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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开花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5-10-13

  □柯春

  白如初是湖北科技学院的一名本科毕业生。毕业两年后的今天,恰逢五一假期,她得知导师孙主任刚做了个小手术,便迫不及待地返回咸宁市中心医院探望。孙主任是她特别敬重的一位前辈,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没少教导她,同时也给了她不少的帮助和关怀。尤其在毕业求职之际,若非他的鼎力相助,她或许无缘回到家乡的三甲医院工作,人生轨迹也将大相径庭。

  如今,白如初又回到了这熟悉的医院,一下高铁,一种湿润而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她深吸一口气,身体如干涸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养一般,开始滋润起来。她又深吸几口气,那干涸的田地好像热闹起来。开始生根发芽,开花抽穗。开始绿油油一片,风一吹,手拉着手欢快地跳着拨浪舞,一浪叠过一浪。她醉心于这样的空气,哪怕时隔多年她依然能够沉醉于其中,就像是血脉特定场合会觉醒一样。咸宁总能给她这种感觉。

  要是每个地方都能呼吸到如此清新而青香的空气就好了。白如初通体舒畅,一边深呼吸,一边暗自感慨。

  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往咸宁市中心医院的方向驶去。她坐在车里,望着车外一晃而过的景物,那景物宛如久候的老友,既期盼重逢又忧虑岁月变迁导致陌生。年复一年,眼前的景致依旧保持着那份熟悉的模样。我还是回来少了,今年一定多回来看看。白如初下定决心。

  出租车在医院大门口停下来。她很开心又要走上那条绿荫小路。她第一次走上那条路的时候,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那条路。那条路用青砖铺成,约莫一米宽。一边是围墙,另一边是一排高高大大的树木。石楠花在最前面,中间是樟树,最后面是桂花树。这些树已经有些年头了,比院墙还高,枝丫已经延展到院墙上方,护犊子般荫庇着院墙,因此这条路哪怕是炎热的夏季也会有一丝丝的阴凉。只有风顽皮地吹着,摇晃得枝丫东倒西歪,阳光透过树缝射进来。白如初喜欢在太阳高悬的时候走在那里感受阴凉,也喜欢秋末初冬,叶子一片片掉落,铺在青砖上,她踩上去听叶子窸窣作响。满地枯黄的落叶,让她有一种置身童话世界的错觉。

  五月份正是石楠花开茂盛的时候,因此,白如初闻到了一股股浓烈的石楠花香。很多人都不喜欢闻到这气味,觉得臭。刚一开始她也是这样,但当她某一天在门口过早的时候听别人讨论说:“味道虽然难闻,但这石楠可是宝贝,对土壤好,可以让这儿的土地更肥沃,它不索取只奉献。而且石楠石楠,‘是难是难’,刚一开始是难,但是第一步走了,总会过去,后面就都是‘宝贵’的日子啦。”

  “是啊,我们要感恩这医院的良苦用心,这是在鼓励每一位病患呢。”有人说。

  “不管环境多艰苦,日子多难,也阻挡不了它开花结果。”也有人说。

  从此以后,她更加喜欢这条小路。她不紧不慢地经过这条小路,来到孙主任的病房。孙主任热情地招待他,并约定好让她夏天的时候陪梅枝意主任来医院经验交流。

  梅枝意主任这段时间心力交瘁。五月的小城阳光已经开始炙烤这土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土地的水分被阳光一点点地蒸发掉,他很想在这个无能为力的局面里挣脱出来。他要去好好感觉大自然的美好,去吹吹风,那风里定会带有洋槐花的甜香。他要去抚摸一朵花,去摘一片叶子,那经脉也会有别样的璀璨。他要脑袋放空躺在大自然的怀里,任凭一只蝴蝶从鼻尖飞到脚尖,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蝴蝶告诉他的真谛,他会铭记于心。

