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述平，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电影小镇》，中篇小说集《燃烧的地火》，短篇小说集《片段与飞翔》，小说《爱情是谋杀一个人的最好工具》，《为什么把草帽戴在我头上》等多部小说被权威选刊转载，曾获铁人文学奖和冰心文学奖。鲁迅文学院中青高研班第三届学员。
潮汐与鸟巢
□余述平
双色球销量好，我小姨梦露妈妈立即有了优越感。
体彩这边进入销售淡季，我爸着急了，在家里，他是不愿意叫我小姨妈妈占据话语权的，他找我和陶虹群策群力，我说，你应该找体彩中心反映情况，除了足彩外，其它彩种根本没有能力跟双色球竞争。我爸说，你个狗日的建议等于没有建议。我说，每一个基层彩票站都是中国彩票的细胞，我们有必要而且必须向大脑枢纽中心传达自己的信号，也是做为一个细胞的责任和义务。我爸说，我看你在北京搞艺术培训啥都没学到，倒是一张嘴越来越油滑了，那既然这样，你给我写一个报告，我修改一下再报体育彩票中心。我觉得我太贱了，千不该万不该给我爸出这个馊主意，这不，撩骚撩到自己裤裆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哪是我等芸芸众生考量的事，但话又说回来了，碰上问题了，如果都不发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社会怎么进步呢，何况，我们作为一个基层彩票站向上反映情况，走的也是正常程序，而且彩票销量上去了，于国家，于彩民，于彩票站都是一件大好事，是个共赢的局面。
我最后反映的是，全国体育体彩应该树立全国一盘棋的思考，不搞地方玩法割锯，要创新玩法，我还举了例子，譬如全国各省都有乐透性玩法，什么29选7，31选7，32选7，每地玩法不一样，但是体量太了，塘里的鱼不多，搞了半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中个奖，却因为销量低，一等奖含金很低，如果举国之力，消除地方藩篱，设置一个能跟双色球抗衡之乐透彩种，将是我等体彩彩民之幸事。
我爸这个工人阶级几乎没动过我写的调查报告和建议，他只在报告后面用大水彩笔写下他的名字，名字前还加了这一句，一个不忘初心的彩民。这个报告省体彩中心认为很重要，他们把它转了国家体彩中心，据体彩中心的人说，全国统一一个能跟双色球抗衡的乐透玩法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有关方面正在调研，然后开始顶层设计。
吕不伟后两期的足彩也以失败而告终，他那个团队玩彩票总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总是在几个关键比赛场次上共鸣不了，这个团队从事艺术的人多一些，谁都只相信自己，平时，无论在单位，在艺术活动中都想彰显自己绝对的意见领袖地位，生怕跟别人同质了就是平庸，这一点，从他教我练书法就可窥见一二，他老对我强调，基础的东西，是个会写字的人都可以说出一堆理论，我教你这些东西是重新把我拉回到俗套里，我认为你写的字最终极的目标是得让这些字长了灵魂，注意了，灵魂，圣洁的灵魂，其实现的路径和管道是，你得把字不能当一个字来写，而是当做神圣的图腾来面对。我似懂非懂，听了他的一席话，我更不知道书法怎么写了，写着写着，我自己写的字都不认识是什么字了。我问书法家理事吕不伟是不是我路走错走偏了，甚至走火入魔了，吕不伟说，哪个人的青春不迷茫，继续下去，最后你会澄明，接着恋爱，生子，然后你的字就灵魂附体了。我能说啥呢，就按他说的去做呗，路线错了好歹也是一条路。有一次我开了吕不伟的玩笑，你们搞艺术的，个个都是一根筋，根本尿不到一起，我觉得你们买彩票还是单干好。吕不伟拿着一支毛笔想抽我，我闪在一边去了。
吕不伟没有追，他拿起毛笔在一张宣纸上腾腾勾了那么几下，一会儿就勾出一个人头来了，漫画风格，人头像之下写了一行字，没想到，这小子头脑开始长虫了。
吕不伟说，过来看看，你今天说了一句人话，你早点说，我买彩票就不会走这么多弯路了。
我走过去，发现吕不伟勾的人头漫画像就是我。
我后来把吕不伟画我的画装裱后，入框，挂在彩票站墙上，下面就是我白色的钢琴。
这是我说的话第一次可以教育人启迪人，所以我必须把它挂在我常常能看见的地方，真正做到每天都温故而知新，同时也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和陶虹商讨了多次后一致认为，吕不伟心理一定出了问题，我们初步认为，吕不伟得了急性彩票强迫症，他几乎天天都在电脑上复盘过去几期足彩的投注和当期足彩的实际结果，复完盘总是不断自责，自己骂自己愚蠢，本来自己有的方案是正确的，但投注的时候又改了方案。吕不伟不断地往回忆的纵深处走去，每在一次足彩中停留，都把自己当一个罪人无情地鞭挞，每一次他都说，老子那场不临时改变主意，早就是五百万大户了，他这么后悔了不下二十次，每次后悔的时候就用手把自己脸拍打一下，好像他脸上有个吸了他血的蚊子，必须亲手消灭它，如果把这些失去的奖金加起来，吕不伟中的奖金起码有一个亿的人民币了。所以他有一句口头禅，我这身价起码一个亿，他认为他说得有理有据，我们认为他脑子里尽是天方夜谭，典型的彩票大奖幻想症，他把可能的东西都计算成了自己的所得，陶虹还告诉我，吕不伟枕头底下，床头柜上，凡是有他活动轨迹的地方，都有过期的彩票，他每到一个城市开会或办事，到达那城市报到后，第一件事是先洗澡，然后神清气爽地走大街串小巷寻找彩票站，所以他的衣服口袋里到处都是彩票，有一次他老婆洗衣服时不小心把他在其它省买的彩票洗了，吕不伟暴跳如雷差点要揍他老婆，好在有人把他抱住了，要不他老婆挨打是板上钉钉的事件，还有很多年前的一次，吕不伟从北京回来，他向许多人描绘了北京卖即开型彩票的盛大场面，他说还是北京好啊，两块钱就有中了小车的机会，我们这太落后了，什么时候才有彩票发行，说完他从行李箱拿出一沓子作废了的彩票，他老婆说又没获奖，拿回来嘚瑟个什么，这些彩票还不是废纸一张，把它扔掉算了，吕不伟当时觉得票面很好看，他说，别扔，我用它做书签。没想到这些彩票成为了收藏界价值不菲的收藏品，陶虹说吕不伟有时常常半夜醒来，把那些作废了的彩票拿出来，全神贯注地看一会，那专注样，比看圣经还认真专注，你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我们要十万火急地挽救他，要不然，他总有一天会抑郁或狂燥起来的。用钢琴给他做软性治疗，这是我们的第一方案，现在这个方案失败了，我们寻找另一个治疗路径，用美人计吗？难度太大，这个馊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吕不伟他老婆无论多么风韵犹存，恐怕对吕不伟这个久经沙场的人来说一片枫叶掉在水里是产生不了多大涟漪的，让他老婆再次焕发激情等于犯罪，再加上吕不伟刚刚被一个女人深深伤害了，恐怕他见到女人都会犯怵，以为是魔鬼派来的，除非有一个超级富婆心甘情愿地做财色两全都无私奉献出来的志愿者，这事以我的年龄和实力爱莫能助。吕不伟这病，说穿了，现在最好最快最有效的办法还是用钱来解决，既然用富婆解决之路不通，那还有一条逼上梁山之路，用彩票解决彩票带来的问题。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爸，我爸第一句话说，不错，不错，是个办法，死马就当活马医。
