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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河骨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作者: 谭冰      发布时间: 2024-12-17

1

时间过得真快,才刚刚农历4月下旬,天气就明显热燥起来。街口的那棵千年乌桕苍老挺拔,枝繁叶茂,高耸入云,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翠绿色的光芒,浓密的树荫遮挡了整个街口。

吃罢早饭,汪华东要出门,老婆抱着儿子站在屋门口叮嘱他,路上小心些,早去早回。老妈劝他,今儿的天太热,哪天凉快再去吧。汪华东不以为然,说非去不可。他嫌母亲啰嗦,嘴里不耐烦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脚一抬,腿一迈,他把奔驰车驶出了院门。刚走到街口,他就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待在家里。这鬼天气,不开空调人就满身热汗了。看看火辣辣的太阳,尽管心里后悔,可他是不会返回的,他从小就是一个倔脾气,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让人看低自己。再说眼看厂里的军品就要验收了,武汉再不去,有些事情还真是不好说。

日子最能打磨人的性情,应该的不应该的,时间久了,就全都成自然了。车窗外,连绵不绝的白杨与柳树犹如动画飞快闪过,暖和的气温将这些干枯了漫长冬天的植物舒展出微微的绿意。春天就这样悄无声息,不动声色,缓缓地离去。天空依旧是不甚明朗的灰蓝,只是多了几片悠悠的云,漫不经心地飘荡。

昨晚叶娟倒在沙发上跟汪华东发牢骚,一顿数落说:“我怀孕的时候你们说,坚持9个月,生完就好了,我现在生完了,你们又说,再坚持一个月,出了月子就好了,等我出了月子,你们肯定又要说,再坚持三年,孩子上了幼儿园就好了,然后再坚持到上学毕业结婚生子,那是坚持一段时间吗?根本就是坚持一辈子!当你怀孕的那一天开始,就是一辈子的事了!简直就是个大萝卜坑!有时候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我结婚,得到了什么,会突然很迷茫。为了他,我离开了父母,兄弟姐妹,跟随他来到他的世界,努力去讨好他的家人,还要强颜欢笑着!会像个迷了路的孩子,颠覆了我二十多年的生活。为了他,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甘愿接受那种他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只为了生个跟随他姓氏的孩子。然后很现实的,身材变形,胸部下垂,他会不会突然就嫌弃?为了他,为了孩子,你甚至又远离了你的朋友圈,都说生个孩子傻三年,你就像个傻女人似的在家伺候孩子的吃喝拉撒,然后眼巴巴的等他回家。曾经,你也有骄傲,你也有梦想,你也曾貌美如花,最后你没有倾国,没有倾城,你却倾了自己所有。只为换来他的真心真意,多么卑微。曾经大手大脚,啥事都不往心里去的你,因为自己没有了收入,连花钱都是胆颤心惊,生怕他觉得你花钱多了。你开始买菜买衣服学会了跟商家讨价还价,而这些,你曾经那么不屑一顾。甚至最后,连避孕这样的事也要女人去面对,要么上环,要么结扎,有几个男人肯为自己的女人去结扎,少之又少。是女人活该受这些罪?男人又是否会心疼你所背负的一切?错,他也许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因为你是他的合法妻子。你是否在女人每月的那么几天给你洗洗衣服泡泡脚?在你生病难过时,哄着你,关心你?他是否会不经意间给你带回你想了很久却始终不舍得买的东西?他会不会把钱交给你,说喜欢什么随便买,我的女人绝不能寒碜?女人喜欢的浪漫,女人在乎的细枝末节的关心,你们男人做到了么?或许你把工资全部上交,你能回家包揽一些家务活,甚至于一起哄哄孩子,你就是外人眼里标准的模范丈夫了。或许你会认为我工作一天也很累了,你根本想象不出女人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婚姻给女人的,是负数。多了劳累,少了自由。多了责任的重担,少了任性的资格!”

一大早送走了丈夫汪华东,叶娟突然记起今天是三月初一,一记起这日子,她人就忙了个人仰马翻,这事很重要,她打点好要去安国寺敬香的物品,换好出门的衣服,几下把长发捋好,在脑后挽了个髻,急躁躁往外走,推车,骑车,就听见婆婆在身后喊“骑车慢着点!”

叶娟的绿能电瓶车迎着大别山吹的小北风嗖嗖的跑,路上几乎没人,车轮在一些残存的红色爆竹纸屑上碾过,村庄似乎还沉醉在昨夜的狂欢。好在安国寺离着不远,十分钟就到了。

叶娟还没进安国寺,寺门外就已人欢车鸣,好不容易左拐右拐,突到山门前,正抬头左右张望,冷不防碰上蓝蝴蝶摇她的车把。

“你怎么才到啊!”蓝蝴蝶急恼恼的说“头一炷香不用想了。”

“别提了,……”叶娟一边停车子,一边和蓝蝴蝶絮叨着家务事儿。

两个人进了寺门,庙里已摩肩接踵,烟雾缭绕中人头攒动。两个人随着人流在佛前叩头进香,蓝蝴蝶叨叨咕咕,叶娟闷声不响,心里想着自己的祈愿,什么多挣钱了,家人平安了,厂里兴旺呀,虽然这几日忙碌,腰疼有点犯了,可想到自己的祷告,怕座上一言不发的菩萨怪罪。她毫不含糊,弯下腰,再起来,头叩的实实在在。上香的钱也丝毫不手软。她心里惴着巴巴,生怕这祈求的好运毁在自己的不虔诚。

一直叩到观音殿,这是最重要的时刻,因为观音殿可以抽签,这里的人也就特别多,叶娟和蓝蝴蝶排在队伍里,好容易轮到叩了头,两个人叩的格外卖力,然后各自摇了签筒,看了摇出的签,又往旁边的箱子里扔了10元钱,一个穿着居士服的老太太按照她们报的签拿出两个解签来,递给她们,叶娟接过一看,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下签的字眼,她心一哆嗦,像手里捧着个火炭,扔不得握不得,继续往下看,就见什么万事不如意,什么吉平转难,叶娟虽然文化不高,可这些字眼她还能看懂,一时心里有些懵头转向,竟连招呼也忘了跟蓝蝴蝶打,边看边径直走出了庙,心里想着这些年发生的事儿,该怎么办好呢?她心急如焚,仿佛已经大难临头。迷迷糊糊取了车子,上路的时候心还跳得厉害,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儿呢?自己会生病?钱会挣得少?还是,正想着,突然觉得前轮一打转,一个倒栽冲,连人带车竟然滚到了路边的沟里,叶娟心里咒骂着,这灵验的签可来得真快,一边费劲的把自己从电动车的轮子下挣脱出来,一看身上不但滚了泥巴狼狈不堪,脚踝还不知在哪里刮出了血,并且也好像扭着了。叶娟坐在地上,有点想哭,正在这时,手机铃响了,蓝蝴蝶在那头有点生气地说“你今儿犯啥邪病了,怎么不吱一声就走了,还拿错了解签!”