  他过够了这样的日子。他常常感到绝望,有时候心里升起一点点希望的小火苗,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火苗,希望它烧成一团火,但那火苗又经常不争气地熄灭掉。每每这样的时候,他总会在心底歇斯底里一句:“他妈的瘤子,他妈的癌细胞,老子要杀了你。老子一定要杀了你。”他坐在办公桌前,沉默得如同掉进冰窟窿,只听到白色纸张在手掌心握得死死的撕裂声。他握得太用劲,指甲都快要嵌到肉里。他感觉到一种钻心的疼痛,便放开手。像涂了一层粉底液一样惨白的手,迅速变得红润起来。那种疼痛也慢慢散去。随后他又将双手支在办公桌上,四指抵着额头,用大拇指揉了揉太阳穴。

  “咚咚咚。”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一位患者拖着虚弱的身体,来找梅主任。一见到他,眼泪便如断掉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掉下来。一边掉一边说:“梅主任啊,我准备放弃了。我痛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天天在这住着,家里都被我拖累垮了。我放弃了,早死早解脱。”

  梅主任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刚开始还会跟着患者一起难受,就好像他自己也在经历那些痛苦一样,他常常处于崩溃的边缘,但这些年来,他尽量让自己能够不被这样的情绪侵蚀。他希望自己内心足够强大,能够给自己力量,也能够给病患力量。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一个看病的医生,他觉得他不应该只是医病,而且还要医“心”,特别是在他所在的肿瘤科,无能为力的时刻太多了,让每一个生命都有尊严,他希望他能做到。但是他常常觉得自己高估了自己,他痛恨自己办不到。他常常从一种情绪中剥脱出来然后又被另一种黑不见底的情绪一点点吸进去。他太累了。

  患者在他办公室哭诉许久后,他起身送他到门口,又说了几句温暖的话,最后摸了摸他的手臂,看着他回到病房后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他转身关上门,来到洗手台,按几滴消毒液放在掌心,便放在水龙头下开始洗手。洗完手,又拿毛巾擦干,接着倒了杯水,往口腔里倒,避免了嗓子冒烟,像干旱的庄稼地迅速得到了滋润。

  他坐下来,然后像被注入某种能量一样又起身将门打开。门敞开着。他回到座位上,眼睛直直地望着走廊尽头。尽头里他发现有一株绿萝,零星地挂着三四片叶子,阳光照在叶子上像给它披了一件金银色的外套,流光溢彩。就那一瞬间,梅主任仿佛受到某种触动,他仿佛看到叶片里的叶肉细胞在无限地繁殖着,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他看着那些细胞热闹、不管不顾地裂变着。他好像看到这三四片叶子的绿萝长出一片片的叶子,那叶子倏地一下就茂盛起来,挨挨挤挤的要撑破那件金银色的外衣。那外衣闪着耀眼的光芒,然后又被脱下来,修整后又重新被套上。

  叶肉细胞继续不管不顾地继续繁殖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眼前的绿就是一个万花筒,一眨眼就是一个绿色的界面。他的眼前闪现出无数个蛛网状的绿色界面。他感叹于这绿色的变幻无穷,又惊叹于它的生命力强大。它创造的生命的状态简直就是太伟大,这比他学生时代在显微镜下看过的所有的细胞形态还要丰富。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体内的细胞加快了新陈代谢。他觉得自己的细胞在不断分裂,生长出新的细胞,自己又变得孔武有力。他看到窗户一片绿色,也分明感觉到那窗户外面也是一排排的绿色,那绿色充满侵略性地一分一毫地向外扩张着,就要成为绿色的海洋了。

  从那以后,他总喜欢朝窗口望去,每一眼便总能获得无穷的能量,仿佛那一眼形成的凝视会幻化成一种无形的波将叶子进行光合作用收集到的能量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他就能像充满了电一样,又可以精力充沛地为患者服务。

