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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阳初生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作者: 贺洲      发布时间: 2025-04-01

1

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六婶的葬礼,这让我很沮丧,远远地匍匐在小山坡,我想躲过送葬的人群,快点把红糖送到六婶的坟地。

红糖是我父亲老几托付带来的,交代一定要交到六婶手上,这是他多年的心愿,可是现在六婶已经长眠于地。跪在六婶的坟前,我嚎啕大哭。从怀里掏出的红糖,很热很软,像我的激动和愧疚。我把红糖放到六婶的坟头,一遍遍给她磕头,告诉她这是老几带来的红糖。我把头磕得震天响,磕破了头皮,磕出了血。我没有感觉到痛,心里却是舒服了一些。

噗通,红糖从六婶的坟头跌落下来,砸在我的头上。止住哭泣,我揉揉眼睛看那包红糖,忽然有了别样的感觉,这肯定是六婶听到我的话,在回应我。于是我捡起红糖,把它抱在怀里,就像抱起我的亲人。

这包红糖是我临时在商店买的,虽然不是三十多年前在我生活中出现过的那几包红糖,但是我总感觉它有灵性,仿佛是带着使命穿越而来。

我忽然想给红糖讲讲那些心酸而甜蜜的往事。

2

还是从我父亲讲起吧。

我的父亲名叫老几,这不是他的真名,从我记事起,听见别人都叫他老几。初始也觉得十分奇怪,后来才知道,那些年,父亲在外做木匠,是个副业,生产队不开证明就不能做活,父亲便隐姓瞒名,走村串户偷偷地做,箍水桶、打板凳,做八仙桌、柜子和床。有一次,进山装木材的手扶拖拉机坏了,怎么摇都来不了火。我的父亲,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农村单身汉,想动手帮忙,谁知开拖拉机的师傅反问他:我都打不着,你算个老几?父亲也不气恼,揭开油箱盖子,吹一吹,敲一敲,又要了一把螺丝起子,把喷油泵上的螺丝松了松,然后盖好油箱,让那人再摇。突、突、突――,拖拉机来火了。拖拉机师傅惊喜得叫了起来,一边给父亲递烟,一边说你这个老几很厉害哩。他问父亲的名字,父亲说,我姓几,就叫老几。

从此,父亲就开始用这个名字。

父亲在外游荡,睡过山洞,睡过猪圈,他是黑市人口,有没有名字无所谓。不过他很快发现,老几这个名字闪闪发光,悦耳动听。

当天,父亲跟着拖拉机出了大山,来到兴国县。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大山,身上没有介绍信,只敢偷偷揽活,可是当他操着好听的外地口音告诉别人他叫“老几”之后,别人十分惊奇:“还有人叫这个名字?”父亲说:“是啊,我老几都算不上,就是做个活,讨口饭吃。”

父亲的诚实和忠厚,赢得了别人的信任,走到哪里都有人帮他揽活,父亲一个木工只要八角,别的师傅要一块二,他以低端的价格,很快打开了市场。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知道有个老几师傅了,连小孩子都认得他,只要看见他挑着斧头、锯、木钻哐当哐当进村来,就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喊老几来了老几来了,有的孩子还会拉住他的担子,调皮地问:“你到底是老几?”这一问把父亲问得哈哈大笑。

父亲很喜欢别人喊他老几。

老几不仅喜欢这个名字,更喜欢这些孩子。有一个晚上,东道给他结了账,等他醉醺醺回到住的地方,原本黑咕隆咚的房子挤满了孩子,他们熙熙攘攘围过来,要他买糖吃。老几说,我有钱我有钱。他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准备给孩子们,结果一松手,那些纸币就飞了起来,十元、五元、一元,五角,孩子们顿时一阵哄抢,还把他撞了个人仰马翻。他高兴得哈哈大笑,笑得地动山摇,整个屋子都被震得旋转起来,转着笑着,他就倒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老几酒醒了,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满地都是钱,一张一张捡起来,发现一分不少,顿时悲从中来,之前,老几从没想过要成家,但那天之后,他有了强烈的愿望,他想要个孩子。

3

老几其实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是我凑合了他和我母亲的姻缘。

那天,老几来我们村揽活,六婶正坐在家门口逗我玩,她把头抻在我的肚皮上揉啊揉,痒得我像一只肉虫满地翻滚,我翻身起来要跑,结果一头撞到了老几的工具箱上。我痛得哇哇大哭,六婶却哈哈大笑,她问:你是老几吧?我家有好多东西要修哩。

摁下老几的担子,六婶回屋去翻找东西。老几笑眯眯抱起我,吐烟圈让我抓,把我逗得咯咯笑。

六婶抱出一堆要修的家具,跛了腿的板凳,缺了齿的耙子,断了脚的脸盆架。一股脑儿丢给老几,六婶说,带了几回信喊你来我们村,你总不来,你这个老几,今天舍得来了?

老几笑着一一拿出工具,打开场子,开始做事。老几说,要等那边的事做完才能过来呢,今天我过来了,你慢慢找,我都帮你修好。

六婶问,都能修好?老几笑着说,都能修好呢,这些都是小问题。六婶说,那好哩,那我要给老几师傅好好做几个菜。手艺人吃的是百家饭,八角一个木工的工资除外,一般的主家都会好菜好饭招待匠人,条件好的,还会有好酒好肉。

于是老几开始一件一件修理家具,六婶择菜,我就蹲在老几的工具箱边上,摸这个摸那个。老几师傅做事很麻利,到吃午饭时,就已经修好那些物件,六婶也很快端菜上了桌,腊肉煮豆豉,清炒菱角藤、丝瓜鸡蛋汤、辣椒炒韭菜,这四个菜让老几啧啧赞叹,虽然六婶没有准备酒,但是他已经不饮自醉。饭桌上,老几和六婶像老熟人一样说了很多很多话,说到老几的老家远在鄂县,说到老几还没有成家,说到老几和六婶是同一年出生的。老几对六婶说:同年,今天这半个工的工钱我就不收了,我想请你帮我找个女人成家。六婶问老几想找什么样的,老几说,就找你这样的,六婶问,带小孩的不嫌弃?老几说不嫌弃。老几把我抱进怀里,对六婶说,这样的小孩我更喜欢。六婶说,那好那好,那就找这样的。

