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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药记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作者: 余成喜      发布时间: 2024-12-17

小时候,我是家里的娇娇儿。我的祖父膝下无子,我的父亲是从外地“过继”过来顶门立户的。在我出生前,我的前面还有个哥哥。不幸的是,哥哥长到三岁时就夭折了。到有我的时候,我们家就像从天上掉了个星星,宝贝得不得了。然而那个时候,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吃饭穿衣都十分困难,父母和奶奶对我也只能在心里“宝贝”,没有能力对我娇生惯养。

很小我就要帮助家里干一些自己力能所及的活儿。先是放牛,捡猪粪,到了年龄稍大一点的时候,我还得下湖挖藕捡藕带。干活中如果我偷懒了,或者没有成绩,那么父母该打的必打,该骂的必骂。所以从小我就养成了二个最基本的素质,一是做事认真负责,从不偷懒耍滑;二是责任感极强,凡事总好追求完美。

这是1959年夏天,在我暑假中所经历的一件事情。当时我正在读小学五年级,只有十二岁。

我父亲从1958年开始,一向体弱的他得了一种病:小便疼痛,屙尿十分困难。长大后我才知道,这种病叫尿道结石,虽然很折磨人,其实治疗并不困难。但在那个时代这可是了不得的大病,治疗起来却困难重重。农村里没有医院,一个乡镇里最多也只有一个卫生所,缺医少药,条件极为简陋,根本就治不了这种病。我家在汀祖镇,远离县城几十里,其交通闭塞又不通汽车,村民到县城看病只能步行。活跃在农村的只是些土“郎中”,这些“郎中”大都没有经过正规学校的教育。他们给人看病,治好了也就治好了,治死了也就治死了,事后决没有人去追责问责。

我父亲的病也只能找这些“郎中”治疗,治了二年,病也不见好转。父辛经常痛得在床上打滚,看得我常常眼泪直流。我常想:要是我能顶替一下父亲痛苦一回该有多好。

这年盛夏里的某一天,一个“郎中”来到我的家。他开了三付药,将药方交给了我们。父亲将信将疑,可我却是完全相信了,心里念叨,这回父亲的病就可以治好了,可要脱离苦海了。

那时,我们这里的人抓药一般都到陈家桥去,距离我们家大概有十几里的路程。我是家中的长子,虽然只有十二岁,但这次给父亲抓药的任务也只有我才能完成。弟弟妹妹年龄小,母亲又是“三寸金莲”,平时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

第二天一大早,当东方的鱼肚白刚一露出来,母亲便给我“热”了一碗“细米糊”,这是她头天晚上为我准备的。我吃完细米糊子之后,便怀揣着药方,拿着母亲给我的三块钱就出发了。

到陈家桥的路很不好走。村镇之间的交通都是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的。我路径不熟,走了不少弯路,到达陈家桥时居然花了将近三个小时。

虽然很饿,我用口水回应了从街上餐馆里飘出来的香味。我的任务是抓药。于是我从这家药店跑到那家药店,结果总缺药方中的二味药。药方配不齐,这个药方就作废了,药方作废了,我父亲的病就好不了。

“程潮铁矿还有一家药店,你可以到那里去看看”。见我一脸着急,药店的人告诉我。

陈家桥到程潮还有七八里路。当那人的话音刚落,我便急冲冲地赶往程潮,结果在程潮也没有抓到这二味中药。

现在只有到县城抓药一条路了。县城地方大,药店多,药品的种类也可能会多。但县城在哪里呢?这么远的路该怎么走?如果现在去县城这时间还来得及呢?我站在程潮这家药店的门口,内心无比纠结。

穷人家的孩子缺的只是金钱,而决不是孝心和意志。一想到父亲在病中的那个痛苦模样,我的心都碎了。今天我必须要抓到药!于是我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去县城之路。

那个年代的人普遍都肯帮忙,社会上也没有人贩子。别人告诉我,“你可先抄近走铁路,铁路直而且平坦。过了广山火车站后,在七里界那里再下铁路走公路。这样走,到县城的路就会近好多。”我按照别人指点的走,沿途又不“耻”问路。几个小时后,我终于走到了县城。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以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的鄂城县城还只有一条街,这条街道不是很宽但很长,商店也很多。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总之,这里的繁华远非陈家桥可比。我没有心情去欣赏街上的景物,心急如焚,在街上连走带跑,两眼在不停地搜索着药店。我见一家药店进一家,结果,一次次失望。我跑遍了这条街上所有的药店,始终还是抓不到药方里的这二味中药。最后药店里的人告诉我,你药方里的这二味药即使在武汉,恐怕也很难买到。

这时天上的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我不由得着急起来。都这么晚了,我该怎么回家呢?早知道在县城里也抓不到药,那我就不来了。我有点后悔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今天必须得回去!

