上班也做生意的,都是平日里经常联系,关系比较铁的哥们姐们。也不在乎什么时候约,也不在乎约到哪里,档次怎么样,中午、晚上有时甚至是深更半夜,得闲就参加,一见面就嘻嘻哈哈互相打趣的那种。喝高兴了,还得找个地方继续战斗,三个人就斗地主,四个人就打麻将,人多了就去卡拉OK……

莫云和周爽两人协同作战,开始点菜点酒。

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到了。菜也陆陆续续上了桌。

大家也不客气各找座位坐下,只一个规矩,男的女的必须插花坐。

“该来的都来了!开搞!”周爽的大嗓门一以贯之,就像他一以贯之的豪气和不讲道理的灌酒,“满杯满杯!一口干了!”

话音未落,他就将自己面前二两塑料杯子里的酒一口闷了,然后一个个监督着喝。

“干了干了!”

“不行不行,男女有别!”

“个狗,你怕不是能喝吧!”

“他啊,是白酒一斤半,啤酒听灌!”

大家七嘴八舌地一边漫骂一边扯皮。

“我得做两口喝!”莫云说,“你知道我喝不得急酒的!”

“也行!你没喝完不准坐下!也不准吃菜!”周爽说。

他们这班朋友间的酒局就是这样,没谁管你酒量大小,来了就得搞,酒量越小就越盯着你灌,搞扒下为止。要么你从来不举杯不沾酒,守身如玉,要么你就得接受如此这般不平等条约,而且也不算是谁逼着你喝的。你越觉得不平等他们就越觉得高兴,并且还要一起起哄:

“干了干了,你还怕他啵!”

“干就干!”莫云豪气上来,“反正二两是醉,两斤也是醉,我还怕你啵!”

幸好今天是二两的塑料杯,有时碰上四两半斤的玻璃杯,遇上周爽这个“滥人”,你也得认命。

莫云硬是站着做两口将酒喝干了。第二口酒下肚的时候,差一点吐了出来,莫云用手捂住嘴,半天做声不得,使劲将酒逼进了胃里。大家见了,又调笑一番。

“你外甥现在么样了?”闹完一轮酒,周爽忽然问起莫云。

“还好,他爸刚刚把他带到省城搞小吃去了。”莫云道。

“那还管得住。”周爽道,“我那个外甥前阵子也赌上了,春节到现在,输了大几十万,捅了个大窟窿!”

“我家兄弟也是不争气啊,这几年摆烧烤摊辛辛苦苦赚的几个钱,输得一干二净!”春哥也插话,“前不久准备把刚在城里买的房子也抵给人家,被我撞见了,让兄弟媳妇把房产证带回了娘家,宁可离婚也别卖!”

春哥的兄弟,就是年前打电话告诉莫云吴雨被人扣下了的那个。莫云这才明白,怪不得他们混在了一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叫起苦来。

“我侄子前两年也赌过,欠了一屁股债!后来我出面,将那些债主叫到一块,一个一个问到底欠多少,还好,除去利息,本金也就七八上十万,当场还给他们了,利息叫他们一分莫想。还完叫他们滚蛋,以后再莫借钱给他了,再借就把他们都抓到号子里去。”在派出所上班的冬哥说,“后来他们都不敢找他赌了。”

……

一桌子共六个人,这一下光家里亲戚沉迷赌博的,就占了三分之二。

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搞酒搞酒!”有人提议,“这些破事连派出所都管不了的,咱们都懒得管了!”

十一

说起来多么潇洒,做起来几番迟疑。

有些破事还必须得有人管。

初到省城,吴雨还算老实,成天呆在小餐馆里,忙起来时,就跟姐姐姐夫打下手:该配菜时配菜,该端盘子时就端盘子,该收拾桌子时就收拾桌子,或者临时买买油盐酱醋什么的。

这种常见的夫妻店,生意也不会特别好,忙起来也就那么早中晚三阵子,顾客风一般吹来,又风一般吹走。

闲下来的时间,吴雨就在附近闲逛。一条街都是餐饮,对面是一家小旅馆,小旅馆的旁边,有一家副食店,不远转角的地方,还有一家游戏机室。

问题就出在了这游戏机室。这游戏机室里外两间 ,外面是一个摆放二三十台电脑的大间,里面还隔了一小间,摆着七八台老虎机。内外两间用一层厚厚的门帘隔断。

吴雨先是得闲,就在店子里拿上十元八元去外间玩几局游戏。日子一久,就上瘾了,变成了游戏机室内间的常客。

直到有一天,姐姐在数钱的时候突然惊呼:

“今天生意看上去好得很,怎么钱还没昨天收得多?!”

