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道
老石头想要一部电梯的愿望,老天爷终究未能让他如愿。
也许,他带着这个遗憾而去的。要说,一个人临终时,需要的东西很多。但是,老天爷就是这样让你赤条条来,满腹遗憾而去。
他儿时同学、老光棍瘦猴子说,老石头走时还是闭上了眼睛。由此可见,老石头的愿望终归是愿望。他没有太在意,也就没有达到死不瞑目的地步。
瘦猴子说,一个人太绝望了,也就对愿望无所谓了。老石头这种人向来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怎会轻易失望,又怎会轻易向人低头呢?
是的,瘦猴子说,我跟他一个村的,别人不了解他,我不了解他,那就不叫兄弟。我在公路段干门卫,也是老石头帮介绍的。不过,那是老石头还没中风前,在公路段食堂做伙夫,也就是城里人说的炊事员,把我从老家叫来在公路段当看门狗的。
这话在别人叫是鄙视,而自己说就是自轻自贱。有一次老石头批评我。
那天,老石头打电话他。他在电话里第一次这样跟石头哥说。但老石头没批评他。他一直穷得娶不起婆娘,因此自卑感极强。当听说有看门这种美差,他嘚瑟一下,很感激老石头,第一次发自内心叫他哥。看门狗就看门狗呗。瘦猴子当时顾不了乡下人瞧不起的职业,还是十分优胜地说,总比扒泥巴的强!
要知道,如今那山旮旯,十里不见人烟。年轻后生出外打工,在城里安家,扒土地的父母也跟着孩子到城里做事或者享福。瘦猴子是光棍,眼见同村人这样,打从内心羡慕,有时也妒火燃起。他一到日落西山,就在床上烙烧饼,压根儿睡不着。正想着老石头婆娘,越发睡不着。突然接到老石头的来电,惊奇不已。
这新玩意儿村主任送到他手上大半个月了,今夜才接到一个电话;而且听说在外混得不错的儿时同学,自己亲自给他起绰号石头的。反正每个月的电话费都是村里出。一个月快到了,也只接到这个电话。反正睡不着,免得烙烧饼,他便和石头哥家长里短,海阔天空,聊到鸡叫。
很快,他身份转换,由扶贫对象变为暂居市民。进城头几天,还真嘚瑟了几天。打从在公路段干起门卫来,他感觉没白活一世。外面的世界真他妈的叫世界,外面的女人真他妈的好看!
在城里待久了,门卫瘦猴子也忘记了老家。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逢年过节,他总想懒得回去,吃住在门卫室。可是,同事是个鳏夫,比他还年长几岁,也不心甘情愿地回乡下过春节。当然,门卫室也不是鳏夫老兄一个人的,瘦猴子也能当作家。一些大方之家,随手丢弃的垃圾中有许多乡下人见都没见到的好东西。瘦猴子趁人少,都捡起来分类处置。荷包也就慢慢胀起来,就像他那不安分的裤裆内物件,想入非非了。鳏夫告诉他,在某某处可以放松放松。他很去过几回。鼓胀的荷包很快瘪下来。
老石头每天起早贪黑地忙,好像永远也没钱。一副穷酸劳苦的样子。瘦猴子慢慢由感恩变得有点瞧不起他了。以后见面居然直呼老石头,再不叫哥了。
瘦猴子想到这里,眼眶有些湿润。混浊的已经干涩的眼眶怎么会这样呢?他也十分诧异。
反正一到心里有过不去的事,或者有十分感动的事。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就情不自禁这样。其实,眼里早就没有了眼泪,就像女人到了年纪不来潮。此刻,怎么了了?
瘦猴子翻拣着他和老石头的过去。老石头应该说,长得高大,说话中气十足,生性倔强,心地善良。他吃亏就吃亏在死要面子,死不求人。哼,茅厕里的石头!
