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
如果暮色是温柔的宣纸,那么当它被长江的墨色渐渐晕染开时,观音阁公园的灯火便成了最先落下的题跋。初来鄂州的我们踩着华灯初上的碎影,与鄂州的夜撞了个满怀。江风携着水汽漫过来,像谁解开了储满千年故事的锦囊,那些关于矶头、古阁与流水的絮语,顺着衣襟悄悄钻进心里。
观音阁正坐在长江的臂弯里,七百余年的光阴在它身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纹路。此刻暮色如纱,将楼阁的轮廓晕成一幅淡墨画,唯有檐角的灯火执拗地亮着,像古阁睁开的眼,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江风掠过江面时带起细碎的涛声,与阁上穿堂风的轻响交织,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流水在诉说,还是古阁在应答。我们站在岸边,看长江夜色与古阁灯火在水波里纠缠成一片晃动的星河,那些沉淀在砖石里的岁月,仿佛正顺着灯光爬上眉梢。或许是某个明代的月夜,守阁人也曾在此凭栏,听同样的江风穿过同样的回廊;或许是某次汛期,浊浪拍打着矶头,古阁却如老锚般稳稳扎在江心,将惊涛骇浪都化作了年轮里的注脚。同行的诗友忽然指着矶头下的水痕笑说:“你看,长江在这里像是写了无数封未寄出的信。”确实,那些被浪花反复舔舐的石缝里,藏着多少码头的号子、行船的灯影?古阁雄踞矶头的身影在暮色中愈发沉郁,像位沉默的史官,把鄂州的前世今生都镌刻在青砖黛瓦间。我们屏息凝望,生怕惊扰了这份自然与人文交织的静谧,唯有江风穿过指间,带着江水特有的微凉,悄悄记下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视。
从观音阁公园转至乔街,人间的烟火气便漫了过来。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的木楼挑着暖黄的灯笼,把“乔街”两个字照得温润如玉。特色商铺的门虚掩着,隐约可见里面陈列的竹编、剪纸,像把鄂州的手艺都收进了小小的百宝箱。市井的笑语从茶馆里飘出来,混着炒货的香气,在晚风里酿成了一壶名为“生活”的酒。我们踏着灯笼的光晕慢慢走,听两地作家聊起现实题材里的人间烟火,说起历史散文中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细节。晚风拂过,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这些关于文学与生活的对话。原来一座城的诗意,从来都不只在山水之间,更在这些烟火缭绕的街巷里,在人们眉梢眼角的笑意中。夜色渐深时,我们与乔街的灯火道别。回头望,那些暖黄的光在暮色里连成一片,像条通往旧时光的路,而脚下的青石板,却又分明带着我们走向新的故事。
次日的晨光,是被非遗馆里的剪纸划破的。雕花剪纸在玻璃展柜里舒展着身姿,那些镂空的纹路里,仿佛藏着鄂州的日月星辰。一只剪纸的凤凰正欲展翅,尾羽上的花纹细如发丝,却能看出刀工的流转与停顿,像把鄂州的灵气都剪进了红纸里。讲解员说,这些剪纸多取材于长江风光与三国传说,老艺人握着剪刀时,眼里看到的不仅是纸上的图案,更是祖辈传下来的故事。牌子锣的旋律从隔壁展厅漫过来时,我们正站在一组陶瓷乐器前。悠扬的曲调里,有长江的浩荡,有古驿道的悠远,更有鄂州人骨子里的明快。演奏者们手持乐器,神情专注,音符从笙箫、锣鼓间跳出来,在空气中织成一张网,把我们都网进了鄂州的声韵里。原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从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着的呼吸,在匠人的指尖流转,在乐声里飞扬,让一座城的文化记忆永远鲜活。
从非遗馆出来,阳光已爬上西山的肩头。拾级而上,九曲亭先撞入眼帘。木柱斑驳如老者掌纹,廊下风穿堂而过,恍惚听见苏轼在此吟“一蓑烟雨”。亭外竹影婆娑,阶前苔痕漫漶,亭柱上的题刻已被岁月磨得温润,指尖抚过,似能触到千年前的墨温。山风卷着松针落在石阶,簌簌声里,倒像是那位坡仙抖落的词韵,在九曲回廊间,绕了千年仍未散去。转至松风阁,墨香似与松涛缠在一起。黄庭坚题字的碑刻嵌在壁间,笔锋如崖间劲松,撇捺里藏着千年风雨。凭栏而望,满山松针簌簌落,倒像在临摹古人笔意。风过处,松声、江声、远处隐约的市声揉成一团,恍惚看见两位文人隔时空对坐,把盏间,便让这亭阁成了时光酿的酒,醉了往来人。吴王避暑宫就藏在翠色深处,朱红的廊柱在树影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把三国的风云都剪成了碎片。拾级而上,听见风吹过殿堂,恍惚间竟似有千军万马从历史深处奔来。站在孙权当年运筹帷幄的遗址上,望着远处长江如练,忽然懂得为何这座山会成为三国故事的重要注脚——西山的每一块岩石,都记得金戈铁马的铿锵;每一片树叶,都藏着英雄豪杰的低语。讲解员告诉我们说:“当年孙权在此建都,西望楚地,东控吴越,鄂州便成了江东的门户。”我们在古色古香的殿堂里徘徊,看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拼出“吴都”的字样,忽然明白,一座城的历史从不是故纸堆里的文字,而是融入山水、刻进街巷的基因,在岁月里代代相传。
鄂州市博物馆的文物,是时光埋下的伏笔。三国时期的青铜器皿在展柜里泛着幽光,壶身上的蟠螭纹缠绕着,像把当年的战火与炊烟都缠进了铜色里。一只青瓷碗的边缘有些残缺,却能看出釉色的温润,碗底的纹路里,仿佛还留着千年前的饭香。最令人驻足的是那些铜镜,镜面虽已斑驳,却依然能照见历史的轮廓——有贵族的宴饮,有百姓的耕耘,更有这座城市从远古走到近代的足迹。原来文物从不是沉默的展品,它们用纹路、用光泽、用残缺,诉说着一座城的成长与蜕变。当我们在铜镜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仿佛与千年前的鄂州人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视,那些关于生存、关于创造、关于传承的故事,便在这一刻有了最生动的注脚。
离开时,夕阳正为鄂州镀上一层金辉。长江在远处蜿蜒,像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绸带,而西山的轮廓在暮色里愈发清晰,仿佛在守护着这座城市的记忆与梦想。我们忽然明白,此行所遇见的,不仅是鄂州的山水与历史,更是一座城市在时光流转中始终不变的脉动——那是长江奔涌的力量,是匠心坚守的温度,是传承中创新的勇气,是烟火里藏着的诗意。或许,每座城都有这样的褶皱,里面藏着星辰与故事。而鄂州的幸运,是让每个走进它的人,都能在历史的肌理里,触摸到时代的心跳;在烟火的气息中,寻到闪烁的光亮,闻到诗意的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