拿错解签?叶娟哆哆嗦嗦紧张地从口袋里翻出那张要命的纸条,细一看,可不是,自己的卦签还真拿错了,她急忙对蓝蝴蝶说:“那我的签上写的什么?”

蓝蝴蝶在电话里笑嘻嘻的说:“你请我吃饭,我才告诉你。”

叶娟正来气,就没好气的说:“你说不说,不说我挂了。”

蓝蝴蝶嚷道:“什么人啊,你这是,告诉你,是上上签,今年你紫气东来,样样大吉。”

啊?叶娟握着手机,看着眼前陷在泥地里的电瓶车和还流着血的脚踝,有点不知如何回答:“我的签呢,写的什么?”蓝蝴蝶在电话里喊道,“啊,我还没看,等会给你啊。”说完叶娟关了手机。

“阿弥陀佛!”叶娟习惯性念了一声佛,想到去省城的丈夫汪华东,她得赶紧给丈夫打电话,看看汪华东是否平安,电话那头汪华东说他正跟军代表在谈事,电话便挂了。叶娟扶起电瓶车一边想待会蓝蝴蝶来了可怎么跟她讲?

蓝蝴蝶从人群中疾步跑过来问:“咋说的,签条呢?”

叶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签条丢给蓝蝴喋,蓝蝴蝶看后,先是一愣,然后是一阵大笑。叶娟懵了,什么情况?她看着蓝蝴蝶由笑转哭,那笑比哭难看,那哭比死了亲娘还难受。叶娟这时才明白,都是签惹的祸,她对蓝蝴蝶说:“你的签条上写的是上上签。”蓝蝴蝶不信。

叶娟看着手中另外一张签条念:“凶星退位吉星临,喜事重重称尔心。到处春风添色晚,时来铁石变成金。”

蓝蝴蝶听了,抹着泪眼笑了,她用拳头擂打着叶娟,口里不停地说:“都是你看人家的笑话。”

叶娟心里在埋汰自己,不会发生什么事吧!她与蓝蝴蝶分手后,骑上电瓶车,脑子嗡嗡响,似一只没有方向的小蜜蜂。

回到公司,黄斌听了叶娟和蓝蝴蝶进寺拜菩萨叩头烧香抽签扑卦的事,他和工友们笑得前倾后仰好不热闹。虽说厂是汪华东私营的,但总算是大家伙干活挣工资的一块地,种好了多吃一口,种少了少吃一口,丰俭由人,全靠大伙同心努力地干。

走进公司大楼,进总装车间,流水线上,女工白色的工装像线穿的珍珠,有序地摊开,橘红色的产品在线上均匀地流动。老远看,车间烧红了一个角,太阳是红的,云彩是红的,连空气也像红缎子似的闪闪而动。女人们围坐在流水线的一旁,产品在她们手里,仿佛要和沉默的女人们说话。车间里很安静,能听见白烛灯照在流水饯上发出的热烈而干燥的声响,能听见女人们分拣产品时从手底下传来的疾速而谨慎的声音。静谧是由一辆粗野的叉车碾碎的,叉车的轮胎与水磨石地面摩擦的声音由远而近,速度逐渐减慢了。叉车绕着成品堆在转圈子,坐在叉车上的小伙子弹出的目光和女工斜视,仿佛伸出去的一只蛮横的拳头。小伙子熄了火,将叉车停在了一堆周转箱中间的空地上,他走下了叉车,走向了一个女人。小伙子叫了一声女人,女人站起来了。她的面部清秀、端庄、好看,年龄在三十五岁之间。女人转身跟着小伙子走出了车间。他们站在甬道旁说话。小伙子的声音不高,带着手势,女人迈过去,目光从小伙子身后的窗口移到街口的红绿灯口,今天的交通顺畅。小伙子继续在说,女人眨了眨眼,她开口了,小伙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女人走了。女人从甬道中间穿过去时脚步有点乱,她差一点与出来的车间主任撞上了。主任斜视女人。女人的身子正了正,一只手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坚定不移地向前走了。这女人不是别人,是陶燕红。

陶燕红刚坐下,坐在她旁边的姐妹凑过来问她:“叫你去干啥?”陶燕红的双手机械地移动着。

 “小伙子叫你去干啥?”陶燕红收回去的手,又拿起焊枪去焊。

“没……没有干啥。”

“我看见他给你说啥话呢。嘻嘻。” “没、没有干啥。”

“看你?”

“不。我……我不干……不干啥。”

陶燕红脸腾地红了。她低头一看,焊点流了,她的手有点抖。她抬起了头,重新焊。

车间静得只有贴着墙的换气扇的声响,响声很得意。 “不,不是。”女人手里的活儿没有乱。

“你怎么知道不是。”

“是……”陶燕红停下了活儿回答。

“是去见……”扫了陶燕红一眼,那姐妹对她的穷追不舍很不满,但又不能不回答她,“他们会给钱的。是柱子说的。”

“哈哈!”姐妹们扬声笑了,“咋不叫我去,要是叫我,我就去了。咱坐在流水线上一整天能挣几个钱?你真是?年轻轻的,傻……”白露叹息了一声。

陶燕红低头机械地在流水线上移动双手,她没有再看姐妹们。她仰起头的一瞬间只一瞥,姐妹们脸上的企羡、嫉妒、无奈,甚至有点淫亵的神情还没有撤走。

一个上午,姐姝们有一句冒一句的调侃,明的暗的含沙射影剑指石大柱。

中午下班一走进家门,儿子就扑过来了,扑进了陶燕红的怀里。她在儿子的头上抚了抚,儿子抱住了她的腿。陶燕红问儿子:“饿不饿?”

“饿。”

“妈去给你做饭。”

陶燕红进了厨房。厨房里的那些简单的灶具被照亮,儿子靠在厨房门站着,眼睛看着似乎昏睡不醒的电灯。陶燕红心里发酸,她极力克制着自己,让眼泪从食道里又回到肠胃中去了。

“妈,我不饿了。”

“真的不饿?”

