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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亭内外

来源:鄂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发布时间: 2025-12-19

  □张晓琴

  在西山公园南麓的九曲岭上,取“羊肠九曲”之义的九曲亭,始建于三国时期,后来荒废。宋代的国民男神苏轼谪居黄州,过江登临西山,觅得故址,扩地重修。所以,这个亭子也叫“苏子遗亭”。

  从西山正门出发,爬一段约三百米的陡坡,两旁有茂密的各种高大的树木在列队等候。这壮观的仪式感,足以抵销爬山前的畏难情绪。穿过多年已停用的检票口,再走上不到百步,只见一棵参天大树,直插云霄,与分外蓝的天融为一体。枝繁叶茂的树身,笼罩着九曲亭中一侧的休闲椅。笔直的树干,不偏不倚地将侧面一分为二。阳光下,树影婆娑,映衬着九曲亭外的大片空地犹如一幅巨型水墨风景画。待走近前,看清这棵大树叫雪松,别名香柏、宝塔松,已经有两百年的树龄。那纹理分明的古铜色树皮,看起来特别有力量,它就像是一位运动达人,无论刮风下雨,坚持不懈地锻炼着,锻炼着,终于练就这孔武有力的肌肉,让人忍不住发出“啧啧”惊赞声。

  不急于到亭子里,先在外围转转。走到亭子背面的对面,是水泥的护栏,护栏上有扶手,方便游客倚靠。站在护栏边眺望,在万树丛中,有一楼傲然独立,那就是武昌楼。目视前方,则是距今已一千六百多年历史,规模宏大的佛教圣地——古灵泉寺。

  回头凝望亭尖,有十几只鸽子在慵懒地晒着太阳。有人在亭下的空地洒了些饼干末,有几只鸽子从亭子上飞到了地面,这些鸽子羽毛各异,有纯白色的、有夹杂着朱红色的、有青黑白混色的。咦?怎么还有一只灰色的喜鹊混进鸽群?反正有吃的,它们挺默契的、不争不抢、优雅着各吃各的。那些鸽子,看来已经习惯了被人投喂,体态上略有一些慵懒。有个家长鼓励自己那不到两岁的小娃儿,去靠近鸽子,摸一摸羽毛。小娃儿走路还不是那么的稳,蹒跚着想要靠近它们。鸽子们似乎通了人性,知道小娃儿只是好奇,并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特别有意思的是靠近小娃儿的那几只,有短暂的思考过程,它们一边啄食,一边侧目望着小娃儿前进的方向。待更近了一些,它们似乎觉得此时不跑吧,像是不能表达自身的忧患意识,也是对人类伟大结晶小娃儿的蔑视。于是,一两只在地面上稍微的跃起,另外的一两只脚点地,作出随时起飞的姿势。唬着了小娃儿反身往家长那里跑,鸽子们马上又各就各位,心无旁骛地吃着地上食物,逗得大人小孩“咯咯”地笑了起来。

  亭身屏壁书有苏轼的《武昌西山诗》。在行书的轻重错落中,当年,被贬黄州的苏轼,与武昌令邓圣求结伴同游西山的往事厚积薄发。诗中那句“忆从樊口载春酒,步上西山寻野梅”也成了西山公园的经典宣传文案,不光点缀在诗行间,也被篆刻于正亭两侧的石柱上。仅凭这一句,吸引了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纷纷前来打卡。九曲亭正亭外的一方墙壁,书写有古往今来文人们游玩西山留下的佳作。

  转向亭子正门,正对金色匾额“九曲亭”,但见黄屏红柱。细数红柱十根,撑起九曲大亭,屏壁正面刻有苏辙的《武昌九曲亭记》。

  “子瞻迁于齐安,庐于江上。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陁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时年齐安,今日黄冈,武昌,今日鄂州。苏辙叙述了苏轼被贬后,依旧快乐的生活。

  坐在亭中的一侧长椅上,品读苏辙的文字,感怀苏家兄弟情谊,突然想起去年与友人在位于黄冈市的黄梅戏大剧院看过的一场大型舞剧《水月洛神》。《水月洛神》讲述的是曹植与兄长曹丕的爱妃甄宓心意相通,面对曹丕的猜疑和兄弟间的权力角逐,曹植内心倍受折磨的故事。

