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凤兰
我亲眼看见那个两岁的小女孩由人变成蛇。
一次是在操场上,天色渐渐暗下来,小女孩说要去找妈妈,忽然躺在地上,身体变长,一圈圈盘起,昂起头,似乎朝我打招呼,然后扭曲着身子从地上爬走了。
第二次是在我教书的教室里。
第三次是在床上。
我抬起头看四周有人,问道:“是不是我的眼睛出现问题?”
他们都摇摇头。
我疑惑了,他们有事瞒着我,小女孩子怎么可以变成蛇呢?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没有人替我解答。
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还有一个面熟的男人,我想不起他是谁。
蓉说:“你使劲想,努力回忆一下他是谁。”
真的很面熟,我想不起来。
我对蓉说,我想起来了。
蓉一脸的惊喜。
我说:“那天,他请我们吃饭,他,你,我,还有一个男人。但是后来的我记不起来。”
蓉说:“那个男人是和玉环一起唱道士的。”
农村有个习俗,大凡村子里有人去世了,要请道士念经,玉环是我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在农村也做得风生水起,农村兴起道士念经,她就和道士做搭档。道士念完经后,她就带着一帮人哭丧,或唱戏文,听说那个男人是和她一起通过这种方式挣钱。
我实在想不起来后面的事情,我对蓉说,我真的想不起来后面的事,我好像失忆了。
蓉说你再回忆一下,我说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就停留在那次吃饭的聚会上。
看得出蓉的高兴,我问,这中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失忆了很多年,是吧?
蓉伸出手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八年了,我看着蓉,真的,她老了,她也快五十了吧,那么我该是年近花甲之人了。
我问:“我丈夫和女儿呢?”
蓉说:“他们不在你身边。该叫前夫。”
“再婚?”
蓉点点头。
那么这八年我是在医院和养老院度过的。难怪我看见小女孩变成蛇,那是我的幻觉。
蓉说她经常带着熟悉的朋友来看我,目的是想唤醒我的记忆,终于我能认出她来,也有了以前零星的记忆。
但是,这八年我的记忆几乎为零,八年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蓉似乎不愿意告诉我这八年发生的事情。
我问蓉,那次聚会后发生了什么?
蓉不愿意多说,我猜想,一定是发生很不好或者很惨烈的事。
我的记忆停留在八年前,那时候,失联的MH370还没找到,黑匣子也没捞起来,那么多中国人说没就没了。韩国的一艘游船沉没,事故已造成9人遇难,179人获救,287人失踪。听说有一对在韩国打工多年的恋人也在船上。
对了,那时候有人好像给女儿介绍朋友,博士生,某大学教书,大女儿八岁。我不知道女儿最后嫁给了谁,生活得怎样,其他的人我记不起来了。
我的记忆里只有这四个人,蓉,我女儿,前夫,我自己。
但现在前夫与我成了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甚至想不起他的容貌。曾经让我揪心揪肝牵挂的女儿,也变得模糊。
八年前发生了什么?
蓉不说,别人也不告诉我,是不是怕刺激我,或者怕我回忆起惨烈的那幕?
八年了,八年肯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身边没有亲人,在一种混乱的思维中我度过了每一天,我不知道我是谁,对很多人与事都陌生了。八年前的朋友只有蓉吗?对,蓉是我最好的朋友。
蓉说,她要走了,八年来,这是她最高兴的时刻。她告诉我,如果我恢复了记忆,她会让我回到小区,现在小区里有幸福食堂,有志愿者照顾居家老人的衣食住行。蓉说有利于我恢复记忆。
送蓉出门,我说生命中需要遗忘,特别是那些不愉快的,我不会去追忆了,至于想不起来的那些人就不去想吧,生活需要重头开始,你说是吗
蓉点点头。
我歉意地对那个男人说,感谢你八年来经常看我,看到你我记起那场聚会,也唤醒了我记忆深处的很多温暖,我没必要打听你是谁,我们曾经是怎样的朋友。我已经风烛残年,我会过好今后的每一天。
他朝我很友好地一笑,我看见他的眼眶湿润了。
霎时我记起来了。那天我们在一起吃饭,我看见前夫与一个女人手挽着手亲热地走进来,他站起来,想挡住我的视线,但是我看见了。
一辆车飞驰在乡间的小路上,然后飞进了池塘……
我记起来了,就是这双泪眼,抱着我不停地呼叫,然后我又昏迷了过去……
他是谁?我还是不知道。目送两位朋友的离去的背影,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回过头来,身后是坐着或站着的老人……
残垣
民国二十年长江水涨,大堤溃口,将塆子前冲刷成一道陡坎,隔壁塆子冲没了,留下一大片水域叫倒口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中,村民们在陡坎处挖了一个防空洞,此洞一直未用。传说防空洞里有鬼,而且陡坎上就是大坟墩,住着几户人家,被洪水冲成的壕沟,处处裸露着棺木,很瘆人。
我十二岁那年,每天中午要去倒口子洗菜,黑黢黢的防空洞让我害怕,我便从坎上走。坎上一座茅屋前,总是坐着一位白发婆婆,和她作伴的还有另外一位黑发婆婆。
白发婆婆很和善,冬日,有一次,看着我因洗菜冻得红肿的手,便将烘坛(烤火有柄的钵子)递给我:“乖,快烘烘手!”
