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怪人原来叫苟敦台。他觉得“苟”字叫起来难听,便到派出所去,改成了个“尚”字。改了以后,听是好听了,但却给了爱说笑的村人们一个机会,他们根据谐音,叫怪人“上灯台”。 一次,尚敦台从稻场旁边经过,一群泥猴马上一起唱: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尚敦台逮住打头的,说,看老子不揍死你!说完,高高地举起右手,使劲地朝他的屁股打去。结果,手掌只在屁股上轻轻的挨了一下,跟拍灰差不多。怪人特别爱小孩,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他们带来一点伤害。泥猴们都知道这一点,即使看到尚抖狠,也不跑不躲。拍拍屁股,让身上的泥巴少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怪人是位男士,今年七十有三。退休前,是市委宣传部部务委员兼办公室主任。
怪人的怪有着悠久的历史。五岁那年,在小饭桌旁,他先指着妈妈,后指着爸爸,说,我以后叫你叫大,叫你叫二。爸爸说,我们这里,叫爸爸叫大,叫妈妈叫二。你这样叫,不是弄颠倒了吗?
我就要这样叫。
为什么呢?
她包你都包得下去,年纪也比你大,应该叫大。你又瘦又小,岁数也比她小,只能叫二。
有道理。爸爸妈妈都笑了。
可是,村人们却没有笑。
二牛哥说:前面拉屎,后面拉尿,搞反了。
锦堂叔说:这不合规矩。
仲明爹忍不住开腔:这既不合规矩,又合规矩。慈禧是个女的,大臣们不是叫她“老佛爷”吗?国母也是位女士,伟人还称她为“先生”呢。
仲明爹是晚清秀才,学富五车。他说合规矩,自然就是合规矩的了。
既然合规矩,村里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了。怪人的“大”和“二”,也就顺顺畅畅地叫了下来。
没有想到的是,怪人对娘老子的称谓,在湾子里产生了连锁反应。村人们对爸妈的称呼,特别是对爸爸的称呼,不断创新。有的叫叔,有的叫伯,有的叫二爷。这些叫法,或多或少地跟被叫的人的一些情况相吻合。
本来生活单调的乡村,因为这些称谓的出现,竟变得丰富了一些。对此,怪人功不可没。
2
农历腊月十八,二牛哥结婚了。新娘姓邓,叫邓玉珍,是邓家畈的畈花,皮肤嫩得估计可以掐岀水来!
怪人已经十七岁了。他岀了五角钱,跟一班村人一起,为两位新人“送号”(送礼品并为新郎取号。实际上,号都岀自仲明爹之口)。
他们提(捧)着开水瓶、脸盆、茶杯等,浩浩荡荡地开往二牛哥家。
二牛哥在堂屋里摆了两桌酒,招待他们。
怪人跟锦堂叔三苕哥等人一个桌子。锦堂叔十分兴奋,讲起了农村吃酒的一些礼节:
酒席分一二三四席,还有上横头下横头。不同身份的客人,坐不同的席。弄错了,少数理解,多数会怪。从此以后竖路(不来往了)的,不在少数。
三苕哥接了句:桌子缝跟山头墙线平行。
是的。锦堂叔对三苕哥的说法作了肯定。然后,接着传授:
摆菜也有讲究。比如说,四个碗,摆两列,一列两个。五个碗,摆三列,中间一个,两边各两个。六个碗,摆两列,一列三个。
上菜有上菜的规矩。总起来说,最好的菜,要放在最尊贵的客人面前。就是一般的菜,也要考虑到贵客。比如烧全鱼,应该是鱼肚子朝他。要是鱼尾或鱼头朝他,人家就不高兴了。吃完了的菜碗,还要放在桌子上,不能拿下来。
尚敦台忍不住插嘴:吃完了的菜碗,应该拿下来。不然,新上的菜,往哪里放?
