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梅
十多年前就想去西山，可一直未能前往，这个夏天终于如愿以偿。
盛夏清晨，我随孝感作协一行人在鄂州文友的陪同下来到了慕名已久的西山。
沿着石级台阶一步步向上攀登，在山腰处，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悄然撞入眼帘。飞檐凌空，红柱灰瓦，从外观上看，它并无特别之处。然而，当我走近时，才发现它竟然藏着千年的风骨。原来这就是远近闻名的“九曲亭”。据说这座亭子最初是由吴王孙权修建的，取这里山路如“羊肠九曲”之意而名为“九曲亭。”吴王迁都南京后，这座亭子自然也就荒废了。
幸运的是，八百年后，即1080年，风景秀丽的西山吸引了一位风流倜傥的才子前来，他就是北宋文学家苏轼。他因“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后多次从黄州渡江来西山。看到九曲亭年久失修，苏轼甚为惋惜。两年后，苏轼便和友人一起捐资重修。重建后的九曲亭命运和苏轼一样起伏不平，几经摧毁。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九曲亭是清代张之洞捐资重修的，保留至今。亭子里的一整面墙上雕刻的是苏轼弟弟苏辙所写的《武昌九曲亭记》：“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陀蔓延，涧谷深密……”文友们忍不住大声朗诵起来。此文是苏辙在筠州任职时听闻哥哥重建了九曲亭而写的。苏辙一定是怀着喜悦和怀念的心情而作的。此文写了西山的景色，九曲亭重修的过程，详细地描叙了苏轼以山水为乐的处世态度。
世人对三苏的尊崇与爱戴之情可谓千古不绝，除了因为他们在文学、书画等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外，恐怕还因为三苏良好的家风，苏家可谓父慈子孝、手足情深。读此篇就可以读出苏辙对兄长的那份懂得与欣赏。“昔与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不褰裳先之。裳先之……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唯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苏辙不仅是苏轼的弟弟，更是他的知己。他用寥寥几句就描述了兄长身处逆境却并不沉沦，而是寄情于山水、自得其乐的态度，像重建九曲亭，与友人同游山水，吟诗作赋等都展现了苏轼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和以“适意为悦”的处世哲学。
作为苏轼的弟弟，苏辙对哥哥除了崇拜、欣赏和亲情之外，他在为人处世和文学创作上一定深受苏轼的影响，从这篇散文就可以看出苏辙在文学上的造诣。在文中，他将叙事、写景、抒情、议论熔为一炉，是一篇将景致美、人情美、哲理美浑然交融的好文。
欣赏完苏辙的《武昌九曲亭记》，从亭子里出来一转身就可见哥哥苏轼的《武昌西山》：
春江渌涨蒲萄醅，武昌官柳知谁栽。
忆从樊口载春酒，步上西山寻野梅。
西山一上十五里，风驾两腋飞崔嵬。
同游困卧九曲岭，褰衣独到吴王台。
中原北望在何许，但见落日低黄埃。
归来解剑亭前路，苍崖半入云涛堆。
……
这首诗是苏轼在1086年11月创作的，当时他已经离开黄州数年，在汴京翰林院任职。那年十一月，他与被贬时在鄂州任武昌令的邓圣求相聚汴京。老友重逢，当然百感交集。把酒叙旧时，两人共同的话题当然是结下友情的故地西山了。“西山一上十五里，风驾两腋飞崔嵬。同游困卧九曲岭，褰衣独到吴王台。”这四句就是追忆当年与邓圣求同游西山的往事。当然苏轼可不是等闲之辈，如果仅仅只是回忆昨日同游的快乐那这首诗就没有流传下来的价值。“中原北望在何许，但见落日低黄埃……”从这里，诗句由实转虚。诗人北望中原，只见落日与黄尘，对中原故土的思念以及对时局的深深担忧涌上了心头。可除了担忧，他无能为力。后面几句借典抒怀，表达了他对归隐生活的向往和对官场生活的厌倦。
或许，当他身在汴京为官时，与三五好友“从樊口载春酒，步西山寻野梅”的情景常常在他的梦里出现吧！因为一入京都后，再也没有那样的闲适和快乐了。所以，一旦故友重逢，他就生出“江湖水生鸿雁来”的想象来。“请公作诗记父老，往和万壑松风哀。”这两句道出了诗人作《武昌西山》的原因。
相传在1084年4月7日，苏轼夜晚过江来与陪他度过人生低谷的九曲亭依依惜别。西山注定是苏轼生命中一个安顿身心的栖息地，在这里他获得了游山玩水的惬意，在这里他与三五好友饮酒赋诗，夜宿山中。在被贬黄州的三年，如果不是西山陪伴了他，慰藉了他，那么他的人生将会暗淡许多。
当然，苏轼和苏辙都没有辜负西山的厚爱，他们留下了诗文和墨宝，这使得西山成为无数人向往的文化圣地。
