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清
(一)
八月五日上午,从武汉乘机抵达黔西南万峰机场。之所以不先去贵阳,因为想去看看盛源,他现在就在黔西南州兴义工作;多年的朋友,小兄弟,“孤身”一人,妻女都在武汉,虽然事业也算风生水起,但是黔地的长雾也常会遮挡眺望家乡的眼的。所到的万峰机场在群山之中,狭长的机坪,刚够小型飞机滑行停止下来。贵州的坪之可贵,在后面的行程中可见:小坪为村寨,大坪为市镇。人口见缝插针式的亲近着这有限的平整,栖息下来,繁衍下去,山于是有了千万条路,背篓里有千秋百代的子孙。盛源给我们预订的旅馆名“栖谷”,在市郊。左侧是十万大山,门前是开阔的湿地公园,右侧是城市的风情一条街。可入市廛,可入青山,或说心怀山野,不脱红尘,像对半辈子的一种总结。他和小詹招待我们吃的贵州菜既有羊肉以饫世俗胃口,也有清煮蔬菜唤醒原始的鲜香。面前一个装调料的小碗,里面酱醋花椒干椒末,让人垂涎;但锅里鲜嫩的羊肉、羊肝、羊肠、野菜、山菌,片片、坨坨、蓬蓬、缕缕,跳着舞,像这贵州山野的精灵一般,都是原味,你挑起来,蘸着调料吃下去,或者就这么嚼着羊的鲜、菜的香,不着一味,而可尽得风流的。这是贵州人的饮食哲学。有些西餐的营养学特征。别人说英国菜难吃,也在这种地方。也许我们的胃口被调料给惯坏了,像个任性的孩子,主次不分了。下午我们就去玩马岭河。马岭河是贵州名景区,就在栖谷酒店对面一公里处。和妻子一起去,沿公路走,地势是越来越低。是一处峡谷。沿山而下,凉气渐生,但见回程的人头发尽湿,有些莫名;行不几步,雨骤然而至;一日之内,一城之间,而气候不齐;很喜欢这种天气的自然率性,何况是夏日的凉雨,立在一棵松下,两人共一把小小的遮阳伞,满满的在惊喜中淋个半湿。雨稍歇,沿石阶下行,凉气由崖壁沁出,转过山崖,闻水声,下望,浊流滚滚,马岭河像个桀骜的少年在谷底现身了。贵州的河流不都是浑浊的,像我们几天后去往安顺经过的北盘江,蔚蓝而淑女一般,而黄果树瀑布的清流纯净透明,千户苗寨的水温顺柔美。偏有这马岭河,偏有这野性,在乱石急滩中裹挟着泥沙冲决而下,马岭河,竟是山岸为马,河流为马,高低呼应,奔腾而下的!而刚才一场雨,谷底的崖壁有淅淅沥沥的小水流,让我们醒悟行人发尽湿的原因,心中有猜想,果然行不久,见一股天水,劈空而下,白发三千,夺人心魄。轰隆之声充满山谷,水雾弥漫在河床上面。云在天青,谷底幽冥,惝恍迷蒙,身畔崖壁晃动不已,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訇然中开的神仙洞府即将显现,神怪的东西在这种时候总会充满脑子,给人一种惊恐而探奇的奇妙感受。偏偏风给我们人间的气息,顽皮地将飞沫吹到脸上来。且一路行来,两岸交错参差,高低宽窄,瀑流不断,让人目不暇接。我们也就穿石洞,度水帘,在明暗中穿梭,在观与嬉中悠游,把个身心都洗个清澈如贵州的凉夏了。真是不亦乐乎!还没玩够,盛源的电话就来催了。晚上,我们到盛源工作的地方就餐。他约请了一批太和中学和梁子湖高中的学生和我们聚餐,念的是乡情。在推杯换盏中大家说起很多从前的事情。从前的事情都是家乡的事情。家乡在千里之外,从前也不在眼前。但没有感伤,有的是热烈。大家都年轻,都有自己的事业,都有自己的梦想。微醺。 这种安排真是匠心!我们刚来,他们见我们如见亲人!
(二)
八月六日,我们去万峰景区,游万峰林。同行的有盛源单位的家属。
车在高原,车窗外山峰远近,阳光披散,空气清新。旅游的心态,总觉得永远有一个美好的东西在前面等着你,至于是什么,总是言语描述不出来的,有些幽昧而躁动的神秘感在远方呼唤着。我们在车上逗着将要读初三的小翟同学玩,问他一些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看他尴尬的样子,嬉笑。
陡然,前方低处突然兀立起成百上千座独立的翠峰,——万峰林!