摞着放。
那很容易搞泼。
正在这时,跑堂的端来一碗滑鱼块,并将它放在两只空碗碗沿上。谁知太重,两只空碗被压翻了,滑鱼块泼得到处都是。
尚敦台把滑鱼碗端到一边,把下面的两只空碗拿出来,再把滑鱼碗放下去。
锦堂叔连忙站起来,将三个碗恢复原状。
尚敦台不服黑杆子秤,他把他自己刚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
锦堂叔的脸拉得有一丈二尺长,两只手也作好了亮相的准备。
关键时刻,两位新人来到酒桌旁。二牛哥头发梳得顺顺的,上身穿一件蓝卡其中山服,象个公社干部。二牛嫂头上戴一朵粉红绢花,上身穿一件紧身大红缎面袄,下身穿一条葱绿布裤,活脱脱一朵盛开的玫瑰,要几迷人,有几迷人!
我们来敬个酒,多谢大家!二牛哥说完,一仰脖子,一杯酒下了肚。二牛嫂象征性地抿了抿,然后,张开樱桃小口,用手做扇子,不停地扇着嘴巴。
新郎新娘要到另一桌敬酒。临离开时,新娘的目光,在尚敦台的身上,至少停留了五秒钟。
入夜,绫罗帐内,一对新人窃窃私语。
二牛嫂向二牛哥打听尚敦台的情况。
二牛哥说,他不光是湾里长得最得人疼(长得最好最招人喜欢)的伢,同时,还是湾里第一个从重点中学毕业的初中生。聪明,贤孝。就是有个毛病,爱钻牛角尖,爱认死理。晚上喝酒的时候,差一点就跟锦堂叔干起来了。
我就喜欢他这一点。经你一说,我更喜欢他了。
你想喜欢就去喜欢,我现在只喜欢你。二牛说完,一下子把如花似玉的新娘紧紧地抱在怀里。新娘用力推开新郎:看你这个没岀息的样子!我这往后几十年,都是你的,你急个么事?我还有话没说呢。
什么话?快说。
我想跟敦台做媒。
哪里的女伢?
我表妹。
要得。
你明天把敦台叫到屋里来,我要跟他谈谈。
得令。
次日收工后,二牛哥把敦台叫到了家里。
二牛嫂开门见山,说了她的想法。末了加了句:好多人都说我好看,但跟我表妹比,她是只凤凰,我是只野山鸡。
几天以后,经大、二同意,尚敦台跟着二牛哥二牛嫂,来到二牛嫂娘家,见到了在梦中想象过多次的凤凰——二牛嫂表妹,大名李惠芝。
虽初次见面,但尚、李二人,却有说不完的话。日已西斜,二牛嫂来到二人面前,说马上天黑了,我们赶快回去。不然,要走夜路了。
李惠芝把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其实是送尚敦台,二牛哥二牛嫂都明白,但就是不说破)。最后在二牛嫂催促下,她不得不转身回去。
尚敦台回望了不下十次。
二牛嫂很高兴。她没有想到,第一次当媒人,就当得这么顺趟。看来,以后的日子,都会是很顺趟的!
3
一九七一年夏,尚敦台所在的临江县前进公社胜利大队,在大队部院内,用红砖水泥石灰做了两个大牌子。左边一个,画上了伟人象。右边一个,画上了副统帅象。去去来来的人数不胜数,但没有一个说点什么。
可怪人就不一样。九月十日,他去大队机务队轧米,看到了副统帅象,他禁不住说了句“一边阴脸,一边阳脸”。
事有凑巧,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万福来来胜利公干,听到了他所说的话。
万怒不可遏,立即叫来老支书和民兵连长,叫他们把尚敦台捆起来,送到公社去。
老支书说,这伢是我们大队的人,又是在大队部发生的事,今天这个事,你就不要管了,就交给我们处理吧。
副主任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你别耍滑头!你无非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大的事,你都想化了,你这个支书,还想不想当?
民兵连长很会来事,他立即叫来几个基干民兵,把怪人捆成个肉粽子,抬上一辆手扶,“突突突”地送到了公社,被扔在一间曾关过学校里的反动学术权威的屋子里。
万副主任亲自审讯。他问尚敦台,哪来这么大的仇恨?背后是谁指使?