“那还真是出了个奇呢!”姐夫一时也想不通,只是用锅铲把锅捣得咚咚想,咬牙切齿道,心里纳闷着,“难道被野猫叨走了?”

“我拿点钱去玩游戏机了!”吴雨倒是坦然承认,“有么奇怪的?”。

“玩游戏要这多钱啊?”姐姐小心翼翼地问。

“你肯定是去玩老虎机了吧?”姐夫抄起锅铲,横扫过来,“你玩去死啊!”

吴雨闪身躲过锅铲,不再吭声。

姐夫作势还要打。

吴雨犟着不动。

莫愁起身护住吴雨,连声劝解:“算了算了!”

“滚!”姐夫冲着吴雨吼道。

吴雨二话不说,拨腿就走。

莫愁追出来时,吴雨已经消失在街角。

三天后,吴雨还没回。

姐姐打电话给莫云,问吴雨有没有过这边来。

“没有啊!”莫云回答,问了来龙去脉,“莫管!这大的人了,自己应该晓得深浅的!”

三个月后,吴雨还是没有跟家里联系。

姐姐坐不住了,一边流泪一边央求莫云去打听一下。

“不要紧,不会有事的!”莫云安慰道。

莫云本来不想继续管这事,但禁不住老姐的眼泪,心又软下来,叹了一口气:找吧,还能到哪去?估计又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哥们一起混呗。

十二

“云哥,你来把你的外甥领回去啊!”

正在莫云准备张罗着找吴雨时,冬哥打来电话。

原来,那天晚上,吴雨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不想回到小餐馆,就在街上漫无目的转悠一阵后,到车站搭乘班车回到了昌城。先是跟一个老表学铝合金,结果没三天,上螺丝的时候让电钻把手钻了。于是回到麻将铺,继续在那里混吃混喝。

今天,麻将铺老板在冬哥的辖区开了个场子,约了一群人赌博,被其中的一名赌徒的老婆一怒之下举报了。

冬哥正好值班,带着几名联防队员将他们一窝端了。发现吴雨也在里面,赶忙打电话给莫云。

“关他几天!”莫云说,又喜又怒。喜的是不经意间找着了吴雨,怒的是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不能关啊,关了再放要交罚款不说,到时候还会留下案底呢,不说下一代的工作受影响,怕他自己将来连亲都不好开了!”冬哥说。

“是的哈!”莫云于是拿了两条烟去找冬哥领人,并叮嘱冬哥在这期间好生教训他一下,“让他先受点罪!”

“好好好!我帮你吓一吓他!”冬哥答应道,“只是这里人太多,怕攀比起来有麻烦,你早点过来!”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冬哥这期间把吴雨喊到隔壁问讯室,黑着脸命令他贴窗站着,拿付手铐铐住他一只手,手铐另一端铐在窗户最高一格钢筋上,只能脚尖着地的那种。

吴雨脸吓得嘎白,浑身直哆嗦,还得老老实实一句句回答警官的问话,唯唯诺诺回应警察的训斥。

来接外甥的莫云,看到这一幕,脸也黑着,一言不发。领走吴雨后,回头笑着冲冬哥递个眼神,用手比了个“改天请你喝酒”的手势。

心里有些窃喜:这回幸好是栽在了哥们的手里,要是换个辖区,还真是掉得大!

莫云记得自己刚上班时,每个月工资还不过百元。有一次,同事的一个发小来玩,邀他陪客,晚上在他家住了一夜。当时那发小给派出所所长写了封信,大致是自己并没犯什么法,请求派出所长放他一马。

发小的字写得歪歪斜斜,鸡薅草子似的,写完之后,就央求莫云帮他抄一遍。举手之劳,莫云当时也没多想,接过同事发小的信,看到没什么问题,就随手拿出单位的信纸和笔,帮他认真地抄写了一遍。

不曾想派出所第二天就找上门来,将莫云以及陪客的三个同事都“请”了去,说那家伙是派出所正在通缉的社会人员,他们不仅留宿了那家伙,还敢帮着写信要挟派出所长,犯下了包庇罪、窝藏罪。

最后还是单位领导出面,请求派出所长通融通融。

派出所长说好说好说。这事大也大得,小也小得。既然惊动了你,那我们就好说。

好说的结果是两条:

三天之内将他们通缉的那发小送到派出所。

写信的莫云罚款一千五百元,其余三人每人罚款五千元。

我去!哪里说理去?