  甄宓,原本是袁绍之子袁熙的妻子,她和袁熙夫妻感情甚好。可惜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袁氏集团输了战争,甄氏是作为“战利品”,被曹氏集团收入囊中。甄氏的美,被当时的好事者定义为“一女乱三曹”,曹操、曹丕、曹植都喜欢她。最终,曹丕力排众议,娶了比他小四岁的甄氏为妻。甄氏很争气,诞下曹叡和东乡公主,曹叡,也就是第二任君主魏明帝。

  可怜,传统文化中的“母以子贵”,并没有为甄氏带来稳稳的幸福。曹丕有了新欢郭女王郭照,就冷落了甄宓。郭女王,这个传奇的女人和曹丕有共同的政治抱负,曹丕很欣赏很依赖郭女王,郭女王也不负众望地助力曹丕称帝。虽然,甄氏贵为甄皇后,但是她这个皇后不是曹丕想许给她的,曹丕想要给的人是郭女王。只是朝臣们的力挺,曹丕不想因此而得罪了朝堂。表面上看,甄宓坐拥后宫,风光无限,然而感情生活上,她却莫名其妙地一败涂地,她就是那个被冷暴力边缘化的人。出于自我安全感考虑的她,写下《塘上行》,对于她来说,挽回帝王的爱比皇后的位置更重要。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不知为何,这么哀婉的文字,没能博得曹丕的一丝怜悯之心。同样是帝王,梅妃江采萍曾是唐明皇爱过十年的女子,一曲“惊鸿舞”,延续着《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后因为“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玉环出现,令她失了宠。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或许只有在长夜里等待过黎明的人才能体会到,每一个时辰、每一分钟对于一个思念成疾的人,是何其的漫长。于心来说,又是怎样的煎熬与摧残!梅妃心存幻想,心疾想要唐明皇来医治。她写下《楼东赋》,几经辗转到达了“惧内”的唐明皇手中时,这个多情的皇帝,还算是念及几分旧情,作为端水大师的他,赠送价值不菲的一斛珍珠宽慰梅妃。只是孤傲的梅妃选择的是写下《谢赐珍珠》,退还了珍珠,从此“长门自是无梳洗”,封心锁爱。在安史之乱到来时,她不愿苟活,用白绫选择了自尽。

  反观甄宓,她这个直抒胸臆的行为适得其反,曹丕曲解她的抱怨,憎恶她有失皇家颜面。不久,她被赐死,而且是羞辱的“被发覆面,以糠塞口”死去。可怜香消玉损之时,她不过三十八岁。她有什么错呢?自始至终,她不过是一件物品,被掠夺、被珍视、被遗弃、被毁坏。让人意难平的是,一个“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美丽温柔女子,就连体面的死去都不能够!舞台上,三尺白绫从天而降,不,远远不止三尺!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的、源源不断地落下,束缚住、覆盖住一个绝望的小小身躯,那种窒息感,真是让人不知从何说起。

  再说曹丕与曹植这对兄弟,坊间传闻,曹丕是因曹植为甄宓所作的《洛神赋》而动的杀心。当然,这在历史上是有争论的,因为曹植比甄宓小十岁。曹植写下《洛神赋》时三十一岁,那时的甄宓已经化为白骨。

  历史上还有争议的是曹丕忌惮曹植的才能,时刻提防着曹植,害怕他威胁到自己的帝位。曹丕曾经处心积虑,要求曹植在大殿七步之内完成命题之诗,否则就要令他身首异处。最终,曹植的才华保全了他自己一命,也让那首《七步诗》流传千古。“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知为何,这不过三十来字的几行诗,总能让我的眼睛有不适的灼热感,郁积于心的思绪想要一吐为快!