我小姨妈妈喜欢中午关上透明玻璃门小睡之后，几乎没有人敲门进彩票站打彩票了，以前门还是卷闸门的时候，还是有人拍拍拉下了一大半的卷闸门，提醒我小姨妈妈起来打彩票，现在有了好看的透明玻璃门，中午心血来潮的彩民一来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沙发上有一个好看的，我小姨妈妈睡姿太美，简直就是一座绝版的富士山，他们欣赏一会就离开了，这样的美景留存一会就留存一会，这个时候敲门比较残忍，是在对美搞破坏。
皮三有时中午也到我们家彩票站遛遛，他一针见血地解释出了中午站在彩票站的彩民不敲门进来打彩票的原因，他说，看了女人屁股的彩民眼睛容易迷糊，是看不出中奖号码的，俗里说，偷看了女人，干什么事都是不吉利的。
皮三还说，书法家吕不伟也是中不了大奖的，因为吕不伟有时也故意中午到我们家彩票站门口，隔着玻璃门朝里深情凝望，那里面，有座富士山在翻滚着灼人的火山熔浆。
皮三这么说也暴露了他也是我家彩票站中午窥视者的一员，只不过，他站的地方比较隐蔽，不像其他人明目张胆。
吕不伟买足彩战绩太差，皮三说他是罪有应得。他有一次偷偷塞给我一张美术大展的参观券，我去了，有一张画的前面站满了观众，这是一张半裸画，画的标题是，彩票站午睡的女人，这个画中的女人就是我小姨妈妈梦露，我小姨妈妈几乎啥都没穿，她身上的关键地方放着鲜红的桃子和桃叶，画中还有一行字，桃枝夭夭。吕不伟太无耻了，想一鸣惊人居然拿我小姨妈妈开刀，我愤怒地给这张画拍了照，原来你吕不伟常常中午偷看我小姨妈妈就是为了这张画，不是你不能画，而是我小姨妈妈是穿着衣服睡的，你居然擅自做主把她衣服脱了。你个事肯定是没完的，也难怪你买彩票中不了奖，因为你居心叵测，无比肮脏。
我小姨妈妈这段时间老有人献花，她不知道是谁送的，为什么要送，她和我爸以及我们全家都怀疑是吕不伟所为，因为有一个女人多次找到我们家彩票站，她是向我小姨妈妈梦露要人的，这个女人曾经长期当过吕不伟的模特，吕不伟答应跟她结婚，并应允了一大笔钱财，可是现在吕不伟逃之夭夭，不知去向，这个女人认为是我小姨妈妈捣鬼，当了第三者。我小姨妈妈当然是无辜的，我们家彩票站全体彩民可以作证。
那个女人不来找茬了，但每天源源不断的鲜花还是找上门了，我爸很愤怒，每天都把这些鲜花转手低价贱卖给花店，他用这些钱，偷偷地打彩票，期待奇迹能够出现。
我小姨妈妈被这些鲜花弄的昏头昏脑，长期失眠，这样下去，她会像这些花很快枯萎下去的，她决定找出真相，有一天，有一个带鸭舌帽的人举着鲜花向彩票站走来，鲜花和往常送来的一模一样，那个人没有走进彩票站，他应该看见站在窗前的我小姨妈妈，他挥舞鲜花，然后掉头走了。
我小姨妈妈梦露追了出去。
一直追到了公园。
我小姨妈妈进了公园后再也没有出来。
我小姨妈妈失踪了。
我看陶虹时目光炯炯的那一年是2015年，这一年我有三十一岁了，这一年我拍了一个可耻的电影，在电影院一日游，并且光荣地零票房。我来到大海边，坐在礁石上，几次想跳进大海。
是陶虹死拉硬拽地连哄带骗地把我搬弄回家，回家的时候，我看陶虹的时候，目光就开始炯炯了，这是我第一次看陶虹时目光炯炯了，这是一个划时代的目光炯炯。
陶虹歪着头看我，她说，为什么这个样子看我？我是个稀有动物，值得你这么隆重地看吗？
我没有收回炯烔的目光，它依然炯炯有神。
陶虹说，你眼睛长虫子了。
我没有说话，我不动声色地把她拉进我怀里。
陶虹没有反抗，她很安静，安静得像棵桉树。
陶虹是我们彩票站第三个伟大的女性，之前有我妈妈李薇佳，我小姨妈妈梦露。我妈妈早就光荣了，至今凶手逍遥法外，我小姨妈妈失踪了，至今音讯全无，生死未卜，我们家的这两个杰出女性让我们城市公安局的警察们头疼不已，也严重影响他们每个人的职务晋升，因为每个人接手这个案件都立下了军令状，不破案，我们愿意接受降职处分。
我小姨妈妈梦露失踪后，陶虹就成了我们家的大掌柜，因为我爸每天骑着一辆电动车，在我们城市转悠，这是他每一天的工作，中午也不回来吃饭，每天都是半夜回来，先给电瓶冲电，然后才坐在桌前发呆吃饭，饭是陶虹做的，做好后就放进保温盒里，这样我爸半夜回来才有一碗热乎乎的饭吃，他饭量惊人地小，我们感觉蚂蚁的食量都比他大，这么下去怎么得了，陶虹不止一次地对我忧心忡忡地说，我说，给他上牛奶，牛奶再放点人参粉和钙片，这么跑下去，不把腿给跑断了。陶虹真这么干了，我爸每次回来就像一头铁牛渴死了，他进屋里第一件事是到冰箱里找饮料喝，喝了几次后，我爸喝出道道来，他对我和陶虹说，别给我饮料里加药啊。没办法，我们只好不往牛奶里加参粉了，我们炖鸡时放参片，这个，我爸无话可说。我们的愿望是让他吃了，明天可以健康地精神抖擞地满城市飞奔。
我爸每天回来的时候就画地图，经常画到深夜，有几次我看见他对着我们的城市地图掉眼泪，他当时也去了公安局去调监控录像，也知道我小姨妈妈跟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进了公园，公园里没有监控，我爸翻找了公园的每一个角落，他挖地三尺也不下几十次了，他甚至跳进公园的池塘里，看我小姨妈妈是不是沉冤在塘底，结果他摸了一条美丽的红鲤来，他可怜兮兮地把红鲤抱在怀里，就好像这红鲤是我小姨妈妈的化身似的。公园管理人员用一个网袋把他网住了拖上岸来，他们认为我爸浑水里摸鱼是盗窃。
我和陶虹去公园交了罚款后把我爸领回家。
我爸还潜入我们城市的下半身，隐秘而伟大的下水道管网，我爸在地面上走投无路后，就开始在这些排水管道中寻找我小姨妈妈了，我们这个城市的排水排污管网十分发达，宏伟而又肮脏，其中有一部分是德国人一百几十多年前建成的，我爸像一名矿工深入其中，他头顶的帽子装了一个探路灯，他像一条蠕虫在我们城市的肠道里滑行，尽管他做了一些防护，但也差点晕倒在里面，后来他戴了防毒面具，全副武装地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寻找我小姨妈妈，他想要的就是一个结果，无论是死是活，都会认账。这城市的排泄暗道啊，并不是死寂的，它依旧喧哗，我爸在里面见到了蟋蟀，水老鼠，蛇，蟑螂，苍蝇，蝙蝠，蚂蚁，蚯蚓，尸体，流浪猫，野狗，壁虎，鼻涕虫，变异的鱼虾，螺蚌之类，苔藓等等，有一次他甚至见到一个活人，两个人面对面，像两个外星人惊叫起来，当确定两个人是亲爱的同类后，两个人讲了各自的故事，他们都是在寻找亲人，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然后互相交换了失踪者的照片，帮助彼此寻找，当然他们也互留了电话，家庭住址。他们像两列地铁按各自的方向行驶，隔一段时间就重合交汇一次。他们就是这地下城堡的外星文明闯入者。两个人把去的地方都做了记号，以免相互重复劳动，后面，这两个执拗的人和坚韧不拔的探索者穷尽了我们这个城市所有的地下管网，他们一无所获，他们对一无所获的局面相当满意，因为说明他们的亲人至少没殒落在黑暗之地，当他们像两只苍老的河狸爬出地面后，我爸带着他的同伙到我小姨妈妈失踪的公园，他哈哈大笑了一上午，他逢人就说，我老婆没死，她还在这公园里。