饭后,六婶就把老几带到了我家。

我家就是祖堂边上搭的一个偏厦,几平米的地方铺了床,打了灶,锅碗瓢盆到处扔着,地上湿漉漉一片。六婶进门,脚下一滑,老几及时把她扶住。六婶说,这孤儿寡母真作孽,屋顶漏水,脚盆漏水,到处漏水。

六婶和我母亲是妯娌,母亲是她的三嫂。虽然六婶比母亲大十几岁,是老大姐,但还是一口一句三嫂地喊。后来,我的亲生父亲过世了,家里几乎不再有人来,就算后来来了几波人,看我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两个拖油瓶,就都跑了。但是六婶还是经常来,几乎天天来,六婶一来,就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把尿,还会把我母亲也拉起来,要是母亲不起来,六婶就会哭着说,妹啊,这日子还要过啊,你还有两个孩子啊。这个时候,她就不喊三嫂了,而是像喊自己的妹妹一样喊妹。

洗脚盆、水桶,连不出气的吹火筒都被翻了出来,六婶知道我家的很多东西都坏了。最后,六婶又把我母亲从床上拉起来,帮她梳头洗脸,像打扮一个将要出嫁的女人。在打扮母亲这件事上,六婶特别热心,有时还会把藏箱子底的衣服翻出来给母亲穿。有人说六婶对母亲好,也有人说六婶是别有用心。六婶不藏不掖,直说不找个人帮忙养孩子,我脱不了壳。我父亲弟兄六个,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剩下我家和六婶家,六婶是亲婶娘,她是脱不了壳。

六婶带着母亲牵着哥哥抱着我去祖堂。老几在祖堂干活。我家只有巴掌大,没有办法起场子,但我家旁边就是祖堂,祖堂有天井有阁楼,几进几出,大得很。老几正忙着箍脚盆,铁丝腐蚀了,他已经帮忙换上钢丝,正在刷桐油。

六婶把我母亲往祖堂里面推。她是想把我母亲介绍给老几。六婶已经帮母亲精心打扮过,但母亲眉头紧锁,一脸乌云,两眼空洞无光却又深不见底,我看见老几只瞟了一眼,就赶紧躲开了。

老几没有看上母亲,但也没有立即离开,他很耐心地把我家的那些破破烂烂都修好了。后来,又陆续有人送来物件请老几帮忙修理,原来六婶偷偷去村里村外帮老几打了广告,做了宣传,这下,他就更不能离开了。那次,他在祖堂做了快两个月的活,方圆十几里的人都送小家具过来维修。破了洞、少了胳膊、断了腿的家具哪个家里没有几件?送到这里来修,给个几角钱,又不用招待师傅,谁家都喜欢。六婶很热心,每天都在边上忙前忙后。

起先,饭是六婶在家里做好送来,后来,六婶就到我家来做,老几不肯进我家,六婶就把桌子搬到祖堂。老几、六婶、哥哥和我,我们在一个桌上吃饭,就像一家人,母亲忸怩着,总是夹点菜坐在门槛上,像个新媳妇。

六婶喊老几三哥,他很恼火,不应。六婶说,她是我三嫂,你自然三哥。老几说,你再喊三哥,我就走。六婶说,那不喊,还是喊同年。

那晚上,六婶给老几打了酒。她把我抱在身上,举起杯一盅一盅敬老几,老几兴致很高,时不时用筷子头沾白酒往我嘴里送,我要是被辣哭了,他和六婶就对着哈哈笑。

那晚上,老几喝醉了,我家的桌子被他推翻后,一个桌腿断了,为此,他必须留下来修桌子。但是等桌子修好后,他也没有离开。那晚上,他在推翻我家桌子的时候,抱住了六婶和我。

那个夜晚,细雨霏霏,春意绵绵。

4

但真正让老几留下来的是我。

六婶每天都会把我抱到老几做事的祖堂,有人来送东西,有人来拿东西,人来人往就等于有人帮着照看孩子。我在祖堂看老几做事,听他们说话,但更多的时候,是玩刨花、木块,玩他的斧头、戳子。我这样玩,他不能安心做事,只能停下手中的活儿,把我抱回家去,但是不一会儿,我又摸过来了。

到后来,老几点煤油灯给我做了个木马,以后他做事的时候,我就在边上得得得摇木马。老几总是说我是个磨人的小东西,但他一点不恼我,后来吃饭,还把我抱在膝上喂饭。

那晚上,老几喝多了酒,六婶把我放在他身边睡,我肉团一样往他怀里拱,拱得他心里暖烘烘、软绵绵的。后来他就决定不走了。

老几依然睡在祖堂,依然不进我家的门,但他教哥哥学加减法,学认字,还把哥哥送去学校上学。早上和傍晚,他会带着我去湖边摸虾子,捉小鱼,晚上,把自制的倒水壕偷偷放在漏水的田阙,第二天早上倒出来很多清一色的麻愣子,在铁锅上炕熟了,那香味在湾子上空弥漫,把一湾子的人都迷倒了。

那段日子,我和哥哥每天都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六婶总喊我们是猪娃儿,她已经抱不起我。我家的饭不再是六婶做,有时是老几做,有时是他教哥哥做。但每次做好饭,他都会吩咐哥哥去把六婶喊来,要是她不肯来,就不动筷,哥哥就又去喊,反正就是要等她来了一起吃。那段时间,六婶也长胖了很多,老几总是给她夹菜,祖堂里充满了她的笑声。