“不饿。”

陶燕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瞅一下柱子缠着纱布的手,几滴眼泪滴进了锅里,她拿牙咬着嘴唇,生怕哭出声来。

2

车间主任把陶燕红找到办公室,生硬的说了声:“对不起!”就车转身,红着脸走开了。事情是柱子在搬运货物操作叉车时手弄伤了,车间没按工伤处理,他与车间主任争吵时差点动手打起来,好在几个工人上来扯开了。车间主任扣了他当月的加班工资,并找柱子谈话:“我们没签订合同,你还是自动离职算了。”

柱子就与他理论起来说:“我来公司三年,也不是没做好事,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呀。”

主任说:“你说,你除了叉车运的货,还做了什么。行,就多付你半个月工资,不行,一分钱没有!”

二个人就争吵了起来,但柱子是争不过主任的,只好放弃争论、来找黄斌出见识。黄斌了解情况后说:“你跟厂里没有签订劳动合同,在劳动法规上,是不允许做的事。你把与工厂劳动的证明找出来。我看看。”

柱子说:“我是你介绍来的。”

黄斌一时语塞。他想了想说:“那你写个书面的文字,说清楚给我。”

柱子说:“主任这两天对我态度也不好,可能也不要我做了。”

黄斌说:“我找主任沟通再说。不行我跟汪总说。”

汪华东去武汉没回,黄斌送走柱子,他在想这事怎样跟主任说,想好了他找到车间主任,主任回绝了。黄斌一脸的不快活:“狗眼看人低!”从车间办公室出来,他口里嘀咕着。

车间主任是大地电机厂下岗过来的一个生产副厂长,是汪华东的一个老表,平时为人傲慢,做事斤是斤两是两,处事不留后路,说白了是个难剃的头。

黄斌想打个电话跟汪华东商量,电话拿起来又放下了。他也不知道汪华东的事办得如何,反正一天下来心里很烦。

第二天,黄斌拿着柱子写的材料,说:“如果主任再不给钱,再说要你离职,你就到劳动保障部门投诉他。按这个地址,到劳动监察部门,申请调解,填写事情经过,请求支付双倍工资,并交纳社会保险。”

双方几次协凋无果,柱子找到劳动部门投诉之后,劳动部门打电话到厂里来调解,算下来,约要支付的钱,黄小丫把情况电话告诉汪华东。汪华东叫苦不迭:“他来的时候,我说了,没有劳动合同的,现在他告我,明明是故意找茬的。我小厂那有那么多钱呀,我下面那多职工要吃饭的,厂垮了,职工就都没有事做了。”

汪华东说得好委屈,好可怜的样子。反正要钱是没有的。在劳动部门,双方协商不成,不欢而散。

下午,有人打黄斌手机,里面用极其恐怖的声音说:“警告你,不要往上搞了,你要往上搞,就不要出门!”

说完挂掉电话。黄斌赶紧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真他妈的x邪不压正,谁怕你!”想不到晚上又发来短消息:“如有人不听话,打折你的腿,你注意点!”

黄斌把这档事告诉陶燕红,陶燕红说:“去派出所报警。”黄斌有点犹豫。

陶燕红说:“这事交给我来办!”

陶燕红到派出所,警察说:“短信不能作为报案的依据。”

陶燕红说:“这恐吓电话与短信,一定与这起劳动纠纷有关,你看这短信内容,是恐吓吧!今天我来报警了,如果你不记录备案,是有后果的。到时谁能负责任!”

听陶燕红那样说,警察看了看短信内容,并在记事本上抄了下来,留下了发短信的手机号码。

黄斌去银行取钱,突然想到厂里工人工资是打到工人银行卡上,他再次去劳动监察部门,拿出证据,请求再次调解,不成就仲裁。对方去的是车间主任。

劳动监察是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他对车间主任说:“有人短信、电话恐吓当事人,有这事吗?”

车间主任说:“肯定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有人想找他的麻烦。在社会上混,还是不要得罪人为好,被人家打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戴眼镜的青年人说:“是谁耍流氓手段吓唬,做了心里最清楚!”

“柱子有证据吗?”

“有银行卡为证!”

柱子这件事是黄斌没有想到的,在劳动维权中,还找人进行恐吓自己。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使这些下三乱手段,黄斌感到无比气愤,也把自己拖入左右为难之境。

陶燕红说:“我看他是哪根葱!人家干了三年保险也不买,工作时间受伤了,还扣人家工资,赶人走,汪华东这小子也太不像话了!”

汪华东借故出差不回,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给他老表面子,不给黄斌脸面。陶燕红想想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跑到仲裁厅,天天要仲裁结果。仲裁的书记员说因为是庭外调解,厂里也同意给钱,仲裁没有写调解书,你们也没有要。谁知他们嘴上说的,出门就不认账了。

柱子天天去上班,车间也不记他的考勤。陶燕红去找车间主任论理,车间主任先是打哈哈,后来的架式像要打人,只差没有下手。去法院申请执行,又没有仲裁厅的调解书。

仲裁办公室的人无奈,也怕陶燕红的胡搅蛮缠,同意补签调解书。裁定写调解书。

仲裁办公室调解员只好打电话让劳动监察来监督执行,要求厂方纠正错误做法,按劳动法与石大柱补签劳动合同,付清扣减的工资,补齐养老保险的钱。

这件事,黄斌真正体会到在外面打工的人,挣钱是多么不容易。这事陶燕红不依不饶地找主任扯皮,要厂里给说法。黄斌了解情况后,工厂也把以前算加班工资算得不当的地方,少算的钱,全部补上去,还多发了点工资给柱子。柱子拿到钱,感激之情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专门找到黄斌来说了些感激的话,一定要去给买酒买烟的。黄斌说:“酒我也戒了,烟也不抽了。大家都不容易,以后多注意点。”

柱子劳动维权的事在厂里传开了,叶娟找到黄斌家尽说汪华东的不是,埋怨他老表做事不尽人情,搞得厂里职工上上下下人心向背。等汪华东从武汉回来非要问问他是怎么想的。昨天下午,黄小丫打电话汪华东说,她决定要辞职。汪华东好话说了一箩筐,黄小丫不听,看来这回汪华东是犯众怒了。黄老爷子要是知道了,还不拄着拐杖打上门来。这么个小事搞出这大个花,事前你也不传个话,搞得人没脸见你不说,厂里的工人还说我们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事闹的。叶娟走在筒子楼阴暗狭窄的楼道的台阶上,脚上的高跟鞋与地面发生咚咚的磨擦声,走到三楼,叶娟却有些犹豫。是继续往上走还是往下走,成了她眼下的难题。怎么办?她在问自己。楼上下来一个人,与叶娟打招呼。问她找谁?她说找黄斌,爬楼累了,歇会上。叶娟推门进来的时候,黄斌正准备出门。

“你白天黑夜的一直给谁打电话,电话怎么总占线?”

