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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黄州
心在武昌

——夏建国《苏东坡:扁舟越大江》阅读散记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4-10-15

余国民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公元1080年至1084年,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曾躬耕东坡,世称“苏东坡”。

苏东坡具有多方面的成就,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出了巨大贡献。林语堂先生说过:“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苏东坡传·原序》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第1版)东坡文化发源于黄州,影响于武昌(今鄂州),辐射于大江南北。近年来,对于苏东坡的研究已由“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完全可以创立一门学问:苏学。夏建国先生的新著《苏东坡:扁舟越大江》(以下简称《苏东坡》),是一部用力用心用情之作,也是一部苏轼与武昌研究的扛鼎之作,具体记述了苏轼与武昌的情缘,突出了武昌对于形成东坡文化的特殊意义,相当于东坡文化研究的“鄂州卷”。

一.凸显亮点,视角独特

    宋元丰五年(1082年),苏东坡夜游赤壁,深情地写道:“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赤壁赋》)武昌的魅力何在?能够深深地吸引着见过大风大浪的苏东坡。

《苏东坡》中经过认真研究,认为:“苏东坡通过‘时复扁舟’武昌,十分幸运地见识了独特美妙的山水、厚重温情的人文,为他疗伤舔血、蛰伏蝶变提供了慰藉,也帮助他从‘寒饿’困顿、苦闷抑郁中走了出来,实现了‘黄州突围’。”诚哉斯言!

首先,武昌的山水滋润了苏东坡。苏东坡来黄州不久,渡江而来,初游西山,就表达了对武昌西山的仰慕之情。“连山蟠武昌,翠木蔚樊口。我来已百日,欲济空搔首。”(《游武昌寒溪西山寺》)一个多月后,陪弟弟苏辙再游西山,“千摇万兀到樊口,一箭放溜先凫鹥。层层草木暗西岭,浏浏霜雪鸣寒溪。”(《与子由同游寒溪西山》)抒发了“我今漂泊等鸿雁,江南江北无常栖”宦海浮沉的感慨。及至若干年后,老病还朝,还念念不忘“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书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烟江叠嶂图>》)山水清音,最宜修身养性。

其次,武昌的胜迹吸引了苏东坡。比如抔湖边有唐代诗人元结隐居时的遗迹退谷、抔尊,西山上有吴王台、试剑石、西山寺,山下有陶母庙、寒溪寺、解剑亭等等,可以尽情游览。与苏东坡联系最紧密的,要数被列为古武昌八景之一的“苏子遗亭”。苏东坡在《西山戏题武昌王居士》小序中写道:“予往在武昌,西山九曲亭上有题一句云:玄鸿横号黄槲岘。九曲亭即吴王岘山,一山皆槲叶,其旁即元结陂湖也,荷花极盛。因为对曰:皓鹤下浴红荷湖。坐客皆笑,同请赋此诗。”可知当初的九曲亭建立在吴王岘上。吴王岘在哪里?《水经注》上记载,吴王岘在樊口抔湖以上一里处。吴王孙权在武昌新造了一艘大舰“长安号”,试航时在樊口附近的大江中被飓风吹坏了,搁浅在那里,那地方叫败舶湾。吴王带领士兵返回武昌城时,在九曲岭上开凿了一条小路,人们把这里称为吴王岘,后来修建了岘山亭。亭废已久,苏东坡重修此亭,取此路“羊肠九曲”之义,名为“九曲亭”。几年后苏东坡奉调离别黄州,乘舟渡江,来到西山,徘徊岘上,留下了“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渡吴王岘”的诗句。据《寿昌乘·古迹》篇记载,大约南宋时,在灵泉寺以东不远的地方,郡守段震午易地重建。

