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爱玲
一
月亮潦草地吃过早饭，收拾行囊便准备进城了。
山青说：“月亮，我跟你一起去吧。”山青说离不开她，其实是心里犯忐忑，担心月亮进城以后不再理他了。
月亮说：“你又不会做针线活儿，恐怕霓裳不会要你哦。”
山青说：“我给你们当保安也行哪。”
月亮伸出指头捣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呀，就像一只癞皮狗！”
果然，霓裳不要保安，只收流水线上的熟练车工。月亮对霓裳的招工负责人说：“你得收他做个保安，不然我们都不进厂了！”
“对，不然我们都不进厂了！”柳庄的妹子们异口同声地附和。
招工的面露难色，说这得请示“皇上”。月亮笑道：“啥子皇上皇后的，难道你就是个太监，啥事都得向皇上禀报？”
说话间，“皇上”驾到。来者正是霓裳制衣公司的大老板，人称“皇上”。“皇上”见了谁都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全然没有“皇上”架子。不了解他的人叫他黄总，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啥子黄种白种的，鄙人姓黄名尚，‘高尚’的‘尚’——以后就叫我黄尚。”了解他的人总是投其所好，直呼其名，也不知叫的是“皇上”，抑或还是“黄尚”，反正别人这么叫唤着，他总是忙不迭应答：“哎，哎……”不明就里的人咋一听，以为这家伙爱过干瘾，不免哑笑。
黄尚牵一哈士奇，这狗穿一马甲，人模狗样的一脸酷逼，呲牙咧嘴的对谁都虎视眈眈。
黄尚见柳庄的妹子们呆在门口不进厂，问咋回事，“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年敞开收，有多少收多少！”
招工的点头哈腰，“是，我们正照您的旨意办呢。只是这小子啥都不会，还带条狗，像来遛狗玩儿的，却硬是要当保安。”
“是的，要当保安。”月亮坚持原则，不卑不亢，“他是我哥，她们是我好姐妹，我们走哪儿都不分开——你得收他做保安，不然我们就回去了！”
“嗯，就是，不然就回去了！”众姐妹附和。
黄尚打量一番山青，觉得小伙子挺帅气，也很精神，又把目光移到他脚下，他脚下也是一条狗，狗靠着山青亲昵地蹭着痒痒，对哈士奇的敌视和挑衅不屑一顾，它乜着眼，不耐烦地冲黄尚打了个哈欠。黄尚笑道：“得，都留下吧——让他留下来给我做个卷帘大将。”
二
霓裳是一家现代化的服装生产企业，员工八成为年轻女性，她们来自全国各地，嘁嘁喳喳、南腔北调的像个鸟语林。她们全都整齐划一地着天蓝色制服，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产业工人，倒是极像空姐。
月亮乍一换上这身行头就忍俊不禁，说：“这哪里是打工啊，分明就是来当空姐的嘛。这黄尚也太搞笑啦！”
柳庄的小姐妹们兴奋得像麻雀，蹿来蹿去地彼此打量，相互逗笑，好像自己真的当上了空姐，立马就要翱翔蓝天，有些白云悠悠飘飘然了。
月亮蹦蹦跳跳地来到山青面前，“咋样，好看不？若是穿上这身行头逛街，回头率肯定就像子弹飞——嗖嗖的！”
“那可不成，黄尚有旨，空姐装只能在厂子里头穿。”山青醋意阑珊地说，“若是穿出去逛街，别人知道你原来是个打工妹，肯定骂你神经病——臭美！”
月亮睨他一眼，呛道：“你才神经病！你不是保安吗，咋没见你穿上保安服呢，你是不是吃醋了？”