尚敦台说,我只是就画论画,别的一概不存在。
说的轻巧,就画论画!要不了多长时间,副统帅就是统帅了,你犯的是杀头的罪!
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你要是坦白交代,估计杀不了头。
我就是就画论画。
副主任转过身,把门一摔,结束了第一次审讯。
李惠芝知道了这事。她拿了两个老面馍,还到自留地里摘了个瓜,火急火燎地往公社赶。
她找到万福来,问为什么要把尚敦台关起来。
万说这家伙犯的是重罪,听哪个当主任,都会把他关起来。
李惠芝说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就不能放他一马吗?
放他一马?可以呀。不过,这需要你的配合。
怎样配合?
你让我看看你的心,看看你的心里,还有没有他?说完,一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几乎挨着李惠芝的瓜子脸,长满汗毛的左手,往李高高耸起的胸脯伸去。
李惠芝伸出右手,使劲击打万的左手。然后,猛地把对方往后一推。万福来摔在了地下,后脑勺碰到了墙上。
万福来用手撑着爬起来,对着李惠芝,恶狠狠地说,你个不识抬举的臭婊子!老子马上把你关起来,明天就开你的斗争会。
次日上午,万福来主持召开斗争大会。李惠芝又粗又长又黑的两条辫子被剪掉了,头发被弄得象狗啃的一样。俊俏的脸上,被抹上烟灰。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辱骂副统帅的同党”几个黑色大字。几只麻雀从土台上飞过,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是在为无辜的女子鸣冤叫屈。
尚敦台知道了这一切,他恨万福来,同时又恨自己。如果不是多那句嘴,如果顺从了姓万的,惠芝决不会受这样的摧残。他让守门的把万福来叫来,说你拿纸笔来,我来写你想要的东西。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把李惠芝放回去。万福来说,这就对了。你写的东西一交给我,我就马上放李惠芝。
中午吃饭时,炊事员指了指饭碗,说你要把饭吃完,别浪费了。
尚敦台躲过看守,从碗底扒出一张纸条,上面是李惠芝写的:你要是认了,我马上去死!
尚敦台把写了一半的东西撕了个粉碎。
世事难料。尚敦台一案,竟然出现了转机。
九月十三日,也就是他被抓三天以后,副统帅葬身温都尔汗。中央文件逐级往下传达。没过多长时间,前进公社几乎人人皆知。刚满二十岁的青年男子,转眼之间,由待死的囚徒,变成了革命英雄!
万福来屁股转得飞快。他马上将尚放出来,亲自打来热水,替他洗脚。还让炊事员做了几个好菜,亲自陪尚吃饭。他一边吃,一边说,那些天,我不得不那样做。我要是真的跟你过不去,我就把你送到县里去了。你是英雄,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已经找了几个笔杆子,让他们为你写事迹材料,往县里报,往省里报,往中央报。
尚冷冷地说,别别,我只是一个普通农民,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你们不要为我写什么材料。
那你就当大队主任。
老支书兼主任最合适。
那就当民兵连长。原来那个连长,是个猪脑子。我那天叫他捆你,只是说说而已,他竟然当了真。他要是不现苕,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了。
你别来这一套。
尚敦台回到了胜利大队。老支书去他家看他,并力邀他到大队做事。做么什事,由你点。老支书十分诚恳的说。
见盛情难却,尚敦台说,大队不是要个土记者吗?我来当土记者吧。
4
尚敦台当上土记者后,写了不少文章,省地县报纸电台都有发表。一时间,胜利大队“打开窗户吹喇叭——鸣(名)声在外”。
一九七二年春,县里在各公社选拔了一百多名优秀青年,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然后,分成八个组,分别入驻八个大队。
尚敦台有幸得到选拔。他入驻曙光公社一大队二小队,跟他住一个队的是位女孩,姓马名小芸。马小芸长着一张苹果脸,身材凹凸有致,回头率不是一般的高。社员们说,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崽,好一对金童玉女!