后来,老几的活做完了,他准备去远一点的地方揽活,六婶不同意。她把老几的工具藏起来不给他,六婶说,除非你跟三嫂成亲,成了亲,我就让你出去。六婶是害怕他一去不复返。

老几还是不肯,六婶就来祖堂推搡他,要他进母亲的屋。那天他喝了酒,赖在竹床不起来,六婶俯下身子把他拉起来,让他的身子耷拉在自己的身上。歪歪扭扭,六婶架着他往我家送,才十几米远,两个人走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老几拿回了他的工具,六婶同意他出门做副业了。可是他一出去就不回来了,一天、两天、到第三天还没有回来,六婶就急了,她抱着我到处去找,后来在离家二十多里地的李家庄找到了,他在那里接到活了。六婶放下我,转身就跑。老几急了,抱着我就去追。带着孩子怎么做事呢?老几求六婶把我抱回去,六婶不肯接,只往回跑,他就只好抱着我往前追,追着追着,就一前一后回到了家。

此后,老几就不敢不回来,他怕六婶再抱着我去找他;也不敢不进我家的屋,他怕六婶藏他的工具;更不敢不上我家的床,六婶家的竹床已经搬回家了,总要一个睡觉的地方吧。老几终究还是被六婶降服了。

5

但老几真正成为我的父亲,却是在穿上我母亲做的鞋子以后。

老几后来又接了一家较远的活,要做半个月,临走前,他掏出一些钱,交给六婶,请她代为保管,也请她帮忙照顾我们。六婶推搡着犹豫着不肯接,母亲却一把抢了过去。老几很诧异母亲的行为,但很快,他又笑着从贴身口袋掏出一些钱,交到了母亲手上。这一次,母亲很大方,竟分了一些钱塞到六婶手上。

我母亲那段时间状态很好,完全从泥潭里走出来了,脸越来越干净,乌云都散开了,有了红晕,穿得也干净利索,真的是一天一个变化,还特别有情理,一到吃饭时间,就跑去喊六婶。

母亲还敢喊“老几”了,喊得很自然,很响亮。第二天老几就要出远门了,他已经翻盖过屋顶,已经在偏厦边上搭了小柴垛,已经把家里的水缸挑满了。这次出去要半个多月,老几在祖堂坐着抽烟,母亲却在偏厦喊了起来,老几,老几,你快来!

这是我母亲第一次那么大声喊老几,像苏醒的母狮子发出的吼叫,老几闻声赶去。

母亲给老几做了一双布鞋,要他试穿。老几被母亲摁坐在床沿,劲很大。扯起脚,母亲甩了老几的旧鞋,然后给他穿新鞋。我母亲做的鞋子很紧,拉了好几次,都没有拉上去,急得老几满头大汗。母亲扯过他的脚放在腿上,然后抻着新鞋慢慢揉慢慢揉,一点一点揉了进去。老几说好紧,母亲“吼”了起来,紧什么紧,这是合脚。这怎么叫合脚呢?老几想反辩,但母亲的声音里面有一种权威,让他不敢吭声。老几痛得流眼泪,可母亲不理会这些,还逼着他去祖堂走几圈。母亲挽着老几的手出门,鞋子太紧了,走路脚痛,他走得颤颤巍巍。

母亲对老几说,这新鞋啊,穿不上的是好鞋,穿得上的是草鞋。新鞋子穿几次后就会变松,如果一开始是紧的,后面就刚好合脚,如果一开始就刚好,那到后面就会掉跟。

为了说服老几,母亲还跑去捡回已经甩得老远的旧鞋,那鞋是六婶做的,也合脚,但已经穿了快两个月,松了,做事或者走路的时候,老几会找根绳子把鞋底和脚面捆一下。

母亲说,我做的鞋子保证不掉跟,怎么跑都不会掉。这里面有诀窍,后跟的上口,要斜着缝上来。母亲得意洋洋,一脸骄傲,那样子真的很美啊,两只眼睛都亮了,像黑夜里的两只萤火虫。

母亲逼着老几跑快点,说不信你就跑快点,看掉不掉。老几一边跑一边应不掉不掉,声调很高昂,神情很兴奋,他被母亲感染了。

那晚上,母亲是被浑身都是劲的老几抱进屋的。

6

那次之后,老几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他去立冲大队做副业,要住在那里做半个月的活。可到黄昏时,他回来了,带回了粮食和糖果,也带回路边好看的野花。他说,原本是不打算回的,但一想到家里有人等,就浑身有劲,做事快,走路快,二十多里地,一眨眼就到家了。

再吃饭,父亲却忘记了要哥哥去喊六婶。六婶不请自来,用大嗓门喊三哥三嫂。六婶说,这恩爱,生了孩子要满门请客。母亲听后不知怎么应答,只晓得捂着嘴笑。父亲则起身去拉六婶上桌,给她盛饭,给她夹菜。

可是,这样美好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有一天,老家生产队的人找来了,父亲不参加生产队劳动而外出做工,又没有给生产队交钱,所以他们要把父亲带回去。

母亲一见那架势吓得束手无策,只坐在地上,哭得天崩地裂。我以前也见过母亲这样哭,那是我的亲生父亲病逝的时候。我的母亲命很苦,从小就做童养媳,后来因为不生养被赶了出来,后来嫁给我的父亲,生下哥哥和我,一个只有五岁,一个只有三岁半,父亲就患了重病去世了。

现在,老几又要被带走,我母亲哭得天昏地暗,我也跟着她一起哭,但那些人还是把父亲带走了。六婶得知消息,赶到我家,抱着我追了上去。她拉着父亲,不让他走,就抱着我往他怀里塞。

就这样,我作为父亲的孩子,一起被那些人带回了他的老家。那次,哭是我唯一的武器。一路上,我用哭声软化那些人,让他一直抱着我,背着我;在老家,我用哭声帮他过审查关;最后,我又用哭声,帮他开来了介绍信,他们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孩子都这么大了,总要去把孩子的娘接回来。于是,我和父亲名正言顺逃离了他的老家。

7

一头是木匠工具,一头是胖娃娃,挑着担子,父亲一直都在笑,向着家的方向前进,快乐像荡漾在崇山峻岭之间的薄雾山风。有了介绍信,父亲和我的归途很有底气,那是他第一次不用躲关卡,不用躲行人,第一次光明正大走坦途。