阳光正在前面,像散开一张巨大的金碧辉煌的帷幕,让这台幕中央的峰峦被紫烟迷蒙着,而翠绿的颜色更见凝碧的韵致了。这份气势已经先声夺人。贵州山多,但我们仍然惊讶于成群的孤峰如此集中于一处的奇特,像上帝在点化沙盘,古诗所谓“峰峦如聚,翠峰如簇”。
入景点,坐周转车。道路在山腰,恰好可以俯瞰对面的万峰成障、谷底童话般的田园房屋。路随山势,曲曲弯弯。山风时来,吹彼青雾。晨露在枝,鸟鸣闪过。一切都清新、自然、惬意。同行的翟妈妈是个热爱自然的人,在这环境中,天性毕露,意气风发。可见中年人的故作沉稳只要几钱阳光和二两清露就能化开,化开后的灿烂就像翟妈妈脖子上的粉红色丝巾,在风中漂亮地张扬着,让人感觉时光只不过是个蹩脚的导演。她的热情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她的腼腆的孩子终于哼着歌调侃他妈妈,最后是两人一起露出牙齿和风景融合一体了。
谷底是童话的世界。不规则的平畴平铺在群峰之间,平整得宁静、安稳而闲散。谷子黄绿相间,一条蓝色的河流蜿蜒其间,晶亮的粼光像阳光挥动的小手。那些房屋,小小的,或傍山,或依河,或就在稻田的中央随意着;一律白粉墙,青布瓦,朴素而简洁;学校,医院像小小的积木叠成。假如你有那些田园的梦想,它们此刻就散落在这群山的怀抱里,安稳、宁谧。突然没来由地想起“踏歌”的事来,可能是因为那一份朴素吧。“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想见一群男女且歌且舞,顿地成节,舞姿舒展,笑脸耀日,那份发自内心的欢快,可以像酒一样醉人,朴素真诚的情怀让人低回不已。
景随人进,人添景深。就要坐电瓶车去穿行俯瞰中的田畴了,想想都令人激动。
车曲曲弯弯下来,我们就在谷禾的毡子中穿行。谷禾新秀,长势很好。近距离地看谷禾,有亲切感,不是个游人,倒是个归客。高高的谷杆挺拔,腰身像少年;谷穗沉甸甸的低垂,像新孕的少妇。田平平展展的铺开去,禾香似有若无,有棕褐的雀子偶尔从一片绿黄中腾跃起来,又飞向远处的禾田去了。田间偶有巡行的农民,慢慢地走着——是土地灵魂的对话者。田畴尽处,山峰俯瞰着这孩子一般的动物植物。天地万物,沧海桑田都静止在这慈祥之中。翟妈妈不断地惊呼,跟我们说,要是慢些多好,司机应声放慢了车速,引我们欢呼起来——他心里大概也是自豪的吧。
这一片是糯谷,可以打糍粑。尖长的糯米煮熟了,放在臼里(或者木桶里)捣到粘成雪白胖胖的一块,用湿的布揪出一小团,抛到簸箕上,花生粉、芝麻粉铺薄薄一层,翻滚几下,再调一点白砂糖,趁热吃。在冬天,它是滋补的佳品;营养胜过普通的稻米。
到终点下来的时候,仍依依不舍,但肚子饿了。吃了本地的油炸豆腐丸子和蛋炒饭。一大碗,几下就吃完。好心情和好胃口总是相伴而行的。
吃完就去万峰湖。效古人大好春光,当秉烛夜游之意,半点时间也不耽搁的。
万峰湖类三峡。两岸绝壁,白岩赭石,屏障左右,松藤随性,蒙络其上。一船的中年人都把个真性情抖露出来,狂歌纵笑,浑不知有个世外的人间。
玩在心境,假如心境不开,何来美景入来?人生大抵也是如此吧。
(三)
现在写这篇文章时,我在武汉的秋阴之中;游玩泥凼时,贵州高原晴空万里,朗风吹拂,那些穿梭在群峰之间的高速公路让人心情舒畅。
在兴义几年,盛源没有去过兴义远山的泥凼镇子。那个地方有一处大院,叫“何家大院”。院主中最有名的是——何应钦。
路途比较远,在群山中穿行,打开导航仪也有怕迷路的感觉。好在何应钦是名人,停在路边问年长的老人,他们都能连比带划,用带有贵州方言的普通话告诉我们前行的方向。
一路上研究山和路。山如果清秀,路也仿佛清雅。高速公路巨大的弧度就像绅士的狐步舞,雅致迷人;有时穿山而过,它又像一个踩滑板的少年,匆匆地穿过去,出隧道时阳光照眼,迷瞪瞪地一路向着山坡下滑下去;惊觉空谷绝壁时,高架已经托起它滑行的步子,一路安全地到达另一处山腰。山腰处绝壁边,空壑千丈,却偶尔有人家依壁建屋,屋顶与高速平齐,门窗外是清风流云,想象它们脚下会是巉岩深谷。对于习惯平原生活的人,这是享受不到的一种经验。