一阵沉默。

黄斌想回答,便张了张嘴,以为一张嘴答案就能自然蹦出来,可这一次自己的嘴却死活不给力,张了半天居然吐不出一个字。至此他才明白,事情已经说不清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黄斌干脆就将手机关了。叶娟盯着他,不言不语有点心虚,她意识到厂里在柱子事情上,做法确实有点欠妥。但她从没想到过对谁隐瞒,她把说给同事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他,以为就完事了。可黄斌不是同事,而自己作为同学有义务对同窗坦诚相待。

黄斌现在什么也不想说,这两年,他已经形成了单身的心态,几乎忘记了家无女人的存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站在卫生间镜子前一颗一颗扣好了上衣纽扣,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

一会儿,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黄斌掐灭了烟蒂,拿起了话筒。

听筒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说汪华东出车祸了,人在武警医院,你通知一下叶娟。

一听电话内容,黄斌的心几乎要蹦出来。

汪华东遭遇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

叶娟的脸煞白煞白。

这个突然的电话,使叶娟又茫然地跳进了另一个角色。她一边急匆匆往外走,一边扯上黄斌说:“怎么办?怎么办?”

黄斌一把扶住叶娟:“你先别急,我马上打电话陈一峰!”

一个小时后,陈一峰租辆明天出租公司的的士赶了过来。

车窗外的参照物飞驰而过,城市近了,村庄远了,只有风和树木跟车奔跑,一株一株的。稍加注意,就能看到枝桠间树木透红的硕果,一团一团的,悬挂在寒风中,孤零零的。叶娟知道,他会等着我吗?

车上有点挤,她在后排座夹在黄斌和她那老表车间主任两个男人中间,车内环绕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她想冲出去,但是找不到边界。

叶娟觉得这种缺乏安全的被淹没感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见过,想了半天,才记起自己有好多次就是被这种感觉憋醒的。

车子拐到武黄高速,车子的速度120码。车有点飘,躬下身,叶娟紧紧抓住座位靠背,车窗外,飞速流动的山水。

第一次在武汉去赶赴一个男人之约。

一路上,那个关于差生的记忆渐渐被所到之处的一张张笑脸所替代。她用几分压抑的艳羡分享了他在市内最豪华的饭店为她定的餐,缠绵的音乐,蕾丝的纱帘,翠竹、假山、喷泉,满眼的浪漫。一张仿古的大圆桌,隔着他和她。守着一大桌她从未见过的佳肴,他痴痴地看着她一点点品尝。

“真好吃。”

“我喜欢看你吃的样子。”

他说他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这样陪着她、看着她静静地吃饭,为了这一点,他什么都舍得。

她说,人有喜好,更有责任。责任是底线。

他苦笑着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吧。

很晚了,车来了,他一手拖着她的行李箱,一手拽着她的手,把她送上车,把箱子放到了行李架上。摊开小吃说:“坐两个小时的车呢,一个人呆着太寂寞。没人说话时就吃吃东西吧,把嘴占住就不寂寞了。”

她催他回去,他不走,一直站在车窗外。她半开玩笑地说:“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他涨红着脸,痴痴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车开了,他跟着车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朝她挥着手,她也举起了手,想说一声回去吧,忽觉得有痰哽在了咽喉。她不敢朝窗外再多看一眼。当车把那个孤独影子甩到后面,她才用双手搓了一把脸,乘机把泪水压了回去。

坐在对面的女孩子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她迅速恢复了常态。

她这才注意到,隔壁坐着一对恋人,男孩子拢着女孩子的肩,将她倾斜的上身拢在了自己的怀里,那女孩子的双手踏踏实实地放在男孩子的手里。看着这个场面叶娟心里暖暖的,恍惚间,竟有了一种被人抚摸的感觉。

那一路,两小时的行程,叶娟没有丝毫的睡意,一直心情很好地望着窗外。她没有觉出自己一个人在单独行走,她觉得他就陪在窗外,一直陪了她一路。

谁知这一路,他还能不能再陪她呢?想到这里,她坚信他会等她。

高速路上车太拥挤,打了几次手机都不成功,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总是摁不到键上。这一次,她对准每个对应的数字准确地摁了下去,音乐响了,是钝钝的木琴声,实实的,厚厚的,带着沉重而抒情的感伤。

接电话听不清是谁,不是对她说话,而是朝旁边喊着:“汪华东,电话,汪华东,叶娟的电话……”里面乱哄哄的,好像有人喊:“动了,动了,他听见了,汪华东听见了……接下去是一团欣喜的声音:汪华东,接电话,接电话……”接着就是一串盲音。

天啊,断线!

她伸出食指按了重拨,一个个数字又一次清清楚楚跳了出来,她猛然醒悟,这是汪华东的手机号。

她要唤醒他,她要与他通话。她多想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听到他的声音!

传过来的是乱哄哄一片嚎啕哭声。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车到武警医院的时候,回答她的是一阵没有语言的哭泣,似梦似幻,仿佛谁设置的一段哀乐。

叶娟好像被抽空了,身子轻飘飘的,深一脚浅一脚,恍恍惚惚飘下了车,看了一眼天空,晴湛湛的。看了一眼人流,眼前一片攒动,竟然鸦雀无声,空得可怕。

忽地一阵风刮来,在她的脚前犹犹豫豫地旋着圈儿,又依依不舍地离去了,她停下来,追着那风向他看过去,仿佛看到人群中有他的笑脸,一晃,就不见了。

交警说:“汪华东是为避让两个小学生才被大货车撞上的。”

一阵天旋地转。

黑夜里,叶娟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交警队当天晚上,把汪华东的遗体送到了殡仪馆。