哼着小调,木匠工具在身后哐当哐当作响,像极了父亲敞开嗓门的吆喝:“我老几又回来啦”。大山深处,难得有生人来,大家一见,是前段时间五花大绑从门口经过的父子俩,都很热情,端茶、倒水、留宿,像是故人归来。更多的人家则会留父亲做两天木匠,补几个耙齿,做几条板凳。从鄂县到兴国,200多里地,我们走了快个把月,不过,我们也有了沉甸甸的收获。东家给的大米、玉米、红薯、黄豆、花生装了满满一大筐,还有好几户人家,听了父亲的故事,硬要给板凳、米筛、砧板,成立小家庭这些都需要。

可是,当我们乐呵呵往回赶的时候,巨大的灾难已经在家里等着我们。还没到家就听说我母亲疯了,一路上,我们听到的都是关于我母亲的事。原来,那天老几被抓走,细儿又被老几带走,她得了失心疯,每天追着六婶要孩子要老几。六婶没有办法,只能把门关着偷偷摸摸进出。母亲疯起来,根本不讲道理,看到六婶就一阵疯骂。没人围观,她闹一阵就会歇一阵,但如果六婶偷偷出门,听到响动,母亲就来了精神,追着六婶跑。有人说母亲是假疯,是人来疯,没有人来,她会躺在地上或坐在地上养精神。六婶两个孩子已经人高马大,好几次要冲出来打我母亲,是六婶在家里以死相逼才阻挡住。大家都背地里骂六婶生得贱,自讨苦吃,没事去惹一个疯子。这些骂六婶的人,也骂过我的母亲,骂她克死了男人,是扫帚星,那些人不给我母亲分粮食,分柴火。

六婶跟母亲保证过很多遍,保证老几一定会带着孩子回来。她一把年纪,快要娶儿媳妇了,但她还是像做错事的孩子一遍一遍跟母亲保证。可是,母亲根本听不进去,一见她就扑上去扭打。

那天,六婶远远地看见我们回来了,惊叫起来,连忙开门奔向我们,嘴里大喊着,老几师傅回来了。她一边跑一边挥动双手,像迎接凯旋的英雄。她忘记了母亲还躺在地上,忘记了母亲正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听到响声,母亲一咕噜滚爬起来,她并没有看到前面的我们,只盯着六婶。她一把揪住六婶,扯她的衣服和头发,嘴里大声骂着。

“三嫂啊,你看看啊,老几和你细儿回来了。”六婶极力想要挣脱,但母亲缠得太紧,揪得太紧。父亲丢下我,跑过去拉开母亲。六婶顿时扑向父亲哇哇大哭,父亲不知所措,不自觉地也跟着泪水哗哗流,他顺势抱住了六婶。

母亲小公牛一般冲向抱在一起的他们。父亲再次用力推开了母亲。砰的一声,被推倒的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地动山摇的哭声,父亲和六婶一回头,惊叫起来,不得了,母亲身下一滩血。

母亲流产了。谁都不知道母亲怀孕了,还是双胞胎,当大队卫生室的医生叹息着把那两个鱼泡一样的东西放在盘子里给父亲看的时候,他掩面而泣,没有声音,却浑身颤抖。

8

那天之后,母亲疯得更加厉害。父亲虽然尽力照顾她,服侍她,但还是无法靠近她。父亲又带着我睡到了祖堂,还是找六婶借的竹床。父亲的情绪很不好,特别是母亲在家里骂人的时候,他就铁青着脸吸烟袋。他埋怨母亲不应该骂六婶,他说骂老几可以,但是不应该骂六婶。

尽管母亲骂六婶,但她还是天天来我家,还给母亲带来一包红糖,用牛皮纸包着,母亲不肯要,直接扔到地上,红糖散了一地。那时候,红糖多珍贵啊,六婶好不容易搞到的红糖,母亲却扔在地上。父亲一见,扬起手想要打母亲,但被六婶及时拦住了。六婶含着眼泪把红糖捧起来,交代父亲每天给母亲泡红糖水。但是母亲不喝,父亲泡一次,母亲就倒一次。

母亲真的疯了,她骂东骂西,骂父亲骂我,但骂得最多的还是六婶。六婶依然天天来,顶着母亲飞溅的口沫,压抑着声音吼母亲,三嫂,你再这样疯,不让老几回屋,老几就跑了,你两个儿就没有人养了。六婶的话一半是劝导,一半是威胁。

六婶怕父亲跑了,她心里愧疚,孩子没了,她也有责任。那段时间,六婶一直陪着父亲,陪他坐着,陪他喝酒,陪他说话。

母亲在屋里骂,骂六婶不要脸、狐狸精、抢男人,骂老几不凭良心打死自己的孩子。父亲和六婶在外面忍着。六婶眼里含着泪花劝父亲,三哥,你回屋吧,不回屋,三嫂就会骂我一辈子,湾里的人也会骂我一辈子。三嫂这是得了病,你要多担待。父亲就只好进屋,睡在母亲旁边,任想疯就疯的母亲拳打脚踢。

父亲是个好父亲,心里有我们和哥哥,也有母亲这个疯女人。他又开始做副业,这次再出去,把我带上了。母亲这样疯,无法照顾孩子,而且父亲已经习惯带我,出去揽活,他都会跟东家讲,要带个孩子。老几师傅跟孤儿寡母的故事已经传播到很多地方,大家都很感动,都乐意,孩子是一种美好的象征,特别是胖嘟嘟的男娃,置办家具,添人加口,这是再好不过的兆头。

那段时间,父亲的手艺很吃香。他人聪明,又肯钻研,有的家具不会做,东家就去找来旧家具或破家具,让他拆成一块一块的木方木条,再比划着下料,打眼、拢斗,做出新的一模一样的家具来。去到近的地方,我们就每天回家,去到远的地方,就三五天回一次,给家里带点粮食,给母亲挑几担水,给我添几件衣服。

父亲还是不进屋,孤独的他总是一个人在祖堂抽烟袋,六婶听到祖堂有声音,多晚都会起床来看看,跟他说说话,再劝导他回屋去,有的时候,劝着劝着,六婶就会哭。眼泪像潮水一样一浪接一浪,父亲被逼得没有办法,就只好到母亲的屋里去,可还没有拢身,母亲被惊醒,又开始骂起来,他就只得起床,又跑到屋外去。

那天早上,父亲出去做副业没有带我,晚上,他也没有回家来,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还是没有回来。找不到父亲,我哇哇大哭,没有等回来老几,六婶也急得哇哇大哭,当然,六婶不能像我那么大声哭,她是跑到我母亲面前,边哭边流眼泪,边拍着母亲喊,三嫂啊,你别疯了,老几不回来了。

六婶总是叫母亲别疯了,好像母亲的疯是装的,如果不是装的,一个疯子又怎么能让自己不疯呢?