山青绕着月亮的身子走了一匝，貌似欣赏她的飒爽英姿，忍不住扶正了她头上的空姐帽，又把歇在她肩头的绢丝蝴蝶移到她胸前，嬉皮笑脸地说：“真是歪门邪戴，幸亏女神长得俏，这东西若是扣在别人头上就不像空姐帽了……”
月亮摘下帽子，一头秀发飞流直下。她捋了一把，将瀑布盘起来，仍然把帽子重新斜戴上去，嗔怪道：“你真讨厌，空姐帽就该这么月牙儿似的歪歪斜斜地挂着，给人一种娇气傲慢的感觉。”接着，她娇嗲地做了一个造型，歪着脖子问，“那你说，若是戴在别人头上又像个啥呢？”
山青揶揄道：“像汃牛屎，活像个金元宝，简直就是污蔑空姐！”
月亮噘着嘴巴生气了，“你这是污蔑咱服装产业工人，凭啥空姐戴得，咱新型的工人阶级就不能戴？我倒是觉得黄尚好有创意耶！”
山青郁闷。山青没资格穿那身保安服，整天呆在门卫室里专门干那揿电门的无聊活——这就是黄尚所说的“卷帘大将”。每次摁下电门，山青总是撅起屁股，摆出一副“航母styie”的经典造型，神经质地指着过往的车辆喊一声，“走你——”
两个保安哂笑，“这小子不正常——有病！”
没过几天。山青果然病了。山青发现月亮没穿那身空姐装了，而是花枝招展地出没于公司写字楼。更令他醋意大发的是，月亮居然紧随黄尚上了一辆大奔。
黄尚摁了半天喇叭也不见开门，探出头来对保安说：“咋搞的，你俩是不是不想干了？”。
保安大光其火，冲进门卫室就给了山青一个脑瓜崩，喝叱道：“你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黄尚的坐骑来了也竟敢不开门！”
山青哭丧着脸说：“保安哥，你看看，摁钮水货，又坏了。”
其实，摁钮是让山青给整趴的。老远看到黄尚的大奔开过里，山青恨得牙痒痒，一拳下去，摁钮做了出气筒。
大奔走后，山青嘟哝道：“啥子皇上？牛哄哄的！”
保安乜斜他一眼，说：“还有更牛的你没看到咧！”
山青悄声自语，“这回玩完，打工打到皇宫大苑来了，还不把我憋成太监！”
接着，山青一病不起，躺在寝室里再也不想做啥子“卷帘大将”了。月亮提着水果来看他，问他哪疼。他呲牙咧嘴地指胸口，说心疼。
月亮擂了他一拳，“我就知道你在吃醋！你呀，你咋就没点别的想法呢？”
山青说：”有啊，我想月亮哩！”
月亮突兀地问：“眼下的霓裳有两个月亮，你想哪一个呀？”
原来，月亮已经从生产车间调到了市场部，专门做市场营销。据说，黄尚有个妹妹，名字也叫月亮——黄月亮。黄月亮生得妖娆，走起路来猫步蛇行，一跩一跩的活像个走秀的模特。不过，山青尚未一睹黄月亮的风采。
“你呀，整天镜花水月的，只晓得望着星空做美梦！”月亮走的时候，把两本书塞到山青怀里，“这些书你得好好看，日后肯定用得着，说不定将来有机会当个老板咧！”
月亮给他的都是些有关企业管理类的书籍，山青耐着性子翻了几页就打哈欠，就觉得月亮真是好笑：难道学了这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就能办企业当老板？现在是啥时代？资金是企业的血液，钞票是市场的砖头。没有钱作滋养，想法是空的，梦想是瘪的。柳庄不是所谓的“女红之乡”吗，柳庄妹子们的女红技术再牛，没有红票子撑腰，还不是只能落得乡下的月亮把城里照亮，趴在异乡的屋檐下为他人作嫁衣裳！
山青撇下书，打开电视摁频道。他喜欢看模特表演和服装秀之类的时尚节目，就像喜欢看月亮一样，百看不厌。二十一世纪的时装潮真像个色彩缤纷的万花筒，像纵情怒放的节日烟火……
三