都说,从小看到大。老石头真是这样。
老石头是他的绰号。家乡人根据每个人的长相或者性格或者与众不同的特点,常给人起绰号。时间长了,相互之间只知道绰号,而忘记了本名似的,亲切,自然。
老石头本性刘,名独木。他无兄无弟,无姐无妹。父母给他起名独木,意思独木成林。老石头也没辜负父母厚望。他娶妻生子,延续了刘家香火。而且他的妻子还是很能干和长得好看的。老石头能娶这好的媳妇,应该说感谢他的犟脾气。
我们读小学时,他的媳妇和我们一个班,坐在老石头前面。大队书记的公子坐在他媳妇右边。因为他媳妇的大是四类分子,常常遭到公子欺侮。有一次上课,公子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条毛毛虫塞进他媳妇白嫩的颈里。她又痒又怕,气不过将公子桌上的书扫向地下。上课老师看到后,责令她俩站起来,问怎么回事。公子恶人先告状,说她把他的书丢了。她正要辩解,正好每天例行公事路过他们班的校长,一见情景,不问青红皂白,就狠狠批评了她。
她当时委屈地放声大哭。老石头鼓起两个小石头似的腮,双拳紧握,站起来,对校长说,校长,你凭什么批评好人!我在后面,明明看到是他欺侮她的!
校长气急败坏,拍桌打椅,咆哮如雷:给我前面来,刘独木!
刘独木毫无畏惧,走到校长跟前。人还没站稳,冷不防就听到一记耳光打在自己脸上。顿时,他嘴角渗出一丝鲜红的血。他咬紧牙,恨恨地望着公牛发情后似的校长。
校长见他这副架势,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虚。可自己是一校之长,马上稳住神,对身边老师说,停课,开班务会。今天的事得有个说法,否则别怪我不念革命师生情!说完,气冲冲将教室木门呯的一关,走了。
一旁的老师早已吓得尿快出来了。一是怕辞退,回家起早摸黑修补大地球,二是怕打成四类分子女儿的保护伞。独木啊,独木!老师由怕生恨,无端地将怨恨和怒火发在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学生身上。当场开班会,要独木写检讨,当面向大队书记公子道歉。要全班同学对四类分子的女儿开展批斗。
独木站在讲台前,罚站,嘴角鲜红的血流进脏兮兮的单薄旧衣领上。秋阳透过木窗映照着他乌黑的脸庞。他咬紧牙,勾着头,无论老师同学如何责问,如何强加莫须有罪名,都一声不吭。老师、班长要他认错,他坚决不开口。
那个疯狂的岁月,真的太荒诞了!瘦猴子回想到这里,不想再重温已逝的无奈与荒诞。不过,让他温暖的是老石头因为英雄救美,后来成就了一桩大好姻缘。女同学因出身不好,嫁给了这位值得她托付终身的男同学。尽管那次不久,他们双双被学校开除,成为修补大地球的新生代。
瘦猴子想,老石头人长得一表人才的。怎么就是这样石头似的不开窍呢?
要说小学时代,年幼无知,情有可原。改革开放后,你做得一手好饭,在老家街头首先开起了小餐馆,老家第一个从山上搬到河边,带头成了村里万元户,也是风光无限的。村长叫你把他游手好闲的儿子带着一起干。你就是石头脑子。村长无奈儿子不成器,想你帮管教,哪会让你吃亏?每年村里公费招待几十万,这个你不清楚吗?在你餐馆吃的占一半。如果他儿子在你那做事,肯定百分之九十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想巴结村长的餐饮老板该多少?唉,你这石头啊!当初,我给你起这个混名,看来真是绝了!你却跟我说,好端端的一个集体无债务纠纷的村被这帮混蛋折腾得债务高筑。你不能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唉,你错失良机了啊,不久还被村长略施小计,让你餐馆开不下去了。不过,东边不亮西边亮,有艺走遍天下。你憋气背井离乡,凭一手好手艺,很快被H城公路段聘用,在食堂做伙夫。托老哥福,我也进城干起了门卫。瘦猴子美美地自我大笑了。但是,一想起老石头的笨倔,就恨铁不成钢似的浑身哆嗦,牙齿咬的吱吱响。
为此事,趁酒兴,两人不知面红耳赤过多少次。有一次居然动起手。
老石头先动手的。就是老石头儿子职校毕业,找老石头要进公路段。
大,我学土建专业,正好进公路段。您在段里做了二十来年的饭,应该跟头儿不错。
还没等儿子说完,老石头就当头一棒,吼道,你大能在食堂干几十年,就给领导添了不少麻烦。你大一个外乡人,盘泥巴的,眼前又快六十了。人家不嫌弃,就很照顾我了。你还想进公路段?公路段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别打歪主意。你老子把你养大,又资助你读书。往后的事你自个儿奔!
