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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前的樱花树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4-06-28

□刘远芳

广场位于新城区,它的一面是街道,一面是体育馆,一面是机关大院,一面是城中湖。广场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山,周环约四百米,高约三十米,虽不高大,林木却颇茂盛,多杂木,如皮树、朴树、栎树之属。靠近广场的山麓有一小片竹林和连片的映山红、樱花树,那是广场建成后栽植的。

一年中,我至少五百次经过广场。早晨上班,从小山西面的马路走,有时稍稍绕道从山的东面和南面走,偶尔走山间步道。绕过小山,斜穿过广场,过马路,便进入大院。下班后,仍穿过广场回家。

春天的早晨,路过广场,偶尔听见山上树木间传来奏乐声,数种乐器杂糅齐奏,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不知道是什么曲子。

小山的北麓,树林边有一座小木屋,它存在多久了?我不清楚,似乎是广场建成后不几年,这么说也差不多20年了。木屋面对的那一片,是草坪和樱花树林,草坪一直就有,樱花树是十几年前栽下的。有早樱,也有晚樱。早樱开花,满树纯白。晚樱开时,是大朵大朵的红。晚樱凋谢,春天就结束了。

广场中心是一座青铜、红铜、黄铜组成的雕塑,名叫“历史与未来”。起初见到它,我觉得不好,后来不觉得好,再后来,觉得没什么不好。有一年,有人动员我写篇文章批评一下雕塑,我问为什么?他说有个领导不喜欢,想换掉。我无语,呵呵一笑。

围绕雕塑的部位是下沉式空间,铺着大块的地砖,杂以喷泉、座椅及灌木带,而四周广场边缘则是草坪和树林,当时,靠大院那一侧只有草坪和灌木丛,没有乔木。夏天,市民在广场休闲,缺少遮阴之处,偶有抱怨。或许是传到领导耳朵里,引起了重视,某年,工人在草坪上补栽大树,香樟、乌桕、银杏、榉树等,也补栽了若干灌木。没几年,新栽的树勃发新枝,枝繁叶茂,树林成了市民歇阴的好去处。

栽树期间,一位市领导曾到现场考察,他与另一个人对话,说到栽树的背景,我恰好经过,便知道是这么回事。领导后来调到省直部门任职,应该退休几年了吧。他的后任姓朱,曾经分管我所在的单位,因此有些交集。大院内外偶遇,我与朱聊过几次,曾就广场的管理提了点建议,他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对我的建议,表示欣赏,但只此而已。他到市里前,是县委书记,据说某年两会前,他对同僚讲:你们还有希望,我到龄了,要转到人大去。但是他却被平调到市直部门,一两年后升副市长,再后来成了常务。这种变化,大约他自己都没想到吧。临近退休前,他进去了,犯的什么事,判了多少年,我都不知道。如果他就在县里干到退休,是不是就会平安落地,顺利领到丰厚的退休费?他会不会后悔?某次路过广场,我想起这些,不免唏嘘。

小山北麓的樱花林中,有一棵在最外缘,位于两条石板路的交会处,离小木屋不到三十米。因为位置突出,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去年三月的一个早晨,我路过它时,一念萌生:何不以其为标本,记录四季之变?从那天起,我隔三差五以手机拍摄它,有时也拍摄它旁边的小木屋。有时在上班前,有时在下班后,也曾在午间休息或者晚上散步时去观察、拍摄。

由于将这棵樱花树作为考察对象,我对它的关注自然更多一些。小木屋前那片晚樱,花朵大而热烈,那红却是水色,像虚假的盛世。这棵樱花树开白色花,略带一丝粉色。纯粹而不张扬,恰到好处。繁花满树的季节自然美丽,花谢时,另有一番情致。落叶季,叶子的黄也带着一种沧桑的美。一天天经过、流连,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将两年间的照片对照着看,便容易看出光阴的痕迹。不仅花叶如此,就是枝干,其实也在变,变粗壮,变衰老。樱花树与桃树、梨树之类果树一样,容易受虫蛀,寿命不长,通常只存活几十年,像人短暂的一生。樱花又别有不同,它的花期较短,似乎只有十天半月,开得快,谢得也快。花谢时,纷纷扬扬,无风自落,落到草坪上,在绿色小草的映衬下,显出凄恻的美,让路过的人如同见证悲剧上演,为之心动,不能不产生联想。

当年我还在大院里上班时,有天路经广场,又看见一个清洁工在捡拾烟头纸屑,我捡起一个烟蒂朝她走去,并喊她止步,她却调头不理,我想问个究竟,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迅速地走开了。回家后我回想她的那句方言,越想越熟悉,猛然惊觉,她竟然是我单位一把手的夫人。领导是军人出身,清正廉洁,律己甚严,于我有恩。好几天我心中忐忑,不敢面对领导,他却似乎不知道这事,从来没有提起过。

十年后,我再次回到大院上班,一把手早已退休,离开了这座城市。我在食堂吃饭,看见的多是陌生面孔,而我也成了他们眼里的陌生人。兜兜转转,来来去去,有重逢,有别离,有不说再见的再见,也有永远消失的别离。

有一天,我路过广场,猛然传来一声大喝,我吓了一跳,左右环顾,才发现林间有一个老人,正在对着虚空大喊。她年约八旬,头发全白,却显得精瘦而健旺。她注意到我在看,却不为所动,旁若无人。此后,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在树林里练声,一个高龄老人,竟然如此精神,着实让人诧异。