难道六婶自己也疯了?六婶确实疯了,她抱着我到处去找老几师傅。她沿着父亲做副业的湾子,挨家挨户去问,像孤儿寡母找自己离家的男人。沿着各种各样的线索往前寻找,直到后来,六婶在离家二十里的田西大队找到了父亲,那里有个外地木匠在做雕花床,需要帮手,他就成了那个师傅的徒弟,他的手艺本来就是剽学的,这次拜了师傅,他一心想学点过硬手艺。雕花是细致活,不方便带孩子,父亲让六婶带着我回去,他跟六婶保证活干完了就回。

9

除开雕花床,还有五斗柜、大衣柜、桌子、椅子,凑够“36条腿”或“72条腿”,这是那个年代家境好的人家要给成家的孩子置办的木制家具。那次,父亲跟着他的师傅在田西大队做了快三个月才完工,做学徒的父亲不仅勤快,更是有心,他把师傅雕在门楣床沿床架上的那些花样都描了下来,以后他活学活用,别出心裁,在没有师傅带着做雕花床的时候,把那些花样单个刻在粑印上,成为他的独创。

六婶后来又带着我去找过父亲,看到父亲还在做事,就又带着我,带着父亲给的粮食回家了。父亲一再保证,活做完了就回,六婶信他的话。但这一次,父亲食言了,很多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父亲估计是不想回来了,母亲疯得太厉害,没有办法活命,他估计想跑,但是他跑不了。因为我六婶又去找他了,我哥病得厉害,六婶只能跑去找他。

那次父亲很久没有回家,母亲疯得特别厉害,根本不管我们,哥哥用绳子绑着小刀到处去找苕洞偷红薯吃,吃出一肚子的虫子,虫子快要把哥哥的肚子撑破了,有的虫子还直接从哥哥的嘴里爬出来了。那些虫子很厉害,让哥哥痛得叫爷叫娘,还不能满地打滚,因为一打滚,哥哥的肚子就会刺痛,仿佛要爆炸。

父亲抱着哥哥去村卫生室,医生不肯收,父亲就跪着,一直跪着。六婶也跪着,一直跪着。

那天,屋外瓢泼大雨,屋内哥哥痛得嚎叫。地上跪着的父亲和六婶,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脸。

左边打一下,父亲怪自己不该跑出去这么多天。

右边打一下,六婶怪自己不该害怕三嫂骂,不去家里管孩子。

再左边打一下,父亲怪自己不该躲疯女人,不该不管两个孩子。

再右边打一下,六婶怪自己不该跟三嫂赌气,说不管怎么疯都是自己的三嫂。

再左边打一下,父亲怪自己是祸害,让女人小产,让女人变成疯子。

再右边打一下,六婶不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抽打自己。

跪了一夜,他们扇了一夜耳光。

医生被他们打动了,接诊了。医生说,孩子的肠子已经薄得像纸,如果穿孔,谁都救不了,到时候不能怪我。父亲说,不怪。六婶说,不怪。医生说,你们担保没有用,他的疯子娘到时候要跟我拼命。父亲说,那我跟她拼命。

望着父亲,六婶泪如雨下。

医生挂了点滴,慢慢地,慢慢地,哥哥的肚子就没有那么硬了,也没有那么痛了。慢慢地,哥哥开始上吐下泻,数以万计的蛔虫,慢慢爬了出来,爬得满地都是。哥哥得救了。

父亲抱着哥哥回家的时候,母亲没有疯,带着我很安静地躺在床上,可是当她看见父亲身后跟着六婶,她又开始破口大骂。六婶又是一脸泪水。父亲要送六婶出门,却被哥哥拉住,哥哥喊,爷,你不要走。我们那边喊父亲叫“爷”。那一晚上,父亲抱着哥哥睡在床上,边上的母亲一声不吭。

10

后来,父亲决定带着我们一家人出门去做副业。我们娘仨,他一个都放心不下。

哥哥的病好后,父亲又在家附近做了一段时间,每天都是早出晚归。附近村湾的活都被他做完了,只能去更远的村庄找,父亲一天比一天起得早,而回家的时间又一天比一天晚。

母亲疯得更厉害了,有时,父亲很晚到家,准备给我们做饭,却发现家里的两个锅,一个鼎罐,两个盆都是饭。而母亲还在端着米到处找盆,她不能看见家里有米,有米她就都要煮了。

母亲还是每天骂六婶,父亲被骂得受不了,去了祖堂,母亲就会爬起来,追到祖堂去骂。如果六婶也在祖堂,那母亲就要追着六婶打。父亲就只好带着六婶一起躲。

这样的日子,父亲应该是过得很憋屈的,但是这一次,无论母亲怎么骂,他都没有跑,而且最终决定带着我们一起走。

父亲要带我们去田东大队,在他以前做事的田西大队的对面,离家二十多里。这次有三个月的活,可以做到过年,父亲的师傅已经找村里要到了学校边上的偏厦给我们住。这样,父亲就不用每天跑那么远回家,早中晚可以照顾我们娘仨。

六婶一听说,眼泪汪汪,一块手巾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但是母亲很高兴,出发时坐在父亲推着的板车上,不但不骂人,还唱歌。

