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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拜年有关的记忆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作者: 张先胜      发布时间: 2025-04-01

我出生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与我们隔着一道低矮的山梁的是一个稍大点的村子。两村并摆着,村口朝南,背靠水牛山,距离不到500米,却分别隶属于两个不同的县。他们属于大冶县,我这边属于鄂城县(后来改成鄂州市)。两个村子进出很不方便。往东要翻过他们的牛头岭,往西要越过我们的青沟岭,一上一下约莫都有四至五里盘曲陡峭的山路。村子坐落在山腰的台地上,出门下坡,沟底有条小路,曲折而崎岖,从东南的茅岭蜿蜒而来,往西北盘旋而去,宽处不足三尺,窄路段仅尺余,孩子们走路喜欢蹦蹦跳跳的,经常有人窜入路旁的水田中,或是小溪里。我的印记里,那是一条非常偏僻难走的山路。多年后,我读明朝隆庆年间武昌县令李有朋写的《辛未阅水灾记》时,着实吃了一惊,原来在古代,这是一条官道。李有朋在文中写道:“济渡(碧石渡),行大冶百余里,皆山田,水所不及,独乐土也。穿崖渡壑,婆娑于白雉五掛中,踰茅岭,复吾邑土,则乌翎之波,又在目前矣。水于二邑,若有去就,岂前分野画疆者之偏耶?是夕也,前阻沮洳,遂止宿于青峰寺。”李有鹏文中的辛未年是隆庆五年,即公元1571年。那天,李县令从县城出发,往南行走不到十五里就进入大冶县境,于白雉、五挂等山中穿行一百多里,翻过茅岭才又进入武昌县境,夜宿青峰寺,第二天去金牛勘察灾情。由此可见,四百五十年前,李有鹏县令一行,确实从这里走过。

那时,我最小,姑婆健在,年年大年初三是要去给她拜年的。我十岁以后,父亲就把去姑婆家拜年的差事交给我了。大致来说,一门亲戚走到三代四代便属于老亲了。姑婆的那个湾子我现在还记得名儿,叫游家畈,在一条小河边,属于单一血缘聚落,不姓游,姓吴。我有四位姑婆,爷爷嫡亲姊妹只有一个。游家畈姑婆的父亲我呼为五太公,五太公没有儿子,按传统,我爷爷兼祧给他为嗣子。初略算来,这门亲戚走了近六十年。姑婆两个儿子,大的我呼表伯,小的我叫表叔。姑婆与我表娘婆媳关系好像不是很好,依稀记得有那么一次,吵得很厉害,表娘娘家来人了,父亲与湾里几位长者,还被叫去评过理。因此,姑婆与我表叔表婶一道生活。表叔是个孝子,至今尚记得,他曾对我父亲说过的一句很暖人心话:“就是穷到讨饭,讨来一碗,我也得先分半碗给娘。”

回味起来,那时给姑婆拜年,是一桩不怎么好的差事。姑婆家离我们村有十里多路,翻过牛头岭,跨过一条小溪,没有桥,水中丢几块石头供通行,结冰后,很滑,稍不小心,跐溜一下,脚就踩进水里了。还要经过一条小河,小河的名字我至今没有弄明白,有桥可供通行,但窄,没有栏杆,冰雪天得小心翼翼,曾见一个喝得东倒西歪的醉汉,“刺溜”一声,掉下去。年初那段时间,十有七八是会下雨或下雪的,下雪的概率很大。姑婆年纪大了,早已不当家,像我们这样的老亲戚,待遇上自然就差了一筹。表伯家很少搭理我,唤客吃饭,偶尔顺便叫一句,我也不去,姑婆事先交代了的。姑婆待我很亲,拜完年,拉到灶门口,搂在怀里千乖万宝地叫。她没女儿,娘家父母不在,无嫡亲兄弟,就我这么个侄孙,一年才见那么一次。每次拜年转回时,姑婆都会将我送过门前的那条小河。我走过几里路后,转身回望,见她依然站在桥头,倚着拐杖,朝我行走的方向张望。所以,姑婆在世时,无论多不便,我都会去给老人家拜年。