说那家伙是通缉犯,为什么大白天在派出所门口晃来晃去看到了也不抓?说写信要挟派出所长,莫云打死了也不相信,因为那封信是莫云亲自抄的,满满都是哀求,哪敢有半分要挟派出所长的意思和语气?

可气的是,莫云他们几个连夜赶到同事的老家,找到发小说明情况后,那发小第二天就陪他们到了派出所。派出所长根本没有丝毫拘留那人的意思,象征性地问询几句就让他走了。

比这更可气的是,接过他们几个交来的罚款时,那所长眼角带着笑,一边扬着手中的厚厚一叠钞票,一边操作地道的昌市口音说:“你说介(这)是为么事?介点钱对我们派出所算个么事,对你们来说,却是一年多的工资!”

伤害性大,侮辱性更强。乃至多年之后,莫云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甚至恨屋及乌,觉得他们一半人脸一半狗脸,内心阴暗面目可憎。要知道,头几天这个所长还请他们单位里几个字写得好的为所里写了几千份身份证的,写完请他们喝酒时,莫云还开玩笑地说将来犯事儿请他们关照点,那所长可是拍着胸脯满口答应的。

十三

这三个月,吴雨还真是掉得大!

吴雨的父亲首先得到消息。

有一天,他正在炒菜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人说你的儿子欠了我们五万元钱,如果你不还的话,要将你的儿子怎么怎么的。

“不会吧?你搞错了吧?”他起先一百个不相信,反复问了那人。

“错不了!就是你的儿子吴雨!”那人回答。

接二连三,亲戚朋友们陆陆续续接到各种各样的讨债信息,虽然金额不同,但威胁的方式大致相似。

而这些方方面面的信息,第一个就通过各种渠道汇总到莫云这里。他们有的难过、有的抱怨、有的愤怒,也有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莫云还听到了言外之意,却是有些幸灾乐祸……

这些至亲好友们各种情绪各种讨伐都有,就是没有一个主动提到拿钱解决问题的,而且给出的理由更是出奇的一致,而且显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

“我说狗改不了吃屎的吧?!”

“我们自己也困难,哪有钱借给他!”

“你也管不了的,让他自生自灭算了!”

……

听得莫云耳朵都起了茧子。

他们果然都能说到做到!自始至终都是一毛不拨。

莫愁两口子砸锅卖铁还掉二十来万元后,已经穷得叮当响了。这钱原本是存着给吴雨在城里买房结婚的。

血汗钱彻底花完后,他们索性就“躺平”了,每日只是无精打采地炒自己的菜,聊以度日。他们的儿子吴雨就是被人千刀万剐也懒得管了。也许是求借无门懒得开口,也许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也许是为了留住自己仅有的一点尊严,哪怕在至亲面前。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这年秋天,姐夫突然觉得肝痛,到医院一检查,肝癌晚期!

这样一来,生意也没法做了,仅有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得知此消息的老姐,顿时晕倒在地,半天才缓过气来。

离得近的只有莫云,得知消息,他和老婆瑛子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找医生问清情况后,他们一边劝姐夫立即住院治疗,说不定就治好了呢?

姐夫坚决不肯住院,说癌症反正也诊不好,就不诊了,免得到时候人财两空。

“不住不住!回家回家!”姐夫大声吆喝。

老姐眼泪啪嗒啪嗒流。

莫云看得很心疼,把老姐拉到隔壁问:是不是没有钱住院啦?

老姐不吭声。

“这还用问?”瑛子说。她要来姐夫的身份证,到窗口办了住院手续,交了二千元预付款。把住院证塞给莫云,“走吧,先住院再说。”

“你们真是的!说不住就不住!”姐夫咆哮起来,拉着老姐往医院门口走。

“钱都交了,住几天再说吧!”

“不住不住!回家回家!”看老姐还在犹豫,姐夫跺跺脚真的直接走了。

几天后,莫云找到吴雨,逼问他到底欠了多少钱?

吴雨不吭声。

莫云突然发现,外甥那种不吭声的样子简直跟他老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啊!

“你看你把一个本来好模好样的家庭搞成了一个什么样子?”莫云有点气急败坏,“现在改变还来得及!”

……

经过再三追问,吴雨才悠悠地说,急还的钱还有十八九万元。

“不急着还的呢?”