儿子也遗传了老子的脾气。一听就把门一甩,扬长而去。
瘦猴子记起那天老石头先动手的场景。老石头跟他边喝边聊,聊到小子两三年不回家过年,多少有些怨气。酒后吐真言。瘦猴子听后,奚落了他几句。老石头将酒杯砸向他。幸亏躲闪及时,只是酒洒在自己脸上和衣服上。
瘦猴子清晰记得,老石头突然伏在桌边抽泣起来。也许,他喝多了,也许觉得当时对儿子太过分了,也许老之已至,想念儿子……他见状,呆呆地望着老石头斑白的稀疏头发,心里五味杂陈。夜色深沉,万家灯火辉煌。他忽然感到夜的苍茫和陌生。
要说,瘦猴子能够从大山里走出来,成为边缘城里人,或者暂居城里人,还得感谢老石头。瘦猴子不只一次这样心生感激。是的,老石头尚在公路段食堂干,瘦猴子不止一次请他喝酒。过年回家也从亲友手上得些烟熏肉、土鸡蛋和油面什么的,少不了分一部分给老石头。自从老石头中风后,被公路段辞退,他们很少见面。这年头,彼此都不容易,各忙各的,又通讯方便。见与不见,不如不见。
老石头租住的房子离公路段十几站路。老石头退休后没有养老保险,村里倒每月按时打给他一卡通上百把元钱。过去一点积蓄,还是资助在外谋生的儿子媳妇一家了。退休后主要靠老婆在一家小区做卫生维持生计。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老石头跟老婆商量,把原来租住公路段附近小区的房子退掉,租住现在的三无小区这套房子,要节约一半租金。
说是三无小区,曾经是H城最早的小区,当时是富人和达官贵人才能住进的七层楼小高层。在H城拥有该小区的房子就是身份就是名片。时过境迁,后来居上。这座当初不可一世的小区如今沦落到一无业主委员会二无物业三无基层党支部的三无小区。原先的住户要么如同主人一样风光不再,要么易主多次。目前居住者多半是来城里打工的农民或者三陪小姐等。一段时间,政府大兴棚户区改造,当地政府也多次谋划改造,可是几个建筑商实地考察后都不了了之。当初小高层建筑太密,拆迁重建得不偿失。所以,年年起来搞老旧小区改造,就是没有这座小区的分。万事有得有失。正因为这座小区昨日黄花,租金便宜,因此老石头选中了它的价位。通过换租,可以改变生存状况。
瘦猴子当时完全赞同老石头的高见。他跟在老石头身后,帮老石头搬家。老石头歪歪扭扭地拉着从公路段借来的板车。板车上是他全部的家当。他开始要求拉车,老石头说,兄弟,你就觉得我不中了,是不是?你看我还身子骨硬朗着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尽管中风了,可比你那矮瘦的身子不差。说着,和气地笑了。瘦猴子为照顾他的情绪,就说,石头哥永远是哥!他跟在车后,使劲推,嘴里却说,我不管石头哥哈,我只跟你后面走走。万一要我换换,哥只管说。
不用不用。你跟着就行。中午我们还是喝一盅。
此时进入二九,寒风刀似的刮在他俩脸上、手上,但瘦猴子没感到冷,看着老石头歪歪扭扭的样子,眼眶却湿润了,便更加卖力推着。
十几站路,两人走了个把小时。到了三无小区门口,无人问津。他们按照房东的指引,将部分家具放在肩上,上楼。他租住顶楼,也就是七楼。楼梯道塞得满满的,上楼极费力。他扛着旧木板床,艰难地挤楼道。老石头背被子,走走,扶扶楼梯,歇歇。
深冬的天气,二人倒没感觉到冷,虽然楼道玻璃没有一块完整的。
家具简单,但瘦猴子上下几趟才搬上去,累得全身是汗。呀,这小高层才不小啊!如果老石头再有个三长两短,上下楼梯咋办?他左瞧瞧右看看。呀,楼梯灯也没安。晚上上下楼咋办?但看到房东还算和善,房间收拾得也挺干净。他不想让老石头扫兴。的确,老石头有种拎包入住的宾至如归之感。他沉醉于价廉物美之中,而忘记了高层隐藏的隐患。
老石头从旧公路段工作服口袋掏出烟,递给瘦猴子一支,说,这儿还真不错!所以说,看人看事,不能只看外表。
是这个理。他附和道,接过老石头的烟,掏出火机,给老石头点着,又给自己点着。二人吸着烟,权作小憩。
二人稍作休息,把新家布置安顿完毕,又上楼顶看看。这座小区过去属于城郊,而今位于新城中心,处于制高点。登上楼顶,能看到大半个城。老石头更加心满意足。老石头从小喜欢登高望远,自然又在瘦猴子面前炫耀一番:站的高,看的远。哈哈,哈……
瘦猴子说,好是好,就是……
他见老石头高兴,也就没说下去。但老石头耳朵不聋,忙问,就是个啥?