  他觉得这绿叶给自己的也能够给到别人。有一种声音在耳边轻声告诉他,他要保护好窗户上的这几点绿。于是保护好这绿色变成了他日常里跟查房,安慰患者,调整自己情绪一样重要的事情。他将每周一喝不完的牛奶和每周二的茶叶渣子全都当做废料倒在窗户的花盆上。那绿色渐渐丰富起来,他的内心无比的愉悦。有一天,他站在窗户边上,咽下最后一口茶水的时候,发现窗户外面的一窄窄的一方空地,大约只有一米宽,然后就是水泥围墙。他仔细观察那空地,里面散乱地丢放着不知道谁扔的垃圾。梅枝意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空白地上要是全部是植物那该多好啊,我敢保证看到茂盛植物的病人或家属,甚至是我们科室自己的工作人员,心情一定比看到垃圾要好很多很多。”

  “种向日葵最好,金灿灿地给人温暖,向阳而生也最能鼓舞人心。但是,这毕竟有院墙,向日葵不好养活。”他心里暗自琢磨,又想了很多的品种,突然想到去年秋天在正阳山庄里收集到的夜来香种子。他心里笃定主意:“就夜来香,白天有绚烂的紫和青翠的绿,晚上有浓烈馥郁的香。总会时时刻刻陪伴着这里。”

  说干就干。第二天,梅枝意带夜来香的种子来到医院。他整理完那一方土地,挖了几个手掌大小深的坑,把种子埋进去。等额头上的汗珠与水杯里的水一起浸入泥土的时候,他伸直弯曲的腰,朝那几个坑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离开。从那以后,梅枝意主任每天要做的事情便又多了一件。

  五月的天,就像青春期的少年,明媚而多愁善感。白天是艳阳高照,阳光热烈奔放地贴在人们的肌肤上,烤得人恍惚进入了盛夏,但是傍晚时分便刮起风,先是树叶沙沙作响进行热身动作,随后便放开手脚,大开大合,随意摇摆。最后地上的粉尘,纸屑也加入这场疯狂,在地上飞跃起来,又在空中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人们在这场狂风中等待一场及时雨的到来,这雨要结束这场癫狂,要给他们带来一丝的清凉。终于雨水滴滴答答地下下来。一切归于宁静,只有雨水掉落的声音。干燥的土地喝饱水,河里的水位升高,连同下水道也满了,井盖口成了一个小小的喷泉,向外涌着昏黄的臭水。这雨像是有某种决心,一定不能辜负人们的期待,一定要报答给他们自己最大的诚意一样,一股脑儿地下着,下到心满意足的时候还吆喝雷电来陪伴一会儿。有了雷电的助兴,便更加使劲地下着,直到人们口里说着,心里想着:“这雨也太大了,下小点就好了。”雨水才倦意上头,渐渐停了下来。

  梅枝意主任在雨声中安然进入梦乡,又在渐弱的雨声中惊醒。“完了完了,那夜来香种子怎么办,这下全部被雨水冲走了。”“那绿萝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到影响,叶子可能全部掉了。完了完了。”梅主任一想到这些便再也睡不着了,思绪万千。他在床上翻了几次身,又平躺着进行了几次自我催眠失败后,终于确认自己再也无法入睡。他摸索出手机,翻看了一下工作群,无消息。他算是有了一丝丝的慰藉。然后又打开了浏览器,看了一下最新的新闻,没什么特别的,又闭上眼尝试睡着。

  梅枝意终于熬到了天亮。他穿着一双被媳妇放在门口准备丢掉又被他偷偷藏进鞋柜的旧皮鞋,撑着一把手柄有裂痕的黑色雨伞,朝医院走去。他比往常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医院。他来到医院的时候,雨刚好停了下来,整个医院静悄悄的,昨天风雨雷电的杰作原封不动地呈现着。他顾不得欣赏这杰作,径直朝窗外那边走去。等到站定的时候,他热泪盈眶。那种子竟然发芽了。

  “发芽了,发芽了,竟然发芽了。”梅枝意主任在心里欢呼雀跃,在心里摇旗呐喊。这不屈不挠、顽强的,逆天的生命力。一场暴风雨没有让它消亡,反而让它破土而出。地面上露出半截小拇指大小的茎,那茎晶莹剔透像月牙又像白玉,茎的顶端有两瓣绿豆大小的芽,如同点缀在上面的通透的翡翠。杀不死我的必将使我强大。

