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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椅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4-06-28

李经济

剃头椅的主人是老余,西塔街的人鲜有人晓得他的大名,都叫他老余,反正名字是个代号呗,他无所谓。

老余原来是供电为职工剃头的正式职工,每个月,工人拿着发的剃头票上他这里来剃头,很方便。他所在的路灯工段的工人只走十几步就来了剃头铺,他不愁没有生意。

那一年,供电像很多单位一样,成立集团公司。这让老余想起解放战争的大兵团,集团军作战,集团不仅名字更有气势,在市场经济大潮里更有力量,不会翻船。也就是那一次,所有人改变了身份,重新签了十年的合同,有人不愿意,说这意味着铁饭碗打破了。老余不那样想,他盘算,再过十年,他也船到码头车到站,该退休了。

后来,又一年,说是要减员增效,分兵突围。老余属于第一批突出重围的人,好在突围时给了像老余这样突围出来的人十万块钱的突围费,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当年给的个饭碗作价卖了呗,不与原单位再有半毛钱的关系。有人说老余眼睛里看中的是十万块钱的突围费,老余说,老话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他有手艺,特别是理的小平头,看上去一马平川,工人们喜欢这发型,油质马卤的,肥皂一抹一搓一冲,好洗。

再后来,老余听说县城里好多单位都兴买断,很多人突围了,蛮多人只有万余元的突围费。老余的那个集团家底厚实,他有些心安理得,觉得自已的决择是光荣的,伟大的。

又再后来,听说减员后确实是增效了,一个抄电表的人一年工资有十四、五万,报纸都登了消息,社会有些哗然。老余从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该冲在前面去突围的。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是他憧憬未来和当时突围的强大心里底线。

一切都是枉然的,集团的人很聪明,突围时每个人都办了公证,这就堵了日后想退回阵地的后路。老余想,以前冇听说有个么事公证处,这是么时候冒出来的?他又一想,七十年代好多东西都没有,现在不都冒出来了?不想,想多了脑壳痛。

让老余无比欣慰的是,突围后那把剃头椅归属于他,成了他剃头铺最大的固定资产。剃头椅放倒,人仰着,热毛巾敷上一焐,刮下巴和脸上的胡子茬,就是男人最惬意的享受。他很珍惜爱护这把剃头椅,剃头椅有一把年纪了,仿皮布坐垫老态龙钟,有了很多皱纹。老余舍不得丢,从内心觉得这剃头椅是自己心中的历史记忆,他懂得它,它也懂得他。

直到有一天,他一下子觉得剃头铺门可罗雀了,有了一丝紧张。每月来的,就是那几个喜欢剃小平头的人,原来的那些还留在阵地的职工,手里冇得剃头票,去了正街装修高雅的美发厅。

老余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一个老伙计往剃头椅子上一坐,整个剃头椅发出锣丝松动互相指责的机械声响,像噪音。

老伙计开玩笑:“呃,老余,你听过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全车都响的相声段子吗?”

“冇听过。”老余很认真地回答,他很少出门,就是爱看央视十一频道的戏剧。

“你呀,你这剃头椅就是那辆自行车!再不换,怕是我们这几个老伙计也不来了。”老伙计说。

高人,真的是高人!老余一下子从老伙计话里找到门可罗雀的深层次原因。原来,就坏在这把剃头椅子上。老余经过几天几夜的激烈思想斗争,决定从突围费里挪出资金再买一把新的剃头椅。

资金在老婆手上管着。他口头提出了申请,老婆面有愠色:“买个么是,那把剃头椅不是蛮好?”

老余把老伙计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婆一下子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笑吟吟地跟他商量:“能不能暂时不买?”

“再不买我的剃头铺就要关张了!”老余愤愤然。

终于,老婆坦白说,冇得钱了,像突围前一样,两手空空。

“那钱到哪里去了?十万块钱啦,我的后半生还指望它呢!”老余火了。

老婆坦白交待了:她听了电视里炒股专家的话,十万块钱都买了股票,冇想到连买几支股,一进去就连跌几个停板。老余说,真是个苕婆娘哩,炒股专家那么神,他指导你搞么事,他自己不去炒股赚大钱得了?

老婆一听,也是这个理。但钱都踩到凼子里了,要卖,那就割肉哇,就像割自己的心头肉,她等着哪一天手里的这几支股连涨几个停板赶本哩。

老余穷追不舍,高低非要买一把剃头椅的钱。老婆让步了,割了肉,卖了一支股票,瘪着嘴巴说:“亏了八千块啰!”眼泪就涌出来了。

老余买了一把新剃头椅,想自己拖回来。交了钱,人家说,送货上门,安装到位。老余有了新鲜感,觉得自己有点赶不上社会的脚步。

老余将安装好的剃头椅连续抹了三遍,一尘不染,亮丽光鲜,老婆打手机让他回去吃饭,他不想去,哪怕那个棚屋还在路灯工段院内,离剃头铺十几步路。

看着旁边顶替下来的旧剃头椅,老余有些失落,就像他当年突围后的心情,暗淡无光。他不想将旧剃头椅搬出去,他想让它们相互包容存在同一个空间里。

市场经济的法则打了老余一耳光,一个来剃头的人说,这窄的一个屋,还摆这个破剃头椅搞么事?引起了老余的警觉,他决定将旧剃头椅处理掉,尽管他不舍,对它很有感情。卖一个钱则算赚了一个钱,以填补突围费支出的窟窿。