公园的人打了电话给我，他们对我爸的遭遇已十分熟悉了，他们特别感动，把以前的罚款退还了我们，他们免了我爸的门票，可以永久地自由出入，公园的人还说，等我爸找到我小姨妈妈了，他们会在公园里立一个爱情铜像。
我爸和我们多次到过公安局，能调出的监控都看了N遍，警察丢给我们一个观点，从种种迹象上看，我小姨妈妈还在我们城市的概率比较大。警察说话在结果没出来之前从不把话说死。
我小姨妈妈梦露失踪还带走了另外一个秘密，因为她失踪的那天，当时全国唯一的一个双色球大奖花落我家彩票站。有几次报社的记者来我家彩票站采访，福利彩票一直是我小姨妈妈在负责，记者们扑空了，我爸一问三不知，记者说您保守秘密呀，我们用人格和职业操守作保证，不会外泄中奖者的信息和资料。我爸摔茶杯了，他说我老婆都失踪了，你们为什么不能调查和关注我老婆为什么失踪呢？
记者像棵树被闪电击中了，一只呆若木鸡被我爸的怒火烧成一只烤鸡。
后来有一天陶虹告诉我爸和我一个严酷的事实，这个中奖号码是皮三叫我小姨妈妈梦露每期必打的守号。天啦，这是不是太巧合了，皮三的号中了双色球大奖，而我小姨妈妈梦露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我们一家找到了我小姨妈妈给皮三打的那一沓彩票，除了这期中奖号没有，其它各期号码一期不拉地安放在那里，无情的事实告诉我们，这期双色球一等奖中奖彩票一定在我小姨妈妈梦露手上，这是不寻常的，我们家该如何给还在公安局接受调查的皮三交待，皮三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中大奖呀，但有一天，他一定会知道，到时，该如何处理？我们觉得我们家的麻烦大了。大衣柜里有一个抽屉，上锁了的，这把钥匙只有我小姨妈妈才有。我爸精神早已崩溃了，他或许想到这是一个万劫不复的结果，他闭着眼对我说，把这抽屉撬了。
我爸递给我一把大起子，之后，他像一只被揍扁了的狗熊踉跄地走出房间。
我在陶虹的监控下撬开了我小姨妈妈大衣柜里的抽屉，这个我们都知道，这个抽屉装着我小姨妈妈的宝贝和私密物品。这是一个禁区，连我爸一次也没私闯和打开过。
金银首饰完好无损，皮三的双色球彩票期期不拉，皮三的彩票款一万块钱只剩二千多块了，皮三的双色球除了我小姨妈妈失综的那期没有外，以前期期都有，当然还有我爸写给我小姨妈妈的情书，我和陶虹两个人面面相觑地看了，但让我有一个重大的发现是，里面有存折，还有一个与存折捆在一起的承诺书，这个承诺书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个谜团，也是当年我妈李薇佳的一个心疼，她怀疑我爸和我小姨妈妈早就私下好了，她的理由是我妈都不知道我们彩票站第一个五百万大奖是谁，我爸和我小姨妈肯定知道，我妈李薇佳不知道给我爸和我小姨梦露发过多少脾气，但我爸和我小姨梦露就是打死了也没告诉我妈第一个大奖是谁。
承诺书已告诉我们谁是获奖者，这个获奖者给我爸和我小姨一笔钱，二十万，一个存折，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爸和我小姨妈妈就没动过这存折上的一分钱。他们也太厉害了，我妈这么亲的人，他们居然也残忍地没把真相告诉我妈。他们在上个世纪风云变幻的年代，一定可以做一对出色的革命伴侣，而且适宜潜伏，擅长在敌人的严刑拷打和色诱等糖衣炮弹下工作。
我还记住了，这个七星彩大奖获得者名字叫丁小芒。他的电话号码也像电焊焊接在我脑海里了。
我爸和我小姨妈妈梦露能走在一块，不知是不是这张承诺书做了媒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张承诺书怎么也脱离不了干系。
该不该把皮三获了大奖的消息告诉皮三呢？我们家有三种意见，我爸说，不告诉。我说，要告诉皮三啊。陶虹说，不告诉不行，告诉了也不行，现在谁也不敢说这个中奖彩票就一定就在梦露阿姨手里，现在只有找到了她，一切才会水落石出。我和我爸一起问陶虹，究竟要不要告诉皮三？陶虹说，不告诉他，纸是包不住火的，皮三迟早是要知道的，告诉了呢，我们家就得吃官司，即使是其它彩民中了这个大奖，我们也是有责任的，因为皮三的守号我们没打，这也应该是要赔偿的。我爸的嘴一下子歪了，他说，这个梦露呀梦露，这个家就要被你毁了。我说，在我小姨妈妈没找到之前，一切都是假设，其实我觉得从法律上讲我们家不一定要赔偿，因为皮三和我们家并没有签合同，所以我们可以拒绝，但这样我们会有道德不安。最后我们决定如实向皮三告诉实情。
我去了看守所，这个艰难的角色我爸做不了，陶虹不敢做，况且她也不是我们家的人。我做好了心里准备，皮三会疯得像一头狮子，亲手把我撕掉。
我去的时候，准备给他带几颗大棒棒糖，这棒棒糖就是我的魔方，会把皮三玩得团团转。我知道皮三有吃棒棒糖的习惯，他吃棒棒糖特别喜欢吮，吮得婉转流畅，就像吮着女人的乳头似的，我先让他吃棒棒糖，他有什么立场都会被这棒棒糖软化了，等他心里甜蜜了，我再把他中了大奖的噩耗告诉他。
我到了公安局的时候，惊伢地看到皮三裹着我妈那件貂皮大衣，蹲在公安局大门左侧不远的地方晒太阳，脑袋像浮标缩在大衣里。我纳闷公安局的人把他丢在这不怕他逃跑吗。
皮三一看见我，就霍地站起来，像只秃鹫扑向我，我毫无准备，一下子被他扑倒在地上。
现在我倒在地上，像一节供他摆布和取乐的骨头。我想说的是老子变成一块石头，这会儿也是他的和谐可亲的米。
一个从看守所出来的人，对熟人和亲人都有一种饥饿感。
皮三说，老子等了一上午，终于等来了一个亲人。
皮三告诉我，公安局又放他出来了。
我说，在我心目中，你永远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我不想在公安局门口跟他说他双色球中奖的事。我带皮三到了我们家彩票站。
离开公安局的时候，警察把我叫到一边，他说皮三有精神问题了，你少惹他，最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不是他的亲人，我没有资格送皮三到精神病医院。
一路上，我给他讲了古今中外的哲学家艺术家的故事，我是在打预防针，目的是让他树立正确的金钱观。
我和皮三刚走到彩票站门口，皮三就高喊起来，梦露，梦露，梦露梦露。皮三你把嗓子喊得泣血了也不会听到我小姨妈妈的回音的。
彩票站是陶虹和周密的遗孀重庆芝麻美女在值班。
周密中了一百万大奖因欣喜过度为彩票捐躯以后，重庆芝麻美女和我爸一直秘密在进行着一个伟大的项目，他们要制造和开奖机高度仿真的开奖机，我爸不堪重负，一方面，他继续寻找我小姨妈妈梦露，必须锲而不舍，另一方面，这一边重庆芝麻美女盯得也很紧，发明创造工作也必须如火如荼。