再次,武昌的人情抚慰了苏东坡。据《苏东坡》记载,在武昌,帮助过苏东坡的人还真不少,比如鄂州知州朱寿昌、武昌县令江綖、杜沂父子、潘丙一家和王氏兄弟等。苏辙在《黄州陪子瞻游武昌西山》中写道:“县令知客来,行庖映修竹。黄鹅时新煮,白酒亦近熟。”记述了江綖对苏氏兄弟的真诚欢迎和热情款待。黄鹅,是指流行于西山南麓飞鹅岭一带的名菜烧黄鹅,其原料是当年饲养的尚未完全褪尽浅黄色绒毛的嫰鹅。苏东坡在《杂记》中写道:“樊口有潘生,善酿酒醇美。”潘生,即寄居樊口的潘丙。苏东坡不仅跟潘丙兄弟三人友好,还与潘丙的侄子潘大临成了忘年交。苏东坡多次渡江而来,饮潘生酒,食武昌鱼,诗酒自娱,谈笑风生。“尔后遂相往来。及今四周岁,相过殆百数,遂欲买田而老焉,然竟不遂。”(苏轼《赠别王文甫》)可见,最让苏东坡倾心相交的是流寓武昌车湖、“江南有蜀士”的王齐愈、王齐万兄弟。故旧乡情,岷峨雪浪,锦江春色,最终平复了自己被贬黄州的悲愤心情。直到“去黄移汝”,留别雪堂,苏东坡还写道:“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满庭芳“归去来兮”》),回首往事,饱含深情。

    正是“山幽绝,水清澈;酒醇美,人友好”,苏东坡有幸与武昌结缘,彼此互相影响。武昌助力苏东坡,同时协同黄州成就了苏东坡;苏东坡在武昌留下了浓墨重彩,占尽千古风流。

二.引证诗文,考据充实

翻开书页,引文丰赡,比比皆是,是《苏东坡》的又一特点。

从全书来看,引用苏东坡诗词最多,其次是书信、文赋。从具体章节来看,既有对大地名的考证,不厌其烦;也有对小细节的阐释,三言两语。

首先,对樊山历史的探究,便是大处着眼。樊山,又名西山、西岭、樊岭,苏东坡多次来游,反复吟咏,还专作《记樊山》一文,考证山名,叙述有关地名、逸事与遗迹。关于樊山山名之由来,有多种说法,苏东坡并未深究,以“不知孰是”一句轻轻带过。接着,由远及近,由上而下,分别介绍了芦洲、樊口、吴王岘、寒溪寺、即位坛、九曲亭、菩萨泉、陶母庙、圣母庙等。《苏东坡》以樊山及其流变讲到武昌厚重的历史,从古樊国到东鄂、樊楚、东吴,梳理出鄂州历史上四次立国的往事。文章又从某个地名生发出有关历史事件,增添了阅读的兴趣。比如,从“芦洲”引出春秋末期伍子胥逃楚奔吴的故事,并且以《史记·伍子胥列传》和《吴越春秋》的记述为证,令人信服。又从“吴王岘”,引出吴王孙权汛江试航、即位告天、樊山猎豹等故事,并且以《吴大帝告天文》《太平寰宇记》《水经注》为证,言之凿凿。又从“(樊山)有洞穴,土紫色,可以磨镜”,引出武昌冶剑铸镜的历史,并以苏东坡《武昌铜剑歌并叙》《次韵曹九章见赠》和陶弘景《古今刀剑录》所述内容相印证,使文章更具真实性。再如,在《武昌西山“三贤”》一节中,对唐代诗人元结隐耕退谷行事的考释,揭示出对苏轼本人躬耕黄州古城东坡的明显影响,回答了在《游武昌寒溪西山寺》中作出“尔来风流人,惟有漫郎叟”高评的原因。