“那可以暂时不管了。”

说完便又沉默,石磙也辗不出一个屁来了。

“你啊你啊!”莫云恨恨地用手指头点着吴雨,不知说什么好。

“不说就不说吧,估计说了也白说。”莫云想,如果坑太大,他这个舅舅也有心无力了,他总不能也挖个坑把自己埋下吧。

十四

姐夫自打从医院回来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吃一些最基础的药物,基本属于混吃等死状态。

莫愁也只能守在家里,端茶倒水的同时,重新要回自家的几分责任田,尽其可能地多养几只鸡多下几个蛋。

莫云纠结了很久,最终决定悄悄地替外甥吴雨还掉在急的八九万元赌债,再帮他找点事做,让他能够养活自己。

纠结的原因在于:其一,之前已经帮他还了两万,加上这次的十八九万元,这钱哪里来?这二十来万元既然给吴雨还了赌债,基本上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了。早些年穷怕了,一件贵衣服都舍不得买的他,真切地感觉到肉疼。其二,肯定不能打工资奖金的主意啊。而且,十八九万不是个小数字,足够在城里买栋楼房了,一旦老婆知道这事,准会大闹一场,平常的鸡飞狗跳也就算了,说不定一怒之下真的会跟他离婚。离婚他无所谓,关键是三岁多的儿子怎么办?其三,万一这是一个填不满的坑呢?如果前脚还完这旧债,吴雨又欠新债怎么办?到那时候,不仅吴雨的人生完蛋了,而且自己这个舅舅也真有可能被埋进去。

左思右想,莫云最终还是说服自己,决定替他还了。十八九万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他相信对于自己而言,无非是过点紧日子穷日子,熬过这一阵也就过去了。但对于吴雨来说,可能这十八九万元就能改变他的人生。虽然不能打工资奖金的主意,但毕竟工作这么多年,还有一些朋友,可以先借着再慢慢还呗。但绝对不可以让老婆知道。连老姐和姐夫也不能知道。

金钱虽然是当今这个世界最好的东西,但应该还有比金钱更好的东西,比如亲情。莫云觉得,如果自己的父母兄弟等血脉至亲有了困难也袖手旁观,那世界还有什么温情?金钱还有什么意义?生活还有什么值得追求?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人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

这么一想,莫云突然有一种救世主的感觉。感觉到外甥吴雨拿到钱时,会感激涕零双脚跪地并对天发誓痛改前非。而他则语重心长谆谆教诲浪子回头金不换。

当他抛出自己账户上所有的股票,再找几个哥们凑足十八万元,交给吴雨时,默默地在心里念叨了几遍:

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

拿到钱的吴雨,没有莫云想象中的那样感激涕零双脚跪地并对天发誓痛改前非,只是显得有点吃惊,手有些发抖。

“再赌的话,你就不配做人了!”莫云一时反应不过来,追上去叮嘱。

“保证再也不赌了!”外甥头也没回地说。

虽然一下子花出十八万的感觉确实不爽,但莫云还是反复安慰自己:反正我这也是赌,就赌最后一回,用这十八万元的赌注去赌吴雨的一个未来吧!

万一赌赢了呢?浪子回头可是连金子也换不回的!

十五

莫云正做着吴雨能够浪子回头的美梦。

拿到钱的吴雨内心却起了波澜。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的现金,他想哭。

“哎,这十八万马上就打了水漂!”

吴雨感觉心中沉甸甸的,手中也沉甸甸的,精神也有点恍惚起来。

“要不最后再搞一把大的!”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他加快脚步,找到最近的一家银行,办了平生第一张银行卡,将钱存了进去。

一夜无眠,这个疯狂的念头让他亢奋、激动,让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摊烧饼。就像往常借酒消愁时将醉未醉时的迷幻,又像溺水时抓到的那根救命稻草。

他到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申请往来港澳通行证。在等待证照的半个月里,他倒是每天规规矩矩的在牌铺混吃混喝,显得格外淡定,一副金盆洗手浪子回头的模样。他梦想着还完债务后的轻松,梦想着一夜暴富的快乐,甚至还一度梦想着香车美女的光鲜场景……

半个月后,吴雨来到澳门,来不及欣赏繁华的街景,他就直奔目标而去。

“请出示身份证。”赌场的保安拦下了他,礼貌地例行公事。

“对不起,你还没到21周岁,不能进去。”拿过吴雨的身份证扫了一眼,保安告诉他。

吴雨秒怂,怔怔地望着保安,望着保安背后仿佛打了鸡血般的客人们,悻悻然转身,仿佛一个刚刚输光了筹码从赌场离开的赌徒,目光呆滞,空洞无情,世界天旋地转,一片黑暗。

正在这时候,手机铃声响起,吴雨一看号码,心里咯噔一下。电话是妈妈打过来的,妈妈哭泣着告诉吴雨,“快赶回来……你爸爸……走了……”