  “滚蛋吧,该死的癌细胞。你们杀不死这些患者的,吞噬细胞一定会消灭掉所有癌细胞,最后癌症都将消灭。”梅枝意内心升起必胜的信心,心潮澎湃,排山倒海。激动得双手叉腰,扭动起来。

  “梅主任还有这么亲和可爱的一面。”白如初突然看到梅主任扭屁股这一幕,像未经他人允许就窥见别人的秘密一样,有点不好意思了,准备拐进病房躲起来。但梅枝意突然感觉到有人注视着他,动作停在半空中,扭头往后一瞥,他就好像按了暂停键,顿在那里。随后收回动作,一边挠挠头,一边尴尬地笑着。

  “梅主任早。梅主任这么早就上班啦。”白如初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机械性地跟他问好。

  “小白早,小白上班也蛮早的啊。”梅枝意回复道。空气又恢复宁静,两人一心关心着自己的植物,都希望对方能够离开,独留自己好好感受与照护。因此,两人也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空气就那么安静了十几秒钟,梅主任开口道:“小白,你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白如初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回答道:“昨晚那么大的暴风雨,我来看看窗户上的绿萝怎么样了。”

  梅枝意往一侧挪了一下,望着海藻般茂盛的叶子说:“这绿萝是你放这里的啊,长得还蛮好的。”

  白如初说道:“是的呢,刚开始我以为它会耗死的,也不知道是谁经常往这里倒养料,竟奇迹地活了。”她一边说,一边心里暗自想着:“这一定是一位很有爱心的人。”

  梅枝意主任没有承认是他。白如初继续说道:“这绿萝是那位非小细胞癌小姑娘的,那姑娘你也是知道的,悲惨,妈妈怀孕时也不注意,烟不离手,还成天泡在麻将馆里打麻将,后来没钱治病,被爸妈抛弃。”白如初叹了口气,继续道:“她走的那天送给我的,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怕最后养的植物跟她一样没人管,就拜托给我。我就放在窗户上了。”

  原来如此,梅主任望着眼前这团茂盛的绿色生命感到欣慰,又为小女孩的命运感到担忧。他指了指窗户外面的几棵嫩绿色的芽说:“你看那几棵芽,是夜来香,我还以为抗不过昨晚的暴风雨,没想到竟发芽了。生命啊,还是很顽强的,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他一边感慨,一边想着:“所以说,我们医生也不要小瞧了每一个患者本身,要相信他们也能战胜疾病带来的暴风雨,也会有‘重生’的时候。”

  “敬畏生命,人啊得学习一辈子呢。”梅枝意说完,接着说:“以后有时间你也可以过来照看照看哈。多一个人照料,可能长得更好。”

  白如初点了点头回答道:“好的好的。”两人又站在窗户那里看了一会儿,直到病房开始热闹起来。

  病房里有些患者刚从睡梦中醒来开始打量周围,跟同病房的病友寒暄起来,有些怕打扰了其他人的清梦而紧闭双唇,睁着眼望着天花板的患者此刻也启动双唇,目光从天花板收回而转向病友,开始打趣道:“真好,我们挺过暴风雨又活了一天,真好。”医生换好白大褂,在办公室里相互交流患者病情后,带着实习医生开始查房。护士也开始忙碌,量血压,测温度,查血,打针……

  梅主任回办公室的时候,门上贴着一个便利贴:“谢谢梅主任和白医生的精心照料。我要像绿萝一样旺盛生长,更要像窗户外的种子一样顽强能够突破自己,获得新生。我们都会好好的。”梅主任撕下便利贴,将它贴在办公桌上的台历上。他脑海里浮现出很多患者的样子,觉得这便签是他写的,又觉得不会是他写的。这便利贴好似给了他能量似的,鼓舞着他一定要将那一方“绿色”给维护好。