  曹操、曹丕、曹植,苏洵、苏轼、苏辙,“三曹”对“三苏”,这样的文坛父子兵阵营在历史上是何其耀眼。只是,命运的齿轮却将两个家族拉入了不同的方向。

  我想,苏轼与苏辙的兄弟情谊既是苏家父母的欣慰,又是后人的榜样,因为它深刻诠释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兄弟如手足”。

  宋仁宗赵祯在位期间,苏洵带着苏轼苏辙两兄弟进京赶考,他俩双双及第,轰动政坛。不过,他们的政治生涯并不顺利。苏轼颠沛流离的人生轨迹,始于宋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实行变法。苏轼深知自己与王安石变法政见不合,申请外任。先后担任杭州通判、密州的知州和湖州的知州。因他心系朝堂,心系变法,发现弊端,用文字表达出来。又因措辞不当,触怒了龙颜,他被押解回京,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起因。在等待宣判的日子,朝中多人联名求情,苏辙甚至写下《为兄轼下狱上书》表达自己想用辞官为代价,表达了不惜一切代价,誓要“捞”哥哥的心愿。只是宋神宗那里迟迟没有回应。

  等待的日子里,苏轼与家人约定以送牢饭为暗号。若素,则平安无事;若有荤,则命不保已。一天,因家中有事,苏轼的长子苏迈托苏轼的朋友送菜。朋友好意送了条鱼,而鱼犯了约定中的大忌。苏轼见到鱼,料想自己必死无疑。在万念俱灰之下,他给弟弟写了两首诀别诗,其中一首流传甚广:“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好在虚惊一场。最终,宋神宗命人释放了苏轼,把他贬到黄州担任团练副使。苏辙在此事中也受到牵连,被贬往江西筠州。苏辙怎么做的呢?他先是去看望被贬的大哥,共同商量着将远在湖州的大嫂,走水路护送到黄州来与大哥团聚。苏辙言出必行,五个月的千里跋涉,兄弟俩再次见面,一起共同游览武昌西山。此后,苏辙再也没有机会重游西山,但是他与哥哥同游西山的乐事却时常令他魂牵梦绕。

  苏轼在黄州快乐了四年期间,经常携友渡江,步游鄂州西山,还牵头扩建九曲古亭。苏辙得知后,饱含深情写下了这洋洋洒洒、闻名遐迩的《武昌九曲亭记》。

  世人都爱苏东坡,因为他身处逆境,从不抱怨环境,他仿佛拥有一种魔力,能把苦日子过出甜味儿。他在黄州研制出“东坡肉”;他在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颗”;他在儋州带领海南人民喜提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话、东坡帽、东坡墨等一系列历史印记和文化符号。

  苏轼曾写下自嘲的诗《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旁人看来的坎坷曲折,在他看来仅需一笔带过,再一次展现了他豁达、幽默、风趣的独特魅力。

  纵观苏轼宦海浮沉,可谓是千钧一发,命悬一线,但最后却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这其间,又是谁在春风化雨、力挽狂澜?答案不言而喻。他这舟车劳顿、风尘仆仆、波澜壮阔的后半生能得以精彩与延续,有他自己的运数和感召力,更难得的是有“长弟如父”、不离不弃、追随于他的弟弟苏辙在暗处保驾护航,给予他血浓于水的力量。这也让苏轼苏辙、子瞻子由,这一组名字丰富了宋朝的书卷。

  苏轼这一辈子的深情,分给了爱情,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九曲回肠;苏轼的深情,分给了友情,他共情潘大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他勉励董传“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感恩刘倩叔“人间有味是清欢”;苏轼的深情,分给了亲情,只择取其中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如同万古的明灯,照亮后人思念的心路。

  回头再看看“三曹”与“三苏”寿辰,曹操还算是活得比较长,六十五个年头。曹丕、曹植却都是英年早逝,都只活了四十岁。曹丕和曹植都没有活过父亲,焉知不是或因时运不济、忧思成疾、情深不寿所致?“三苏”中的苏洵,活了五十七岁,苏轼活了六十四岁,苏辙活了七十四岁。能活得久,也是一种能力啊!这种能力,来源于原生家庭的潜移默化。你说是家风的潜移默化,那它就是家风;你说是家教的潜移默化,那它就是家教。

  从亭子中间走出来,抬头望天,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缕“羽扇纶巾”般的白云,刚好落在亭尖处的塔顶上。阳光穿行于亭子的四周,老实说,隐蔽的地方还不亮,而敞亮的地方却更加明朗。那题有诗文的两侧红柱,仿佛被划了重点,金色的“载春酒”、“寻野梅”与金色的匾额“九曲亭”遥相呼应,紧扣着“邀约”的主题。高冷的、如铺盖般的雪松,在阳光的热情带动下也露出了久违的灿烂微笑,深色的叶子也柔软成嫩绿,与九曲亭相依偎。就这样,不露声色地依偎了两百年又多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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