叫重庆芝麻美女到我们家彩票站当售票员是陶虹的主意，我小姨妈妈梦露失踪的那年，我和陶虹还是大学学生，我们两个人快忧愁死了，我们家出了事，小姨妈妈梦露人间蒸发，陶虹他爸在监狱里服刑，我和陶虹半个月就必须看他一次，他这个人死不悔改，我们每次跟他讲话像念经似的，他每次都要我们收集彩票的各种信息给他，没有，他就像总经理一样要骂人，他在监狱里当然买不了彩票，他说他要写两本书，一本书是他的彩票史自传，一本书是如何玩转彩票，他说这是献给千万彩民的书，是财富攻略宝典。我跟陶虹说，我给你爸的书都取好名字了，叫《零蛋之徒》。陶虹说，学演讲的人，嘴巴都损。
皮三见我们家彩票站没有一个人欢欣鼓舞地迎接他，他终于开始低调了，陶虹给他上了一杯茶，他看都没看一眼，陶虹很尴尬，我使眼色叫她一边去。皮三开始看双色球的走势图了，我们家的双色球开奖走势图绝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走势图，全国仅此一家，这是我爸的小发明创造，你只要按哪期双色球彩票，那期的号码就红灯闪烁了。这是我爸和重庆芝麻美女研究模拟开奖机的副产品。我没把这个暗道机关告诉皮三，所以皮三看双色球开奖图是模糊一片。皮三搬了一把椅子，我以为他要坐下，但事实上他把椅子拖到了双色球开奖走势图面前，他站在椅子上，用手指比划着从上至下浏览，突然他在一期号码上停下，他大笑起来，老子中了五百万，梦露，你给我出来，老子终于可以娶你了。皮三哈哈大笑起来，一头从椅子栽倒在地上。
我抱着皮三上了医院，医生告诉我，皮三疯了。
我告诉我爸和陶虹皮三疯了，他俩像火山喷发后一样松了一口气。一个疯了的人是不会在意找我们家要求赔偿他的五百万奖金的。诉求了也是白诉，谁会相信一个疯了的人说的话呢。
我说火山冷静下来就是旷世的眼眸。
我爸说，拿酒来，迷糊一会是一会，安生不易啊。
我爸喝得大醉，这一天，他没有全副武装地骑车找我小姨妈妈梦露。
醒后他去了彩票站，他搬出沙发到彩票站门口，这天阳光十分明媚，他和重庆芝麻美女坐在沙发聊天，他用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把上了年头的口琴，吹的是俄罗斯情歌。他吹的时候，我爷爷麾下的野狗们倾巢出动，它们从高大的废弃车间出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经过大烟囱，浩浩荡荡地来到我们家彩票站。
我爷爷的野狗们都是音乐爱好者，它们是听着我的钢琴声和我一起茁壮成长的，我没有成为演奏家，我成了一名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学生，偶尔附弄风雅时弹弹钢琴，有时也才艺现场表演一下书法，我的书法老师吕不伟在销声匿迹几年后又突然重出江湖，他现在在美术界大名顶顶，其实他的成名作还是以我小姨妈妈为原型的那副油画《彩票站午睡的女人》，吕不伟在出席他的画展时，现场被公安局带走了，警察们怀疑他跟我小姨妈妈的失踪案有关。我在上大学时，靠弹钢琴和书法赢得了广大女生们的青睐，大学四年，一直人气爆棚，但即使这样，我有一个习惯没改，那就是周末和陶虹去一次八大处海滩，那儿的一块礁石下，依然埋着陶虹的一个神秘瓶子。我几次说把它挖出来，陶虹说还不是时候。我说，你不怕波浪把它卷走了。陶虹说，我认为它会越埋越深。我不再给我爷爷的狗们钢琴表演后，我爷爷埋怨说它们文化素质在下降，有时随地大小便。
我爸吹口琴的时候，狗们耷拉着耳朵，屁股坐在地上，像一群听话的学生，也像雨后地里冒出来的蘑菇丛。重庆芝麻美女也像向日葵一样专注，我爸仿佛就是一枚太阳，他的目光没有偏向狗，也没偏向重庆芝麻美女，他大公无私，自己照耀自己。
我爸吹完口琴后，狗们的目光有些深邃，它们没搞明白我爸为什么高兴和自作多情，它们聆听过我伟大的钢琴演奏，我爸这点口技就相形见绌和小儿科了，我爸说，没事了，没事了，人疯了，还要钱干嘛。
野狗们没摇尾巴就离开了我们家彩票站。它们觉得我爸说的似乎是天书，这艰涩难懂的话不值得它们摇着尾巴致敬。
我爷爷的野狗没有忘记它们的历史使命，不抓到杀我妈的凶手，它们是不会撒手人寰的。我爷爷似乎也是靠这口气活着。
陶虹也很会做局，我们家彩票站天天贴着她手写的寻中奖人启事，字写得不是一般的丑陋，就像一群螃蟹干挺在沙滩上，一点儿队形都没有。陶虹拒绝过，是我爸叫她写的，刚开始我爸叫我这个书法理事的学生写，我写当然没问题，我给我妈李薇佳和重庆芝麻美女的老公英勇的和数值战士周密都写过碑文，这草草的启事确实不是一个活儿。但我这个内心充满了钢琴声的纯洁青年对这启事这件事本身结实地嗤之以鼻，我们一家人都知道这个五百万大奖出于我们家彩票站，这个号就是专属皮三的，我小姨妈妈每期负责打票，我认为这票百分之九十九就在我小姨妈妈梦露的手中。我爸表示不同意，如果她想独呑这个大奖，她一定会先领奖，再人间消失，但现在一二十天过去了，这个大奖依然没被人领走，如果她有合伙人，那合伙人肯定会迅速把奖领了再逃逸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呀，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世界上有一亿种万一和巧合，我们也不能排除其他彩民打了这个号。我一时无语，我无法驳倒我爸的推测，但我还是拒绝写启事，我爸立马脸绿了，陶虹一看局面，就自告奋勇了。启事内容就是我们彩票站中了五百万大奖，现在离兑奖截止日期还有多少天，请大奖得主速到福利彩票中心兑奖，多少天这三个字很大，红字，她还给这几个字用闪电图形给它围起来。
这启事就像活广告，来我家买彩票的人又络绎不绝了。
后来到了兑奖截止日，我们家彩票中的这个双色球大奖没人兑奖，第二天福彩中心登报宣布这个大奖成为弃奖，这也是我们这个海滨城市彩票史上第一个大奖弃奖。
与这个大奖人间蒸发的，还有我小姨妈妈梦露。
弃奖的第二天，皮三像只蝙蝠摇摇晃晃地来到我家彩票站。
皮三还穿着我妈李薇佳的皮草，皮草已不再妖艳，皮草油腻腻的，远远的，我们看见皮三像一片玻璃墙在闪光。我对他说，把皮草到专门的干洗店打理一下。他用啄木鸟的目光狠狠地啄了我一下。我说，你没空，我送干洗店，费用我管。皮三说，不关你屁事，再说，老子揍你。