有一年,初二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上雪还在纷纷地下着,平地上积雪达两寸以上,气温特别低,雪冰结了,很光滑,路上不时有人摔倒,“噗通”声不断。我冒着积雪前行,岭下捡起一根别人丢弃的木棒,拄着,连爬带滚,翻过牛头岭,趟过小溪,踏过小桥,给姑婆和表伯、表叔、表娘、表婶拜年。堂屋坐了不少客人,表婶在厨房准备过早的,锅里煮着面条。灶台上搁着三四个刚从桌子上收回的碗,都残留着少许面汤和大鸡腿,表婶逐个将鸡腿搛起来,用筷子刮去沾在上面的面条,放回锅中,将碗洗干净,一碗碗地盛满面条,又将鸡腿一一盛入碗里,让她女儿(我表妹)捧到堂屋桌上,轮到我那一碗,没有鸡腿了,表婶低头冒着腾腾的热气,好不容易找到两小块鸡肉,将手中的筷子递给我,说:“小孩就不上桌吃了。”我正要伸手去接筷子,姑婆猛地从灶门口站起来,将火搛重重扔到地上,撚起靠墙的拐杖,就要出门。表婶捏着筷子怔怔地望着婆婆,不知如何是好。我忙拉姑婆坐下,说:“姑婆,我从小就不吃鸡肉,不爱喝鸡汤呐。”姑婆坐下后,叹口气说:“傻孩子,哪有不爱喝鸡汤的?”我说:“真的,鸡汤喝下去后,肠胃不舒服。”表婶醒过神来,笑着:“不吃鸡肉啊,那我洗锅下肉汤面你吃。”我见客人陆续来了,她又要忙着准备早饭,瞅见两位表妹坐在小桌旁吃糍粑,便说:“就吃糍粑吧。”表婶拿了一个小碟子,搁点芝麻红糖粉,从两位表妹碗里各搛了两筷子糍粑,笑着递给我。

姑婆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嫁到吴家没几年,桃花甫咏,黄鹄悲鸣,姑公不幸早逝,凭着一双手,纺线织布,将两个孩子从旧社会拉扯到新社会,抚养成人。我见到过她的木织布机和纺车,虽没亲见她织布,但穿过她织的土棉布缝制的衬衫,细腻柔软,很舒服。纺线需要棉花,织出的布需要转手卖出去换钱,于是很有些生意上的朋友,大家相处得兄弟姐妹一样,几十年像亲戚般来往走动,拜年时几乎年年能遇到他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随时间推移,老哥们逐年减少,想来,而今应该早都作古了。

表婶后来夸我懂事,定能读书进学。我明白那意思,那次给了她们婆媳下来的台阶,化解了矛盾。我没有她说的那么机灵,只不过瞧见一只鸡腿从甲的碗里传到乙的碗里,留下鸡腿不吃的,又都是那些个牙齿漏风、泪眼婆娑、鼻涕不干的老人,觉得不卫生,怕表婶又从收回来的面碗中给我补一根。姑婆却不能释怀,送我出门时,边叮嘱路上小心,边抹眼泪。

自此,我不吃鸡的事在亲戚间传开了,连我母亲也以为我真的不喝鸡汤。

也有不信的,例如我二姨妈。她笑着说:“不能喝鸡汤?鬼话!别信他们的,那是哄你的。”只要鼎罐里煨有鸡汤,总会热好,逼我喝一碗,我每次都勉为其难,呵呵!

二姨妈四十刚出头时,姨父就病逝了,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孩子过日子。五个孩子中头三个是女孩,三个女孩年纪与我相仿,大表姐大我一岁,二表妹小我几个月,三表妹也才小我三两岁,都是少年,两个表弟更小,日子自然艰难。除了经济困难外,家庭成分也不好,她家是富农,是有阶级成分的。也的确是富农,祖辈住的是一进两出的天井院建筑,木架构,青砖围护,厅堂之间,全用厚厚的杉木板间隔,记忆不错的话,共有4个天井。她家与孩子大伯家各住一厢,据说是土改后留下的,原来的房子比这大得多。二姨妈和姨父都长在红旗下,没有剥削人,老实低调,村里没有把他们当富农看待。姨父去世后,姨妈寡妇失业的,大家都很同情。我那时虽小,也能从细节中看出来。每次一进门,她哥嫂就笑着出来迎接,虽已分家析户,来客吃饭,每回都硬拉我这小客人入席。

二姨妈与姑婆的处境不同,当家做主,不用看脸色。她很疼我,好吃的往往给我留一份。后来,我在大冶三中复读时,还经常去拿腌菜吃。那时表姐妹们都已长成,她曾有意愿选一位表妹与我结亲,我和表妹们都懂得直系血亲是不能结婚的,没有从那方面发展。

二姨妈去世时才58岁,也属英年早逝。最小的表弟业已成家,两表弟分家后都建起了二层的小洋楼。作为母亲,能做的,她都做到了。

而今,年轻人都不怎么拜年了,尤其是老亲戚间。我倒是常常怀念小时候拜年的时光,其间充满了人情美,人性美和乡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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