  梅枝意主任今天查房的时候格外的温柔。他看每一个人都觉得是跟他留便签的人。他格外细心地询问他们的病情,耐心地解答他们的每一个疑惑,并给他们的每一个担心以正向的安慰,临走的时候,还特别鼓励他们,吞噬细胞能够吃掉所有的癌细胞。今天早上的梅枝意主任就像一个小太阳,照得每个人心里暖暖的。

  杜鹃花热烈奔放,染红一座座山头和一个个公园。等到这种热烈奔放传递给了月季后,便功成身退,独留月季装点人间。那月季传承并发扬光大,尽情展示着红的,粉的,黄的等等各种颜色。红的热辣,粉的娇嫩,黄的雍容……他们傲立枝头,肆意自由,花团锦簇将人间点缀得缤纷绚丽。山上,公园里,街道里,院墙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各式各样的月季。人们的眼里,睡梦里全都是多姿多彩的月季。再往后一点的日子,那月季里便掺杂些淡淡的清香。栀子花魔术般地打起一个个花骨朵儿,金风玉露一相逢,便一个个从含苞待放到彻底盛开了。那清香也变得更加馥郁。风轻轻一吹,蒲公英也离开枝头,将生命带到它落脚的每一个地方。

  窗户上的绿萝瀑布般从窗台垂下来,朝更宽阔处伸展。夜来香硬朗开来,长出青绿色的叶子。每片叶子尽情舒展着,酣畅淋漓地享受着一场阳光浴。在阳光的照射下,叶脉清晰可见。年轻而纯粹的生命时刻给人一种美好的悸动。成长的轨迹,有心感受的人们一览无余。梅主任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时常凝视着窗外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陷入沉思。每当他看到患者被疾病折磨的枯槁身体和迎上到他们哀怨的眼神,觉得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总是直直地盯着窗户。夜来香长得越来越好,同样是生命,人却太复杂。夜来香很容易养活,甚至是救活濒死的植物,但对人命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他想为什么就没有一种技术可以杀灭所有的癌细胞,或者将癌细胞全部抽离,提取出来,让人的身体里只有正常的细胞。还是健康地成长的生命更让人觉得活得有意义。梅枝意开始不满足于那窗户的一方绿意。

  他开始希望医院变成生命的绿洲或者花园。他加完班回去的夜晚,走过院墙的时候想:“这水泥砌成的围墙要是围一圈桂花树就好了,那树长年累月的枝繁叶茂,青青绿绿,笔直笔直,不用任何人的照料也能自顾自长得很好。在秋天的时候,还开出一朵一朵的金黄。那金黄色的小花朵就是一个个自带香气的小太阳,让人心旷神怡。试问,在寂寥的深秋谁不觉得桂花美好?谁闻到那花香后不会感到生活的美好,人间值得。”他觉得种桂花树可能有一点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心里妥协道:“种啥都行,种啥都比光秃秃的院墙强,夏季过往行人顶着烈日,汗流浃背,秋冬季却又是阵阵寒风刺骨。”有树就一定会是另一番光景。

  他的日常工作忙忙碌碌,经常从一座楼到另一座楼。他看见有一块空地的时候,总会想。这儿要是做个亭子,或者放几把凳子就好了。经过的时候可以坐下来小憩一下。偶尔的停顿下来,看看周围的景致,若有所思着自己的人生。梅主任慢慢相信环境会对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好的环境不仅会使医护的心情变好,也会给病患带去积极的影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透露着希望能改变的想法。碰到院长的时候他问:“医院开辟一个花园难不难?需要什么条件?”碰到医务科的时候,他问:“科长啊,你能不能协调一下医院资源,给医院多种点植物啊?各种医疗条条框框限制了,政策改变不了,我们的办公环境总可以改善一下子撒。”碰到平级的主任,他也说:“兄弟,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没什么追求了,就希望医院里多种些植物。”他已经魔怔似的,逮着机会就说多种植物。就这样从春天说到了夏天。