我不说话,摇摇头。看着我走了,她追问一句:“你是哪家的孩子?”
走远了,我回头答一句:“我爸爸叫佐子。”
“哦!哦!我知道。”她说。
我听出她语气里的高兴。
一来二去,我和白头发婆婆熟悉了起来。
她总跟我念叨:“我儿子要是活到现在,快五十岁了。十九岁就走了,十九岁……”
白发婆婆的儿子成了我心中的迷。
夏日的一天中午,我提着洗好的衣服从白发婆婆家门前路过,她在大树下坐着,手里摇着蒲扇,树上的知了卯足了劲在那里拼命嘶喊。
看到我满脸通红,热汗直淌,白发婆婆说:“女伢,在树下凉快下。”她递给我一个小凳子。
我坐了下来,她摇着蒲扇给我扇风,这情景让我想起外婆,对她也多了份亲切。
她有念叨起来。
我说:“婆婆,你儿子怎么啦?”
听我问起她儿子,白发婆婆用颤抖的手抹了抹眼泪。
“被东洋鬼子(日本人)杀了。”白发婆婆说,“十来个日本兵踢开我家门,他们抓住我儿子的衣领,逼着他带路抓人。”
“他去了吗?”我紧张起来。
“刺刀抵在他脖子上,他出门往西走。”白发婆婆说,“一直往西边走,那里有麦地,也是王柱子家。王柱子是地下党,那天他回来,东洋鬼子知道这个消息就来了。”白发婆婆说。
黑发婆婆带了凳子出来,坐在白发婆婆身边。
“我说吧!女伢,你要记住她儿子是东洋鬼子杀的。”黑发婆婆说,“那年冬天的晚上,塆子里很静。苕遮带着东洋鬼子往柱子家的方向走,他一边走一边故意咳嗽。到了保长家门口,他故意一歪,倒在地上喊了声‘哎呦’,似乎摔得很疼。东洋鬼子不敢发出声音,怕惊跑了他们的‘匪’,用脚踢苕遮将他拉起来。保长听见外面的响声,从门缝里一看,他明白了,鬼子来抓人了。他吹灭了灯,猛地一阵阵咳嗽。隔壁的柱子听见咳嗽声,知道有特殊情况,连忙从后窗翻窗跑进麦地。”
“后来呢?”我着急想知道结果。
“后来,苕遮带鬼子进屋,他们没找着人,气得呜哩哇啦地叫。他们逼着苕遮在屋外找,苕遮出了屋子,飞快地朝麦地跑,就势一滚,钻进麦地。因为是夜晚,鬼子不敢往前走了,他们怕有新四军。”黑发的婆婆说。
“有一天鬼子又进了村,碰见我儿在门口,我儿看见他们拔腿就跑,他们包抄抓住了我儿,用军刀将我儿的脖子砍得只剩下一点皮连着。我儿的血喷洒一地。裁缝爹用线将我儿的脖子与头缝上去,用一块布围住脖子。我儿才19岁呀!”白发婆婆说着,浑浊的泪水在流淌。
“好好读书,我们被日本人欺负就是读书的人太少了。”黑发婆婆说。
我一天天长大,白发婆婆和黑发婆婆一天天老去。那个黑黢黢的防空洞倒塌了,来来去去我也不用害怕了,洗菜洗衣服也不用从坎上走了。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一个夜晚睡梦中见到两位婆婆。于是,我决定回家去看看。当我再次来到那座低矮的房子前,树还在,很高大,房子没有了,只有残垣看得出原来房子的结构。
站在残垣前,我低下头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