作为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全能性文化巨匠，苏轼豪放率真的文风和旷达超然的精神境界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此时此刻，伫立亭中，凉风一阵阵吹拂着，远眺山下浩浩荡荡的长江，苏东坡的那些作品一一在脑海中流淌，像《前赤壁赋》中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临江仙·莫听穿林打叶声》。“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多么旷达超脱的气度!“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多么从容泰然的人生态度!苏东坡的一生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在被贬谪，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无论身处何地，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困境，他始终能以乐观豪迈的心态来消解生活中的苦难和仕途上的波折。这是他留给后世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他的精神彪炳千秋，万古流芳。现在流行一句话，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由此足以可见苏东坡对后世的影响力。
流连于九曲亭，仿佛能看见苏轼“行于松柏之间”；仿佛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仿佛能看见他和友人对月吟诗。我也是东坡迷之一，尽管没有苏东坡的才情和大气，但在此遇见他，回味他的作品，顿觉一股悠远的清气随着凉风飞驰而来，让人神清气爽，宠辱偕忘。
可以说九曲亭是孙权建都鄂州的重要文化地标，更是中国文人精神上的高峰建筑。
别了九曲亭，沿着石阶再往上走，一座古意盎然的建筑出现在眼前。门楣正中间繁体“松韵园”三个鎏金大字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门两边是一副对联：“一帖风神天远大，半江松影意萧疏”。还未走进园子，已经感受到了流动的松风和松涛阵阵的韵律。
迫不及待走进园子，青翠的绿铺满地面，古树参天，虬枝盘亘。白的、粉的、紫的紫薇花争奇斗艳。抬头仰望，一座气宇轩昂的古楼赫然耸立在松木和山石之中。三层仿古宫殿建筑，飞檐展翅，红柱白墙，雕花门窗，古朴雅致。二楼的横梁上“松风阁”三个字像三个水晶球挂在空中，耀眼夺目，这三个字正是北宋文学家及书法家黄庭坚的书法体。
当我走进大厅时，的的确确被《松风阁诗帖》震撼到了。“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野僧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张候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这幅书法作品和诗句都堪称绝世之作。静立书卷前，我的脑海中浮想着黄庭坚书写此帖的情景。
在1102年的某个秋夜，他和朋友们一起游览西山后，独自夜宿于此。然而，想起自己和恩师的前尘往事，他思绪万千，无法入眠。阁外松涛阵阵，如虎啸龙吟，秋风瑟瑟如恩师在低诉，灵泉寺的钟声声声在心口敲击。此时此景让他心潮澎湃，文思泉涌。于是他翻身下床，提笔挥墨写下了《松风阁诗帖》。我们得感谢那一夜的风声，感谢西山的景物成就了这幅千年不朽的佳作。那夜的风声就藏在这153个汉字里，黄公的情感也倾泄在这153个汉字里。
黄公的书法风神洒脱，笔力遒劲，一波三折，意韵十足，可以和《兰亭书》媲美。诗句情景交融，通篇用韵，笔力凝重，情感真挚。不愧为江西诗派之鼻祖的大手笔。
这幅作品最奇绝之处在于藏匿于字里行间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红印章，那些印章是这幅作品从北宋起流传至元明清各个朝代收藏者的印章。其中乾隆、嘉庆、宣统等皇帝的印章像一粒粒宝石镶嵌在作品上，让这部被誉为“天下第九行书”的作品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我伫足于此，反复回味诗句，它们既表达了黄庭坚对老师苏轼的深切怀念，同时也抒发了自身遭受贬谪，无人倾诉的惆怅之情。苏、黄是北宋天空中最灿烂的星辰，而两人的情谊则是那个风雨飘摇的朝代中最温暖的一抹亮色。
苏轼与黄庭坚的遇见是两颗漂泊的灵魂久别后的重逢。苏轼赞叹黄庭坚“瑰伟之文，妙绝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黄庭坚赞苏轼说“苏子瞻忠君爱国，诗文天下第一”。按现在的话说，他们二人是互粉。
1072年，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时初读黄庭坚的诗文便惊呼“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而黄庭坚当时只是一个八品小吏。五年后，苏轼第二次读到黄庭坚的诗文时，再次称赞黄的才华。对于大名鼎鼎的苏轼，黄庭坚当然是仰视和膜拜的。听说偶像称赞自己的诗，他激动不已，连夜作诗寄给苏轼，他说“天下无相知，得一已当半。”从此，苏黄二人惺惺相惜，用诗词和书信唱和。可命运弄人，直到六年后，他们才得以在汴京见面。黄庭坚送给偶像一块石砚，苏轼题诗“石友比坚盟，此意永不移。这块石砚成为两个人肝胆相照的见证。后来，苏轼因为“乌台诗案”入狱，黄庭坚也受到了牵连，他完全可以像某些人一样撇清和苏轼的关系，但他却硬气地回怼当朝者。结果，黄后来也因此被贬到边远之地。俗话说，患难见真情。黄庭坚始终用真诚和正直守护着他和苏轼之间的情谊。1011年苏轼病逝后，黄庭坚在家中挂上苏东坡的画像，每日焚香行礼。这份深情令人感动。