山青认识黄月亮是在公司的一次迎春酒会上。酒会开始了，首先是黄尚登台给农民工深深地连鞠三躬，接着慷慨激昂地发表新年贺词。贺词中说，明年，霓裳计划盖一栋职工住宅楼，让所有的农民工兄弟姐妹们都在这里落户，在城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哇塞！——”黄尚话未说完，男工们打了鸡血似的狂叫起来；妹子们也很兴奋，兴奋得把盏豪饮，满脸桃花。
接着，黄尚亲自给大家派红包；接着，又是欣赏小腕明星表演；最后是看黄月亮和一群青蛙般的女子，围着黄尚蹦来蹦去地跳鬼步舞。大家举着一摞刚到手的百元大钞摇得哗啦啦直响，可着劲地欢呼：“黄尚威武，月亮漂亮，霓裳给力！”
山青嗤笑，“资本家真是越来越狡猾了，一面榨干你的血汗，一面伪善地喂肉你吃，让你一面吃肉，一面给他唱赞歌，被他剥削得五体投地热泪盈眶！”
山青紧挨月亮坐着。月亮嗔道：“你不要没吃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山青继续嘟嘟哝哝，“黄尚他真要抖威风，就该玩得潇洒些。新年大节的，也不图个满堂彩，也不把红包撒圆了，搞得几家欢喜几家愁，真是缺德！”
月亮“噗嗤”一笑，“你不缺德，就自己做个资本家给咱瞧瞧呀。做个红色资本家，天天给我们发红包！”又说，“小心人家把话传给黄尚，那你可就惨了，恐怕连个卷帘大将也当不成了！”
说到黄尚，黄尚果然就在台上一面跳舞，一面招手喊起来了，“嗨，月亮过来！”
月亮“哎”一声，赶紧起身。山青扯着她的衣角将她拽回座上。
黄月亮踩着音符一扭一扭地走过来，走到月亮的身边笑吟吟地说：“你就是月亮啊，我说今晚咋这么亮堂呢，原来这里有两个月亮！——我也叫月亮。来吧，你替我上去陪黄尚跳一阵，我歇一会儿。”
山青还想扯月亮的衣角，月亮气咻咻地说：“你咋像个癞皮狗呢？”
山青脸色铁青，拽着月亮的衣角就是不肯松手。
黄月亮觉得蹊跷，“这帅哥咋回事？”
月亮说：“没事没事，他是我哥。”
黄月亮“哦”一声，又问：“你哥做啥的？”
月亮说：“做卷帘大将。”
“啥叫卷帘大将？”
“就是门卫，摁电钮的，专门给人开门关门的——你哥怕他自卑，就像玉皇大帝忽悠沙和尚一样，封了他个卷帘大将——他不想干了，正为这事闹别扭呢。”
黄月亮听后哈哈大笑，说：“我哥总这么淘气，总是突发奇想地搞些出人意料之举。领导来视察，都夸他企业文化搞得好，有特色，可朋友都笑他奇葩！前些年，他尽招女工，把企业整得像个女儿国。后来，他说要把一厂子的女红全都变成制服妹，叫我给大家设计制作了这款空姐装。朋友到厂子里一瞧，乐了，说，你这几千号妹子哪是什么打工的呀，分明就是空姐嘛！我哥说，女红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艺术。没有母爱的呵护，没人给你衣服穿，走哪儿，你都是个光屁股的原始人。咱服装工人把一群一丝不挂的猴子变成了衣冠楚楚的人类，你说她们伟大不伟大？我就是要把‘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句话颠覆过来——遍身罗绮者，尽是养蚕人！咱做服装的女红们有这个优势，想咋穿就咋穿！惹烦了，我让一厂子的妹妹们全都穿上凤冠霞帔的娘娘服，你们再到这里瞧新鲜，以后都得像奴才似的给妹妹们下跪请安，喊娘娘吉祥。朋友们笑翻了，说，你真想当皇上呀，那么多娘娘一旦争风吃醋，只消一人一口，还不把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不待黄月亮说完，柳庄的姐妹们个个笑得东倒西歪。
四