老余将旧剃头椅摆在剃头铺门口,用快递的黄板壳纸写了100元几个大字,放在旧剃头椅上,证明这剃头椅要卖。透过玻璃门,旧剃头椅在他清晰的视线之内,人行道很多过往的人,都没人朝旧剃头椅看,这让老余很失望,他归结于这些人不识货。

过了些日子,写着100元大字的黄板壳纸,像睡得很深沉的一个人,一动不动。老余想是不是开价太高了,也不可能呀,椅子的废铁都能卖几个钱哩,何况它还能躺着睡觉,比行军床舒服多了。

想是这样想,毕竟这剃头椅无人问津。老余想,市场经济是残酷的,必须退一步。他用黄壳纸的反面极不情愿地写下了80元几个大黑字,还是端正地摆在剃头椅子上。

老余每天用守株待兔的心情和眼光,注视着剃头椅的一举一动。

好久没有动静。剃头椅在剃头铺门口躺得很安逸。

有一天,老余透过玻璃,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气喘吁吁地将一个硕大的个塑料袋往剃头椅上一甩,老余心里怦怦直跳,很激动。终于有人识货,要买剃头椅了。

老余用近乎冲刺的姿式和速度跑出来,一看,傻眼了。那中年女人的蛇皮塑料袋装了一条蛮大的青鱼,血糊淌流的,拎不动,看见旁边的剃头椅,顺手一甩,丢了上去,想歇个脚。

老余怒火中烧:“呃,我这是要卖的商品哩,你图方便,搞得这血水横流的,我么样卖得出去?”

中年女人看到老余兴冲冲跑出来,正要笑吟吟地说句谢谢的话。老余一盆冰水泼了过来,浇熄了女人笑靥如花的友善,反唇相饥:“哟嗬,你这个破剃头椅还是个商品?我看你是钻进钱眼里了!再摆三个月,三年都冇得人买。”

中年女人很泼辣,呛得老余哑口无言。

中年女人“呸”了一声,从剃头椅上拎起蛇皮袋,哼哧哼哧地扭着屁股一溜烟走了。

老余很无奈,只得端了一盆清水,将剃头椅坐面清洗了几遍,一闻还有鱼腥味。

中年女人长舌,西塔街很多人都开始说老余太小气了,是个守财奴,不近人情,传的话很难听。老余照旧守着他的剃头铺,像扳罾的渔翁,没有鱼也要守着,他听不到那些难听的话,听不见,心不烦。

日子平淡无奇。

老余又考虑将剃头椅的80元,改成60元。他想,这样卖出去的机率要大些。一阵风,将几片枯萎的梧桐叶轻飘飘落在剃头椅坐面上,要是在前几日,他会迫不及待地跑出玻璃门外,将树叶赶走,然后又将剃头椅抹得锃亮。

臭墨汁的字还冇干,老余透过玻璃看过去,一个年轻女伢倚扶在剃头椅的扶手上。老余没有第一次看到中年妇女拎青鱼的激动,看那女伢的架式,绝对不像是买剃头椅的。

既然扶着剃头椅,那就与自己有关联。老余决定走出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打紧,老余吓出一身冷汗,女伢是个大肚子产妇,不是这西塔街的人,生面孔。但羊水破了,从裤脚流了一滩,女伢表情很痛苦。

老余急忙打了老婆的手机,简要说了,老婆风急火燎赶来了。

西塔街几个生过伢的婆婆和大嫂们一看这女伢,个个大惊失色:羊水破了。呀,伢头快出来了。

女人们一阵惊谎。

“快送医院!”“来不及了”“隔壁不就是个医院?”“这是个皮肤专科医院,不会接生!”……

老余的老婆像个穆桂英:“快把柜子里面的床单拿来!”

“拿几床?”老余问。

“哎呀,有几床拿几床。”拎青鱼的中年女人也岔进来了。女人们将女伢扶到剃头椅上躺着,不乏一群热情有加的女人,用老余拿来的床单围了几层,拎青鱼的中年女人对探头探脑的男人吼道:“女人生伢有么事好看的!”

男人们悻悻走开。

好在剃头铺挨得这么近,热水是现成的,剃头椅和产椅冇得几多区别,真还得感谢老余把剃头椅擦得这干净,闲时忙着急时用。

女人们用自己的智慧和经历,为女伢接生。

老余也被禁足在剃头铺,他急,比自己的女儿临产还急。他并不是心疼那把剃头椅,他担心这些女人行不行?他又绝对相信这些女人能行,她们都是过来人。

老余是个能当爷爷的人,眼晴严格地不准向外张望,两只手紧张地互相搓着,在窄小的剃头铺用耳朵听着外面的惊心动魄。

“伢嘞,用力振!将力气用在胯部和小肚子,马上会好的!”女人们纷纷鼓励女伢。

“快给她擦头上的汗。”

女伢在声嘶竭力地大声叫喊着,痛苦着,听从这群女人的指令用力拼搏着。

“呀,伢出来了,是个带把的。”女人们欣喜着。

“哎,伢么样不哭声?”“把两个小脚提起来,照屁股拍打!”

带把的小家伙吐了一口羊水,哇地一声哭了。这些女人们有条不紊地擦洗包裹着。剃头椅上洋溢着无比的喜悦。当带把的小家伙哇的一声传来,老余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

老余突然想起戏曲频道,感叹人生如戏。又从内心十分欣慰:一个新的生命在他的剃头椅上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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