大货车负全责,肇事司机已被拘押。

黄斌正在交警队与货车单位商谈赔偿事宜。

几天,叶娟心力交瘁一滴眼泪也没掉,心里一直翻腾着那个深切的呼唤:你要好好活着。只有她心里明白,汪华东依然是个平常的人,平庸的人。他只把真话说给了她。他说,为了能够得着她,多少年来一直是他奋斗不止的动力。他的所谓功绩,都是为她而做的。

丧事后,叶娟晚上睡觉总失眠,不是前半夜因为总觉得要丢东西,就是后半夜担心自己的强迫症再次变得严重。

有一次她都走在地面上了,却想不起来有没有锁门。他赶紧跑回去,一看屋门果然没锁。就赶紧检查有没有被盗,意外地发现窗户没关。插好窗户,再次出门,走到楼外地面上又返回来,还是那个问题,屋门锁没锁。

在武汉,叶娟去了一家心理诊所,据说这家诊所在武昌特闻名,新闻里都有推崇,好多明星都来。刚坐下,医生问这问那,问得叶娟有点烦。那医生他说话的时候脑袋一直在摇晃,让人感觉这间屋子也在摇晃。他让叶娟谈一下对周围的感觉。她回他四个字:“四面楚歌。”他说:“你需要稳定的生活,这样才会有良好的睡眠。把许多事情看淡一点,不要考虑你要做的事情……”这些话说了等于没说。

叶娟站起来嘟囔了一句:“庸医!”抽身离去。

叶娟走在街上,想起与汪华东看过一部美剧《行尸走肉》,里面到处是食人的僵尸,一群人类在那个世界里为了活命而挣扎。她觉得,那个世界像极了她所在的工厂。

叶娟在想:世界为何要有工厂?谁能告诉我答案!

3

儿子晚上打来电话说,明天是自己的生日。黄斌听了心里甜滋滋的润贴。掐指一算,今年是他四十八岁的本命年,反正他觉得这一年肯定不寻常。眼前很多发生的事他总算是明白了,人各有命,一切随缘。他开始有了强烈的时间意识。父亲活到八十八岁,他也没想超过父亲,他的祖上很多代都没有超过八十岁的。能活到父亲那个岁数,他很知足了。要是那样的话,黄斌想,自己的人生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

儿子读大二,远在西北。平常父子联系都是电话。每天他的作息时间仍是残留在记忆的军号声中,起床,上卫生间,洗脸,刷牙,刮胡子,程序都是固定好了的。一泡屎屙了,站起来的时候腿都麻了。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黄斌始终眯着眼,他不想看自已眼角耷拉眼泡肿胀的脸。要说自己正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日子顺顺利利的过来了,该上山下乡的时候上了下了,该当兵的时候当兵了,进军工厂该恋爱的时候恋了,该结婚的时候结了,该有孩子的时候有了,该买房的时候买了,日子一直四平八稳的,没什么太大的烦心事,可不知不觉间还是有老态了。

人生惟一不如意的是莫过中年丧妻,这档子倒霉事把他遇上了,虽说自己心里苦,但儿子比自己还要苦。儿子是妻子的心头肉掌上宝,妻子因病不在了,自己累点苦的都不要紧,要命的是只想把儿子培养好照顾好,他觉得自己才对得起妻子。按往常黄斌该做饭了,今天他不想做。自己的生日,除了老爷子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下楼,去街对面的汤面馆吃了碗面,算是给自己过生日。

这顿饭父子两个人吃得很闷,老爷子说:“好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痛快!你想没想过找个媳妇,总不能一直就这样自个儿过日子吧。”

黄斌先有些不好意思,无奈地摇摇头说:“谁想独个儿过日子啊,谁不想有个老婆,可我想有啥用,谁愿意嫁呢。”

“谁愿意嫁呢?叶娟呀!”老爷子直截了当说。

有时候,细细地想一想,遇上她,真是自己天大的幸运。

那一回,俩人交往已经有了些日子。也是在浮桥河边的石阶上,他是实在忍不住了。问叶娟:“你这么漂亮,工作又好,那么多人追你,汪华东都说了,他能拿命换你的爱,他们都比我强得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好?”

叶娟回答说:“什么都不为,我相信命运。老年人说,命就是缘份,你信不信?”

“我不信,”黄斌说,“也不明白你的话。”

她听了,久久没有出声。而后,却偎进了他的怀里。

他没有抱紧她。

她用手臂揽住他的腰,轻轻地笑了说:“没想到,老实人也俗呀。”其实,他不清楚,这也恰恰是叶娟喜欢自己的原因呢。

叶娟先前每天都要花费很多时间打扮,现在她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无处诉说,两个待哺的儿和一个老人加上一个几百人的工厂已经把她撕得粉碎。

黄斌坐在车里不停看表,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不悦。

叶娟从屋里出来,问:“不耐烦了?”

黄斌扯开领带笑着答:“哪有。”

大奔开了。黄斌很用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路面。叶娟无数次转头,有些恼火。她这张精致的脸他竟然连看都没看一眼。

叶娟有些生气。

车到公司门口那一刻,叶娟似乎看到他松了一口气般,面部表情瞬时轻松起来。叶娟只微妙的一瞬,还是瞧出了黄斌的细微变化。

公司里,手上要签阅的文件很多,电话也很多,叶娟很头疼。今天她的工作状态很不好。

仔细想想昨晚还发生了什么?叶娟端着红酒情调很好地想跟黄斌调一场情,可他捏着眉心说有点累。面对她这么美的一道餐,他竟然对她说累?

汪华东留下的山河公司虽小但运作还算良好,盈利颇丰。叶娟不仅漂亮,而且很有经商头脑。这样的女人谁不爱?可是她也不敢乱爱呀?那些笑脸的背后,谁不是冲着她的钱来的呢?她一时无法辨清。

黄斌曾经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如今让她一颗被雨淋湿了很久的心终于有了些许暖意。那天她因为感冒在厂医务室打点滴,突然内急,刚好黄斌碰上了,是他去喊来一个女工帮忙拿吊瓶去卫生间的。叶娟回来时,他嘴角弯着好看的弧度朝她笑。那笑,如一束温暖的光瞬时射进了她的心。打点滴时,两人的位置刚好又排在一起,于是便聊开了。一路聊下来,叶娟发现她跟黄斌竟是那么的投缘和契合。

叶娟感觉到自己只要看到黄斌在,她就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快乐地舒张开了。女人对男人的感觉不需要铺垫太多,感觉对了,眼缘对了,就什么都对了。她脸颊烧红.小嘴微张,眼神迷离,那感觉有一种从灵魂到骨头都令她舒畅。