六月中,母亲由弟弟家转到我家住,她每天早饭后去广场休闲。她在广场结识了几个老人,最小的六十有五,最大的八十有六,都是随儿子或女儿一起住。他们一起散步,一起聊天,没多久就熟识了。有一天,母亲回家说起那个练声的老人,佩服她肺活量大,非常自律,只要天气不特别坏,便会准时到广场锻炼。一天早晨,我路过广场,看见母亲和那个老人并坐在一张条凳上,便提出为她们拍摄合影,面对镜头,两人都有些腼腆,她们可能很少照相,不习惯。照毕,我立即请她们看手机里的照片,二人面露惊喜之色。

后来,母亲又几次提到那个老人。老人跟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女婿原在某大厂上班,后来下海自己经商;女婿老家在鄂东某县某工业园旁边,亲家母住不惯城市,独自在老家生活,女儿女婿经常回去看望。我忽然说:“她说不定是表哥的亲娘(岳母)呢?”母亲一愣,说:“不是吧,从来没听她说起你表哥的名字。”我说:“你问过她吗?”答曰没有。“那你还是问问吧。”第二天我下班回家,母亲兴奋地说:你猜对了,还真是。她们认识几个月,经常见面,到此才发现双方竟然是转折亲。这世界真小。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遇到母亲和她的朋友在树林里走动,再次提出为她们拍照,二人都很配合,对照片表示满意。

夏天的夜晚,广场上几乎每天都有多个健身队伍在活动,他们各自圈一块地,排开阵势,便热热闹闹地舞起来,练起来,真有一种国泰民安的感觉。

九月间,广场有一次较大的施工改造,部分草地和地砖被挖开,埋设水管。如此规模的施工,似乎是移栽树木以来的首次。这座广场建成于2000年,当年的市长来自省城,颇有魄力,正是他,拆除了南湖堤,扩建了沿湖路、沈下路(后来改名磁湖路),建成了人民广场,才算是拉开了大城市的格局。在当代中国,20年不大拆大改的建筑,就是成功的建筑,照这个标准,人民广场是成功之作。主政者的眼光,对城市建设影响甚大,这可算是一个例证。——这是题外话。国庆节的前夜,施工完成,翻开的草地重新铺好,差不多恢复了原样。还好,那棵樱花树周边,没有开挖。

逢年过节,广场上会有活动,前些年是卖车、卖房子,场面大,气氛足,近几年只办过夜市、啤酒节、产品展销,一般不超过三天。今年的国庆节,广场的活动却持续了快半个月。除了固定的摊位卖货,每天都有演出,这应该创造了新的纪录,不过第十天以后天气变坏,变冷,到场的人不多,晚上更是冷落。人民广场,就是经济状况的镜像。

国庆节前夕,小山下的木屋,草顶换成了整体的塑料瓦,灰色换成了红色,看上去颇抢眼,自带几分喜气。木屋很小,却是广场的一处亮点,木屋前摆放的那些风筝、风车和气球,带来灵动温馨的气息,使广场显得不那么单调呆板。风雨来袭的晚上,木屋也亮着灯,直到深夜,路过的人看见它,心中会生出一些温暖。因此,我在关注那棵樱花树的时候,偶尔也给它拍照,潜意识里,我担心它有一天会消失,因此用镜头留住影像,留住美好。

又一次路过广场西南的小山,又听见山上传来奏乐声,这次听出来了,是哀乐,应该是专司葬礼的乐队在排练。我的心情受到影响,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以后又听到过几次,他们演奏的曲子不总是悲伤,有时候也欢快,如《友谊地久天长》《千年等一回》《红尘情歌》等等。

在广场上,我有时候会遇到一对父子。父亲约七十岁,儿子约五十岁。起先,儿子坐在轮椅上,父亲推着他,两人慢慢地走,都沉默着。老父亲满头白发,神情坚毅,少言寡语。过了两三年,儿子的病况似乎有所好转,他坐在轮椅上,自己用双手摇动扶手前行。又过了一两年,他站着,手扶轮椅向前行走,老父亲则若即若离地跟着。我原以为他从小瘫痪,一直独身;后来听母亲说,他有老婆有儿子有单位,儿子已经成家;他是在一次意外中受伤导致瘫痪。一个人在瘫痪多年后竟然能够站起来,独立行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是父子二人的坚持,成就了奇迹。我不由得想到一位师兄,人大附中的副校长,一个乐观而睿智的人。今年5月,他为制止凶徒杀人而被捅伤,至今仍在重症监护室,无法开口说话。我和我们共同的朋友曾去浠水某寺为他祈福,我不信这个,但是师兄信。我祈愿他能转危为安,早日康复,然而半年已过,情况似乎不很乐观……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这个冬天,看见那对父子,想起师兄的遭遇,深感世事无常。明年春天,樱花盛开时,他能恢复笑容吗?

花开花谢,四季轮转,广场在变,樱花在变,我也在变。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距离、从不同角度为樱花树拍照,记录它,也是记录时间,记录自我。近两年间,我为它拍摄了几百张照片,此时翻阅,别是一番滋味。挑选其中一部分,按时间先后,配上文字,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出来,以此纪念已然消逝的700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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