我爸的脸像被木刻过后僵住了，一脸凝固的大波浪。他当时正欢乐地给重庆芝麻美女吹口琴，眼珠像风车溜溜地旋转着。一个老彩民带着耳塞研究大乐透彩票，这个老彩民在我妈李薇佳时代就开始进军彩市，主攻七星彩，每期投资十元，像爱情和真理一样坚守。老彩民在我们家买彩票，由近视眼划时代地变成了老花眼，以前走路虎虎生风，现在走路拖泥带水，我们家彩票站来历不明的落叶，纸片和塑料袋都是他的裤管和鞋子顺过来的，有时，他也会顺一些被人嚼过的口香糖和狗屎。老人家叫宋大福，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和我们家彩票站比较匹配，他讲的是政治经济学。一个教授还喜欢买彩票，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爸告诉我，教授没执行计划生育，他老婆没有固定工作，他们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三十六岁了，还候在家里，美其名曰照顾父母，两个儿子社会地位都比较卑微，工薪阶层，早已结婚，各有一处小角落蜗居，都属于房子强烈需要改善形，老教授比较倔傲，在学校看不惯谁就骂谁，因为骂人多了，所以学校的科研项目基本与他无缘，老教授无怨无悔，自从他发现了有彩票这个致富路径后，就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我们家彩票站，这一进来，一晃眼就十多年了。彩票这门学科，学无止境，你神经，它比你更神经，老教授是给市长们大干部们都上过经济和哲学课的，但他在我们家彩票站气场全无，彩票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巨人，我见过了多少牛皮哄哄的人都被驯化成了一个个小蚂蚁，但他们意志不需要别人打气和鼓舞都十分刚强，他们都是在大骨头上瞭望的人。在彩票站，能保持平常心的人很少，老教授属于这个稀有部落中的很少中的一个，实话说，他的投资对于我们家彩票站可有可无，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教授买彩票就没冲动过后，这很异常，让我们怀疑他买彩票的目的，在一个彩票站，你平庸一天可以，一个月可以，一年可以，但平庸了十几年，那就不同凡响了。我计算了一下，七星彩一星期开奖三次，一期十元，一个星期就三十元，一个月也只有一百二十元，一年呢，就乘以12呗，算一下，一千四百四十元，对于一个教授来说，这是区区之区区而已，相当于一个月一包高档烟，一年一条多点，丝毫不损伤家庭生计，老教授就这么按步就班地，像背语录一样雷打不动运作了几年，收获没有，得过几次5块钱小奖，后来还是我小姨妈妈梦露发现了问题，她对老教授说，您一年投资的钱不吉利。老爸要揍我小姨妈妈，他说，你个乌鸦嘴，瞎说什么。老教授见过大场面，他冷静地对我小姨妈妈说，你说说理由。我小姨妈妈说，1440，这不是要死撬撬吗。老教授沉吟了半天，用牙签剔了一下牙齿后，那就每期再机选一注呗。我爸不怀好意地拍了一下我小姨妈妈的头，以示鼓励。我们家彩票站因为我小姨妈妈的话，一个星期多了六块钱销量。晚上在家，我听见我爸为这事嘲笑我小姨妈妈，我小姨妈妈说，你鼠目寸光，事情虽小，但我们是为了祖国的公益事业，假如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这样的彩民呢，那我们的事业是不是蒸蒸日上呢。然后，我就听见了我爸持久而高亢的鼓掌声。然后后面的声音就不正常，属于少儿不宜了。我就是在少儿不宜的声调中茁壮成长的。
老教授每一年都做一个年度彩票大总结，长篇大论，绝对的论文主体结构，但他人真好，他从来不像皮三当年喜欢在我们家墙上卖弄，他喜欢在我们家后院自言自语，我小姨妈妈养的那些花就是他的听众，我佩服老教授，不获奖都是充满诗意的。他对每期彩票都做了预测，然后他结合实际开奖结果，分析得失和产生得失偏差的原因，探寻下次买彩票号码的路径，其实一期开奖就是一堆数字而已，搞那么复杂干嘛呢？就像一首诗，诗人多半一刻钟就写完了，二十行左右，但到了评论家手里，他们掰一下，一掰就是四五千字，这个世界，道理和文章就是这么颠三倒四，顺理成章捣鼓出来的，人家的诗就是一芝麻，结果你把它放大成了星球，如果别人是星球，你可以把它放大成黑洞，多大的星球在黑洞里也只是芝麻，黑洞就是一个汤圆，一旦破了，就会流出一群芝麻。学问学问，学习再深也是一个疑问，老教授的总结没有一个彩民看，彩民从不相信理论，他们只相信有过获奖经历的人。
老教授是我们彩票站唯一敢批评皮三的人，皮三在教授面前，就像流氓见到了手铐。皮三一进我们家彩票站没有张牙舞爪，大喊大叫，看样子被精神病院收拾之后，变得文明和内涵了许多，皮三斜着眼睛看了一下宋大福教授，然后走到一堵墙前，他用一根针有条不紊地把右手的食指挑破，接着他站在一把椅子上，用食指在墙上写了这样一行字。
我是五百万大奖得主，我要梦露庄严履行承诺。
这是货真价实的血书，字工工整整，像印刷体标语。
我爸和重庆芝麻美女不敢吭气，事情就像一只狮子摆在这里，他饥饿，他是在找茬的。我家彩票站弥漫着皮三的血腥味。
宋大福教授很愤怒，他这么一个老人把皮三像一根棺木从椅子上扛了下来，他把皮三丢在沙发上。
皮三像个皮球在沙发上弹了几下。
宋教授是我们彩票站最有文化的人，皮三不敢发怒，他像一只狗蜷缩在沙发上。
正在这时，彩票中心负责宣传的人扛着一卷资料来了，皮三像个导弹弹了出来，彩票中心的人皮三认识，我们彩票站和彩民都认识管理员，一般来说，一个管理员要负责一个片区的彩票站。皮三像一枚哑导弹击中管理员怀里，管理员抱着的资料撒落一地。管理员也认识皮三，皮三这个人物几乎也等于中国彩票史，在我们这个海滨城市的彩市届妇孺皆知的小人物。
皮三一下子抱着管理员，管理员在挣扎，他觉得皮三像一节埋没已久的阴沉木扑进了自己的怀里。
皮三说，老子中了五百万，老子要娶梦露。
皮三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说的，一个字一个血痕。
管理员一见血就昏厥了，他是见了鸡血都要倒下的人。
我爸和重庆芝麻美女赶了过来，我爸这个有多项小改小革的技术能手也束手无策了。重庆芝麻美女把我爸推到一边，她给管理员掐仁中，没什么反应，管理员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重庆芝麻美女伏在管理员身上，嘴对嘴给管理员人工呼吸。
这一招特灵，管理员不到一分钟就睁开了眼，个狗日的，这个家伙对女性的嘴唇有特殊敏感力。
管理员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宣讲中国体育彩票诞生了一个新品种，新品种玩法叫大乐透，他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重庆芝麻美女，他说，我头还是晕的，你再吹吹。重庆芝麻美女从管理员身上爬了起来，她站在管理员的肚皮上不知所措。我爸把重庆芝麻美女拉了下来，他伏下身子对管理员说，我来给你做做人工呼吸。他话音刚落，管理员头一歪，又晕过去了，嘴巴还吐着泡沫。
重庆芝麻美女只好又重新给管理员人工呼吸了。
日怪得很，重庆芝麻美女吹了几口，管理员又醒了，他简直是个流氓道具和玩偶，特别适合重庆芝麻美女玩耍，不过，这次他双手抱住重庆芝麻美女的腰，像个机器蜘蛛侠。
管理员最终神清气爽地活过来，并站了起来，他慷慨激昂地讲解了一下大乐透这个新彩种的玩法，他说这种玩法是中国彩市的特级航母，比福利彩票的双色球还令人神往。
宋大福教授说，你吹牛不上税吧，人家双色球每次销量都三四个亿，五百万大奖神话的摇篮，你们体育彩票的乐透性玩法，比如29选7，后来发展的32选7，鲜有五百万大奖，销量低迷，好不容易中了，也就几十万，一两百万，彩民开始用脚踢这种玩法了。
管理员把宣传海报展开，挂在自己胸前，他说，你不相信我，但你不能不相信奖金吧，双色球每注最高奖金五百万，我们的大乐透，又一个大噱头，三块钱可中八百万。皮三这时候来精神了，他说，此话怎讲?
