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斌
一
几年前,有幸参编一本名为《游在黄冈》的散文集。编此书最大的收获,是从一千多篇应征文章中,了解到黄冈所辖县市区内有代表性的自然风光、人文历史与民俗人情等,并萌生愿望,希望按书中所录,一一实地寻访体验。
读了方本仁庄园的游记,就一直想去看看这个被董必武赞为“爱国将领”的原国民革命军上将、江西省都督、湖北省政府代主席、“东北易帜”蒋介石的全权代表的故居。
丙申年末,自驾前往团风马庙镇,朝百福寺方向驰去。暖冬晴好,山光明媚。一条沟渠与道路并行,路旁乌桕树的几片残叶被照得格外酽红。抵百福寺,从一片山林俯冲下去就是戴家湾,山地豁然开朗,树木隐映中露出一栋灰白的老房子,有西式建筑之风,这就是被本地人称为“方家城墙”的方本仁故居。
沿着一条方砖路,径直走向庄园。大门两边各有一棵黑樟树,树冠中间,露出一个三角形的四柱门楼,门楼中间的方框里,雕着一枚放光的五角星。大门外,高大围墙左右延展,墙皮斑驳,青砖显露,沧桑感扑面而来。
庄园的松木大门上了锁,拔开门缝往里看,有水塘树木,当中有座两层小楼,栏杆上好像是用钢筋焊接的五角星,别的就看不到了。妻女在大门附近拍照,城墙左下有一条小路,路下是一块长满松苗的苗圃,沿着那条小路往前,穿过树林、池塘、村舍。披拂的金银花藤从院内蔓延出来,黑枝黑叶,打着卷。一路漫步,一路遐想,古旧的气息,使我仿佛穿越到了民国。
方家庄园的院墙全由原汁原味的老青砖砌成,快有百年历史了。墙高四米,厚半米,周长一里半,整个庄园三十多亩地,围着围墙一圈走下来,近半小时。庄园后门墙上有模模糊糊的红色字迹,指认半天,好像写的是“打倒土豪分田地”。城墙后院,有一座土砖房紧挨着墙根,门前一对雕刻精美的柱础,一只鸡公立在上面,咯咯咯叫唤不停。
二
绕行一圈,复回门口,谢老师找来了村书记,正在开门。这是个五短三粗的精壮汉子,很热情,也健谈。
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只见庄园内树木参天,虽是深冬,仍满园青翠,犹如盛夏的繁茂。书记说,方本仁是本湾人,这里是他私人做的别墅,中间那栋小巧别致的西式洋楼是庄园的主体部分。楼后有竹山,还有果园和花园,并且园内的东、西、南角各建有一座碉堡。为安全起见,1931年,方本仁从江西运回长短枪支和大批弹药,并在当地招收 20多人组建了三个班排,成立自卫团,任命同湾农民戴某为团总,负责庄园保卫工作。1937年 5月,共产党人林维先带队进入庄园,捉了人,收缴了枪支弹药,所谓的自卫团散伙了,碉堡也被一把火烧了。
80多年后,庄园里只存主楼、围墙和楼后的一排平房,其它的建筑基本看不到了。书记说,平房是下人的住所,湾里有个跟方本仁做饭的师傅,前几年才去世,他原来就住在平房里。这个师傅讲过很多关于方家的掌故,要是他还活着,可以请他讲讲。园中水池上,还存有一座平顶石拱桥,这是原先的老物件。池边还有几根白条石,上面雕刻有图案。池水还算清亮,边上有几棵黄栌树,叶子鲜黄,风一吹,片片金甲飘入水中,寂然无声。
村书记领我们看西角的碉楼遗址。那里堆满乱砖,杂草丛生,有几棵树,碗口粗了。这里原来是方本仁的四姨太住的,据说雕梁画栋,阔气得很,可惜后来被 1937年那场大火给烧了。书记说,听老人讲,碉楼烧了几天几夜才烧干净。有多阔气呢?我看过新洲仓埠国民党上将徐源泉的故居“阆苑”,里面雕花的门窗保存完好,繁复精美,难以形容,想必差不多?可惜看不到了。
妻很想知道四姨太的命运。书记说,只晓得她是外乡人,她的坟就在庄园后面的山上。我想她肯定长得好看,不然也不会被方本仁看中。历史无情,记录历史的人也无情,只记载像方本仁这样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谁肯把吝啬的笔墨倾注到一个女人身上呢!站在废墟绿荫下,遥想胭脂红粉,兰指鬓影,竟有些无端的怅惘。
看完碉楼废墟,再去看方本仁住过的主楼。楼房大体完整,不过比较朴素,无论建筑风格,还是材质构件,还是装潢装饰,都比不上徐源泉的别墅。当然我所见到的楼,早已不是 1926年初建成的那栋楼的原貌,而是经过历史烟尘激荡和时代风云删减的版本。庄园门口那枚放光的五角星,显然是新中国建立之后的杰作,早先应该是青天白日徽章……
历史真实从来都是相对的,谁也无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现场与人事的情境中去。只有我这样有历史癖的半吊子文人,愿意跋山涉水,不辞劳苦,到被改造或被装扮的伪真实前,兀自想象,生发些无关痛痒的历史感慨。
三
方本仁庄园目前正在进行规划保护,真正值得看的也没多少东西。书记说,今年省里来专家看了,提出了一些修复意见,规定方圆 80米内不能动土,但现在产权不明,还不能进行制度化保护,也没有资金,庄园大门前那条方砖路,还是村里筹钱修的。听说我供职于文化单位,他希望我写文章帮忙宣传一下,要是有人来投资就好了……我人微言轻,又能帮什么忙呢?