关门离开办公室时,叶娟真的很生气。他怎么可以这样?要挂电话也是她先挂才对。

黄斌在电话里说:“今晚不来了.有个哥们请我吃饭。”当叶娟想问问清楚时,他已经挂了电话。

叶娟把问题丢给了她一直信任的闺蜜蓝蝴蝶。蓝蝴蝶媚眼一挑说,要让他感觉你漠视他,不在乎他,关于他的事什么都置之不理。没有他黄斌你根本受不到一丝威胁。

这样可以吗?叶娟觉很紧张,觉得方法不妥。老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先前那种失去什么的惶恐中去了。

记得有个诗人说,“我远远地站着,你爱或者不爱,我就在这里”。爱情是一块湿地,你就是湿地上一只鸟。喜欢与爱可能就是一种习惯,有人常说其实我真的不喜欢某人,只是生活中早已习惯了他,在一起久了,感觉生活中好像不能没有他。事实上爱情本身就是一种习惯,有时不是不爱,而是爱在其中,迷途在其中,只是一时没感觉出来。

爱一个人,就一瞬间,不需用太多的语言来粉饰,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能心领神会。爱一个人,是一种幸福的感受,即使爱得很痛苦也会觉得无比的幸福。爱一个人,就算彼此离开了也会觉得美丽,即使当时心碎了,过些日子也会怀念曾经的甜蜜。

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爱上一个人,常常就会情不自禁地想与之分享你所有的快乐,就说一顿平常的晚餐,有一个你爱的人在身旁,你忙碌了一个下午还是脚步轻盈心怀激荡。当你看着所爱之人狼吞虎咽的样子,你会心花怒放,喜不自禁,你会觉得一下午的劳累没有白费,很值得。

爱上一个人,而对方也爱着你,双方都会渴望灵与肉的结合,在最庄严神圣的那一刻,双方都敞开所有的遮掩,坦诚于对方的面前,相互默默地欣赏着肌肤的美,当刚劲的欲望遭遇到柔软的心疼,你是否会开始莫名地彷徨。但爱的字典里,仿佛永远也找不到克制的词汇,宛若烈火遇到柴禾,这时是否就会血流成河,做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自从丈夫走后,叶娟就觉这对鼓胀而迷人的乳房就像一对喷薄欲放的花苞,一直充满着被爱抚的期待,同时也因时间的期待而变得敏感起来。当指尖慢慢滑过那翘挺的乳头时,便有一丝快感从那一点如涟漪般瞬间荡漾开来。她下意识地搓揉了几下,一种如醉的舒畅就似潮水般一波一波从胸口传遍全身。渐渐地,她的眼神变得迷离了,身子开始微微战栗,并发出了低低的呻吟,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快感搅得混沌而模糊。不知怎的,眼前就出现了梦中的情形,梦中的他正伏在她身上温情而热烈地吮吸着她丰挺的双乳……她蓦然一惊,睁开眼看着镜中红潮未退的自己,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她不明白自己此刻想到的怎么会不是丈夫,却是那个沉淀在记忆深处并出现在梦中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好像一个深藏在某个角落的秘密,突然间被人发现一样,她惊讶而心虚地从镜子里收回目光,匆匆穿上了衣服。

4

仲秋的太阳软软地照着大地,秋风挟带着缕缕凉意和淡淡菊花的香气扑面而来。田野里水稻一片金黄,有的收割了,留下一垄垄藏黄色的谷桩。远处的岗丘上,柿子红了,田塍上的乌桕叶也开始呈现出五彩斑澜的色彩,山坡上,板粟开始收摘了。碧绿的浮桥河水静静地流淌,裸露的河滩片片金黄,三两只白鹭飞起飞落,嬉戏觅食。浮桥河镇就依山傍水坐落在万鸡山脚的水库大坝下,一条通往外省的国道穿山而过,公路两边,一边是一畈畈金色的稻田,一边是一座座小山岗,岗地上是成片的板栗和菊花。镇子的东街,是一个缓坡,叫卧龙岗,坡上便是黄家大院。黄家大院的门前,红条石铺就,缓坡上呈s字形,两边紧贴着几十户人家的小院。往上望是万鸡山,山顶云端隐约可见一古寺,往下看是连绵的浮桥河水,河两岸新建了不少楼房。黄小丫辞职后就没有去公司上班。她每年这个季节都要回到娘家陪哥哥来老家小住十天半月。黄小丫这次回老家除了无官一身轻外,最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弟媳走了之后老爷子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二来是自已也是做了婆婆的人,孙子要人照看,子女也不希望母亲出来抛头露面,自已也快六十的人了,有点怀旧。平日里,总是忙,难得把心闲下来,当了一辈子的工人,现在也算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口里一句好,直抒胸臆。

叶娟请了奶妈给两个娃喂完奶,忙着出门,临走还没忘回头嘱咐娘和奶妈两句。她今天打算按照蓝蝴蝶教的方法做。她控制自己不去管他的行踪,不打电话给他,一个星期过去了,黄斌仍旧是按部就班做他的模具,好象厂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黄斌能感觉到她的良苦用心了吗?叶娟忍住笑。因为她感觉到了黄斌的愤怒。叶娟仿佛已经进入角色中去了。她明里冷落黄斌,暗地里就找到老爷子做黄斌的工作。

今天叶娟和蓝蝴蝶从大润发出来,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里面全装的是一些老人爱吃的食品和水果。

司机开着车停在路肩,见她俩拎的东西沉沉的,忙跑下车帮忙拿。

车子出了市区,一路奔驰地拐上了大别山的红色公路。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停在黄家大院门口。

眼前的黄家大院一进三重,宽大的两块木板门紧闲,徽式门楼两边是高约丈余的石砌围墙,院内两棵乌桕树的华盖伸出了院墙,看上去就是过去的大户人家,古色古香,气势恢宏。

司机走上前去拍拍门的铁环,院内突然蹿出一条小黄狗出来,“汪汪”地狂叫,猩红的舌头伸出来,悚然一惊,后退半步站定,狠狠地盯着这只张牙舞爪的畜牲。黄小丫见狗叫,知道有人来,忙从房里出来。她站在门里,朝门缝一看,站在院门口的人,是叶娟。她一阵惊讶:“哎呀,叶娟,怎么会是你们?快进屋。”她快步上前,打开门说:“稀客稀客。”

黄小丫昂首走在叶娟和蓝蝴蝶两人中间。

三个女人一台戏。黄家大院里飞出一阵阵女人的嬉笑。

司机是第一次来浮桥河,沿途的景色让他赞叹不已。对于黄家大院他也是陌生的,路上听两个女人东一句西一句地侃大山,有一点眉目。这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一看吓一跳,乖乖,这黄家大院简直就是乔家大院。花园式的庭院,有花坛,假山,喷水池和鹅卵石铺就的通道,院的正中是一幢徽式的小楼一进三重,两边是各一排红色琉璃瓦盖顶的厢房,全木结构的立柱,屏风也是雕花的,有几块牌匾写着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等。大院修得气派,他感到奇怪,这宅院保持得如此完整,想必背后一定是有故事。

黄小丫把叶娟和蓝蝴蝶领到客厅,扯开嗓门喊:“哥--你看谁来了!”