家里的人只知道我到陈家桥抓药,却不知道我已经在县城了。今晚如果回不去,家里人肯定会以为我出事了。

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回去呢?到程潮的班车一天只有上午下午各一趟。时间晚了,已经错过了搭班车的时间了。正当我急得直跳脚的时候,我忽然瞥见广场上还停着一辆汽车。我连忙跑到汽车跟前,发现这辆车是程潮铁矿拉菜的汽车。我心里一阵欢喜,连忙跑上前恳求司机捎带我一程。谁知道司机却拒绝了,说是汽车已经装满了蔬菜不能再带人了。

我一下子就急了,这辆车可是我今天回家的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啊。于是我急得哭了,什么也不顾了,我紧紧地抓住车帮不放。那年虽然我有12岁,但由于长年半饥不饱,营养不良,所以人长得十分瘦小。也许是这瘦小的身体让司机动了恻隐之心,当然也许是司机最终掰不开我紧抓车帮的手指,最后他勉强让我挤进了他的驾驶室。

好不容易我回到了程潮,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夏天白天的时间长黑得晚,这时西边的太阳还有最后的半边脸。

回家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现在我该从哪条路回家呢?经过比较,我选择了走白龙水库这条路。这条路我以往走过一次,路很直,晚上走起来不至于弄错。为了今晚能够赶回家去,我忘记一切,将自己身体上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我紧走慢走,当我走到白龙水库旁边时,还是没能留住太阳。

这时四周黑黝黝的,不一会儿天空便伸手不见五指了。突然,一种无形的恐怖笼罩了我的全身。乡村文化中传播的鬼怪故事不断地袭扰着我,顿时我紧张得汗流浃背再也不敢往前走了。这可怎么办?今晚是露宿田野,还是到附近人家“借宿”?

这里是一个山谷,两边都是一些不小的山头,山上很可能有野兽。野外露宿太不安全了,我不敢。看来,唯一的选择只有进村“借宿”了。我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有户人家还亮着灯,那可能有一个村庄(第二天才知道这个村子姓赵,很小,只十多户人家)。

我走进村子,庆幸的是村子里没有狗叫。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关门了,只有一户人家的大门还没有关。这家堂屋的中间坐着一位60多岁的老者和一位中年人。他们正在聊天。我壮着胆子试着站在他家的大门口。当我说明了来意之后,那位老者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真有意思,这么小的孩子还知道来“借宿”!这孩子将来有用!他们很爽快的答应了我的请求,这时我激动得差点瘫软在地。

一位中年妇女从里屋走了出来,问我吃饭了没有?从早晨的一碗“细米糊”到现在,十几个小时我是没有喝过一滴水,吃过一口饭,哪能不饿?但那时候的粮食是多么金贵!饿,我也不能说啊。

然而,过了一会儿,那位中年妇女便从厨房里给我端来了一碗“玉米糊”。这碗“玉米糊”可真是救命糊啊!时至今日,当年我吃“糊子”的那种惨相还历历在目。

晚上,我睡在他家给我提供的“花明床”上。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还真是不懂事。睡在他家的床上,我居然还耽心口袋里的那三块钱。为了保护它不被丢失,上床后我竟然俯着睡,用我那小小的身躯死死地压住它。

当我在陌生村庄“借宿”时,我家里却天翻地覆。我的祖母哭了一个睌上,我的母亲不停地自责,后悔当时让我出去抓药。我的父亲唉声叹气,抽了一个晚上的香烟。我们村庄是个小村庄,很快大家便知道了这件事。全村人无一例外地都认为我这次凶多吉少。当我第二天出现在家门口时,可想而知全家人是多么喜极而泣。

如今,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65年。几十年来,我对赵村那一家人的救命之恩没齿不忘,也觉得当年不顾一切为走几个小时路到县城给父亲买药都很正常,多少年来我从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事。可当我进入垂暮之年,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看见我的儿孙辈生活在蜜罐里娇滴滴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我小时候的这段经历。

这时除了产生一种无比自豪的感觉外,另一种无形的隐忧也油然而生:如果他们今天也遇到我当年的那种处境,他们能否也像我一样,不怕艰难困苦不屈不挠地追求生存呢?

当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当今社会,物质丰富,孩子们想过苦日子都不行。但是,生活越幸福,中华民族赖以生存的那种传统美德不能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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