多年后，黄庭坚也没能忘记恩师的知遇之恩。56岁那年，不顾年岁已高，路途遥远，他来到了西山。他要来追寻恩师的足迹，感受恩师的气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红尘万丈，西山成为了他们灵魂重逢的故乡。
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和苏轼的《寒食帖》历经风雨后，现在都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两颗有趣的灵魂在这里再度重逢了。他们若九泉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吧！
从松风阁出来，我看见石柱上的一副对联：“落笔巧妙，至性天成，题额复吟诗，阁外松风听不绝；烟起寒溪，云深若谷，吴宫连晋寺，山中胜迹景常新。”这副对联盛赞了松风阁诗帖的神奇和西山的美景。我们两地的文友在松风阁前拍了合影，大家一致伸出大拇指点赞。这点赞是为苏黄的友情还是为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还是为鄂州深厚的文脉？或许兼而有之吧！
从松风阁向右行，几百米处就是吴王孙权的避暑宫、读书堂、议政厅等汉代仿古建筑。议政厅的正厅堂前悬着“以武而昌”四个大字，这是孙权的治国理念。公元221年，孙权将东吴都城迁到了鄂州，并把鄂州更名为武昌。那么，在江东的这么多城市，他为什么会选择鄂州作为都城呢？我想原因有二，一是鄂州地处长江中游，扼守水陆要冲，便于控制荆州和江东地区。二是此地有丰富的矿产资源，能为军事与经济提供支撑。在此，他提出了“以武治国而昌”的理念，八年后，他在武昌正式称帝，国号“吴”，史称孙吴。在鄂州生活的八年孙权正值壮年，这八年对他称帝起了重要作用。尽管他最终没能一统天下，但他在江东的五十年，扩充了疆土，发展了经济，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然而，就像那首歌中唱的“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孙权，这位吴国的开国皇帝是历史的天空里一颗灿烂的星辰，他闪耀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在鄂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走过避暑宫、读书堂、议政厅……仿佛看见1800年前，面如冠玉、方硕大口、碧眼紫的吴王穿梭在西山的石径中，有时在读书堂看书；有时在山腰处练剑；有时在议政厅和臣子们谋划军事策略；有时在避暑宫休息……而当他一次次登上武昌楼放眼远望时，他在想什么呢？
武昌楼矗立在西山山顶，仿汉代建筑的方形楼阁，共五层，整栋楼高耸入云，气势恢宏。据说，最初是三国时期东吴的军事瞭望塔，后因孙权提出的“以武而昌”而得名。有点遗憾的是我们见到的武昌楼不是原古建筑，而是1998年重修的。楼顶门额上的“武昌楼”三个大字为文学家和史学家郭沫若所书，楼上还有著名作家王蒙先生撰写的《武昌楼记》。古有孙权的足迹、今有郭沫若的书法和王蒙的文字，这些元素为西山又增添了历史的厚重感。
伫立在武昌楼最高处远眺，顿觉天宽地阔，气势磅礴。长江烟波浩渺，浩浩汤汤，山水相映，一望无际，水天相接，江面上船只往来如梭，汽笛声声入耳。城市如一幅画卷，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城市面貌欣欣向荣。俯瞰西山，峰峦葱郁，草木茂盛，亭台楼阁掩映其中，宛如仙境。站在武昌楼无论从哪个角度观赏，看到的都是让人心潮澎湃的壮丽景色。有人激动地唱起“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大家一起跟着唱起来，近三十人慷慨激昂的歌声在西山的上空激荡、回旋。或许，今天两地文友相聚西山的活动不会留下什么印记，但是，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已经烙印在了我们每个人心里，这一刻的万丈豪情必将带给我们未来前行的力量。
行走在西山，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历史的琴弦之上，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能感受到历史的余温，每到一处仿佛都能与先贤不期而遇。名山大川有很多，但像西山这样集自然美景与厚重的历史文化为一身的山实在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