我后来才知道,我们这次算是搬家。树挪死,人挪活。这次搬家,对于我们来说是一次新生。我父亲肯定是看了日子出门的,因为那次搬家后,我们家的好事连连发生。

母亲忽然就不疯不骂人了,也知道饭是一顿一顿做的,早上煮点粥,焖两个苕,中餐要煮米饭,饭里蒸一点豆豉,炒一个青菜,晚上就可以煮面条,或者炒剩饭。起先,这些事务,父亲会提前安排好,到做饭的时间回来指导。不几天,母亲就会做饭了,早中晚吃什么,都可以安排好,一点粮食都不会糟蹋,父亲就不用回来指导了。

离学校近,哥哥上学的时候可以带着我。我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但可以趴在每个教室的外面听一会儿,这样,父亲不用管我,可以一心一意学手艺做手艺。

在田东大队那三个月,我母亲一次都没有疯。她又开始背帮子,下鞋样,给父亲做鞋,给哥哥做,给我做,还给父亲的师傅做。当母亲知道,是村支书让学校清理出这几间偏厦给我们住之后,连夜给村支书家里三岁的小女孩做了绣花的小布鞋,母亲的手艺很好,只用手比划了一下小女孩的脚,做出来的鞋子又合脚又好看,旁人见了都啧啧称赞,远近几里路的人听闻,都找到我家来请母亲剪鞋样。那段时间,母亲的脸上总是笑盈盈的,这让父亲心情大好,每天收工回家,不是带着我去村前的小溪捕鱼捉虾,就是带着我和哥哥去村后的小山坡放风筝,顺带薅一些柴火。进进出出,父亲都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有时兴起,还会扯开了喉咙唱京戏,掐腰别步,有腔有调,他的双手顾不得我的时候,我就抱紧他的头。

那段时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开心的,快乐的,满足的,幸福的。尤其是母亲,精神总是特别饱满,一到晚上,等我们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缠着父亲问要男孩还是要女孩。

11

锅里有米,灶里有柴,身上有衣服,脚下有布鞋。在田东小学的那三个月,父亲带着我们过了一段“富裕”生活,我跟哥哥的口袋里时不时会有几粒小白兔奶糖,这是东道让父亲带回来给我们解馋的。小孩子天生爱显摆,我们舍不得吃,总是拿到别的小孩子面前去炫耀,这样一来,我们在田东小学树敌无数,大家串通好,见到我们就一齐喊“麂子仔”,父亲叫老几,我们自然就是“麂子仔”,这其实也算不得是骂人的话,但那些小孩太可恶了,他们说麂子是四肢脚,骂我们是四脚爬的,这就是骂人的话了。为此,哥哥总是和别的小孩干架,一天,哥哥捉住一个比他小的小孩,一顿揍,把他的门牙打掉了,出了好多血,哥哥吓得跑去村后的小山坡躲了起来,那小孩的父亲找不到我哥哥,就找到父亲做事的地方,逼着父亲交出哥哥。父亲正在赶工,但是那人不要他做事,揪住他的衣领问他算老几,父亲不想把事情搞大,只得带着那小孩和他的父亲到处去找我哥哥。

找到哥哥,当着那父子俩的面,父亲把哥哥一顿暴打。从五岁半到七岁多,做了我们父亲后,他从来都没有打过哥哥,这次却因为“麂子仔”事件,打了他。哥哥痛得哇哇叫,那小孩却裂开嘴使劲傻笑,气得哥哥想赶去敲了他另一颗门牙。

第二天一早,哥哥负气出走了,母亲到处找没有找到,只好去找父亲。父亲得知消息,立马往栗桥塞赶,我哥哥这几天总问还有几天回家,跟他打架的那些娃总喊哥哥是野仔,要他滚回栗桥塞去。父亲一下都没有迟疑,他害怕母亲着急,害怕她受了刺激会发疯,母亲已经很久没疯了。

回栗桥塞的路,曲曲折折,尽是羊肠小道,父亲连走带跑,一边走一边喊哥哥的名字“来福来福”,父亲怕他迷路,也怕他走累了在路上睡着。

结果,在半路,父亲碰上了六婶。果然哥哥天一亮就往家里跑了,六婶看见他,要送他回来,哥哥不肯,六婶怕我们着急就先跑来送信了。

父亲告诉六婶,过几天我们就回家过年,并拜托六婶先带哥哥几天。说完这些话,父亲就掉头往回赶,他还要去干活。六婶也跟着父亲走,她想看看我们在田东村的生活。父亲和六婶有说有笑,一前一后,一拉一扯地进村的时候,母亲正带着我在村口翘首等待。

几个月不见六婶,我对她有点生疏,六婶喊我名字要抱我,我不肯,后退着往母亲的怀里缩。看见六婶,母亲的脸黑了一下,但这次,母亲没有骂她,还热情地去拉她的手,要她到家里吃饭。母亲已经不疯了。

六婶推辞了,她要赶回家去给家里人做饭,六婶说,来福在家呢,你们放心我会把他带好,我们等你们回家过年。

六婶原路返回了,父亲赶回东道家去做事,母亲也带着我回到了田东小学的偏厦。我们都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到晚上,母亲又疯了,骂东、骂西,也骂六婶。

但这一次,没疯两天,父亲就看出来母亲是装疯。父亲是多么聪明的人啊,他看得出来,母亲这几天疯的时候,躲躲闪闪的,总是回避父亲的目光,也不做激烈动作。父亲知道母亲是装疯,但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装疯。他反复回想这几天的经历,回想母亲看到过哪些人,听到过哪些话,思考到底是什么触动了她,父亲很有耐心,不急不躁,一句一句试探。