一夜暴富的美梦突然幻灭,自己的父亲又突然奔赴黄泉。吴雨的脑袋嗡地一声,仿佛要爆炸了。脚下一软,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虽然他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但不争气的眼泪却刷刷刷地往外涌。

身边有潮水般的游客汹涌而来,呼啸而去。他们或者三三两两满面春风直奔附近的奢侈品店,拿着刚刚赢到手的热钱,有说有笑地在这里挑选着各种名包名表,体味着一掷千金的快乐;或者独自一人步履匆匆地走到街边无人的角落,翻出通讯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拨出,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聊着澳门的美景,怀着浅浅的希望,套着救急的本金……

十六

爷不死儿不乖,或许这理儿是真的。

吴雨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

赶回老家,他在父亲的灵堂前跪了一天一夜。

出殡那天的晚上。客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外婆外公决定留下来陪陪他们苦命的女儿住一段时间。

席间还有莫云兄弟两家人、吴雨的伯伯叔叔们。

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正在播送火牛集团的广告。火牛集团的老板,几起几落,这阵子正牛X,成了草根创业的偶像和神话。

小狗黑虎不停地摇着尾巴在酒桌下钻进钻出。

席间,很少与亲人们沟通的吴雨说了很多话,流了很多泪,敬了很多酒,劝都劝不住,直到把自己灌醉。

醉酒之后,吴雨发疯了般,突然跪在桌前,眼睛迷离舌头打转地冲着至亲叔伯们说道:

“我一定要比牛火生更牛X!”

大家只是笑笑,说他喝多了吹牛皮,劝他不要再喝了,赶紧回屋里睡觉去吧。

吴雨坚决不挪步。仍大着舌头,迷离的眼神逐一扫过酒席中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叔叔伯伯们,豪气地说:“真的,我一定要比牛火生更牛X!”

吴雨还趔趄地晃到妈妈的位前,扑通一下跪在妈妈的面前,留着眼泪安慰妈妈说:

“老妈,你不要伤心!我将来一定会孝顺你的!”

大家只是当着一个笑话在听。酒壮怂人胆,要是吴雨能够成事,恐怕太阳真的会从西边升起。

“乖乖,只要你能踏踏实实做事,不惹你妈怄气就行了!”吴雨的外婆忍不住也哭了,老泪纵横地搂着吴雨说。

“把你自己的一身赌博债还清呗!”几个叔叔伯伯在心里嘀咕。

莫云最后出来收场,“好了好了,睡觉去吧!我等着你比牛火生更牛X哈!”

七七四十九天后,吴雨再次来到混吃混喝的牌铺。他准备在这里待一两天,还掉那些催得很急的钱。

曾经闹闹哄哄的牌铺,已经关了门。

他转而去寻找那帮常在一起赌博的兄弟,都联系不上了,仿佛一夜之间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似的。

“找不到了好!找不到了好!”吴雨转身消失在夜色里,他下定决心,换掉手机号码,去省城重操父亲的旧业,赌一把自己的明天。

“舅,我要去干正经事了,请你放心,我将来一定会还掉所有欠你的钱!不相信我们赌一把,我一定会比牛火生更牛X!”临行前,吴雨给莫云发了一条短信。

莫云正在跟他的那帮铁哥们聚会喝酒。

“这次是来真格的!”席间,他们闲聊着最近的新闻。

“所有的牌铺都关门了!”

“那个横霸一方的黑老大被抓了!”

“据说仅这一个案子,就抓获百把人,涉及抢揽工程、开设赌场、寻衅滋事等十多项罪名。”

“上次放马给你外甥的那几个,也都被抓了!”

“捉光了就好!”莫云满饮一杯,指着冬哥笑道,“还有你们这些黑恶势力的保护伞们!”

“我还不够伞这个级别呢!”冬哥笑道,“乌鸦嘴!罚酒罚酒!”

“也是也是,顶多算是苍蝇级别的。”大家哄堂大笑。

“赌!”看到短信,莫云笑笑,回复了一个字。心情大好的他端起酒杯,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跟众位铁哥们说:“我来敬大家一杯!我那个不争气的外甥终于懂事啦,他说要跟我赌一把,赌他将来一定会比火牛集团的牛火生更牛X!”

“搞!”大家吆喝着站起来,端起面前的酒杯,笑着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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