黄月亮是做服装设计的，像只忙碌的蝴蝶，常年飞来飞去的奔波于全国各大都市之间，很少得闲呆在公司。因为就要过年了，她终于歇下翅膀跟大家团聚在一起。团年宴上，黄月亮发现山青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对服装设计也很有见地，俩人相谈甚欢。散席后，她主动约定，大年之后，要亲自到柳庄去瞧一瞧，看看柳庄究竟是个啥风水宝地，怎就孵化出那么多女红？
因为有黄月亮举荐，山青的岗位很快就从门卫室调到了服装设计研发部。月亮乐得两眼眯成弦月，情不自禁地擂了山青一拳，赞道：“行啊，看不出你还是个人才，我咋就没发现呢？”
山青不骄不躁，“你总从门缝里瞧我，没发现的还多呢！”
月亮酸溜溜地说：“是啊，我发现城里的月亮就要照在你家屋脊上了咧！”
山青说：“你咋总爱说梦话呢，你这不是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还是趁早给自己也做件嫁衣裳，早点嫁给我吧！”
月亮笑嘻嘻地说：“是啊，我就爱做梦，就是要做个你意想不到的梦，做一件漂漂亮亮的嫁衣裳给你瞧瞧！”
正月十五，月上柳梢，黄尚和黄月亮驾着大奔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柳庄。到了柳庄，兄妹俩就分道扬镳——月亮早在村口候着黄尚呢，见了大奔，腰身一扭就拱进去了。大奔吐出黄月亮，“哧”地绝尘而去。
黄月亮见了山青，要求山青先陪她到柳河走一走，看柳河究竟长啥模样。
时令早春，虽然河风飕飕，但两岸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已然染黄一河春水，春天的脚步显然已渐行渐近。
黄月亮深情地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深呼吸，“这里多美呀，一条大河，万顷碧波，两岸烟村渺渺，到处都是靓妹帅哥！”
山青说：“有这么煽情？柳河可没你想象的那么温柔，一旦发起脾气来，柳庄就得遭灾，变成了一座汪洋孤岛，周遭惊涛骇浪，连青蛙蛤蟆都吓死一大片。”
黄月亮叹道：“这么悲催呀，那倒是眼前有景道不得了！”转而又蓦地想起什么似的，高兴地说，“不过，这里马上就要发生改变了……”
山青信口问道：“啥改变，能把柳庄变霓裳吗？”
黄月亮一口笃定地说：“能，肯定能！我哥这次到柳庄来，就是要跟月亮合计，打算办一桩大喜事……”
山青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地问：“啥大喜事，是不是他向月亮求婚来了？”
“是的，黄尚求婚来了！”黄月亮报以神秘一笑，“你们这里不是‘女红之乡’吗？他想在柳庄设立一个霓裳分厂，然后把所有的柳庄妹子都‘娶’进霓裳。这会，他正跟月亮商量这桩大事呢！”
黄月亮话刚说完，月亮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喂，到我家吃元宵吧！”
山青问：“是不是吃了就让我滚蛋，跟我拜拜了？”
月亮哈哈大笑，一本正经道：“多好的元宵，咋能叫滚蛋呢，应该叫喜蛋！”又说，“我是叫你过来，跟黄月亮一起过来，陪黄尚吃喜蛋咧！”说完，禁不住又是春水流淌般的清澈笑声。
山青突然兴奋起来，随手拾起一颗土坷垃向河里掷去——
咕咚！土坷垃砸进河里，河里的红月亮碎了，漾漾的就像一壶女儿红泼在水里，醉得一江春水泛起羞涩的涟漪，烂漫得就像一抹彩霞，就像月亮脸上甜甜的笑靥，醉得山青差点栽在河里……