从大年初八到端午节,转眼间,金童玉女在一起呆了近五个月。二人同住一家农户,同一个锅里吃饭,同时下地干活,同时去公社大队开会学习,几乎形影不离。马小芸看尚敦台的眼光,经常是闪闪发亮。
一天深夜,二人在大队开完会后,返回二队。马小芸说:敦,我看不清楚路,你牵着我走吧。
尚马上伸手牵她。
刚刚牵手,马就就势扑到他的怀里,秀发上淡淡的香味,进入了尚的鼻腔。
他马上将她推开。
你讨厌我,是吗?
不,我喜欢你。
既然喜欢,你推我干什么?
我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第一,我已经有了李惠芝,我们两个是发了誓的。第二,你在跟张有旺谈朋友,我不能横着插一杠子。第三,县里选拔我们,是想培养我们。我们要好好学习,不能辜负组织。像刚才这个样子,发展下去,是会影响学习的。第四,社员们本来就对我们有些议论,再这样下去,议论更多。议论多了,会影响我们的前途的。希望你冷静冷静,考虑一下我说的这些话。
你说的有些道理。但你说我跟张有旺谈朋友,你不了解内情。那是我的在公社当武装部长的大姐夫的意思,我还没有点头。再说,张有旺大我三四岁,个子又矮,我不喜欢。
男的大个三四岁没问题的。个子是矮了一点,但好多有作为的人,个子都不高。再说,看人不能只看外表。张有旺为人正派,心地善良,博学多才,大脑反应特别快,值得你爱。说完,自顾自的往前走着。
“嘤嘤嘤”,马小芸伤心地哭了起来:你拒绝我也就算了,但我真的看不清路。你就忍心,看着我摔个鼻青脸肿吗?这就叫同志之间,互相关心吗?
尚敦台只好掉头,再次牵着马小芸的手。
二人黙黙地走着,好不容易才回到住处。
第二天,工作组长找到马小芸,说根据工作需要,调她到四队去,跟公社妇联陈主任当助手。
马小芸望了望尚敦台:这肯定是你的点子。
尚敦台毫不隐讳,点了点头。
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尚敦台心里的五味瓶,被翻了个底朝天!
5
八月的一天,尚敦台回家休假。他提着两斤曙光公社糖厂熬的糖,去看老支书。
二人促膝长谈。
尚敦台说,按照县委组织部的要求,我们一人写了一份学习总结。
你是怎样写的?
我写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存在不足,第二部分是几个月所取得的成绩。
存在哪些不足呢?
一是学习不认真,有的东西囫囵吞枣;二是跟群众打成一片做得不够,至今还有少数社员,叫不出名字;三是科学种田抓得不紧,早稻产量不高,棉花长势不平衡;四是……
老支书打断了他的话:完了完了,你的皮鞋穿不成了!人家写总结,都是先说成绩,后说问题。你倒好,一开始就说问题。看的人先入为主,他们会觉得你只是一根烂稻草要子!
这个总结多么重要,你不知道吗?
你是个会写文章的人,这次怎么这样糊涂呢?
我们指望你个大粑粑,没想到,你成了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准备回来打土巴吧。
打土巴就打土巴,照样活命,我不怕。
唉!满脸络腮胡子的老支书,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老一小,心里都凉了半截。
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份奇怪的总结,竟帮了尚的大忙。
县委组织部将总结收齐后,全部交给周部长过目。
看了尚的总结,周部长拍案叫绝,禁不住提笔写道:格式新颖独到,敢于剖析自己,成绩比较突出,文字功夫不错!请办公室转呈兴农书记阅。
县委书记刘兴农阅后,立即作出如下批示:完全赞同周部长的评价。请对该同志作进一步考察,如果其它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可优先录用为国家干部,并放在重要岗位工作。
两个月后,尚敦台成为了县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
马小芸也被吸收为国家干部。她跟陈主任住一个队后,表现十分突出。陈主任竭力向县妇联推荐,说这伢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千里马。县妇联主席数次找组织部长和县委书记要人,最终如愿以偿。马到妇联后,弄得风生水起,全县妇女工作,一跃进入全省前列。
6
一九七七年九月的一天上午,刚进办公室的尚敦台,收到了李惠芝的来信。信中写道:我们两个不能走到一起。凭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更优秀的吃商品粮的女伢。我已经有了下家,是隔壁公社向阳大队的人,身体好,力气大,会心疼人。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国庆节办事。
尚敦台立即跟领导请假,十一点多一点,就赶到了李惠芝家。
见水缸是空的,马上拿起担钩水桶,去湾前水井里,挑回三担井水。
就在这时,惠芝收工回家。只见她后来又蓄起来的两根辫子,被盘在头顶,脸上红扑扑的,大大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只是里面含有忧郁和疲惫的成份。上身穿一件雪白衬衣,下身穿一条灰色长裤,脚上穿一双圆口黑色布鞋。苗条而又不失健康,清纯而又显得稳重。
尚敦台忙打来一盆凉水,扯下毛巾,让惠芝洗脸。
惠芝仔仔细细地洗了洗。然后,用两手掠了掠沾在脸颊上的头发。
惠芝爸妈也回来了。
看到儒雅帅气的准女婿,惠芝妈就象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她一边吩咐丈夫杀鸡,一边去灶屋里乒乒乓乓地忙活起来。
惠芝将敦台拉到屋旁的巷子里,二人在一块长条石上相对而坐。
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
你今天是来送祝福的吧?