  盛夏的黎明来得特别的早,第一缕阳光还未晒干樟树叶上的露珠,梅枝意和白如初便启程去往咸宁市中心医院。今天是与孙主任约定的日子,他俩坐在车上谁也没有说话。梅枝意主任闭着眼睛想要睡个回笼觉,白如初则看着车窗外。太阳圆滚滚地像个刚经历过高温淬炼的大铁球一样挂在天际,缓慢地向上升着,她心想:“这太阳真是神奇,高高挂在天上的时候,一点儿也看不清他的样子,现在圆盘状他看得真切,而且更让她感到神奇的是,现在的太阳变成了粉红色。”

  “粉红色的日出,粉红色的天际。”她第一次遇见,惊喜都要溢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梅枝意主任,想:“要不喊一声让他也看看,但是他要是更想睡觉怎么办?”犹豫了差不多一分钟,她决定还是喊他一下。觉什么时候都可以睡还可以补,但是这粉红色的日出错过了就错过了。就让他责怪我好了。白如初开口叫:“梅主任您看,粉红色的日出,外面都是粉红色的。”梅枝意睁开微闭的眼睛看了看外面。那日出仿佛精心涂抹了一层胭脂,光线穿透其中,显得晶莹剔透,粉嫩如初生的红苹果,又似婴儿娇嫩的脸颊。粉红色的光芒映照着东方那一片都是粉红色的。今天是幸运而浪漫的一天。

  梅枝意也感叹:“这粉红色的日出确实少见。”两个人默契地安静看着粉红色的大圆盘,缓慢地上升,由大变小,一点点地从粉红色变成金色。就像观看了一个婴儿的成长轨迹,从粉扑扑的样子,随着岁月的变迁,一点点地褪去稚嫩,最后散发着自身的光芒。梅枝意开口道:“这粉色的日出,我高中的时候也看过一回呢。现在又一次看到感受也是有了变化。”他向她描述着他高中那时候看着日出的样子,回忆起学生时代的趣事,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行程似乎变得轻盈而欢快,转眼间,他们已站在咸宁市中心医院的大门前。白如初说:“有一条路一定要让你走走,感受一下。”便带着他去了。梅枝意走在那一米小路,茂盛的枝丫遮住了阳光,迅速投去一股清凉,又将一股饱含负氧离子的植物芬芳送达他全身,他觉得神清气爽。两人说笑着走了一遍,意犹未尽,又折返,安静、缓慢地走了一遍。

  整个一上午的交流活动,梅枝意并没有投入全部的心思,他总是巧妙地开小差想那条小路。感叹着:“我们医院就缺这样的‘一条路’,在医患环境如此恶劣,政策环境如此严峻,在医学还有那么多尚未攻克的难题下,医院就缺那‘一条路’啊。人啊,先从能改变的一点点改变就好。”

  他也曾像“旭日”一般,朝气过,憧憬过,蓬勃过。但几十年岁月的蹉跎,他觉得他什么也没有成就,什么也没有改变。如今“日薄西山”的年纪,如果还能发挥余热,他很愿意托举那些想有所改变的人,这个社会终将往好的方向发展,就像太阳总会一轮又一轮地升起。他没有改变没有成就的,终究会有人替他去实现。如果什么都做不了,就像面对扩散的癌细胞一样无可奈何,他也还是觉得可以种树。在泥土深处埋下一粒种子,总会在春天发芽,哪怕狂风暴雨,也能破土而出,茁壮在无限春光里。

  返回的时候,他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花卉市场。他在“花花世界”里徜徉着,满心满意地欢喜与知足。花店老板教了他很多的植物知识。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来年春天一到,他要在医院上下坡那里种下一排蔷薇或者月季,让它们顺着坡道慢慢长,时间一长就会有瀑布般的花海。他也要在院墙那里种一排桂花树,让它们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偷偷地生长,长成大树,大树枝繁叶茂会投下绿荫,会回馈花香。”