其次,对一些词语的解释,又是小处入手。北宋宋祁有《酴醾 》诗:“来自蚕丛国,香传弱水神。析酲疑破鼻,并艳欲留春。”王淇有《春暮游小园》诗:“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贾宝玉在大观园题额时也写了一联:“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很多人不明白“酴醾”是一种什么样的花。苏东坡来黄州不久,蜀中故旧杜沂来访,在《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诗中就写道:“酴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苏东坡》中特地加一注释:“酴醾花,别名悬钩子蔷薇、山蔷薇。”原来此花既是武昌西山的特产,也是四川常见的花卉,这就读懂了杜沂赠送此花寄寓乡情的用意。苏东坡初游西山,便道:“买田吾已决,乳水况宜酒。”(《游武昌寒溪寺》)后在车湖,其弟苏辙认为此地足以作为兄长买田定居养老之所,写道:“买田信良计,蔬食期没齿。”(《将还江州,子瞻相送至刘郎洑王生家饮别》)老朋友陈慥也曾劝他在黄州附近买田,然而,苏东坡终究没有在武昌买田,究其实,不是不想买,而是不能买。苏东坡在《与陈季常九首(之六)》这封信中道出了原委:“然某所虑,又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饰,云擅去安置所而居于别路,传闻京师,非细事也。”《苏东坡》中对此话的解说,颇有道理。“居于别路”,用现在的话解释是,一江之隔,分为两省。那时的武昌为荆湖北路鄂州武昌县,苏东坡的谪居地则为淮南西路黄州黄冈县。如果未经皇帝恩准而过江买田安家,势必“跨路”,传到朝中“好事君子”那里,非闯大祸不可。

再次,对一些典故的阐发,分析透彻。比如“陶公柳”,本书中引用《武昌县志》上的记载,介绍了这一典故的来源,介绍了东晋开国元勋陶侃的行事,彰显了陶侃植柳爱民的精神。再如杜沂赠送给苏东坡的“诸葛笔”。本书中说道,史传诸葛一门早在东晋时代已在宣州(治所在今安徽宣城)制笔。诸葛笔“一枝酬十金,劲妙甲于当时”,几百年盛名不衰。据说大书法家王羲之、柳公权都曾亲自向诸葛氏写过《求笔帖》。唐宋时诸葛笔更是书法家求之不得的名笔。杜沂的父亲杜君懿善书且喜好藏笔,在宣州为官数年,用自己的俸禄买了不少诸葛笔收藏。为此,苏东坡回忆自己早年应举时,杜君懿曾送给两支笔以助考试的盛情,写下《书杜君懿藏诸葛笔》一文,表达对杜沂父子的感念之情。

以上这些文字,不仅丰富了本书的内容,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尤其是对凸显苏东坡吟咏武昌、热爱武昌的行为,刻画人物形象,表现其精神品格,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三.挖掘史料,内涵丰富

    作者在《后记》中说:“尽管本书相当于苏轼的《鄂州传》,但撰写时还是着意以点带面,让读者能通过本书,对苏东坡一生功业有比较完整的了解。”这好比史书一样,既可作苏东坡的“断代史”看待,也可作为苏东坡的纪传体“通史”看待。

其一,前后勾连,提供背景。比如第二章《饮“潘生酒” 食武昌鱼》,写苏东坡与潘生的交往。首先,用一节的篇幅,写苏氏兄弟最初“落帆武昌樊口”,是在十五年前护送父亲的灵柩,溯江而上,经过樊口眺望黄州的往事,交代了苏东坡与两座古城的不解之缘,同时引出苏东坡的父亲苏老泉(苏洵)的故事。书中交代了苏东坡对“樊口”地名的初步考证,与以后写作《记樊山》伏下一笔。此外,作为背景,书中还提到与樊口有关的两场大战,以凸显樊口作为军事重镇的地位。一是战国末期秦国灭楚的最后一战,秦王嬴政亲来樊口,祝贺灭楚大捷。明人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记载了此事,说:“楚王负刍被掳,秦王嬴政发驾,亲至樊口受俘,责负刍以杀君之罪,废为庶人。”二是赤壁之战前,刘备曾屯兵樊口。《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注引《江表传》载:“备从鲁肃计,进驻鄂县之樊口。”这里的樊口,指的是江湖连通时樊水出口处一片区域。樊口古镇,前后三迁。唐宋时期,在长江以南、樊水之东的抔湖垴下,形成了早期的樊口小镇,苏东坡渡江登岸,就在此处。明清时期,樊口古镇搬迁到薛家沟出口处(原造船厂)的西岸。民国十三年(1924年),吴兆麟奉湖北督军兼省长萧耀南之命修筑粑铺大堤,建起民信、民生二闸后,樊口古镇才搬迁到横坝上,逐步形成樊口街。樊口古镇,给苏氏兄弟留下了最初的印象。