敦台没有正面回答。他拉着心上人的双手,看着她的两眼,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怕拖累我,怕我成了半边户,怕我们将来的孩子,不能到城里读书。
不是吗?
是的。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我们国家,十个人中,最少有六七个是农民,大家不都过得好好的吗?何况我还在城里拿工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我们未来的日子,不会比任何人差。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
惠芝呀,玉珍姐(自从介绍了惠芝以后,敦台就改称玉珍为姐)第一次提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站在花丛中的一位仙女。你到公社救我,我在黑暗中,见到了一道光。我大病了,你去照顾她,还帮助洗衣做饭,我就觉得,你是美丽善良的田螺姑娘,而我,就是幸福无比的谢端。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心中!说到这里,敦台用右手拍着左胸:这个位置,任何别的女的,都走不进来!
惠芝眼里泪光闪闪。
我们去领结婚证吧。
要介绍信呢。
敦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那正是宣传部开的介绍信。
你原来准备好了。
接到你的信后,我立即去找部长汇报。我说我要跟你结婚,部长马上表示同意。他还送给我一支金星钢笔,送给你一块红色纱巾,作为我们新婚的贺礼。
母亲来叫吃饭,二人关上了话匣子。
当天下午,二人去公社领结婚证。然后,去照相馆照了张相。尚敦台口袋上插着钢笔,李惠芝脖子上系着红纱巾。这张相片,一直挂到现在。虽说有点老气,但却一直是他们家的镇宅之宝。
这年国庆,二人在乡下举行了隆重而又俭朴的婚礼。次年八月,生下一个宝贝女儿。
一九八三年,临江县被改为临江市,并升格为地级。
一九八六年,按照政策,惠芝母女被转为商品粮户口,搬进了城里。
已是市妇联副主席的马小芸和已是市钢厂厂长的马小芸的老公张有旺,高兴得什么似的。张在不违反规定并经市领导同意的前提下,在厂里为惠芝安排了一份工作,然后,顺理成章地为他们解决了住房和小孩入学的问题。
惠芝做了一大桌子菜,请马、张吃饭,感谢他们的关心和照顾。敦台举起酒杯,说你们是我们的贵人!有旺也动了感情,说这个话,应该由我来说。你尚敦台不光是个才子,而且是个君子!没有你的大德,就没有我和小芸的今天!