“谁呀?”黄老爷子躺在睡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妹妹黄小丫的声音,他从躺椅上翻了起来。

黄小丫说:“一早上喜鹊就在乌桕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老爷子说,今天有客人来。”

正说着,叶娟上前一把挽扶着老爷子说:“我是叶娟,你看蝴蝶也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黄老爷子对叶娟说,“我说娟子呀,是不是你那厂里的事。管不了啰。我老啦,不中用了!你们年轾人有活力呀!”

“老领导,姜还是老的辣。这次来一是看看您,二是找您老来做做工作。”

“做谁的工作?是你姨吗?黄老爷子讲话一向干脆,不拖泥带水。

“不是姨,是要您老做做斌哥的工作。”

“啥工作?”

“我要他出山当总经理。”

老爷子听了叶娟的话,陷入了沉思。尔后,黄斌的后妈蓝姨给叶娟递来一杯菊花茶。老爷子眉心打了个结,他站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口里喃喃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呢?”

叶娟和蓝蝴蝶面面相觑。

“我说叶娟,你这是走钢丝啦。”

黄小丫看到哥哥疑惑的表情忐忑不已,她替叶娟的想法捏了一把汗,现在明白他的想法了。可黄小丫又有些担心侄儿黄斌,他能同意吗?

叶娟回过神来,猛然忍不住双泪长流。

蓝蝴蝶心里一阵刺痛,连忙走上前去扶住叶娟。

黄老爷子剑眉高耸,可是,他现在能做什么呢?对了,借势使力。他瞪大了双眼,看着叶娟,目光中充满了坦诚热情和无私无畏的光芒。这一次是叶娟的心灵被强烈地撼动了!黄老爷子把叶娟轻轻地按在沙发上坐下,递来一杯热茶说:“回厂。”

叶娟一下子站起来,高兴地握着老爷子的手说:“真的?!”

黄老爷子笑着点头,朝叶娟说:“没错!”

此时没人知道,黄老爷子心里正忍受着异乎寻常的煎熬。大三线建设是新中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展开的、延续时间最长、规模最为宏大的一次工业体系建设。简单地说,就是在以四川为中心的广大西南地区建立相对于全国独立的、“小而全”的国民经济体系、工业生产体系、资源能源体系、军工制造体系、交通通讯体系、科技研发体系和战略储备体系。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句话,就是要建立中华民族的“战略大后方”。整个工程规模史无前例。几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成千万人次民工的建设者,打起背包,跋山涉水,来到祖国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野。他们露宿风餐,肩扛人挑,用十几年的艰辛、血汗和生命,建起了星罗棋布的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

这些年来,黄老爷子每天都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我们是不是真错了?面对所谓的对与错,在有些时候和一些特定的环境中,又是一件难以厘清的事。现在的问题来了,无非是谁做这个是非对错的评判人。

黄老爷子除了上上街或去龙王山跑跑步和去医院检查身体外,大都时间是把自己关在房间内,静静地读书看报,静静地思考,静静地记着日记。自儿媳走后,人们发现他陡然消瘦和憔悴了许多,一双剑眉画上了一圈淡淡的墨线,腮帮上,下巴上的胡须也变长变粗了。

中午饭是黄斌的继母做的,都是山里的土菜,几个人吃得直夸蓝姨的手艺巧。

黄老爷子放下碗筷对叶娟和蓝蝴蝶说:“有人说世界上有两件事最难: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里,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黄斌这小子能懂吗?”

众人咂舌,引来轰然一笑。正在大家高兴时,叶娟的手机响了。公司打电话的人说厂里出事了。黄老爷子一听,眉心拧起了疙瘩。他对叶娟说,回,马上走!

5

车子一路飞奔。

黄老爷子靠在车上假寐。当年深藏在大别山浮桥河的军工厂,担负着渡江部队的通信装备的简单生产和供养。到了大三线时,军工厂才有了一个完整的集研发生产的工业体系。走在这条出山的公路上,他思绪万千:今天铜臭味遍地的时代,谁还记得他们的努力和信仰?

厂里少数人闹事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个工人把厂里的保安打伤了,警察将打人的几个工人抓起来了,一时间整个浮桥河是闹得满城风雨。

窗外风振林木。

下午上班后,原厂下岗职工虞师傅,拉了一三轮车废品出厂门时,被门卫保安王二狗截住了。原因是在例检时,发现虞师傅的三轮车上混有几个属于厂生产焊枪的零部件和两块制造模具的铁板。

虞师傅解释说:“我和老伴都下岗后,一家人就靠我和老伴收捡废品为生。这车废品是我跟厂里订有协议的。我没有偷厂里的东西,如果要是有用的东西拿出来就是的。”

王二狗挺认真,并强行把人和车都要扣下。

虞师傅见王二狗是新来的生面孔,心里落个不痛快。

“妈的x,今天算是遇到个裸了!”他说着就要强行拉着三轮车走。

王二狗听了,紧攥着虞师傅的手要往警务室拉。

虞师傅说:“我是厂里的老工人,下岗前,老子还是车间主任,多年的劳动模范,再说前一点,老子扛过枪打过仗,不偷不抢。怎么收废品你也看得不顺眼,想在老子身上捞好处,邀功请赏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一群看门的狗东西。”

“你骂人?”王二狗拉着虞师傅的手不放。

“骂了你个狗日的,你能怎么的!”