管理员说，我们现在所有的奖项，每注封顶是不是五百万?但大乐透突破了这个规律，具体说来，双色球一注彩票可中五百万，一注两元，但大乐透三块钱可中八百万，先生们，女士们，彩民们，父老乡亲们，这是不是有巨大的诱惑，你要知道，我们换算一下，假如六块钱买双色球，如中一等奖是一千五百万元，如买大乐透，六元，追加两倍，头奖至少一千六百万，这个数学概念还不懂吗，足足多了一百万，增值大大了的。
宋大福教授说，给张宣传海报我，我回去研究研究。
管理员说，大乐透一贯的理念是做公益事业，请有文化的宋教授以身作则，多多宣传和支持。
皮三从管理员手中抢过一张宣传海报，他说，宋教授以身作则，我以后要比他更进一步，我以后坚决以身相许大乐透。
管理员最后像一只公鸡引吭高歌起来，大家记住，2007年5月28日，彩票新航母大乐透正式起航。天高任鸟飞，大胆追梦吧。
说完，管理员走出彩票站。
宋大福教授说，不能这么走啊，把你嘴上的口红印擦干净后再走吧。
皮三说，把你嘴上的口红印擦干净后再走吧。
我爸近乎咆哮地说，你把你嘴上的口红印留下来后再走吧。注意啊，他用的词是留下来，他强调的是把口红印留下来。
管理员嘴上的口红印是重庆芝麻美女给他做人工呼吸时留下来的。
管理员用嘴对着宣传海报连盖了十个红戳印。之后，我爸把他摁在卫生间的水龙头冲嘴巴。我爸检查之后，才放走管理员。管理员走出彩票站后，我爸严肃地对重庆芝麻美女说，不能让他把你的便宜带走。
皮三说，是的，不能美死他。
这时到了吃饭时间，教授级彩民宋大福的三个儿女组团把他请回家了，这个过程发生了一些争执，教授级彩民宋大福像幼儿园的小孩趴在桌上不肯走。皮三没有回家，他还人模狗样地站在彩票站，像个蛤蟆叉着腰，表情凝重地望着他刚刚写下血书的那堵墙，他这个定力，恐怕八头大牛也拉不动他。
我爸不敢惹皮三，他应对的办法还是传统的老一套，他在餐馆点了几个菜，都是皮三以前爱吃的。我爸还吐血地点了一道极品深海大龙虾，他希望用这道菜堵住皮三那张愤懑的嘴。在这道菜上来的时候，重庆芝麻美女把我爸拉到卫生间，并狠狠地揪了他的耳朵。
三人开始喝酒，皮三不肯落座，他坚持说，我只跟梦露喝。我爸给重庆芝麻美女丢眼色。重庆芝麻美女心领神会，左拽右拉。呢喃细语地把皮三哄到了座位上。
皮三一本正经。当仁不让地吧嗒吧嗒地喝酒，筷子坚定有力，方向没有任何偏差地指向那只大龙虾。我爸看得心惊肉跳，他觉得皮三的筷子次次都夹走他身上的一块肉。重庆芝麻美女一直没有机会出手大龙虾，深海大龙虾也是她的最爱，她只能眼巴巴地望虾兴叹，一会儿，昂贵的深海大龙虾就只剩下一堆空壳了。
我爸以为他的深海大龙虾可以让皮三心情平和，甚至放下愤懑了，他像一只被大蟒蛇逼迫下的松鼠开始试探性质的讲话了。他说，我老婆失踪了，生死未卜，你再大的奖，难道大过一条人命吗？他说话的同时，眼睛里射出一条眼泪，它像一条伽马射线射向皮三。
皮三也脱掉上衣哭了，他把我爸像一只小松鼠抱在怀里，两个丑陋的男人抱在一起痛哭。
重庆芝麻美女这时趁机夹了一块亮爽爽的大龙虾肉，麻利地送进自己嘴里。她不担心我爸会哭得死去活来，皮三怎么哭，哭得多惨她不管。因为她听见两个男人抱头痛哭的时候，皮三说，在没找到亲爱的梦露之前，我们不再扯那个作废了的大奖蛋了。我爸听后，用手在皮三的背后，朝重庆芝麻美女伸出了食指和中指。
重庆芝麻美女嘴里的大龙虾肉喷了出来，大龙虾肉在桌子像一只海马跳了一下，然后掉在了地上，事后，她怪罪我爸有点二，一个干大事业的人怎么这等沉不住气，她说了八遍这句话，这块大龙虾肉至少值二十块钱，可买十注彩票呢，十注彩票中了一等奖就是五千万呢。听了这话之后，我爸对重庆芝麻美女就开始全神贯注，另眼相看了，找这样的女人过小日子轰轰烈烈过大日子比泰山都靠谱。
这顿大餐，物有所值，超级完美，皮三暂时把那虚拟的五百万大奖抛在脑后。但皮三继我爸之后，也成了一个地下工作者。我爸很道义，他给皮三配备了同款的装备，皮三他像一只蜘蛛消失在我们城市的地下管网里，他的触角十分发达地延伸着。
教授宋大福在大乐透开奖之后成为了我们家彩票站的明星彩民，他现在不玩七星彩了，像撩开了神秘面纱的大乐透姑娘划时代地成为了他的最爱，是的，现在大乐透承载他所有的梦想，他全心全意，用他的数学和哲学知识全力以赴，我家专门给他安排了黑板擦，主要是让我们的教授彩民在研究大乐透时也有在熟悉讲台的感觉，教授宋大福很反感彩民的一些迷信行为，他说他是一个永远的无神论者，迷信是给伟大的彩票事业抹黑，当他发现许多到我们家买彩票的彩民崇拜大烟囱时，他说，他有一天中大奖了，首先掏钱把这大烟囱炸了。我爸说，你家三个孩子是不会答应的。教授宋大福说，老子想炸就炸，管他们鸟事。但说归说，但一提到他三个孩子，他就像一个喇叭被抽掉了电源，这三个孩子是他买彩票的动力，更是他的心病，这个在政治经济学领域奋斗了一辈子的人，没有想到，三个孩子的幸福生活必须寄托在一张小小的彩票纸上。
皮三把我小姨妈妈的的照片做成了传单，传单做得很有创意，照片用的是吕不伟的那幅获奖油画，我小姨妈妈近乎半裸地斜躺在彩票站的沙发上，一束中午的阳光成四十五度角偷渡进来，最后像一只手放在了我小姨妈妈的胸部上，传单的背景是彩票投注单，这个在国企当过宣传干部的人，尽管颠沛流离了多年，其创意能力一分一厘也没有减弱。皮三第一次进城市下水道管道之前，我爸还专门对他进行了一个星期的培训，皮三第一次进下水管道的时候，专门背了拿破仑和许多哲学家以及英雄们的豪言壮语，然后像一头水獭扎进了一片陌生的水域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在走了不到一公里的下水道后，他居然被一只真水獭给咬伤了。我爸劝他去医院打疫苗，皮三也真的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像一只被人阉割了的水獭极度绝望，医生对人被水獭咬了这件事百分之一千表示没见过，也没听过，医生也查了一下，世界上也没有对付水獭咬人的疫苗，皮三当着医生的面像一个小孩天真地哭着，他还真诚地说，我还没娶过媳妇呢，医生您一定得救救我。医生只好按常规给他具有世界记录的伤口消了消毒之后，就把他打发回家了。皮三回到彩票站向我爸诉苦，我爸认真地向他建议去打狂犬疫苗，我爸的理由是，这只水獭一定是像一只疯狗疯了才咬人。皮三又一次去了医院，强烈要求医生给他打狂犬疫苗，结果美好的愿望落空，他被医生以神经病的名义赶出了医院。
从此以后，我得以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只争朝夕地活着。皮三信誓旦旦地对我爸和我们彩票站的所有人说。我们所有人仿佛都看见他的眼里有璀璨的北极光在绝望处闪烁。他还对我们说，彩票中不中奖都是要归零的。当时教授彩民宋大福鼓掌向皮三致敬说，你一辈子活到今天，总算说了一句人话。
一个活在被水獭咬伤恐惧中的人，五百万或天文数字的大奖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奖。一个星期之后，皮三看见自己还没有倒下，他全副武装到了除了牙齿以外所有的地方，然后又进入到了下水管道里，在管道里行走，没有一点理想主义精神，你会郁闷而死。其实每一个城市下水管道都是一个综合体，譬如，有些电力电缆和电信光缆也布置在这里，他们一般悬空固定在下水管道的顶端，蝙蝠会密密麻麻地挂在上面，像树枝上的叶子，皮三经过时，蝙蝠屎会像雨点打在他的头上，有的下水管道上常有水漫过了台阶，这时就必须趟水了，皮三嫌弃水脏，他就找我爸给他弄了一个滑轮，这样有水的地方，皮三就把滑轮挂在电缆和光缆上，然后他像个降落伞滑过去。后来，皮三有一天和我爸在下水道不幸遭遇的那个不幸的人遭遇了，这个不幸的人还在寻找他失踪的妻子。皮三这个唯物主义者见到他的时候，当即就跪下哭了，这个天使一般的人物居然长了一副魔鬼面孔，他的脸除了眼睛可以形容，其他地方都不能用表达来表达了。要不是这个人说了一句人话，皮三可能就此壮烈了。我爸从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开足马力支持皮三寻找我小姨妈妈梦露，后来电视台不知从那个渠道知道了这个故事，他们开始每天实况连线报道了，全城开始热火朝天地寻找两个失踪女人，书画家彩民吕不韦也加入到了寻找的队伍中，他还在美术馆召开了记者发布会，这个在彩票事业上一败涂地的人，对媒体声泪俱下地说，他是彩票站售票员梦露狂热的崇拜者，这个长着美国式大嘴的温柔女人激发他画画的想象力。