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耕牛结缘不浅呀!青少年时期,从七岁多开始放牛,恐怕与牛朝夕相处、休戚与共不少于七八个春夏和秋冬。
有一天清早,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我骑着放饱了肚子的牛回家,准备将牛交给牛把式去盘田,正过门口港一座石桥时,牛右后蹄不小心踩塌,陷进了石窟里,经猛力拔起,脚管子便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我立马跳下牛背,双手抱着牛头,用自己稚嫩的脸紧贴在牛的面颊上,伤心的流着眼泪对牛啜泣:“对不起,我不该骑在你背上过桥呀!”
殊不知,牛是因为劳役过度,体力不支而导致的!
那年头,农事紧,农活忙,牛尽管受这大的伤,也没谁跟牛批个“病休”条子,让牛歇几天。
两三天后,牛蹄因长时间浸泡在泥水里,伤口感染,发炎溃烂了,叫人惨不忍睹。
我心疼,毅然决然地跑去找生产队长帮牛请了几天病假,旋即,快步如飞地赶到公社兽医站去买回几包消炎粉,亲手用棉球蘸着清水将牛蹄洗净,用一块纱布将创口包扎好。
可怜的牛啊,那年我才十岁!
牛耕是古老的农耕方式,其文明沿袭至今,历史悠久。二十世纪中叶,我国农业生产仍靠牛耕为主力。一头耕牛和田地有机结合,可敌二十到三十个劳动力,从某种意义讲,耕牛大大解决了一个农业大国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在农业生产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几亿人的温饱问题,牠扛了大梁,挑了重担,功不可没。所以,伟大领袖在《毛泽东选集》中对耕牛作了著名论断:“耕牛是农民的宝贝!”充分说明了耕牛的极其金贵。
记得当年,我们生产队里饲养了十几头耕牛,承担几百亩田地的耕作任务。我们老家把公水牛叫水牯,母水牛叫水沙。叫黄牛也是如此:黄牯,黄沙。按照特性分工,水牛耕水田,黄牛耕旱地、碾禾场。一般情况下,一个生产队只留一头公牛做种,其余都阉割掉,免得公牛多了相互触角打架。
耕牛属生产队集体财产,往往被分配到有责任心的人家去放养,每日补贴养户固定工分七到十个。如果哪家没喂好牛,就会遭到社员谴责,被队长剥夺放养权。这是没价钱可讲的。
牛性本敦厚、温顺、善良,通人性。你只要把牠鼻子一牵,牠就自动把角朝下一侧斜,让你的脚踏好,把你稳稳当当地举到牠的背上,让你骑。动作规范,屡试不爽。
每到深冬朔寒季节,如何使耕牛安全过冬,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特别是对老弱耕牛,更要精心照料好,否则来年的役力不够,庄稼就难得种下去。
冬天单靠喂食干枯稻草是绝对不行的,必须“进补”:我便在土灶锅里煮熟谷物十来斤,捏成爆谷团子,一个一个地喂到牛的口里,每天一次,坚持一两个月。
牛栏内垫的是谷草,可以保温保暖,更重要的是要保持干燥清洁。每天将牛牵出牛栏拉粪拉尿是常规动作。有的主人性急,见牛一时拉不出来,就将牛赶到水田里破冰“罚站”,刺激牠拉出。伤心的牛,寒冷刺骨,筛河之颤。这样不爱惜牛的事,打死我不会做。我总是将一大块蓑衣盖在牛背上,让牛在田塍上行走几圈,活动活动,让牠自动拉出。俗话说,畜与人同,应该将牛心比已心呀!
天晴了,我们放牛伢结伴骑在牛背上,将牛环游田塍地垴拉练透气。十几头牛连成雁阵,像马队一样,蔚为壮观,为万物萧疏的冬季增添了一道景观,牛得到了透气暖身运动,我们自己平添了几分乐趣与爽朗。
春天来了,绿草遍地,牛会贪婪地啃食嫩草。这个时候,要特别预防“青草胀”,胀死牛。有一次,我趁人不防,让牛偷食了生产队种下的、当作早稻有机肥用的红花草,这种草极易让牛发“青草胀”。果然,牛在大快朵颐之后,过量了,站立不稳, 呻吟不安,呼吸困难。我心如火燎,急促报告队长,队长火速召集几个壮汉前来施救。他们有的将一根木棍横在牛的上下牙齿中间,便于排气;有的牵着牛鼻打转子,消食消气;有的手上拿着一把干齐稻草,不停地拍打牛的腹部。
通过这些组合拳的使用,牛终于救活了。我高兴得眼泪涮涮地往下流。要不然,牛胀死了,我心里愧疚啊!
对牛的情愫越浓稠,就越把牛当作家庭成员一般亲密相处。我最深恶痛绝的是别人虐牛。农忙季节,牛把式为了抢任务,总爱延长牛的劳役时间。遇到超时,我就胡揽蛮缠地凑到田边,催促牛把式按时放工。尽管时常跟他们吵嘴,但我也是扎手的刺头,须臾不让,他们对我也只能“干瞪眼”。有时,我干脆卷起裤腿,下田抢回牛绳,放下牛轭,把牛强行牵走。
有一次,忽听一阵同鼓声,回头一看,是一个牛把式嫌牛耕田走慢了,正在咬牙切齿地抽牛,一鞭接着一鞭。
他是个老牛把式,用的牛鞭子很别致:麻绳一端系在竹棍上,中间打几个死结砣,用桐油油得锃亮,十分结实耐用,杪子还系一枚铁螺丝,抽起牛来就是同鼓声。那人一鞭一鞭地抽,抽得牛四脚直跳,头角直摇,累死累活的牛,不一会被抽得仰躺在水田中,气喘吁吁。见状,我恨不得把鞭子接过来将他毒抽一顿,以解心头之恨,然而人小力薄,只能投去仇视的目光,嘀咕:你这狠心,来生会变牛!
我心存芥蒂四十多年。一天,我回湾里见这个虐牛人阴恹恹地坐在土砖屋檐下,死相尽显,我便问发小:“他病这么重,怎么不去治疗?”发小答道:“他没钱诊呀!”我回想起当年他虐牛的英雄气概,气从中来。本不想料他,但作为我是民政局长,职业病使然,立即安排人把他送到镇医院治疗,并叮嘱:不治好不回家,我来兜底。
如今他活到八十了,让我不由自主地暗自警示:你来生再也不要虐牛了呀!
我对“杀牛的来生变牛”这句话颇为推崇。这是句梵语,道的是因果报应定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听湾里人说,我大爹(我们方言管爷爷喊爹),小时候跟地主家放了一头水牯,这牛很离奇古怪,只认我大爹一人,没他在场的时候,任何人不能拢身,否则触角侍候。
东家对这头牛恨之入骨,意欲把牠宰掉。可是苦于不好下手,于是,他们把我大爹找来,叫他牵好牛鼻子,摸摸牠的头,拍拍牠的肩,然后让几个劳力把绳子系在四只脚上,齐喊一二三,一比起,拉着绳子把牛放倒,捆住,杀了。
然后呢!我大爹到了我这一代就无后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