双方在拉扯中,虞师傅打了王二狗一耳光。

王二狗始终不还手,只死死拉住虞师傅的三轮车不放手。

虞师傅越想越来气,自己把青春和热血都献给了党,政府要改革,把我们工人都革了命,当包袱扔了,连废品都不如。他提起拳头,对着王二狗当胸一拳,被打翻在地的王二狗自知不是虞师傅的对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掏出手机打电话。

虞师傅这时还没有从极度愤怒的情绪中缓过来,就被三个赶来的保安按在地上好一阵打。

王二狗擦了擦口角流的血,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虞师傅也掏出手机,他的儿子虞敏叫来一帮厂里没事干的混混又将王二狗几个保安痛打一顿。

厂门口,内内外外,围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

接着,一阵阵令人都感到惊恐的警笛声由远而近。

110赶来,虞师傅被推上了警车,他用袖子拭抹着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鲜血。

“警察抓错人了!”

“几个保安打一个老人,不把打人的保安抓走就不许他们走人!”

在场的老职工在怒吼。

两名警察也非常尴尬。

厂门口,越来越多的职工和家属在迅速往这里集结,场面有点失控。

就在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的老人出现在人群前,嘴里一鼓一收叫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事?”说着就朝虞师傅走过来说“虞师傅,你们受苦罗!”

周围的人看着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人都愣住了,虞师傅也愣住了,大家都屏息静气地看着。这时候,有几个老职工认出了是黄老爷子来了,不由齐声叫了一声:“老书记回来了!”

110的警察不知他要干什么,也愣住了。

“大伙都散吧!”黄老爷子和善地对两名警察说,“把他们交给我来处理,好不好?”

两名警察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看这老头好似在哪见过,突然跑到黄老爷子跟前,大声喊:“黄伯伯,哎呀呀,怎么是你呀!”

黄老爷子一愣:“你是?”

“我是肖虹的儿子!”

“你是肖虹的儿子?”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厂门口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

黄老爷子定定地看着肖虹的儿子,他突然觉得,没有伞的孩子才会努力奔跑。黄老爷子转身的刹那,眼圈有些潮,他想自己是真的老了。

“你妈呢?”

“她还在深圳。上次电话里还问起您老呢!”

“是吗?”

黄老爷子辩得出来,所以感到暖融融的。众人面前,他不知道肖虹的儿子是不是拉不下脸。

跟着就七七八八又喧嚣起来,有人说下岗工人不容易,情是情,理是理,做人得懂得见好就收,也有的说,这年头,有钱就是爷,警察也姓钱。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搞得两名警察只好把这事交给公司处理。

黄老爷子望了王二狗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冷不丁地一吼,说:“出来!”。他没有直呼其名,对着人群这么一嗓子,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却格外有分量。这份量,似乎是一种揭穿的力量,叫人无法躲藏。

虞师傅的心直打颤。

“嘿嘿!”虞师傅讪笑着,眼睛和鼻子挤到了一块儿,充满讨好地:“回啦?”这笑很假,也不真诚。

瞥见老虞这副样子,黄老爷子气都气饱了。他没有搭理他。

虞师傅越想心里越难受,世界太无情,转脸就变,一只大脚上来,说踩就踩,活生生被踏死了。

黄老爷子见老虞站在人群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面对大伙说:“都散吧!狗肉不上桌的家伙!”

虽说这场风波因黄老爷子的调和才终于平息下来,但老虞仍无法解释这种事情。老虞用手指着黄老爷子的心窝子说,你说,就算都是真的,谁能当真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湖啊,看不见,摸不着,无声无息,没头没尾,而有时侯又会因一些琐事变成滚滚惊雷,在双方的胸腔里炸响或轰呜,直至卷起滔天巨浪。

黄老爷子深吸一口气,伙伴们闹,他不在乎,闹就闹吧,他在乎的是结果,把兄弟们的情分都照顾到了,这是最好的结果。一时间,老爷子他还生出几分感动来,身体被伙伴紧紧抱着的感觉真好,有点似当年用木头做的电话机模型试验成功的欢腾,直到这会儿还没散去,那份惊喜,那份真实,让他觉得自己被拥抱的感觉,世界还是世界,工厂并没有抛弃他。黄老爷子咽下一口唾沫,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也是真实的。

厂里的办公楼前,扩建了一个文化广场。广场的周围移植了几株古樟,可惜大部分死了,只有一棵挺了过来,残颈断臂的边缘抽出几丛新枝,努力地在向上生长,似乎是向老天呐喊,我还活着。黄老爷子的心颤了一下,那树状酷象老虞的左手指,那一片片卷曲泛黄的叶子显示十足的病态和千般的无奈。社会发展到今天,一切都变了,城市在扩张,人与人相处就更难。有时候甚至还会磕磕碰碰,吹胡子瞪眼,但他与老虞的那种感情掺不了水份,毕竟在一起工作过生活过,有一种不能言说的东西在里面,似乎都在诉说或展示。

事后,厂里有人说老虞的事是黄老爷子的一块心病。

老虞到浮桥河前是部队的通信班长,山东济南人,到岗分配到金工车间。那次是黄老爷子通知老虞在剪板机上剪一块话机上的铜片,把左手指剪断了。

事实上,那年在浮桥河,一场事故,断送了老虞的梦。据说,老虞的梦是想当教书的先生,那是他娘的一点念想。十五岁抓了壮丁,十七岁跟刘邓过平汉铁路挺进大别山。

镇北的厂区,马路上,古树参天,没有城区繁华,或者宽广,但也十分了得,永远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水马龙。他们多是工厂的建设者。有刚来的,也有即将离去的,或提着行李,或背着背包的军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时髦的,土气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大家操着各自的方言,或者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相互交流,叽叽喳喳,风风火火,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老虞按政策是要调到地方的,调到地方的老虞吃不准会整出什么动静,老虞做事的认真劲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黄老爷子看中他的就是这股劲,死活坚持要留他在工厂。

真是王八蛋得了神经病!结果老虞挥舞着拳头大发脾气,说要砸死黄书记!

这事彻底搅动了大家心中掩藏着的那个湖面。

黄老爷子感觉到他们就像是两条快要窒息的鱼慌乱的扑向对方,相互看着对方的脸,但却头一次感到了陌生和遥远,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还能说什么呢?

老虞把一个家死死撑着,不容易。

黄老爷子第一次感到自已别扭的存在。这究竟是唱的哪一曲啊?他问自己,要让老虞他们好好的活着,就得学会憋尿。

黄老爷子想到这里,他感到问题的严重。这次回来,他是要跟儿子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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