说完，他转身，指着发布会的背景墙，背景就是他画我小姨妈妈梦露的油画，全国获奖作品，吕不韦宣布，他将在全球拍卖这个油画，成立一个寻找失踪人口基金。新闻发布会后，吕不韦出大名了，他成了一个善良的大画家，找他买画的人据说要半夜起床在他家门口排队挂号，他不再到我们家彩票站买彩票了，他现在就是一个印钞厂，或者说是一台天天能摇出大奖的彩票摇奖机，但他还是经常带人到我们家彩票站，他每次都像一只导盲犬带了一群彩盲来，次次声势浩大，如同蝗虫一般，每次来的时候，电视台的直播车也来了，无人机也在空中多角度拍摄，吕不韦对着电视台记者侃侃而谈他如何在这里获得了灵感并创作这个不朽的油画，当然到最后会声泪俱下地说，请大家帮帮他，挖地千尺也要找到这个让他艺术焕发青春与活力的女人。吕不韦的画做为一个系列产品整体上市了一部分，我小姨妈妈梦露在彩票站中午小憩的那幅油画最后以一点五个亿成交了，吕不韦现在走在街上或上个厕所都有三个保镖和二头狼狗跟着保护着，连苍蝇也无法靠近他。我爸很愤怒，他跟吕不韦绝交了，他向我们宣布，吕不韦是我们家彩票站最不受欢迎的人。陶虹说这无法执行，她说，吕不韦如果到彩票站纯粹是炫耀和玩，我们可以驱逐他，但他如果是来买彩票，你再不顺眼也得欢迎他，否则你就违反了规定。我爸的决定最终只是一个做样子的外交辞令。但后来我爸终于忍无可忍了，经过吕不韦和媒体的轮换炒作，我们家彩票站居然成了网红打卡点了，特别是我爸一看见吕不韦画我小姨梦露妈妈的性感油画时就会得眩晕症，脑袋里好像有一亿颗行星在坠落。我爸对我说，吕不韦就是一个杀人犯，你小姨梦露妈妈的死他可能脱不了干系。我说，证据呢，不能乱说，公安局找过他，最终还是把他放了。我爸被怀疑折磨了三年，人最后瘦得只剩骨架了，一个夏天我们家的蚊子没有一只去咬他，那些以前咬他的蚊子现在变本加厉地咬我和陶虹，狗日的蚊子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和陶虹天天给我爸做大鱼大肉也不见任何成效，我们做大鱼大肉快做成国家一级厨师了。陶虹提醒我，我爸可能有心魔了。我说，现在科学名叫抑郁。陶虹说，可以让重庆芝麻美女多多安慰一下。我说，用什么安慰呢，丢眼神，念诗，每天心灵鸡汤，这些管用吗，我小姨妈妈只是失踪了，是死是活谁知道呢。陶虹说，三年了都没回来，不可能再回来了，如果再两年不回来，咱们爸可能就不行了，这个应该可以找公安机关，把小姨妈妈梦露的户口吊销了，这样爸爸就自由了，我们也可顺理成章促成他和重庆芝麻美女好了。我觉得陶虹的建议成立，因为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我爸抵抗了半年，终于也同意了，他同意时有个背景，就是吕不韦获得了十大感动人物，电视台颁奖典礼上，我小姨梦露妈妈的油画频频滚动在电子屏幕墙上，吕不韦的获奖理由是捐资二百万成立了寻找失踪者基金，吕不韦领奖时又哭了，哭得比熊猫都生动，他在领奖台上的内心独白让我爸气急败坏了，吕不韦哭的时候，女主持人亲自为吕不韦擦了眼泪，不是用的手绢，而是用她的纤纤玉手，吕不韦的眼泪从女主持人的手指缝里冒了出来，吕不韦抓住女主持人的手当话筒用了起来，他说，我要不是买彩票，恐怕今生也遇不上这么富有质感的女人，我要不是那个中午偶尔看见她躺在彩票站沙发上的绝美身姿，我就不会爆发艺术灵感，也就不会有这幅走向世界的巅峰之作，我现在心里很难受，希望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把她找回来……说到这里的时候，吕不韦发现他手里拿着的不是话筒，而是漂亮女主持人的手，他放下女主持人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要不要重新再讲一次获奖感言。看到电视直播到这里，我爸拿起一把铁锤开始砸电视机了，机壳都砸碎了，可电视屏幕还在继续播放吕不韦的获奖感言。这个顽强的电视屏啊，你真他妈不识时务，你平时看久了就冒雪花，怎么我爸用锤子锤你，你还头脑清醒了，真是欠揍啊，吕不韦要是以你为榜样就好了。
我爸砸的是他卧室里的旧电视机，也许他早就想砸了，在客厅那个大液晶电视机面前，他的手就像刚刚挤了奶牛后手滑的很，是拿不起锤子的，谁在金钱这头奶牛面前都会手滑的。我爸提醒电视台的记者更应该追踪报道皮三，他的建议没有一个记者采纳，可能他们觉得皮三寻找我小姨妈妈梦露的动机不太正面，就是为了他的那个双色球大奖而已，而且在下水道里拍摄有点秽气。吕不韦越来越牛了，简直就是牛X掉进酒缸里，最（醉）牛X，我们这个海滨城市所有的画家加在一起也没他牛，他牛的不是软实力，而是真金白银，他的画部分打包在香港文化板块上市了，这个部分的画作全部都跟我小姨妈妈梦露有关，也就是说画中原型就是我小姨妈妈梦露，在吕不韦这个题材的画中，我小姨梦露妈妈相当暴露和火辣，他的这个系列油画上市后就以火箭般的速度增值，他现在走在马路上，放个屁都有人抢着用百宝箱装着。我爸天天在家动怒，那台老式电视机已被他砸成了无数个小碎片，电子屏彻底哑火了，再也看不见吕不韦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了，我们家彩票站又回归宁静，吕不韦再也不串通电视台在我们家彩票站做节目了，现在我爸依然每天拿着一把锤子，刚开始他就站在我们客厅的液晶电视面前，我和陶虹怕他把液晶电视机也砸了，我们把液晶电视搬到了我们的卧室，我们出门工作的时候就把卧室门锁上，我爸后来拎着锤子出门了，有一天，警察把他带回来交给我们，警察说，你爸真无聊，干嘛砸了吕不韦大师工作室的窗户呢，锤子我们没收了，好好把你爸看住，要不我们把他送精神病院。
我问我爸，您没事干呀，干嘛砸人家窗户，特别是一个混蛋家的窗口，砸东西是犯法的，下次不能这样了，不值的。
我爸骂了起来，你知道球，那玻璃橱窗里张贴着你小姨妈妈梦露的油画，个狗日的。
这个吕不韦确实有些过分，但他曾当过我的书法老师，我强压着愤怒给他打了一次电话，我叫他把那些关于我小姨妈妈梦露的油画从橱窗里撤了。吕不韦在电话里哼哼哈哈拐弯抹角了半天回答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和陶虹商量之后决定起诉吕不韦，理由是他侵犯了我小姨妈妈梦露的肖像权，可以肯定的是他以我小姨妈妈梦露为原型画画是没有经过梦露同意的。
可是我们的起诉十分不顺，因为这类案件只有我梦露妈妈作为自然人才可以直接提出起诉，可是她失踪了，是死是活只有上帝和我梦露妈妈本人知道，我们等公安机关的具体结案，我们只有在我小姨妈妈梦露的生死有盖棺定论才能有下一步的行动。
我爸不玩锤子了，他开始迷恋套狗圈的游戏了，他到我爷爷的废旧车间里套野狗，被我爷爷一顿臭骂赶走了，我爷爷骂他，你一个男人，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你套个狗算什么本事。我爷爷这话像刀子插上在我爸的软肋上，我爷爷年事已高，经常犯迷糊，自言自语，但只要他的野狗围在他身边，并用头蹭他的身体，他头脑就立刻清醒了，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电话，他问，杀害你李薇佳亲妈的凶手抓到了没有？你小姨妈妈回家了没有？他说，这两件事没搞清楚之前，我是不会死的，孙子哟，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这两件事都得靠你，别指望你爸，指望他就像指望黄昏，一会就黑灯瞎火了。