婉谢村干部留饭的盛情,我们回到马庙镇上吃饭。在黄冈乃至鄂东,马曹庙这个地方,最著名的不是方本仁,而是狗肉。附近城镇,远至鄂州、黄石、武汉等地的食客,不嫌麻烦,专程开车前来大快朵颐。马曹庙的狗肉到底好在哪儿?多年前吃过一次,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三年前,我就决心不再吃狗肉,一则是我喜欢狗,二来属狗的女儿不许我吃。这次前来,只为看方家城墙,不为吃狗肉。
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话题:方本仁吃狗肉不?
方本仁出身寒苦,祖父原住黄州长圻蓼,因常遭水害,搬至百福寺方家道居住,靠租种佃田过活。父辈弟兄四人,无钱娶妻。某日,有个姚姓的寡妇上门乞讨,留下来做了方家老大的媳妇,这就是方本仁的母亲。方本仁后来投笔从戎,就与他卑贱苦命的母亲有关。据《黄冈文史资料》何小龙写的《我所知道的方本仁》一文所载:方本仁早年在乡间教私塾,与一个族人发生龃龉,那人以户长自居,骂他是“叫花子生的”,方因此受到莫大凌辱,遂愤然离家,到武昌投军,经过努力,终成气候。
有个掌故说,方本仁离任江西时,问老百姓如何评价他,答:“长官主政,天高了三尺”,意思是他把地皮都刮走了三尺。方本仁是好人还是坏人?难下结论。作为一方诸侯,他也曾铁血杀伐、争权夺利、盘剥民众。中年以后,他弃武从商,离开官场军界,创办实业与教育,舍得投钱惠民,愿意报效桑梓。民国中人,多有奇葩,很多人都是矛盾的综合体,很难用一种标准去评判他们,比如方本仁、徐源泉、黎元洪、吴佩孚等。不过有一点,他们大节不亏,关键时刻绝不含糊。
抗战时期,为免被日本人所用,方本仁到黄州安国寺当起了和尚。他极力支持四子方达士抗日,对长子方达智担任伪职十分气愤,并多方联系,助其脱离藩篱。一篇文史文章写道:“方本仁有志气、有思想,有民族气节,且心存善良,为贫苦百姓做过一些好事,于家乡的教育事业,亦是有功可陈,有绩可数。 ”我认为这是公允之论。
除了民族气节,方本仁还有善行义举。他极力支持家乡建设,捐资创办黄州平民织布厂、百福寺楚黄高等小学、启黄中学,等等。1925年,黄冈大旱,农业歉收,他捐资募款,购粮装载 23条木船运回老家救济灾民。去而人思之 ,此之谓“遗爱”,这就是一种遗爱精神,方本仁对黄冈人是有爱的,只是又有多少人了解和宣传呢?
方本仁出身贫苦,出过家,对同乡仁厚,我想他是不吃狗肉的,绝不是像张宗昌那样的狗肉将军。看他早年的戎装照,我觉得像个斯文君子,少英武之气,多良善之相,甚至还有几分忧郁气质。所谓相由心生,我一厢情愿地相信方本仁是一个心存善良、方正仁厚的好人。方本仁读了 12年私塾,是正经的陆军军官学堂毕业,我认为他本质上是一个有悲悯之心的文人。他在《周氏创修宗谱序》写道:“鳏寡孤独,四民无告者,必力予周济之,俾免冻馁。寒畯力学始终无间者,必酌为资助之,使宏造就。”虽是为人作序,其实也是夫子自道。看方本仁的书法,中和温润,秀劲挺拔,文如其人,字亦如其人,写这么一手好文章和一笔好书法的人,他会是屠狗食狗之辈吗?
回望方家庄园的朗朗冬景,回想庄主晚年的慈祥照片,觉得累积官职、殷实财富、出家为僧等众说纷纭之下,将军本仁,“一个黄冈好人”或许才是他最本色的标签。斯人已去,已然陈迹,功名如流水尘土,惟余一座园子,由人怀想,任人评说。
补记:
麦熟桃红时节,重游方本仁故居。戴家湾方家庄园并无大的改变。大门边上添了一块省文保单位的石牌,村部前建起长廊,对面空地上也拔地而起几栋楼房。庄园旁的池塘菱荇铺水,庄园草木葱茏,空庭寂寥。城墙顶上垂下瀑布一样的藤本植物,有常春藤、爬山虎,还有金银花。花开正香,思古之幽情, 或许就是金银花的那种香气吧?
大门依旧紧锁,不再去找村书记要钥匙,前次已麻烦人家了。他希望我写文章呼吁宣传一下,我写了,没起作用。在长廊下歇息,在手机上意外搜到方本仁在“东北易帜”典礼上的历史影像。一遍遍观看百年前的录像,对比方本仁的照片,我确信那个戴着礼帽、佩戴胸花的小眼睛男人,就是他!
在那庄重的历史时刻,他看起来拘谨内敛,与身旁风流潇洒的张少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身在方家庄园,历史的风烟早已散去,方本仁仿佛走到了眼前。
庄园后门的革命标语愈见模糊,几乎辨识不出,不过已经用玻璃箱保护起来了。庄园后的黄土砖屋子仍在,那对雕刻精美的柱础仍在,那只咯咯咯叫唤的鸡公已不见。土屋边上的枇杷熟了,村中静寂,鸣禽隐树,乃扯枝摘食,撕皮品尝,酸爽生津,令低沉的情绪为之一振。
此番重游,所见所感已归平淡,无他,乃中年心境使然耳。时日忽忽,不觉四载,爱女砚冰日渐长大,已不愿与我同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