其二,玉堂唱和,心系西山。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九月,在京城(今开封),苏东坡与邓圣求夜值玉堂(翰林院),偶话旧事,感慨万千,写了《武昌西山并叙》,请邓圣求同赋。苏诗中通过“春江”“官柳”“春酒”“野梅”“九曲岭”“吴王台”“解剑亭”等富有地域特色的意象,抒发了对武昌西山的怀念之情。果然,邓圣求被苏东坡诗中的激情所感染,当即写了《次子瞻<武昌西山>韵》,和诗一首:“武昌山水诚佳哉,当年五柳亲栽培。家家开门枕江水,春风照耀桃与梅。”邓圣求的和诗今已不全,只剩四句,仍可见出作者对武昌山水风物的赞美之情。两位饱学之士吟诗唱和,诚为诗坛盛事,吸引多人参与,一时和者达三十余人。《苏东坡》一书中收录的和诗就有10多首,作者有苏辙、刘攽、孔武仲、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等,还有南宋以后直至明、清追和的,如楼钥、陈杰、李东阳、祁隽藻等。当年,苏东坡被诸贤踊跃参与此次唱和活动深深感动,作《<西山>诗和者三十余人,再用前韵为谢》赋诗回应。事后,苏东坡将《武昌西山并叙》唱和、答谢诗三十余首,一并托付给到京城办事的潘丙的父亲潘革,请他转交给王齐愈,恳请王家兄弟,将“当今能文之士多在其间”(苏东坡致王齐愈书语)的墨迹摹刻于石,并镶嵌于西山寒溪石壁之间,以流传后世。

其三,兄弟情深,长留佳话。清人张鹏翮撰其三苏祠联曰:“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上联言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均为填词名家,下联“四大家”是韩、柳、欧、苏四家,其中苏家包括“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据《苏东坡年表》记载,宋嘉佑元年(1056年),苏家兄弟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进京赶考,五月到京,九月参加礼部举人考试,兄弟皆中。次年正月,苏家兄弟同登进士,苏东坡名列第二,父子三人名震京师。治平三年(1066年),苏洵卒于京师,苏家兄弟扶柩船溯江归蜀,途中在武昌樊口落帆歇息,同游西山,寻访孙权遗迹。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怀念弟弟。元丰三年(1080年)五月底,苏辙护送兄长家眷前来黄州。六月初,苏家兄弟同游西山,后送弟至车湖刘郎洑作别。其后两年,苏东坡牵头重建九曲亭告成,苏辙作《武昌九曲亭记》。在苏辙看来,苏东坡之所以扩建九曲亭,适意武昌,“有乐于是”,是因为武昌独特的山水、厚重的文化、美好的人情吸引了他,感动了他,使他将一颗爱心留在了武昌,真可谓“知兄莫若弟”。元丰六年(1083年),与苏东坡同时谪居黄州的张梦得在居所附近修建一亭,苏东坡名之为“快哉亭”,作《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结句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辙应邀作《黄州快哉亭记》,叙写武昌风物,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绍圣元年(1094年),朝廷恢复新法,苏家兄弟及门生相继遭贬,兄贬惠州,弟谪守汝州。两年后,被贬海南儋州,弟贬雷州,兄弟二人相遇于滕州,同行至雷州。《苏东坡》援引《宋史·苏辙传》的记载:“(苏)辄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回顾苏家兄弟的人生经历和功业成就,特别是苏家兄弟在武昌的行事,可知这一评价的精准。

    2022年6月8日,习近平总书记考察四川眉山三苏祠,深有感触地说:“一滴水可以见太阳,一个三苏祠可以看出我们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我们说要坚定文化自信,中国有‘三苏’,这就是一个重要例证。”《苏东坡:扁舟越大江》正是这样,挖掘出东坡文化“鄂州卷”的精髓,让我们对于中华文化更加坚定了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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