到泥凼的时候,天阴了有点小雨。这在贵州是不稀奇的;待会儿,阳光就会出现的。
泥凼镇在一处山头,并不平整。进镇子的公路沿山坡而上,路边停泊着几辆泥凼到兴义的班车。到顶处下坡,才能到镇子中心。俯仰之间的这坡两边建着各式店铺。有的铺子用老店铺式的分扇的木门板,门板上悬着褐黑的熏猪肉,还有各种干鲜的山珍野菜,有浓郁的山乡气息。新的日常百货店子是多数,里面的塑料盆桶、水泥是随处可见的。偶尔看到一家店子门口坐一个老年女子,盘髻插花,低头专注地纳着鞋底或绣花的,这是苗女了。山坡是一条街市。车下去,到另一条折角的窄街,人就多多了;才知道今天是逢集的日子。
停车花了好长时间,我们下了车,问起何家大院,路人顺手一指,就在我们身后的坡上,一处简易的门楼掩没在高低屋宇之下,门楣上几个简单的字——何家大院,风雨剥蚀,已不太分明了。记不得这字是不是于右任的手迹;只记得于右任的手迹在院中随处可见。那是民国的一种华丽。
进院子,发现依坡而建的的宅子有上下几重。眼前的院子是大块的粗石铺垫的,很开阔。角上有马棚,马厩,也有拴马桩;马,当然已经不在这儿了。靠石头垒砌的墙边,有几棵树,也没有修剪,自然率性,稍显荒凉。院中最显眼的是四块不规则的石碑,仰面向天,上面依次刻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区日本军队的投降书文本。文书末尾签章部分是——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特级上将蒋中正特派代表中国陆军总司令陆军一级上将何应钦。何应钦,就是这个院子曾经的主人。
大家一起沿着台阶到正院。有两层小巧的木楼围合成四合院的样式,精致静雅。庭中一棵樟树,葱茏茂盛,几乎盖住了整个庭院,让人想起这个院子也是有些年头了。那段历史也仿佛在树荫中沉淀下来,眼前只有佳树浓荫,小楼静立。进到各处展览室,民国要人的字幅可以让人想见主人昔日的尊贵,陈旧照片中何氏家族的变迁也让人产生舟船在历史烟波中颠簸的兴感。何氏是反共的激进分子,也是抗战中的民族英雄。他追随蒋介石,分分合合。从偏远的泥凼到日本求学,从日本回到祖国遭逢那段历史,最终身死台湾。观看中不由想着,何氏家族,包括兴义、贵州、中国的男儿,在一个大历史的背景中,都要选择自己的道路,然后在潮流中或击水而歌,或随波浮沉。潮流退去,江山依旧,人被时间埋葬于黄土之中。这是永恒和短暂的不可调和之处。一种念头是,眼前的院子,门外的青山,所谓的不世的功业。一种念头是,青春,理想,国家,民族,历史人物青年时的意气风发,功成名就时的志得意满,这些情绪,它真的就消失了吗?这样随想着,阅尽流年,不禁自己也有些伤怀。
参观完何家大院,回程中盛源看了路标,又邀我们同去风波湾,参观了何应钦二哥的宅院“禄园”。风波湾在泥凼侧峰的一处峰顶,沿着一条偏僻的岔路上来,很幽僻,院子不大;入门芭蕉,有小池。禄园主人是一个商人,而少主人何绍周从军征战,曾指挥远征军滇西著名的“松山战役”。这场残酷的攻坚战最终取得胜利,使国人人心大振,而少主人何绍周将军也因此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参观中也看到松山士兵的帽徽拼成的图案,还有一些国军的军号、旗帜。这些民国遗物保存较好,风波湾仿佛一个被疾风暴雨遗忘的角落。民风纯朴之处,于此可见一斑。后院矮矮的石墙边,风景甚好;可以俯视群山浪涌,隐隐有雷霆之声;山风时来,吹我衣襟,大有将军解甲归田的况味。何绍周死于纽约。此处青山难埋人。处处青山可埋人。何必马革裹尸归?
归途中,大家感慨何应钦的脚步可以穿越崇山峻岭,到达他的志气所当的高度,真是志当青云,步险如夷。我们的车像一个小小的白色的摄录机,在把这一路的景色和历史摄录下来。兴义的三天就将画上句号,晚上,盛源盛情设宴告别,醉。度过栖谷的最后一晚,我们明天将去黄果树大瀑布了!那幅小学课本中的图画在召唤着我们匆匆的步履!
感谢盛源!感谢兴义!山水和淳朴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