父亲说,你不要骂孩子六婶,她人好嘞。她还帮你带孩子嘞。父亲的这句话没有止住母亲的骂。

父亲说,你不要骂人,骂人费口舌,伤元气,不要伤了自己的身体。母亲还是骂。

父亲又说,只要你不骂人,不疯,什么都好说,你不肯回去就不回去,我们就在田东过年。

听父亲这样一说,母亲立马不骂了,不疯了,还噗嗤一声笑了,她的疯果然是装的,她是不肯回去,要在田东过年。

12

母亲要在田东过年,这可把父亲愁坏了。那几个月,他一直在赶工,几乎没有备下柴火,总是今天薅回来一捆稻草,明天砍回一担茅草,都是软柴火,不经烧,今天的柴火今天烧完了,明天的柴火明天再去弄,他是考虑着做完事就回栗桥塞过年,偏厦外面堆着小柴垛呢,不怕下雨下雪。

但母亲不肯回去,要在田东过年。这下就真的难办了。回去吧,母亲不同意,如果强硬回家,肯定会发疯,不回去吧,那全家人就要挨冻挨饿。已经到腊月底,马上就要过年了,柴和财谐音,家家都把柴火守得紧紧的,不卖给你,更不会借给你,还有正月一个月,也是不出财的,这是这个地方的风俗。家里没有柴火,别说烧火取暖,就连烧火做饭都成问题。

偏偏那东家把父亲逼得很紧,有的时候,晚上还要他点灯干活,一点时间都不给他留,这可怎么办呢?五岁多的我急得团团转。我提着篮子在田东村转,一边替父亲着急,一边眼睛盯着地上,满村找小树枝小棍子,这些就是柴火,捡回去就可以生火做饭。

我跑到后山坡,跑到前边长堤,都捡不到干树枝。这些地方我每天都会来,都让我捡完了。后来我跑到别人家的菜园,菜园门是用树枝编织的,可以抽几根出来。可是,我还没有动手就有人吼了起来,我就只好赶快跑。

这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帮父亲了。

怎么办啊?我感觉焦急是鞭子,一阵阵抽在我的身上,赶着我往前跑,越跑越快。有小孩看见我一路狂奔,大声喊“麂子仔”,还有大人说,这麂子仔跑得真快。我不理会这些,只一个劲往前跑。我甚至还想,要是我真的是四只脚的麂子仔就好了,就可以跑很快很远,可以找到有柴火的地方。

突然,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了,在大队东边离村庄很远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樟树,我觉得那树下应该有很多小树枝。我跑啊跑啊,终于跑到了大队东边。那棵树下果然有很多树枝,我一刻也不停,捡了满满一篮。可是,太重了,试了好多次,都提不起来。我很累,想歇一下,于是我一屁股坐在了大树下。

我坐在大树下骂我的哥哥,他力气大,要是他在家,随便就可以提起一篮柴火。可是,他却跑回去了。我忘记了我当时是怎么骂的哥哥,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会这样责怪他,骂你麂子仔怎么了,父亲叫老几,那我们肯定就是麂子仔,我们是他的孩子啊,这是骂吗?这不是骂。就算是骂,哦,那被人骂几句就受不了,就跟别人打架?就跑回家?那我们的父亲被疯子母亲骂了那么多年,骂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也没有跟母亲打架,也没有跑啊。如果他跑了,那我们不都要饿死。

我太累了,坐下去就不想起来。我仰起头,眼睛围着这棵神树打转。这是一棵百年老樟,好大好大,估计几个人围着都抱不下。树下有一个香炉,人们来跪拜的时候,会在香炉上烧香,会在树枝上系红布条。据说,这棵樟树是神树,特别显灵,有求必应,母亲曾经带着我来这里跪拜过。母亲当时也要我跪,我没有跪。

现在,我跪下了。我想请神树帮帮我们,我想请神树给我一点力量,让我把这篮子柴火提回去。我给神树磕了三个头,然后,我爬起来去提那篮子,一提就提起来了,一定是神树赐予我力量了,我浑身都是劲,个子好像长高了很多,腿也变长了不少,三下五除二,毫不费力我就把一篮子柴火提回家了。

那天,我又连着去了两次,连着提回两篮柴。那棵神树下面还有很多干树枝,晚上我早早就睡了,心里打算明天早上一起床,再去接着捡。

第二天,天飘起了雪花。起初下的是小雪,是很小很小的雪沫子。我又去了东边的神树下捡柴火,是骂骂咧咧拉着母亲一起去的,她不是个明白人,眼看这雪都要下下来了,她不着急家里没有柴火,却总是着急还有两双鞋子没有做好。

13

当我硬拉着母亲一趟又一趟,把神树下面的树枝都捡回家之后,大雪就鹅毛一般漫天飘舞了起来。第二天开门看,天地一片白茫茫。

父亲终于赶在过年之前完工了。看着灶门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树枝,父亲很高兴,他抱着我打开门看外面的雪景,教我读诗: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父亲是儒雅的,更是温暖的,在他的怀里我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但是很快,紧急状况出现了,我们借住的偏厦梁炸了一声,断了。房子要垮,父亲连喊不好,立马用一根长木方把断的地方顶了起来。这木方是别人拿来请父亲帮忙做脸盆架的。

父亲用另外一根木方绑了耙子去捞屋顶的雪。雪还在猛烈地下,父亲说,这还只是下雪,要是下了冻雨,这雪就捞不动了,房子就会被压垮,这可怎么办啊?

这时,父亲又提出要回家,他轻言细语问母亲,回家去好吗?等过完年,不下雪了,我再带着你们来。母亲坚决不肯,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在这里要冻死,要饿死,还要被砸死。”父亲不敢说重话,但绵绵密密都是怨气。快要过年了,父亲肯定不希望母亲发疯,可是这雪一片一片在飘,一堆一堆在倒。

父亲蹲在门口抽烟,烟灰也像雪花一样直愣愣往我的眼前扑。隔一会儿,他就要去外面捞一下屋顶上的雪,骂骂咧咧的,像一个站岗的战士面对反复来犯的敌人。

父亲站岗,我也站岗,但是我被冻得直打摆。父亲心疼地把我抱回家,凑近母亲说,回栗桥塞吧,家里有柴火,我给孩子烧火烤,还可以烤糍粑、小鱼。父亲描述的画面让我垂涎三尺。东道家过得很殷实,结账的时候给了父亲很多年货。

“这里没有柴火,做饭都不够,我们先回家去好不好?”