7
公车用车制度改革以前,市委宣传部有二十五人,其中副处(含职称副高)以上九人,可部里只有两台小车。为了有利于工作,已当上办公室主任的尚敦台,起草了个制度草稿。草稿提出,50岁以上干部,和副处以上干部一样,也属于公车服务对象。尚把草稿给分管副部长看,副部长说,你搞的这个东西,在全市,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尚敦台说,我觉得应该这样。有些年纪大的同志,能力和贡献,都是很突出的。但因为职数限制,长期得不到升迁,这本身就不公平。在用车这件小事上,我们不能让不公平再次岀现。
副部长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这个事,还是要跟一把手汇报一下。副部长是全市办事最稳妥的干部之一。
二人去跟部长汇报,部长连声叫好。部长说,这个既合情合理,又十分人性化,并且,还体现了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就这样办。
市委宣传部成为了全市党委系统最和谐最有战斗力的团队。
8
二○○三年,临江市进行机构改革,规定凡年满五十二岁干部,一律退职休养,尚敦台够了杠杠,便离开了原工作岗位。
次年九月,国内知名零售企业东方量贩公司,在临江开了家大型超市,聘请尚任店长助理,帮助协调门店与各方关系。
这段时间,店长去俄罗斯考察,委托尚代为主持门店工作。尚定于今日上午九时,面试生鲜柜领班(相当于工厂里面的车间主任)人选万静如。
八时五十八分,还不见万静如人影,尚问人事文员,是怎么回事?
文员说,我正要跟您汇报,万刚才到店,一听说是您面试,掉头就走。
尚看过万的简历,知道她就是万福来的女儿。看来,她知道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些事,并断定我不会录用她。
尚敦台忙走出门店。看到一位红衣女子,撑着雨伞,在通往凤凰岭的路上走着。他断定是万静如,忙冒雨追赶。
大约十分钟后,已被淋成落汤鸡的尚敦台,终于追上了聘任人选。
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突然产生了个新的想法,我想我自己开个店子。
你没说真话,你是怕我给你小鞋穿。
望着满脸雨水的尚敦台,万静如没有做声。
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简历,我们看了几遍。除了看简历,我们还到你原来供职的商店,去作了详细了解,发现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商业人才。我们跟远在俄罗斯的店长作了汇报,大家一致同意,请你担任领班。今天说是面试,其实是想跟你作进一步沟通。如果没有什么不同意见,我们就可以签协议了。
你肯定知道了当年那个案子,你断定我会报复。所以,就来了个不辞而别。
你不恨我爸吗?现在轮到万静如发问。
怎么不恨呢?但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也想明白了。当年的事,不能全怪你爸,因为当时是那么个形势。并且,你爸已经为那些事,付出了沉重代价。再说,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也就是说,我们仍然热烈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团队。雨还在下,尚敦台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万静如忙把雨伞移到尚敦台头上,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喷香的面巾纸,递给年过五旬的店助擦脸。
万与门店签了协议。生鲜柜一举扭亏为盈,整个门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
9
年终到了,门店对员工进行全员考评。考评分ABCD四等,得D者淘汰。尚敦台分管的团购部,有九名员工,有一个评D指标。团购员吴水莲,因为照顾患肺癌的婆婆,并为其办理丧事,只完成了全年任务的85%,被评为D。接下来,就是丢掉饭碗。尚敦台找到美女店长,说吴水莲本来是名下岗职工,家庭生活困难。婆婆生病去世,无异于雪上加霜。如果把她开了,一大家子,日子会更加难过。他说,我强烈要求,店里调一下,把D给我。我是个返聘人员,在原单位,工资照拿,在这里,只是领点补贴。我丢了这份工作,日子照样好过。
美女店长十分纠结。
公司老总知道了这事。喜欢舞文弄墨的军转干部,立即写了一首打油:
考评有必要,
不宜分指标。
侍母掉了队,
留用观后效。
尚店要得D,
怜贫品德高。
返聘不参评,
临江一块宝。
总经办主任将打油送给人事部长,美女店长的纠结,一下子就给解开了。
二○一一年,尚敦台年满六十。他主动辞去店助职务,第二次“解甲归田”。
“归田”后,他写了一本书。书名叫《啊,我的父老乡亲》。里面有勇挖穷根的老支书、才献乡邻的仲明爹、守护传统的锦堂叔和醉心发明的三苕哥的小传。写完书后,在小区当了一名志愿者,成天想着,怎样才能为业主们做点有益的事?最近,跟早已退休的张有旺马小芸,还有进城带孙子的二牛哥玉珍姐一起商议,成立爱国主义教育服务队,并力争早点开展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