我爸用套圈套狗，本是一个无聊之极的游戏，但没想到有一天居然成了我们的城市英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到我们家彩票站找重庆芝麻美女谈心，他心里是奔撩骚去的，说实话，我爸对重庆芝麻还是很上心的，吹拉弹唱，挤眉弄眼，各种战略战术都用尽了，但收效甚微，我爸是糖稀，他当然想把重庆芝麻美女这颗杨梅用糖稀裹好了做成一个完美的冰糖葫芦，可是重庆芝麻美女既不拒绝也没答应，据陶虹后来跟我讲，我爸在重庆芝麻美女面前表演了半天套圈技术，重庆芝麻一次掌都没鼓，后来我爸悻悻地像条求偶不成的狼狗走了。走到街上，他看了一只狗，是只流浪狗，我爸眼睛一亮，像打了激素一下子神采奕奕起来，他用套圈套它，试试自己的手艺，可是这只贫穷的狗异常聪明，我爸的套圈总是套不住它，这狗也很精神，它逗我爸玩呢，我爸跟着这条狗来到市中心的一个十个路口，这时，流浪狗像一个媚娘站着对我爸微笑着，我爸将手中的套圈向流浪狗掷去，我爸兴奋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这次肯定套住了，因为他手中的绳子一下子蹦紧了，他被一股力量拽着往前跑，他张开了眼睛，喊了一声，老子成功了。他话音没落，突然听到一声枪响，随后他感到屁股被穿透了，一阵灼热，他倒下了，但他依然紧紧地抓住套绳，他醒来时，一帮警察和人民群众围着他，有个漂亮的年轻女护士正给他包扎屁股上的伤口，我爸随后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后来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握着我爸的手说，你终于醒了，谢谢你，我们城市的大英雄。原来，我爸没有套中流浪狗，而是套中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持枪杀人犯，当时警察正在追捕他，他正好也逃到了流浪狗站着的十字路口，他逃到这儿的时候，正好我爸的绳套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狗日的流浪狗太机灵了，它闪到一边，然后它赫赫一笑，蔑视地看着我爸的套圈套在那个杀人犯的脖子上，杀人犯很愤怒，他拿枪朝我爸射击，我爸倒下了，鲜血染红了马路，但他死死拽住绳子，杀人犯只好拖着我爸逃跑，很快他被围上的警察擒拿了。我爸住院期间，各路记者纷致沓来，我爸成了名人，其先进事迹上了各种媒体，我和陶虹到医院看他，都需要预约，我们想照顾他，他说组织都安排了，现在他专门有一个女护士护理他，那个女护士可崇拜我爸了，天天缠着我爸讲故事，我爸哪敢讲故事的真相呢，他总是谦虚地说，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我还是给你朗诵一首诗吧。有一次，我爸给漂亮女护士朗诵了这首诗。
现在做个梦有点费劲了
现在做个梦有点费劲了，
与一个人相会，
结果总是恋而不爱，
亲而不密，
想轰轰烈烈大干一场，
最后总是半途而废，
做个虚伪的梦，
都无功而返，
不知谁在背后捅刀子，
做个梦都不敢放手一搏，
这个问题有点大了，
大的
你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
反击这个问题，
大的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
要重新定义。
漂亮女护士听完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像雌孔雀的味道，我爸听了，屁股上的伤口恢复得十分快速，漂亮女护士说，我知道了，你现在还只一个单身汉，没想到我们的大英雄还是一个诗人，佩服佩服。我爸问漂亮女护士，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是单身呢？漂亮女护士羞恬地说，哪个有女朋友和有老婆会做这种梦，你明知故问，有点坏。说完，漂亮女护士脸红了，并一头拱在我爸的怀里。这首诗不是我爸写的，是一个叫余述平的诗人专门为我电影里的一个角色写的，这个剧本我爸没看过，我们没记住电影里的精彩细节，倒是记住了一个叫余述平诗人写的诗。人人都说导演会编故事，我万万没想到余述平的这首诗居然让我爸和一个女护士热烈拥抱在了一起。我和陶虹没意见，有个漂亮女人照顾他，我们当然高兴，我爸这个人别看工人出身，但在收获女人上一直顺风顺水，我妈，李薇佳，人称刘晓庆，我小姨妈妈，中国式梦露，现在又来了一个漂亮女护士，他是人生赢家，不佩服是不行的。
我爸出院后，一直在找那只让他改变了命运的狗，他想收养它，可是这只流浪狗在我们城市失踪了。
流浪狗没有现身，我小姨妈妈梦露却现身了，是被公安局解救出来的，人已完全变形，除了美国梦露的那张大嘴外，其它该骄傲的地方都骄傲不起来了，她的解救得亏于皮三坚持不懈地寻找。有一天，他在下水道寻找的时候，看到那个同行者抱着一具尸体嗷嗷大哭，皮三和同行清理尸体的时候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是梦露，快来救我。上面还留了地址和门牌号码，同时注明是在地窖里，皮三赶紧报警了，我小姨妈妈梦露终于被解救了，
同时被解救的还有三个妇女，这是一个悚人听闻的惊天大案，我小姨妈妈梦露和其他几位妇女被当做性奴关在一个小区的地窖里，作案人居然是一个画家，而且这个画家还是吕不韦的得意门生，他住小区一楼，在地下挖了很深的地窖，地窖很大，有专门的房间，这个家伙是个人渣，性虐待狂，因为有一副艺术家的外表做伪装，专找漂亮女人下手，他是看了他师傅吕不韦画我小姨妈妈梦露的油画后动了邪念的，皮三同行者的老婆也是被掳的女人之一，这个人渣残酷摧残她们，并让她们互相之间摧残，皮三同行者的老婆就是这么被摧残死的，这个地窖紧挨着一个下水道，他们把尸体丢到下水道里，我小姨妈妈丢的时候，把早已准备的字条塞进了死者衣服的口袋里。
我小姨妈妈梦露没有回家，她从皮三的口里知道了我爸的一切情况，她想自杀，都被皮三及时阻止了，皮三对梦露说，你不能死，你还欠我五百万。那张双色球中奖彩票梦露保存完好，即使在她被蹂躏被伤害的日子，她也想方设法保护好它，因为她知道这是皮三的命，皮三和梦露到福彩中心咨询能不能兑奖，中心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但是现在兑奖期过了三年了，理论和规则上是没有可能的，我们跟领导反映一下，看能不能以特殊的方式补偿一下。皮三说，算了，程序太复杂，就不麻烦组织了。皮三对梦露说，钱算什么狗东西，命才是第一的，梦露，好好活，有什么困难，我给你顶着。
梦露看着皮三，哭了，她说，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无赖，现在看，你其实不是，五百万，我这辈子是赔不了了。
皮三一把将梦露拉进自己怀里，他说，你比五百万金贵一万倍。
皮三和梦露起诉吕不韦了，吕不韦出名之后移民澳大利亚了，他没兑现他给电视台的承诺，他被媒体曝光了，很快他在香港上市的文化产品价值断崖下降，最后被清理出市，那张著名画我小姨妈妈梦露的油画也被买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火烧了，理由是这张画充满了邪念、耻辱和血泪。
吕不韦知道后，一夜头发全白，人也疯了，是真疯，现在他日夜蓬头垢面地奔走在异乡澳大利亚的海岸线上，不时有袋鼠给他几拳，他已不知疼痛，奔向某一处终点。
皮三追随梦露回到了梦露的老家，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修复修缮好长久没有使用过的房子，他们房前的土地刚刚翻新，过了不久，它会长出好看的植物和花，到时候，吹过的风一定是芳香扑鼻的。
陶虹当着我爸痛哭不止，她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妈妈梦露。
我说，我们继李薇佳之后，又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彩票站店主。
爸敲了敲我家的钢琴对我说，儿子，你好久没有弹纲琴了，弹弹吧。
当时漂亮的女护士也在我家，她和我爸准备要结婚了，她惊叫起来，她对我爸说，你儿子还会弹钢琴。
我望着陶虹，陶虹一只眼睛斜着看我。
我打开了琴盖，但我发现手指僵硬，仿佛被人削掉了一样，我还能弹出优美的旋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