“这个时候,路还可以走,可以踩着雪走。不打滑。”

父亲是舔着脸问的,但母亲还是毛了。不过这一次,母亲没有疯,也没有骂人,只说,要回去,你们回去,我不回去,我肚子里有毛毛了,我不回去。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父亲抱紧了母亲,但是又不敢太用力,只回个身来激动地抱着我在屋里打转,转几圈后,就把我塞到母亲怀里,发疯一般跑了出去。

我也想跟着跑出去,可是母亲把我抱得太紧了,母亲的双手抱着我的小肚子,挣都挣不脱。我感觉母亲也在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冷,我想应该是冷吧,这天实在是冷啊,母亲肚里还有毛毛呢,一想到那毛毛要喊我哥哥,顿时就有了巨大的责任感,我翻过身来抱住了母亲,用胸口贴紧她的肚子,我的胸口很热。

父亲披着满头雪花回家了,他身后拖着巨大的树枝,像骑着扫帚的魔法师。这个比喻是后来我长大后才学会的,当时,我只觉得父亲就是火神,他一回家,满屋子就暖和了。他把带回来的巨大树枝,分成了树叶、树枝、树干,然后在快要被积雪压垮的偏厦,烧出了熊熊大火。

当然,父亲的魔法还没有那么灵,一开始,火烧不着。树枝太湿了,带着冰,裹着雪,滴着水,这个火该怎么烧?

父亲也不急,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克制着往还没有烧旺的火堆里添干树枝。等火稍微烧旺了一点,又赶紧往里面添湿树枝,然后火就又哑了,湿树枝的屁股上滴着水,冒着白气,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呛得我满眼都是泪。

父亲就笑着抱我出去转一圈,让我的眼睛透透气。屋外还在大雪纷飞,但我们看到屋檐在滴水,屋里烧火,温度起来了,雪在屋顶上留不住了。

父亲不再站岗,也不再去捞屋顶的雪,只一门心思烧火,他总是一边往火堆下面加干树枝引火,又一边往火堆上面架湿树枝、湿树叶。火还是烧不旺,而那些捡回来的堆在灶门口的干树枝都快要被烧光了,我急得哇哇大哭,那么辛苦捡回来的那么一大堆干树枝,才烧一会儿就要烧完了,我怎么能不哭呢?

父亲哈哈大笑,他再一次把我抱进怀里,摸着我的头说,你别急,我们一定能把火烧旺的。

那天,父亲给我讲了《易经》64卦中的“地雷复”,父亲说,那个卦说的就是我们烧火这件事。那个卦,上面是五个阴爻,下面是一个阳爻。我们烧火也是上面全部都是湿的柴火,就像五个阴爻,你捡的干的柴火,就像那一个阳爻,这个卦象,表示阳气会慢慢上升,慢慢生发起来,也就是说我们一定能慢慢用那点干柴火把湿树枝慢慢烤干,慢慢把火烧旺。

这些话我当时听得迷迷糊糊,道理也似懂非懂,但是后来我慢慢回想起来,慢慢懂了。那天后来屋里真的生起了熊熊大火,而父亲又去捡回来很多很多的湿树枝,一点一点折断架在火堆旁,慢慢地,那些湿树枝被烤干,成为第二天引火的干柴。那个春节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大雪压断了村东边那棵百年香樟的很多树枝,父亲都把它们捡回来了,那个雪季,我家里天天生火,屋里总是暖暖的,樟木香满屋弥漫,连梦都是甜的。

这个温暖的冬天后来被无数次回忆起,父亲总夸我是有功之臣,说我捡回来的那些干树枝是一阳初生,让我们这个家庭有了生发之象。长大后,我反复研读过“地雷复”这个卦象的解读,知道了微弱的一阳要加倍呵护,倍加爱护才能慢慢生发,才会有未来的美好。于是,我更加懂得,是父亲的包容和不放弃,是六婶的大爱和克制,还有母亲的坚强和睿智,才让我们这个家庭有了生发之象,当然最有功劳的是我母亲肚子里的毛毛,是她的出现让母亲再也不疯。

后来,我母亲生下了妹妹,我建议给妹妹取了一阳的名字。

我哥哥是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回家的,父亲本来要去接,没想到六婶把他送回来了,但是六婶只送到村口就原路返回了,母亲知道后,拿出一包红糖,要父亲去追六婶,把红糖送给她,但父亲当时正急着生火,没有去。

故事讲完了,我把红糖再次放在六婶的坟头。我对它说,这就是我父亲要给六婶带一包红糖的原因。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一直都很惭愧,那天六婶在大雪天翻山越岭,他很担心她,但他不想母亲再发疯,就没有追出来,这成为他终生的遗憾。我对红糖说的这些话,其实也是想对六婶说的。我还想对六婶说,这包红糖其实也是我母亲的心意,她当年真的特别希望父亲能给您送红糖。那时候,我母亲已经不疯了,而且后来一直都没有疯。

我再次跪下来给六婶作揖磕头,祈祷六婶能听到我说的话,这样,她老人家应该能含笑九泉,因为她当年忍气吞声极力扶持的那个家庭现在已经开枝散叶,兴旺发达。

我又靠在六婶的坟头坐了很久很久,我想静静地陪陪六婶。忽然,我想起来有个地方有送火陪伴新亡人的习俗。于是我立马到处去捡柴火,我也想给六婶生一堆火。六婶坟墓的不远处就有一株香樟,我用力掰断一些树枝,然后又去捡了很多干树枝,学着当年父亲生火的样子,把湿树枝、树叶都折断架好,然后用干柴火慢慢慢慢去烤干它们,然后火就越烧越大,越烧越旺。

火苗在六婶的墓前欢愉地跳跃,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了六婶的笑声,回头看坟头那包红糖,我看到它在融化,糖汁顺着坟头的青石慢慢往下流,往下流,一直流到地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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