  “他盘算着他要偷偷地种下这些,这样不仅给人一种惊喜,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件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毕竟医院不是他家,万一被院方知道了,找个理由拔除就不好了。”他甚至都想好了,他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的去种,因为晚上比白天人少。月朗星稀的时候好偷偷办事。他偷偷种完以后,还要时刻关注这些植物的生长情况。万一被拔除了他可以第一时间又找个繁星点点的夜晚偷偷种上。他心里暗自想着,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暗自开心起来。一种让人愉快的使命感在他的心里默默生起来,他觉得这件事情势在必行了。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那种下去的全被拔除了怎么办?”梅枝意有的时候会想到这,“失败了就失败了呗,也就损失那些买植物的钱,那钱也不会有多少。在自己承受的范围内。”

  “好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自己干这件事了。”他开始期待,春天快点到来。

  这个夏天格外的漫长和炎热,久久不肯拂袖而去。好不容易立秋了,人们依然穿着短裤短袖,好像还身处夏季。于是有人喊:“再不过秋天,就直接过冬啦。就从炙烤模式进入速冻模式啦。”梅枝意主任在这个悠长的夏季又看了很多的病人;又说了很多鼓励、温暖人心的话;又在夜深人静,漫天繁星的时候,一个人走在医院里,夜风吹干了他湿润的眼角,吹干了他潮湿的内心。

  一个往常般炎热的上午,他经过医院综合楼的时候,闻到了一缕桂花香。他怀疑自己朝思夜想出现了幻觉,又或者他的嗅觉出了错,他又吸了吸鼻子。他确定他闻到的是桂花香。虽然那香气似有若无,但他很确信他闻到了。他感动得都快哭了。秋天终于是到来了。他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桂花树,桂花已经悄然占领枝头。他一想到他闻到的这缕花香,经过的人也都能闻到,心里那股潮湿的感动久久地不能散去。

  他在那里呼吸着桂花香,直到手机响起。科室有病人找他办理出院。他赶紧离开,箭步回到办公室。坐下来的一瞬间,瞥了一眼窗户上的绿萝和窗外的夜来香,见长势喜人,顿感欣慰。等到他将患者送出办公室的时候,他又望着窗户上的景致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中。他好像进入了春天,将蔷薇、月季、桂花树种了下去。一切进展顺利,没有人发现。他种下去的那些植物静悄悄地生长。发芽,长叶,又发芽、又长出一片片的叶子,循环往复。他亲眼见着它们茁壮坚实,看着它们一点点的枝繁叶茂。

  他看着它们婀娜多姿,接受人们的赞美:“好漂亮的花,这医院居然有一个花墙。快来打卡,快来打卡。”

  “这终于也是种上树了,真凉快啊。”夏天的时候有人的汗珠被风吹落。

  “桂花好香啊,活着真好,这‘花花世界’也很精彩。”深秋的时候,感叹孤寂人生的人也开始热爱生活。

  梅枝意的思绪飘了好几个春夏秋冬,已经飘得好远好远了。再飘远点就要灵魂出窍了。突然一阵嘈杂声将他的灵魂拉了回来,人们纷纷往住院楼外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小声交流:“不好啦,不好啦,有位患者受不了跳楼啦。”

  “听说是药品效果不佳,受不了,生无可恋跳楼啦。”

  “就是就是,之前一直吃进口的度洛西汀,一时没续上吃了医院国产的度洛西汀,就胃不舒服,浑身不自在。”

  “是的呢,本身癌症吃吗啡都不怎么管用了,这焦虑抑郁没控制好,可不容易走上极端!”

  “医院绝大部分是集采的药品有什么办法?只能有什么药先吃着啊。”

  “可怜啊可怜。”

  人们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梅枝意作为科主任第一时间来到现场。一股红色的液体流淌着,颜色从鲜红色变成暗红色。就像绽放着的娇艳红色山茶花,努力盛开后决绝地掉落枝头。整朵掉落,竟没有一丝留恋和牵挂。他头痛欲裂,内心泣血。还要有多少悲剧?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疲倦地回到办公室,望了一眼窗户,心里想着:“那儿也要种树,就种茉莉或者栀子花。医改改变不了的,医学救不了的,植物或许可以。至少有缓冲,可能不至于死。”

  梅枝意希望春天快点到来。他要在春天里种树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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