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十岁时,在家乡的小河里,发生了一件惊动全村的溺水事故,作为主角的我,却死而复生。对于这次事故发生的缘由,一辈子求神拜佛、疑神疑鬼的母亲左思右想,最后得出结论,那年春节,我不该去姑姑家过年的,因为那样的话,便把魂丢在了外面。第二个缘由,是我姐平时不该咒我“要死的”,咒得多了,便一语成谶。
那年,我刚刚自学了游泳,于是整个夏天都泡在了屋侧的小河里。殊不知,游泳也和唱歌、绘画一样,是需要天赋的。在河边生河边长的孩子,几乎没有不会游泳的,可偏偏父亲不会。别的孩子有父亲手把手教,可我没有,加之身体羸弱,直到十来岁,我才勉強能沿着河岸扑腾十来米远。而且,我自创的这种游泳方法特别耗体力,动静很大,效果很差。出事那天,为了捞一根竹竿,我忘情的游啊游啊,不知不觉顺着湍急的河水来到了河中心,当我猛然想起应该返回时,已经体力不支了。呛了几口水之后,我便人事不省了。那时正值双抢农忙季节,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大多去了田里。也许是我昏迷之前朝岸上陌生的路人喊了几声“救命”的缘故吧,很快,留守在村里的一些乡邻得知了消息。冥冥之中天意使然,那天,我居然没有像秤砣一样沉到河底。当大家发现我时,只见浩浩汤汤的河中央有一条鼓鼓囊囊的黄色裤头顺流而下,头和脚都已淹没在水中。这可把大家吓坏了,都以为我没得救了。
那是一条横贯家乡的小河,人称“九十里长港”。它一头连着长江,一头连着湖北第二大湖梁子湖。当时正值汛期,适逢梁子湖开闸放水,水势汹涌。闻讯赶回的母亲在岸上披头跺足,呼天抢地。父老乡邻个个奔走呼号。维的爹(在我的家乡鄂东南,是把祖父叫做“爹”的)那时年事已高,不会游泳的他,冲回家里拽了一根长竹篙出来。在岸上够不着,他便下到河里,蹚着没膝的河水,可仍然够不着。村里的细桥按辈份算是我的晚辈,他那时正值壮年,不过他的身体并不壮。刚从田里回来,一身疲惫的他顾不上脱衣,便着急忙慌地冲下码头,扑进了湍急的河水。我的本家叔叔金龙细爷父亲的堂弟是个宗族观念极强的人,对本族的晚辈呵护有加,在他眼里,没出五服的我不是他的侄儿,而俨然是他自己的儿子。他闻讯赶来,也来不及脱衣,便一跃而下。在一老一少齐心戮力的顶托拖拽之下,终于将全身卡白、软如棉条、肚皮浑圆、呼吸停止、双目紧闭的我救上岸来。面对毫无生命体征的我,众人七嘴八舌,绝不放过一丝一毫抢救的可能。我家屋后的姣英姐,虽然我把她叫做“姐”,其时已值不惑之年。她平素虽与我的母亲有隙,但这分分秒秒,她早把往日的恩恩怨怨抛至九宵云外了。她毫不犹豫便从家里搬出一口大铁锅反扣于地,众人七手八脚将我俯身放在锅底上,挤压圆圆的肚皮,以排出呛了满肚子的河水。这一刻,我已不仅仅是父母的儿子,也不仅仅是细爷的儿子,而是全村乡邻的儿子了。那年,那河边的人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再说, 在我尚未苏醒的时候,那位把我刚刚从河里捞起来的细桥,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三里地外的公社小学,去给在学校食堂做饭我的父亲报信。当他赶到学校时,其实我已被人救醒,但那个年代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他哪里知情呢?他只是如实告诉我的父亲,我刚被打捞上来,已不省人事。闻此“噩耗”,四十多岁才老来得子的父亲如五雷轰顶。他恨不得一步跨回去!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活儿子!他有很多急救的办法,他多怕乡邻们不知道这些法子啊!他多想两肋插上翅膀,双脚安上风火轮,化天涯为咫尺,可是,他的脚突然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动了!从学校到家不过三里地的距离,却好似千里万里。一路上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已经年过半百的老父亲不知摔了多少跤。最后,我可怜的父亲是被带信的细桥连拖带拽搀扶回家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大队卫生所的病床上,父亲特意破例给我买来我最爱吃的云片糕,他用他皲裂的大手一片一片地喂到我的嘴里。然后,一辈子木讷寡言的父亲,附在他娇儿的耳畔,说了一句让儿子铭记一辈子的话。
他说,在从学校赶回家的途中,他已经想好了,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他会一头跳进河里去!
时光荏苒,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故事里的维的爹,金龙细爷,姣英姐和我的父亲俱已作古。可是,那年、那人、那河,仍历历在目,而可怜的父亲那句掷地有声的话,仍在耳畔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