嘿嘿,没啥。楼顶的预制板虽说大部分破损,但当初建筑质量过硬,也不见有漏水迹象。他改口道。
二人边说边回到房间。
瘦猴子得知老石头走了的消息,是在这次之后的好几年。开始几年,他还常来老石头家拉拉家常。但每次来,很不乐意爬楼。都什么年代了,大包小包的往几层楼扛。他看到老石头老婆艰难地扛米提油什么的,就说,亏了你们啊,这高楼,往上扛。我每来一次空手爬就吃力。我公路段租住房只要一按数字,电梯就把我送到家门口,多轻松多快啊!
老石头婆娘说,这就是命吧。要是独木没中,我们也不会搬到这种鬼地方。大兄弟,实话说,我能跑能赶的不要紧。你石头哥想下一次楼真的不容易。二中后,半身不遂的,根本下不了楼。你晓得,他是坐不住的人。打从搬进顶楼,他望楼兴叹了。每天只好站在阳台看看风景,看完风景就发脾气。
疫情三年,我与老石头基本没走动。这次接到他婆娘电话,赶过来。到了小区门口,还不敢进门。小区改造一新,以为自己进错了门。但矮高层,老石头租住房朝向等没有从记忆中忘去,便斗胆直上七楼。门虚掩着,一推就开。房间凌乱不堪,骚臭难闻。老石头婆娘伏在尸体上干嚎,似乎没有泪水,没有悲伤。我站在她身后许久了,但她不知道我已经来了。
瘦猴子回忆说,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慢慢地,她转过身来,瞧了他一眼,起身一把拉住他的双手,然后双膝跪地,泪水夺眶而出——可怜的独木哥啊!不知么时走的,要不是天寒,早生疽了。我到儿子那才一个月,他就走了。那天,我说不去儿子那。对他说,你这是第二次中风,半身不遂了,要人照料。我们又请不起护工,还是我留在你身边吧。儿子的娃让他们管。这可怜人,听我这样说,就拿枕头砸自己的头。他犯病以来,生焦不过就随手拿东西砸自己。我每天出去做工前就要将他身边的东西拿远些,除了水杯和馒头、咸菜。
老石头婆娘边哭边说。瘦猴子才知道这几年来,老石头的生存不易。疾病,贫困,儿子生存维艰。老石头不得不强忍疾病的痛苦与带来的生活不便,赶老婆离开家门。老婆不得不忍痛去另外一个小区做清洁工,以维持他们的生活和必须用药之需。儿子自身难保,指望不上了,但也不能给他们增加负担。
老石头婆娘唠叨说,老石头身体稍微好些时也想下楼走走,帮她买点菜什么的,但他下一趟楼,比登天还难,几次跃跃欲试,下到六楼就不得不回去。此时,他多想有电梯。如果坐电梯多好!
瘦猴子知道老石头的想法,心生愧疚。当时搬进顶楼,他就觉得对老石头来说,缺少点啥。但看到老石头那份高兴劲儿,话到嘴边咽下去了。他看了一眼改造后的面貌一新的小区,又徒生感慨,唉,怎么不顺便安一部电梯呢?如果有电梯,或许老石头的死没有如此悲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